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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羊

_3 赤舒(现代)
  就在这个时候,梦醒了。
  一切历历在目,连那碟菜是茄子蒸肉丝也看得一清二楚。
  世贞呆了半晌。
  逝世的父母来向她托梦,他们怕她不够吃,可怜的精魂始终挂住小女儿的生活问题。
  世贞轻轻凄酸地说:"妈妈,我自有打算,我吃得饱。"他们知道她凡事不会争,只会避开,多番吃亏只是哑忍,往往使宇贞得了面光还要占光。
  世贞喃喃道:"我够吃。"渐渐握紧拳头,觉得这是一个使命,必须向去世的父母交待。翌日回到公司,和颜悦色,一点痕迹也没有露出来。
  中午,陪童保俊到私人会所吃饭,又想起那个梦。
  是母亲提醒她需要争取吗。抑或,潜意识觉得没有安全感,所以才做这种梦?
  要保证一生衣食无忧也不是难事,对面就坐着童保俊,大可开口,不过那需要牺牲许多自尊心,所以世上女子都希望有能力的男子自动献身。
  此时世贞的大眼睛有点呆,脸容看上去更似洋娃娃。
  童保俊凝视她。
  世贞时时会出神,思想不知会飞往何处落脚,也许,那是她的桃花源,歇一会儿,她又回到现实来。
  果然,她很快恢复了神采,叫了许多菜,根本无法吃得完,然后在心中说:看,我有得吃。而且有人签单付账。
  这次之后,童保俊对世贞比较松懈,故意看得不那么紧,世贞乐得轻松。
  下了班,与同事去喝上一杯,有时,正嘻哈绝倒,说笑聊天之际,忽然间,大家会静下来,原来童保俊出现了。
  他像个训导主任,一亮相课室顿时鸦雀无声。
  为免尴尬,世贞只得自动疏远同事。一个人总得有点牺牲。
  趁中午时分,她整理办公室。
  搬进来那么久,还是第一次打算久留,故此认真地收拾起来。
  助手丽蝶在看电脑荧屏上各式的记录,但凡不需要的决定全部洗掉。
  忽然之间她说:"王小姐,你请来看。"世贞过去探视。
  "噫,"她问:"这是什么?"丽蝶答:"王小姐,看样子是情书。"
  "谁写给谁?"聪明的丽蝶立刻站起来,"我不知道。"世贞知道其中有蹊跷,"我来瞧瞧。"
  丽蝶说,"我去做两杯咖啡。"世贞知道丽蝶有心回避,希望电脑上的情书不致于太过令人面红耳赤。
  情书没有抬头,即没有收件人,不过。肯定那个人一定可以收到并且读到。
  一开头是这样说:"已是深秋了,清晨起来出门,往往会用一分钟时间来呼吸空气中那一丝苍茫的清新,出奇地想念你,希望手指穿梭在你的手指,记得我老是笑身段英伟的你手像小蒲扇吗?踏过落叶,索索声令我希望你在我身边。"世贞呆住,抬起头来。丽蝶已回来,忍不住说:"写得真好可是?"
  "太奇怪了,是谁写给谁的信,几时写,为了多久了?"
  "一共三十一封,全在这,不知这对恋人是谁,只知必定是公司同事,因这是公司电脑。""为什么用公司电脑?"
  "也许,家中不方便。"世贞蓦然抬起头,是有夫之妇,抑或对方是有妇之夫?
  丽蝶说:"还有一个可能。""是什么?"
  "两人太多时间逗留在公司,根本不在家,因此,肯定是公司的高级职员。"世贞对心思甚为缜密的丽蝶另眼相看。
  "他们是谁?"世贞间。
  丽蝶摇摇头,"我不知道,不过,我也希望恋爱。"世贞笑了。
  丽蝶说:"他俩肯定已经离职。"
  "可是,那样重要机密的文件,怎么会不带走?"
  "也许时间非常仓卒。""按一下电脑即可取销所有记录。"
  "那他俩肯定走得十分匆忙。"
  丽蝶笑,"人不在了,情意却仍然浓得化不开。"
  "反正不认识这两个人,也无所谓窥秘,且让我读完这几十封信。"
  丽蝶说:"这封关于床褥的特别感性。"就在此时,传来一声咳嗽。
  丽蝶立刻说:"童先生早。"她退出去。
  童保俊问:"什么事那么高兴?"
  "这具电脑从前的主人是谁?"
  "公司的文仪用具,谁知传过几手,有毛病便换一具。"
  "你来看。"
  "新床单,被褥略硬,不贴身,像开头的关系,后来,渐渐软熟,随心所欲,今晨醒来,躺床上,有如是观,希望你在身旁。"童保俊一看,脸色变得雪白。
  世贞却还没有发觉,"丽蝶说,是公司离职同事。"童保俊一声不响。
  "你一定知道是谁,他们到什么地方去了,是否私奔出走?"童保俊慢慢回过神来,他掩饰得很好,轻轻说:"公司里那么多人,人事部都记不清楚,何况是我。"
  "那样的热恋一定瞒不过人。"童保俊却问:"有无咖啡?"
  "我替你做。"世贞出去,五分钟回来,童保俊已经不在她的办公室。地放下杯子,走到荧光屏前一看,发觉内容已被人洗掉。
  世贞顿足,房间只有童保俊一人,当然是他干的好事,她坐下来,他为什么这样急急要毁灭证据?"他肯定知道写情书的是谁,收情书的又是谁。
  丽蝶进来。"咦。"她发觉节目已遭清洗。
  世贞懊恼,"早知应该接到打印机上。"丽蝶不出声。
  世贞知道她是个机灵女,"你已经有副本?"丽蝶颔首。
  "不要给人知道,快给我一份。"丽蝶转身出去,不消十分钟,一份副本已放在世贞面前。
  天下雨了,办公室内全靠人造灯光,上午也像黄昏,世贞沉思。
  忽然之间灵光一现,她明白了。童保俊,他是收信人!
  不然他才不会这样着急。
  就算收过情书,也不是大不了的事情,谁又是昨日出世的人,谁又没有过去。
  世贞万分狐疑,他不必故意隐瞒呀。
  她把那叠情书小心翼翼收入公事包。下班时分,童保俊来找她。
  "世贞,今日我生辰,一起吃顿饭。"世贞意外,"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也让我准备一下。"
  "谁都有生日,不必扰攘,你可与我祝愿已够。"
  "你爱去什么地方?""家。"世贞眨眨眼,"你家,还是我家?"童保俊笑了,"我家。"
  "好,我一于奉陪,可以走了吗?"
  "我还要等一个电话。"趁空档世贞跑到礼品店去乱找了一阵子,店员把所有精致礼品都找出来介绍,可是竟没有一样适合,童保俊没有特别爱好,为他选礼物十分困难。
  世贞有点怅惘,倘若是童式辉,世贞反而知道怎么做,干脆送上一年量香槟即可,一天一瓶,一共三百六十五瓶。
  当然,她可以幽默一点,把自己缚上红色缎带送上门去,相信童保俊也乐于接受,可是这叫她怎么做得出。
  对着一桌的水晶摆设及各式袖口钮,世贞迟疑地说:"我隔日再来看。"空手而回。童保俊把她接返家中。
  厨子早已开工,奉上一小杯自己摇制的香草冰淇淋。
  世贞诧异,"怎么掉转来吃,最后才喝汤?"
  "先尝了甜头再说。""我情愿先苦后甜。"
  "真是老派人,人生无常,先吃甜品才真。"两人坐下,世贞伸个懒腰。
  "我令你气闷?"世贞看着他,"童保俊,横看坚看你都不似如此多心烂问之人,何故偏偏难为我?"童保俊只是笑。
  世贞忽然发难,"你为何把电脑上情书洗净?"他一怔,缓缓答:"偷窥人家私隐是不道德行为。""那是你的秘密吧。"童保俊别转面孔。
  "她是你的女友?"童保俊半晌才说:"今日是我生日,我有权不答。""谁没有一两个异性朋友。"他不响。
  世贞耸耸肩,"照例铜墙铁壁似保护自己,别人撞破了头进不来,算了。""过去的事我不想提。""是,是。"气氛冷淡下来。
  上菜了,没有汤没有头盘,一大盘烤龙虾,世贞不管怎么样,先据案大嚼。
  童保俊问:"送什么给我?"
  "你什么都有,不必多此一举。"童保俊啼笑皆非,"一点心意也无?"
  "我的生日也快到了。"童保俊说:"我一定准备最适当的礼物。"
  "那么,"世贞说:"这个送给你。"她取出那叠信,放在桌子上。
  童保俊气恼,"你有完没完,是否一定要惹毛我?"
  "我挑战你的涵养功夫。"
  "世贞,有许多事,不知是比知道的好。"世贞从来不是不识趣的人,也不见得如此固执,可是不知怎地,今天她非要搞个水落石出不可。
  童保俊说:"你把这些旧信派街坊要胁我也无用。"
  世贞答:"我不是那样的人。"
  "如果一直放肆下去,你的成就会超越那些人。"
  "保俊,不要把我关在门外,我需要知道。"童保俊知道这个时候如果不再表态,以后再也取不到世贞的信任,要求她爱他,却把她当外人,实在不是一件行得通的事。
  "世贞,收信人并不是我。"世贞知道他不会说谎,松了一口气,但是心底却升起丝丝失望。
  她多疑了,当然不是童保俊,他并无足够魅力叫女性写那样死心塌地的情书给他。
  "是谁?""我需保护那个人。""你认识他们。"
  "是,我认识。"
  "是同事抑或是朋友?"童保俊忽然笑了,"唯女子与小人难养,近之则不逊,远之别怨。"世贞也只得笑,吁出一口气,"幸亏追问到底,否则心永远一个疙瘩。"童保俊忽然问:
  "你会写那样的信给我吗?"世贞想一会儿,"我不是那样浪漫的人。"保俊点头,"我也不是。"世贞说:"那种情怀的确叫人羡慕,可是,他们的结局如何呢,生活在现实世界,事事讲结局,过程曼妙固然是享受,但最后还需修成正果,我太现实,我喜欢读情书,但是不会写。"童保俊深深震荡,心中又是凄酸,又是欢喜,他庆幸她不是那种人,又遗憾她不是那种人,十分矛盾。
  他终于开口:"世贞,别人的事,我们别去理它。"世贞却始终隐隐觉得,那别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吃完饭听了一会音乐,世贞便告辞。
  回到家,取出那叠情书,抽出其中一封读。
  "我并不认识自己直到认识你,也不知道生存目的直至与你在一起,目光眷恋你无法离开,身体向往你不能抑止,愿意时时刻刻与你在一起,渴望拥抱接吻一如刚发现异性的少男少女。"世贞吐出一口气。他们到底是谁?
  可有蛛丝马迹?世贞逐封信仔细地寻找。
  "晨曦醒来,你不在身边,推开窗户,深秋的天空如晶莹水晶,忽然觉得你的手拂过我肩膀,决定立刻出门来找你,还需要顾忌什么呢。"生命苦短,世贞为这对恋人叹一口气。第二天早上,雅慈打电话给她。
  "世贞,有件事找你帮忙。"还不知是什么,世贞一口应允,"一定尽力而为。"
  雅慈不会轻易开口,她有什么疑难杂症。
  雅慈开门见山:"半年前我到光艺求职,这事不知怎地泄露出去,现在我不走也不行,可是光艺那边并无音讯,你可否托人帮我打听一下?"
  "马上替你做。""谢谢。"
  "不客气。"世贞立刻过去找童保俊。
  童保俊沉吟半晌,"嗯,我不认识光艺,这事干涉到他人公司内政。"世贞不悦,"什么内政外政,面子里子,这么一点点小事,请勿推搪,我只得这么一个朋友,且是患难之交,人家是有人格的,若非窘逼,不会开口求人。"童保俊连忙说:"我的挢牌搭子老刘同光艺有姻亲关系,我替你拨电话。"世贞把胡雅慈中英文姓名交给他。
  有些人就是不肯帮人,明明一个电话可为人解决危难,偏偏撇清假装清高,并劝人堂堂正正走前门,待他子女有事,即时四处拜托说项,双重标准,不愿利人。
  一小时后答覆来了。
  童保俊探头出来,"如果那位胡小姐愿意,下月一号就可以去上班,下午光艺人事部会同她联络。""什么职位?"
  "她申请的总经理助理。"世贞松口气,立刻亲自通知雅慈。
  雅慈得到好消息,反而怪凄酸,"朝中有人好做官,我立刻过来面谢。"
  "今晚在舍下见你如何?"
  "我七时到。"雅慈一进门便抱拳说:"多谢拨刀相助。"
  "光艺迟早会联络你。"
  "迟同早差好远。人事部王小姐还怨我:'你怎么不早说是童保俊的表妹。'"世贞不语,童保俊真会说话。
  "你说,真有那么一个表哥多好,从此无后顾之忧,事业蒸蒸日上。"世贞看着她,"你在讽刺谁?""我没说什么人,你别多心。"
  "一进门就骂人。""对不起,我狗口长不出象牙,我告辞。"世贞颓然坐下,她忽然哭了。
  雅慈愕然,轻轻推她一下,"怎么了,环境一好,反而听不得笑话。"
  "什么笑话,"世贞呜咽。"如此刻毒地嘻笑怒骂,你就是广东电影那种坏包租婆,专门欺压穷房客。"雅慈默然,过一刻说:"你变了贵人,重话听不得。"
  "又丢下千斤重的讽嘲。""我天生幽默,怎么都改不了。"世贞哭过之后,心中略为舒畅,共房内取过一只盒子,交给雅慈,"这是还你的套装。"雅慈一看,"我不是这个名贵牌子。"
  世贞答:"总要搭些利息。"雅慈点头,"这样疏爽,一定找得到朋友。""似你这般亲厚的就没有了。"两人紧紧拥抱。那天晚上,世贞做了一个梦。
  她在一个花园内打盹,醒来,看到一串串紫花垂在面前,香气扑鼻,忽尔飞来一只羽毛华丽的天堂鸟,轻轻停在她肩上。
  世贞大乐,正要与鸟儿说话,又见童保俊向她走来。
  她连忙说:"保、保,这边来。"可是看真了,那并不是童保俊,那是他的弟弟童式辉。两人长得那样相像,不细心看,根本分不出来。
  世贞愕然,"你找我有事吗?"他不出声,轻轻坐到她面前,各式漂亮罕见的鸟儿纷纷飞下来与他相聚。
  世贞被这种奇观吸引,再问:"式辉,有什么事吗?"梦境在这一刻终止。
  可是紫花那特有清芳仍然徘徊在鼻端。这个梦是什么意思?
  还来不及详梦,上班时间已经到了。
  一进公司,发觉全人类肃静,世贞已知有什么不妥。
  老刘给她一个眼色。世贞的目光落在童保俊房外的衣架上。那挂着一件蛋青色凯斯咪女装长大衣。
  唷,莫非老太太又大驾光临。
  老刘再向老板的房间呶呶嘴。
  世贞笑了,老刘真是个知情识趣、聪明伶俐的好伙计。
  秘书走过来,"王小姐,请你人一到马上进去。""老太太来了?"秘书颔首。
  世贞吐吐舌头,上次不告而别,不知要受到什么样严峻的责备,她连忙查视袜子有无走丝,口红颜色是否太过鲜艳等。然后才过去敲敲门进房。
  童氏母子同时转过头来。
  世贞发觉童保俊像是老了十年,又倦又烦。
  他说:"妈,我另外拨两个人给你用。"童太太却说:"不,我只向你借世贞,"她扬起脸。"世贞,权充我一个星期的秘书可好?"世贞只得回答:"好呀。"童保俊颓然。
  童太太满意了,"明早九时你前来报到。"她站起来,身上穿着与大衣同色同料的套装,她们那种太太,穿衣考究到极点,往往一件大衣只配一件衣裳,绝不乱搭,不比世贞这一代,单吊外套走天涯,长裤裙子都是它,唉,真是一代比一代粗糙。
  世贞立刻取过架子上大衣,小心翼翼替童太太穿好。
  童太太满意地转过头来对儿子说:"看到没有,别人哪有如此体贴。"老刘连忙陪她下去乘车。童保俊叹口气。
  他把衬衫袖再卷高一点,将桌上的笔扫到地下,"老太太打十五年前更年期讳疾忌医一直延误至今时今日。"世贞劝道:"一味唯唯诺诺不就天下太平,她说东你说西,逗起她的瘾,自然就跟你没完没了,凡事说好好好,她兴致索然,就不同你斗了。"半晌,童保俊说:"世贞,你明日出差到苏黎世去。"世贞说:"怎么劝,只当耳边风。""危险。"他跌坐在沙发里。
  世贞温柔地说:"我对危机有动物般灵感机智,你放心。"童保俊握住她的手,放左额角上摩娑,"什么地方办结婚手续最快?"
  "美国加州,在那里离婚,丈夫的财产需与妻子对分。"
  "世贞,你真可爱。"世贞咪咪笑,"我也知道。"
  "我不会亏待你。"王世贞从来没得到过任何承诺,听到童保俊这样的话,不禁泪盈于睫。
  真是走运了。
  市面上贱人居多,老友雅慈在酒店任职的时候,天天有一初相识的英俊年轻人来吃早餐,由雅慈大方签单,她以为他对她有意思,直至半年后她离职他不再出现,她才知道原来那样高大一个男人只贪一杯免费咖啡与两件丹麦甜卷。
  "家母性情古怪,你多多包涵。"世贞感喟:"所以要出来做事,十年八载下来,见过魑魉魍魅,还有什么是不可忍耐的。"过一会童保俊说:"她不外是叫你写几封信与陪着喝下午茶之类。""或是看着衣裳样子。"
  "你小心行事,不说话比说话好,赔笑也比不笑好。"
  "我知道。"第二天早上,仍然由司机接了世贞出门,这次走的路完全不同,往南区去,来到一进住宅门外。
  年代已经久远,世贞看到树木有两三层楼高,非二三十年不能长得如此壮观。
  男仆来启门,"王小姐,等你呢。"童保俊从来没同她提过,他们家有一幢这样的屋子,她知得实在太少。
  童太太自偏厅探头出来,"世贞,快进来,有事与你商量。"世贞匆匆进去。
  童太太正在吃早餐,世贞老实不客气,自斟咖啡,取过鹅蛋香肠,据案大嚼。
  童太太没有叫她陪着去洗头,童保俊对母亲并无太大的了解。
  她取出一叠单据与世贞商量起来,世贞颇吃惊,虽然不是机密,但也把她当作亲信,这是一项负担。
  童太太说:"这笔款子长期收四厘半利息有什么作为,你替我转一转。"世贞凝神一看,只见是百多万美元,已经存了十多年,连忙问童太太打算投资什么项目。
  童太太给了指示,世贞连忙找基金经理。
  童太太说:"记住,世贞,钱不可以用光,一定要有节蓄。"世贞唯唯诺诺,"是是是。"谁不知道,可是日常开销都不够,还储蓄呢。老太太直劝众人食肉靡。
  "啊,不可让银行知道存款转去何处。"世贞欠欠身,"我已把整笔款子挪到渣打银行去兜了一圈。"童太太露出欣赏的样子来。
  这种琐碎工夫一直做到中午。
  佣人摆出午餐来,童太太略吃一点,说:"倦了,我去歇一会儿。"世贞也伸一个懒腰。
 
第四章
  她走到花园去。
  草地尽头是一望无际的太平洋。
  下次童保俊向她求婚,非从速答允不可,那样,就有希望承继这幢住宅了。
  她坐下来,佣人立即取出一壶冰茶。
  世贞看着蓝天白云,想起亡母,不禁落下泪来,口中吟道:"母亲想我一阵风,我想母亲在梦中。"忽然脚畔有什么在嗒嗒作声。
  她吓一跳,低头,看到一只小小腊肠犬。
  "哎呀,"世贞有意外之喜,"是你,香肠,"想一想,"不,是热狗可是?"热狗开心地叫了一声。世贞蹲下问:"你怎么在这,旅途愉快吗?"她大力抚摸热狗的背脊。
  正在此际,她又听见轻轻的啪啪声。
  一双白鹦鹉飞过来,停在她肩膀上。
  世贞乐不可支,"你们都来了。"不知怎地,像见到了老朋友一般。
  白鹦鹉张开羽冠,咯咯作声,似欢迎世贞。
  世贞问它:"你主人也在此吗?"抬头一看,已见到童式辉缓步走出来。
  仍然是白线衫蓝破裤,比前些时候又晒黑了一点,笑容可掬。
  "式辉,好吗?"世贞非常喜欢这个大男孩。
  "还不错,你呢?"二人坐下来,世贞为他斟一杯冰茶。
  世贞笑问:"你去任何地方都带肴这两个朋友吗?"童式辉还没有回答,世贞听见身后已经传来冷冷的声音:"世贞,过来。"世贞一看,是童保俊站在一角命令她。
  世贞一时还不知首尾,笑道:"你们二人该叙叙旧了。"童保俊却说:"世贞,我们走。""什么?""我来带你走。"
  "童太太下午还需要我。"
  "我已经找了绮莲及丽蝶来侍候她,如不够,还有冰姬。"童保俊的脸色已经十分难看。
  世贞觉得自己下不了台。她叹一口气,"让我说再见。"
  "不必了。"白鹦鹉缓缓飞过来,姿势曼妙,看着使人心中产生无限宁静舒畅之意。
  世贞轻轻说:"我有点事,得先走一步。"不知是对人,还是对鸟所说。
  童式辉露出失望的神情来,轻轻挽留,"不,再玩一会。"他兄弟脸上已经布满阴霾。那到底是发薪水给她的老板。
  世贞进退两难,可是身不由主地往老板身边走过去,她对他有三分敬畏,目前这一切福利,均由童保俊提供,她对他需要公允。
  童保俊一伸手,搭住世贞的肩膀,似乎安心不少。
  "走吧。"身后传来一把声音,"又急急走到什么地方去?"童大太起来了。
  世贞心底喊一声糟糕。
  童太太说:"都给我坐下。"童保俊硬梆梆的说:"我们有事。"童太太恼怒,"你多日未见式辉,不想与他说几句话?""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好说的。"世贞看到的是一个大谜团,只有两点事实:一,童保俊与母亲不和;二,童保俊与弟弟之间有误会。他一直紧紧握住世贞的手,他在冒汗。
  童式辉抱起腊肠犬,看住世贞,"我带你到后园散步。"邀请有无限吸引。
  童保俊拉起世贞就走。上了车,他才松口气。
  世贞温言道:"那样对家人,似乎过份。""我不知道他也在这。""我也是来了才见到他。"
  "你以后再也不必与我家人接触。"世贞维持缄默。
  "避开他们。"那不是忠告,那是命令。世贞不语。
  那天晚上,世贞又做梦了。
  童式辉向她走来,"跟我到后园去。"那是一个秘密花园,只有他知道入口,世贞已经嗅到花香。她不由自主跟着他走。他光着上身,黝黑肤色,V字型肩与腰,充满男性魅力,他握住她的手,手心比常人略熨,他轻轻把她拉进怀中,吻她的嘴唇。
  世贞耳边可听见海浪声与风声,他的唇是如此丰满柔软。
  世贞惊醒。这是不折不扣的一个绮梦,世贞非常难为情。
  照说,入梦的应当是童保俊而不是童式辉,可是,童保俊偏偏不是年轻女性在梦中渴望见到的人物。奇怪,世贞被童式辉深深吸引住。
  第二天上班,她挑选了颜色比较鲜艳的衬衫穿,巴不得想在耳畔替一朵大红花。
  中午,童保俊说:"我不去吃饭,想憩一憩。"世贞点点头。
  她独自离开办公室,走到街上,揉揉酸倦的双目。
  有人叫她:"世贞。"她转过头去,看到旧同事王子恩。
  她有说不出的喜悦,像是一刹那回到烟火人间来,"子恩,你好吗。"熟络地把手臂圈进他臂弯,"一起吃饭去。"王子恩受宠若惊,他对她一向有好感,但又不致不自量力,去与阔少争女友,故一早知难而退。
  他没看错她,她没有一朝飞上枝头不认人的陋习。
  世贞感慨,王子恩才是单纯的好对象,与他在一起也许得一直做到五十五岁,不过只要相爱,又有何妨。他们到小馆子坐下。
  王子恩大胆地问:"快做童太太了吧。"
  "谁说的,你们就是喜欢听信谣言。"
  "童家虽不算巨富,但童保俊是唯一承继人,真是金龟婿,"王子恩笑道:"许多女子梦寐以求。"世贞并不怪他无礼,"但是,童保俊还有一个弟弟。"王子恩愕住,"你不知道?"世贞不笨,立刻知道这里头有文章,她若是问,王子恩一定卖关子,于是,她淡淡地模棱两可地说:"没有关系啦。"可是一颗心已经狂跳起来。
  果然,那王子恩忍不住,不服气地说:"怎么会,人人都知道童式辉智力有问题,终身不懂照顾自己。"世贞头顶上如被人浇了一冰水,冷入心脾。
  她的双手颤抖起来,她连忙放下茶杯。耳畔有嗡嗡声。
  王子恩说下去:"童太太带着幼子走遍全世界访求名医,可是一筹莫展,他终于成为童家的负累。"世贞抬起头来,轻轻说:"你好像知道得很多。"
  "我每到一间新工作任职,都把那家的来龙去脉打听清楚,好知道忌讳,这算是护身符,世贞,你说对不对?"
  "正确极了。"不知怎地,她就没有这种智慧。
  "世贞,怎到不说话?"世贞勉强笑了笑,"彷佛在说一个人是非似的。"王子恩不以为然,"据说自闭症是一种弱智,很多人都知道。"世贞无限怜悯,无比哀悼,过一刻她说:"我忽然想起来,我还有一个重要约会。"王子恩讶异,"菜还没有上呢。""改天再同你聊。"她站起来离去。
  在街上叫了一部车子,命司机往童家驶去。
  男仆认得她,开门请她进去。
  "王小姐,童太太出去了""世贞一迳往后园找去,"式辉,式辉。"童式辉正在画画,一大幅画布,上边痛快淋漓地洒满了浓艳的颜色。
  听见有人叫他,转过头来,见到世贞,十分欢欣。
  世贞泪盈于睫。
  一点都看不出来,他与常人无异,只不过略为沉默,世贞还以为艺术家理应内向。
  她握住他的手,"你听到我说话吗?"童式辉笑,"多谢你来探访。"世贞松口气,用袖口抹一抹眼角,聪明伶俐的她竟没瞧出端倪。
  条件那样好的年轻人怎么会耽在画室里与鹦鹉为伴,世贞苦笑起来。
  她自顾自坐下。见桌上有果子酒,斟一大杯来喝。
  一只黑色的八哥忽然失声说:"阮小姐来了。"世贞转过头去轻轻说:"我不姓阮,我姓王。"随即发觉她竟然同一只鸟在说话,不禁诧异到极点,在这个特别的环境,她也不觉有什么不对。
  劳累的她只觉得这是个歇脚的好地方,无论是障残儿与鸟类以致腊肠狗都不会伤害她。她走到一张竹榻上去躺下。
  一边还在教八哥说话:"是王小姐来了。"女仆进来微笑问:"王小姐在这里吃饭吗?"世贞吁出一口气,不幸她还要回到尘世间去做人,"不,我只能留一会儿。"
  "那么,我去做一碗饺子,王小姐喜欢素馅还是荤馅?"
  "我不吃素。"女佣人退下去。在这,与世无争,永远有新鲜丰盛的食物供应,这样生活,与许多有大树遮荫的人一样,无所谓才智能力,障残与否,实在并无太大分别,难怪她看不出来。
  谁会去挑战他们呢。
  不比穷家子女,一浪接一浪那样接受淘汰试,读书必须名列前茅,要不,就长得如花美貌,那样,才能战胜出身,出人头地,找到合理生活。
  一生不知要捱多少批斗:力争上游是不自量力,精打细算变为太工心计,保护自身即是自私自利,简直做什么错什么,被欺压得退往墙角,不外是因为无人撑腰。
  世贞记起雅慈说:"你若靠一份薪水过活,做得久是因为外头无人要,有新工辞职是被老板炒鱿鱼,永远听不见好话。"她深深叹息。
  童式辉讶异问:"你不高兴?"
  "不不,我很开心。"但愿她也可以学他,无忧无虑过一辈子。
  吃过点心,世贞温柔地说:"改天再来看你。"童式辉微笑,露出雪白牙齿。
  世贞忍不住吻他的额头。
  回市区之后,她到书店去找资料,买了好几本关于自闭症的书籍。
  到了公司,只见人人伏案苦干,如一群工蜂般,埋头但发出嗡嗡声。
  世贞呆呆地看着同事,这是另一个世界。
  "王小姐,童先生到处找你。"世贞呵地一声,这才发觉她自己也属于这个蜂巢,天天营营役役为着挣一口饭吃。她定定神,推门进去。
  童保俊看到她,诧异地说:"你到什么地方去了?""呃,去看一个老朋友。"
  "喝过酒?"
  "一杯。"他看着她,她精神有点恍惚,似有心事,正如他第一次看到她的样子,年轻貌美,但际遇欠佳,心事重重,忧郁的眼神叫他不住询问:什么事,我可以帮你吗。现在,这种眼神又回来了。
  "我有空,你若心烦,不如拿出来讲一讲。"世贞笑笑,"我没有什么难题。""喝杯咖啡,坐下来,开始工作。"世贞低头说是。
  她越来越像他的徒儿、弟子、门生。
  她一日比一日尊重他、敬畏他,因为他是她的恩人。
  渐渐她已看不到他是何等英俊潇洒、慷慨大方,多么可惜,她只觉得他是严师,她是学生。好不煞风景的男女关系。
  一整个下午世贞都觉得疲倦,她嘴角尚余果子酒余香,她勉强地聚精会神,可是像学期尾的中学生,明天可以放暑假了,课室外有蝉鸣,无论如何听不见老师在说什么。
  "以后,中午不可喝酒。"世贞唯唯诺诺,眼皮彷佛抬不起来。
  熬到五点,她决定下班,同童保俊说:"我先走一步。"回家倒在床上,白色床褥像是变成一张绳网,结在棕榈树干上。不住摇晃,天花板上出现蓝天白云,耳畔有嬉笑声,海浪一个接一个激起芬芳的盐沫。世贞忽然明白,酒有特别成份,使人产生这样愉快的幻觉,而且效果持久。
  不过,那是完全无伤大雅的副作用,酒的用意本来如此,她准备高高兴兴做一个好梦。
  她不知睡了多久,隐约间听见闹钟及电话铃声,有人对她轻轻说:"星期天不用起来。"可是,昨天明明是星期三。
  "从今以后,天天星期天。"多好,世贞又翻了一个身。
  可是,世上哪有那样便宜的事会落在王世贞的头上。
  她张大眼睛,看到闹钟响个不停,一点不错,今日是星期四。
  已经晚了一小时,往日她八时正到公司,今日恐怕要九时才能抵达。
  忙什么呢,至多被人说王世贞已被宠坏。
  她打一个呵欠,伸伸懒腰。面孔碰到冷水,才清醒过来。
  哔,那是什么酒,真厉害,喝一点就飘飘欲仙,浑忘世间烦恼。
  她匆匆梳洗,取过公事包出门。
  司机站在车旁不知已经等了多久。
  世贞不喜摆架子,心中十分歉意,拉开车门,更加愕然,不禁喊出来:"童太太。""世贞,上车来。"她也等了一小时吗,有何贵干?
  世贞拢拢头发上车去。司机把车驶走。
  童太太问:"公寓还住得舒服吗?"
  "很好,谢谢。"车厢归于静寂。
  过一会,童太太问:"你去看过式辉?"
  "是,我想,他或许需要朋友。"
  "我很感激你的好意,我希望你可以常常去陪他说说话,聊聊天。"
  "我一定尽量抽空。"
  "我与你之间的约定,不必与任何人提起。"
  世贞微笑,"可是,保俊迟早会知道此事。"童太太不响,之后,她的语气转为凄酸,"他是一个健康的人,他哪里会明白式辉的苦处。"这是她第一次提到家庭里的矛盾。
  世贞可以感觉到一个母亲的彷徨。
  她为童保俊说话:"保俊那样忙,还有什么时间顾及其他。"童太太忽然显得苍老憔悴,皱纹一下子显露,世贞不忍,别转了面孔。
  "世贞,式辉需要你这个朋友。""我知道。""那我下车了。"司机把车停下来。世贞抬头一看,正好是她办公室大厦。
  她心中忽然产生一种说不出的厌恶,日忙夜忙,忙的是什么呢,她根本不想走进那幢建筑物。
  但随即她又提醒自己:王世贞,你莫折福,半年前团团转热锅上蚂蚁似找工作的情况已经忘了不成?
  她随口低声自言自语:"做了皇帝想做神仙……"讪笑起来。
  她走进办公室,时间还早。她开亮了灯,除下外套,这才发觉椅子上有人。
  "早,世贞。"世贞一怔,看着童保俊发呆。
  他仍然卷着袖子,脸色郑重,他说:"你知道了。"他的手,放在世贞买回来有关自闭症的资料书上。
  世贞点点头,略带讽刺地说:"大人,我可以坐下吗?"童保俊说话权威,永远似在审问谁似的。
  可是此刻他不与她计较。只是低下头难过的说:"以你这样冰雪聪明,见过他数次,要到今日才看出端倪,真不能置信。"是,世贞开头完全看不出来。
  原本她是极端敏感伶俐的一个人,一切风吹草动只需一瞄便知道就,又懂得不动声色,神色自若。这次走了眼。
  童保俊说:"不怪你,他外表实在与常人无异。"世贞不出声。
  "所以家母无论如何不愿死心,可是多年来遍寻名医,并无进展,现在,大家都成了专家。"世贞等他慢慢把整件事说出。
  他的声音为什么不住颤抖?这时,秘书不知就,推门进来找世贞,童保俊一见,立刻吆喝:"出去!"宛若晴天打了一个雷似。秘书吓得连忙掩门。
  他的语气又迅速恢复镇定,可是此刻世贞知道他内心非常激动,冷静只是伪装。
  "你对于一个人的脑部障碍知道多少?"世贞到这个时候才开口:"都在书里。"
  "接受我的劝告,你帮不了他,以后别再与他见面。"
  "你不想我见他,必有其他原因。"
  "就当它是一个小小请求,可否答允我?""为什么?"
  "世贞,你像一个六岁的孩子,不住问为什么:风那么大,为什么。他不爱我,为什么,冰淇淋好吃,为什么。"世贞微笑,不知想地,她不愿干脆地说出她肯顺他的意思做。
  "相信我,他生活在另一个世界,他与我们,没有接触。"那不是真的,世贞心想,她不知多喜欢与他相处,她与他,完全有感情上的交流。
  "他只得几岁大的智力,他不懂乘数表,也始终没学会穿衣服。"世贞微笑,乘数表有什么用?
  又害怕脸上那吊儿郎当的表情会伤害到童保俊的自尊心,连忙收敛笑意。
  "而母亲却那样百般溺爱。"世贞同情他,"你精明能干,毋需照顾。"童保俊喃喃道:"我也是人。"差点没加一句"我也有弱小的心灵"。
  世贞忍笑忍得好辛苦。
  "不要再见童式辉。""我明白。"童保俊似满意了,他拭去额角的汗。
  "世贞,我决定派你驻新加坡分公司。"世贞霍地站起来。
  "下星期出发。"世贞不相信他会如此独裁。
  "那是一个好地方,职位落在你身上,许多同事会不满。""我并没有答应。"童保俊露出一丝微笑,"你会说好的。"世贞无比恼怒,可是知道她是童氏手下一枚棋子,除非辞工不干,与他脱离关系,否则总得任他编排,她低下了头。
  "世贞,那边的确需要你。"世贞愿意相信这是真话,那样她可以挽回一点自尊心。"世贞——"他把手放在她肩膀上,她忽然觉得不自然,混身僵硬,心有一丝悲哀,理智不能战胜本能,过一刻,她轻轻摔甩他的手。
  不是抗议,而是无法容忍。"不用收拾行李了,明早就走。"
  "有人接飞机吗?"
  "你放心。"世贞点点头,站起来出去做事。
  她心中对他的爱念些微些微地减退,渐渐蚕食,拜然发觉已经没有什么剩下来。
  她坐在自己房间发呆。秘书替她整理文件,一一装在盒子,"王小姐,这一格是磁碟,这里放公司印章。"
  "是你跟我去吗?""不,是冰姬,她不知多高兴。"
  "为什么?""新环境新同事,多刺激,说不定碰上谁,还有可能组织家庭呢。"是呀,说得对,一年前王世贞若遇到这样的机会,也一定雀跃,今日却无限踌躇,一定是被宠坏了。
  当下她说:"工夫做不来,当心一齐被老板踢出来,太早开心了。"
  "做得来才叫我们去,老板才不笨。"世贞约了雅慈见面。
  她到她的家去,那个地方她住过两年,不知怎地,却出乎意料地陌生。
  一进门,世贞不相信地方竟那样狭窄,小小客厅无转弯余地,杂物更多,一地歪斜的鞋子,发出轻微的霉味。
  雅慈斟出茶来,世贞对地无限依恋,却不知说什么话才好,不过,见了面已经很高兴。她握住老友的手。"稀客。""雅慈,你一点也没有老。"
  "啐,去你的,半年不见,我哪能刹时间老了?"世贞有点恍惚,才六个月?不是已经十年?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你好吗,房间租出去没有?""一早已经找到新房客。"世贞去推开那小小房间,睡房其实只有两张单人床位那样大,袖珍到极点,床贴窗放,另外只余空间搁一张小小书桌与椅子。
  世贞倚着门框,新房客喜欢米奇老鼠。到处都是他可爱笑脸。
  世贞转过头来。真是蜗居。
  雅慈问:"你有话同我说吗?"世贞拥抱她,"我只是来看你。"门匙一响,新房客回来了。
  是一个时髦的少女,一头头发染成棕色,看到世贞,客气地点头,又见到桌子上蛋糕,馋嘴地问:"可以分一块吗?"世贞告辞。
  小公寓坐三个人真有点困难。雅慈送她出去乘梯。
  回来时,看到同伴正在吃蛋糕。
  "这只蛋糕不便宜,你的朋友真阔绰,可是,"她停一停,"衣著名贵的她为什么满怀心事?""因为,"雅慈说:"金钱买不到快乐。"
  "去你的!"世贞约了姐姐在外头吃饭。宇贞一早在那等。
  世贞叫了一桌名贵菜式,吴兆开十分高兴,大快朵颐。
  宇贞问:"你为什么不吃?""我不饿。"她为他们挟菜。
  "你这次出差去多久?"
  "表现良好,守行为,三两个月就可以回来。"宇贞骇笑,"你说得似进监房似的。"吴兆开满嘴是鲍鱼,"世贞,替我留意新加坡房地产价格。"世贞微笑,一时不知姐夫是几时发的财,竟想问津外国地产。
  呵格格不入了。
  世贞递上一只小锦囊,"孩子一岁生日,小小礼物,不成敬意。"宇贞连忙接过,"唷,又吃又拿,不好意思。"不然,怎么会有亲戚,一味护着荷包,谁来睬你。
  世贞与他们话别后踯躅回家。
  招云台附近有一条小径。是缓步跑的好地方,世贞站在那半晌,同自己说:"明儿乖乖上飞机吧。"有人在她身后说:"小姐,夜了,回去休息可好。"一转身,见是童保俊,世贞不禁苦笑。
  他那身西装是何等熨贴顺眼,对她照顾又无微不至,短短时日,将她身份提升到今日地步。世贞叹口气,伸出手去。童保俊握住她的手。
  回到家,一打开门,只觉宽敞通风,整个海港景色就在眼内,的确,山上就是山上。
  童保俊说:"家具仍然没买齐。"世贞笑,"你以为维持家具少是那么容易的事?"童保俊点点头,"这次回来,我们可以结婚了。"他一直提着结婚,世贞相信他渴望结婚,并且希望看到长得像他的子女,最好三四名之多,在他身边左右跑来跑去,那种不甚聪明,但是非常可爱活泼的小孩子。
  她也相信他会卷起袖子,没有架子地帮保姆打理幼婴,但是,她温和地说:"老把结婚挂在嘴边简直不是办法。"童保俊不出声。
  他也觉得不对,只能讪笑。
  "祝我好运。"清晨,他没有来送她。
  世贞不是起不了身,但是嘴巴老像张不开来,胃似塞住一块海绵。
  她被逼出差。
  到了彼岸,有人手上拿着一张纸,上面写着王世贞小姐。
  世贞一看,知道是接她的人。她把行李交给那人,跟着他走。
  上丁车,她忽然觉得累,不禁盹着了。
  仍有些微感觉,知道她还在车上,噫,没理由,那么久了。还没到,照说最多二十分钟车程。
  她努力睁开双眼,看到车窗外去,一眼便看到那著名的莱佛士像,没错,车子仍在行驶。她又闭上双目。
  再恢复知觉之际,只觉置身在一个鸟语花香的地方,并且有少女嬉笑声。
  世贞觉得心旷神怡,鼻端有嫩草香,她睁开双目,看到一张年轻的面孔。
  "王小姐醒来了。"世贞讶异,"你是谁?""我是这的管家。""这又是什么地方?"
  "这是童宅呀。"世贞连忙坐起来,四处观望,车子已经驶进一间屋子的庭院,四周围树影婆娑,一株大红花近在咫尺,世贞忍不住摘下一朵,别在胸前。
  "冰姬到了没有?"年轻的管家搔搔头,"没听说有这个人。"世贞下车来,双足踏上如茵绿草,忽然一只小狗飞奔过来,在她脚下打转。
  "热狗!"一人一犬已是老朋友,世贞抬头惊喜地叫:"式辉,式辉,你在这吗?"她要到这个时候才知道上错了车,被童太太接了来,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两只鹦哥翩翩飞来,轻盈地停在世贞的肩膀上。
  不知怎地,世贞欢喜得笑不拢嘴。
  "王小姐请过来喝杯茶。"童家的冰茶用高杯子盛着,杯边有新鲜薄荷叶子,世贞取过放在嘴细嚼。"式辉,式辉。"她一路找了过去。
  童式辉在露天泳池,他冒出头来,朝世贞招手。
  褐色的身型又迅速隐没在绿波中。
  世贞脱下鞋子,"式辉。"这是他们俩第二次在泳池邂逅。
  她蹲到泳池边。水波,竟式辉不知在什么地方。
  忽然之间,一只手自水里伸出来,轻轻一扯,把世贞拉入水里。
  照说,连人带衣掉进池中一定非常尴尬。
  可是没有,忽然之间,她似得到一股神秘的力量,她矫若游龙,迅速脱下外套及裙子,畅快地游至池面,这次与上次不同,这次她主动。
  童式辉在池边等她,露齿而笑。
  世贞游得兴起,索性再游了七个八个塘,她在太阳底下有点晕眩。
  童式辉伸出手来,把她拉上岸,接着,用毛巾浴衣里住她。
  他懂得照顾人,旁人低估了他。他斟一杯酒给世贞。
  世贞笑,"这就是上次那只酒吗,喝一点,醉足三天三夜。"但是她已经醉了,自上车该刹那起,便浑忘人世间烦恼,心中充满欢愉。
  世贞索性拿起酒杯,喝一大口。
  她由衷地对童式辉说:"看到你真高兴。"那只八哥在一旁说:"阮小姐来了。"
  世贞转过头去笑道:"我是王小姐。"可是,人又怎么会怀疑一只鸟呢。
  一个女佣走进来,一时口快,说:"阮小姐,你的无线电话不住响,我已替你关掉。"世贞这次没有出声更正,到此际她才知道的确有一位阮小姐。
  她轻轻抬起头来,"你叫我什么?"那女佣赔笑,"王小姐呀。""不,刚才你叫我什么?"女佣十分肯定地说:"当然是王小姐罗。"说完,她放下一大篮水果,退出去。世贞怀疑自己听错了,呵,疑心生暗魅,在这样的乐园,还担心什么?
  她取起一只石榴,用力掰开两半,给童式辉一半。
  童式辉笑了,世贞坐过去。
  她说:"来,把你的一生告诉我。"童式辉凝视世贞,重复她的话:"我,一生。""是,告诉我,你最爱是谁,平日做些什么,为何我每到一个地方,你便跟到那。"童式辉握住她手,放在脸边,笑而不语,像是天机不可泄漏。
  童式辉轻轻叫她:"阮,阮。"王世贞忽然醒了。
  她再也没有怀疑,这的确有过一位阮小姐,她站起来,前前后后看了一遍,好像阮小姐仍然随时会得走出来似的。渐渐好奇心笼罩了她的心思。
  "告诉我,式辉,阮叫什么名字。"童式辉收敛笑意,定起神来,这时,世贞才发觉他的眼珠褪了色,神情呆木,有点似一个失意人。
  他努力了一会儿,不得要领,像是扫了兴,站起来,一声不响回房去。
  那半边石榴落在地上,滚到一边。
  世贞把喝剩的半瓶酒揣到怀中,走到门口,管家急急迎上来。
  "王小姐,去何处?""请送我返酒店,我有事要做。""王小姐不是住这吗?""不,我来办公,怎么可以渡假。"她自顾自走到门口,一身湿衣服,披着毛巾俗衣,这样子若被童保俊看见,不一顿臭骂才怪。
  管家只得叫来司机送她出去。一进酒店就看见冰姬在大堂等她。
  "王小姐,童先生一直找你。"把手提电话递过来,那边童保俊非常焦急地间:"你到哪里去了?""啊交通意外。""为什么不开着电话?"
  "放在手提行李里一时忘记取出。"
  "世贞,你听着,有一批纸,本来三日后可以运抵,此刻船被绿色和平组织在日本海扣住,动弹不得,你得设法给我找一批新纸,我等着加工出货。"世贞吓出一身冷汗,"如此窘逼,何处去找?""冰姬会帮你。"
  "啐,两个女子,难道赤膊上阵乎。"
  "我的意思是,冰姬手上有我们星马菲朋友的名单,求他们先让一些存货出来。""嘘,开口求人难。""拜托,小姐,试一试。"
  "看看运气如何了。"
  "我真不明白小小一只汽船如何会拦得住大货柜船。"
  世贞叹口气,"用的是人道主义。"童保俊忽然说:"我想念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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