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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羊

_5 赤舒(现代)
  大家都累得无以复加,童保俊的白衬衫团得稀皱,腮旁都是胡胡渣,憔悴得不得了。
  "我求你,世贞,回到我身边来。"世贞听到这样的央求,十分震惊,这不是童保俊一贯语气,他怎么会这样谦卑?
  世贞恻然,女子自古心软,她不禁双手颤抖。
  童保俊把她拥在怀中,"让我们到维加斯去结婚,五分钟可以办妥手续。"世贞落下泪来。原来他对她感情真挚。
  "每一次我找到意中人,他总有办法自我身边把她抢走。"童保俊的声音如一个十二三岁的初中生,无限怨忿无奈怅惘。
  "为什么,为什么选择他?"世贞答不上来。
  童保俊深深叹一口气。
  "家母偏心,愿意尽世上所有人力物力来使他高兴,她心目中已没有我这个长子,想你也必然知道,是她这只黑手在幕后安排一切。"那自然,竟式辉可没有能力动脑筋来追随王世贞到世上每一个角落。
  "世贞,你若不从速脱离他,那些药物,很快会今你上瘾,最后杀死你。"世贞闭上双目。
  "我的话已说尽。"他走进跑车,如一支箭般飞驰出去。
  那种速度,实在危险。世贞站在医院大门很久很久。
  司机过来说:"太太会在医院留宿,嘱我先送你回去。"世贞点点头。
  她在车中一言不发。
  到了家门,掏出锁匙,忽然有人在她身后掩出来。
  "王小姐。"世贞吓得整个人弹起来。
  一看,却是阮祝捷,意外之余,世贞连忙说:"我累极了,已不想说话。"谁知阮祝捷取出一只盒子,打开,拿出一支香烟,点着了,吸一口,递给世贞。
  不知怎地,世贞居然就接过,深深吸进,香烟自鼻子喷出来。
  说也奇怪,她的腰与胸立刻挺了起来,五官舒坦放平,语气也不一样了。
  "有什么事找我?"
  "可以进屋里讲吗?我站在门口已经很久。"
  "请进。"同是天涯沦落人。
  "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阮祝捷说:"你找得到我,我自然也找得到你。"说得好。
  阮祝捷拉住世贞的手问:"他无恙?"世贞又是一怔,阮的消息十分灵通。
  "你至今仍然关心他?"阮女点点头。"吃过饭没有?"
  "饿极了。""过来喝鸡汤。""式辉情况如何?"
  "救回来了。"阮祝捷长长叹口气,瘫痪在沙发上。
  "你怎么知道我住这?"阮祝捷笑,"你还猜不着?"世贞语塞。
  "答案最浅易不过。"世贞忽然之间明白了,她一字一字地说:"你从前也住在这里。""全中。"世贞发呆。
  她搬出去,腾出空位,才轮到王世贞。"这重新装修过了。"世贞轻轻说:"快来吃饭。"阮女落下泪来,"你是个好心人。"世贞不知如何回答。
  这时白鹦鹉飞出来,一时看到两个熟人,十分雀跃。
  它终于停在阮祝捷的肩上。
  世贞举一反三,轻轻的问:"你是它的主人?"阮说:"当年我送给式辉,一黑一白,还有一只会叫人的八哥。"世贞见过,世贞记得。
  原来都是她的,原来世贞才是反客为主。
  阮轻轻抚摸鹦鹉羽毛,"说:爱情是太奢靡的一件事。"鹦鹉似忘记了,半晌,才挣扎地学语:"爱情……爱情奢靡……"世贞感慨得说不出话来。
  这么会玩,可见真是个活色生香的可人儿,世贞自问望尘莫及,比起她,世贞像老木头。可是你看今日的她。世贞无限嘘。
 
第七章
  "王小姐,今天我来,是问你借钱。"说得好听点是借,其实是拿钱,哪里会有归还日期。世贞取过手袋,把全部现款数给她。
  可是她说:"这不够。""就这么多了。"
  "他,没有给你钱?"
  "你应比我清楚,哪有现款过我手。""我需要钱。"
  "你大可亲口问他要。"阮祝捷不出声。
  世贞试探地问:"可是他已经给过许多次?"她点点头。
  "上次,叫你自公寓搬走,他又付过钱?"
  "是,他知道你来找我,立刻叫我走,他十分爱护你。"世贞苦笑。
  "我把那笔钱用来还了债。现在又两手空空。"叫她省着点花是不可能的事,能帮就帮,不能帮拉倒,世贞取出支票簿,写了一张十万元的现金支票给她。
  她一看,笑说:"谢谢你。"立刻收好。
  世贞说:"本来,做童保俊太太,已可吃用不愁。"
  "我与式辉比较合得来。"世贞奇道:"式辉自幼患有自闭症,医生只知是脑部紊乱干扰引起,你如何与他相处?"阮祝捷猛然抬高头,意外得张大了嘴合不拢,隔很久,她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落下眼泪,弯着腰,抱着胸。
  世贞不知说错什么。
  半晌,阮祝捷说:"自闭症?啊哈,想像力真丰富。"
  "童式辉在二岁时被发现患此绝症。""谁告诉你?"
  "他兄弟童保俊。""你相信他?""为什么不?"世贞瞠目。
  阮祝捷站起来,"真没想到童保俊变成一个说故事的好手。我告辞了。""慢着""王小姐,但愿善心人有好报。"她一阵风似的来,一阵风似地走。
  留下世贞一个人坐着发呆,细细咀嚼阮祝捷的话,完全不明所以然。
  她累极倒在床上。
  忽然听得传真机作响,她勉力起床去察看,刚巧看到一张纸落下来。
  世贞捡起,那是一段新闻报告,世贞顺口读出:"根据外国的研究显示,长期服用"忘我"毒品可导致脑部吸神经系统破坏,外国亦有接获怀疑服食"忘我"毒品后死亡的报告,这种新兴毒品有异常活跃的趋势……"世贞呆如木鸡那样站着。
  原来真相如此今人震惊。
  童保俊并无把真相告诉她,是真的为她好吗?
  世贞的手簌簌地发抖。
  拼图一块一块,渐渐凑成完整的图画:一家姓童的人家,两个儿子,长子保俊年少老成,努力事业,二子式辉是花花公子,光管吃喝玩乐,可是寡母却偏爱幼子。一日,童保俊遇见了一个叫阮祝捷的可人儿,她却眷恋童式辉,两人一齐染上了不应该有的癖好……待她醒来之际,天色已亮。她看到门缝边躺着一只信封。
  打开来,是阮祝捷与童式辉的生活照片,世贞从末见过那样好看的俊男美女,他俩在游艇上只穿着一点点衣服,皮肤晒成古铜色,二人都蓄长发,笑容今人晕眩迷醉,照片上的日期不过是两年之前。
  童式辉哪里有什么自闭症。童保俊创造故事掩饰真相想必有说不出的苦衷。
  世贞一松手,照片一张张全落在地上。她伸手掩住面孔。
  世贞不禁苦笑起来,别的年轻女子恋爱结婚生子,转瞬半世过去,偏偏她有这许多波折。世贞倒在床上,累极入睡。
  她梦见棕榈,白色沙滩上有两行足印,远处童式辉与阮祝捷笑容满面走来向她挥手。
  世贞怔怔地看着他俩,蓦然发觉她自己没有脚印,惊吓得一跃而起。
  她看见童保俊坐在她面前。
  他说,"你都知道了。"世贞点点头。
  "事情真实过程,很难向一个初相识的女孩子交待。"世贞说:"我明白你的苦衷。"然后,他抬起头来,"式辉失踪。""什么?"
  "今晨家母返回家中休息,护理人员在上午十时左右发觉病床空空如也,立刻在医院内四处寻找式辉,可是不见人。"世贞的心一动。
  "据其他病人说,见一年轻女子,带着式辉离去。"世贞张大眼睛,"你立时三刻怀疑到我。"童保俊直认不讳,"是。"世贞说:"现在你知道我是清白的了。""我不该怀疑你。""我不是疯子,我一直清醒,带走他的,另有其人。"童保俊说:"家母急得团团转,已通知了警方,又联络了私家侦探。"阮祝捷去带走了童式辉。
  世贞恻然,到这种地步,她仍然爱他,世贞嘴角露出一丝微笑,真没想到世上仍有坚贞的爱情。"她来过这里?""是。""有何目的?"
  "问我要钱。"童保俊阿呀一声,"有了钱,她才可以带走式辉。"金钱万能。
  "不知她把他藏匿在什么地方。"
  "式辉是大人,你放心,她不会伤害他。"
  "式辉已无能力保护自己。"世贞沉默,过一刻她问:"你对她还有感情吗?"童保俊摇摇头,"我为人古板,我看到有毒瘾的女子十分厌恶害怕。"
  "可是,你曾经爱过她。"
  "那是另外一个人。"世贞沐浴更衣。
  "世贞,陪着我,别走开,我需要你。""我要去看医生。"
  "何处不舒服?"
  "我在式辉处喝过酒,那是用来镇定他神经用的,我得往医生处检验。"
  "谁把酒给你?"童保俊倒抽一口冷气。
  "令堂想留住我与式辉作伴。"童保俊脸上变色。
  "她心目中只有这个孩子。"找人陪葬,在所不惜。
  "她自私而险恶。"
  "不。是我自愿陶醉在那个无知无忧的环境中,要到那个时候,我才知道为生活挣扎是多么悲哀与劳累。""我有相熟的医生。"
  "不,我情愿看自己的医生。"童家神通太过广大,不得不防。
  医生替世贞验血,轻轻忠告:"切莫再尝试,要运用你的意志力。"
  "有得救?""以后看到毒品,需视若蛇。"
  "是。""放心回家去吧,这是可以帮你的药物,"医生停了一停,"有人意图用毒品迷惑你,你应报警处理。"世贞不出声。
  "切莫姑息养奸。"医生劝道。童保俊伴世贞离去。
  他说:"你如果想到派出所去,我不会阻止你。"世贞温和地说:"我并无证据,片面之辞,无人相信。"他看着她,"你真懂事体贴,世贞,我没看错你。"他十分感激。"式辉有无消息?""各路人马已经尽量在我。"
  "手上有他们照片,一定找得到。""我陪你回去休息。"
  "公司里……"童保俊低头,"我若真的不在了,生意一样要做下去。"世贞握住他的手,"好人必定长寿。"童保俊忽然笑了,"活到一百岁而没有人爱,可是这样?"
  "保俊,我爱你。"他凝视她,"不,你永远不会对我意乱神迷。"他说得对。世贞无言以对。
  "可是你们对式辉是两样的,为着他,不惜抛弃一切。"他十分感慨,"我可以问为什么吗?"世贞要隔一会儿才说:"在他的世界,没有责任、戒条、禁忌,全部都是肉体的欢愉,他可以带我们飞出去,尽情享受男欢女爱。"童保俊低下头,"那真是难得的。"语气无奈凄酸,听得出还有一丝妒忌。
  世贞也荒凉的笑了。童保俊在门口紧紧拥抱她,久久不愿松手。
  像是知道王世贞已经决定离开他。
  世贞却不替他担心,条件那样好的男人,哪怕找不到对象。比王世贞年轻的漂亮的能干的温柔的出名的都有,而且不像她,人家一定更加懂事,一定会抓紧他,小鸟依人,作认识他是一辈子的幸福状。既然不担心,也就不太同情。
  "以后,你仍然可以住在这里。"
  "不,"世贞摇头,"这是公司宿舍,你另外有用。"
  "我会帮你搬家。""无功不受禄。"
  "你的时间精神,都应得到赔偿。"
  "你已经给我了。"像君子国的人一样,你推我让,再三谦逊。
  世贞听说有些出来找生活的女子,恃年轻貌美,往男人身上一挨,就嗲说:"这一阵子人家等钱用呢。"世贞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谁不想吃好些住好些,各施各法,理所当然。她劝他:"你请回吧。"童保俊失望而去。
  世贞半夜惊醒,一身虚汗,内心惶惶然,觉得黑暗中有多双绿油油的眼睛正在注视她,又害怕到处都是逼害她的人,不知几时才捱得天亮,生不如死。
  世贞知道必然克服这种感觉,她呻吟,取出医生给的药,服下。
  过不了这一关,以后就很难做人了。
  她瞌上眼,忽然又去到那个白沙滩,梦境是那样真确,她赤足,可以觉察到足趾插进温暖润湿白色细沙那种舒畅的感觉,这次,她看到自己的脚印,她放心不少。
  远处,有一对年轻男女在拥吻。
  忽然,像是听见世贞的脚步声,他俩抬起头来,笑容满面,手臂仍然围绕着对方,啊,他们是童式辉与阮祝捷。二人向世贞走近。
  这一次,世贞发觉是他们没有足印。她惶恐地看着他俩。
  童式辉与阮祝捷长发垂肩,只穿一点点衣服,裸露着大半身蜜色皮肤,他们看上去是那样快活,一点忧虑也无。
  二人走近,笑着说:"世贞好睡,怎么不来送我们一程。"世贞呆呆地看着他俩,不知如何回答,她太羡慕太妒忌了。梦境在这时忽然消失。
  世贞惊醒,惊怖莫名,混身汗湿,且有秽味。
  她挣扎到浴室,开了莲蓬头和衣坐着淋浴,过很久才清醒过来,发觉皮肤炙痛,原来水开得太热。她剥下湿衣披上浴袍急急打电话给童保俊。
  童保俊显然末睡,问她:"什么事?"
  "童家物业之中有无近沙滩的房子?"童保俊愕然,"清晨二时四十五分,你问起这个来?""告诉我。"
  "有两间房子都看得见海。""白色细沙滩,种有棕榈。"
  "那一间,在夏威夷茂儿岛。"世贞肯定地说:"他们在那。"
  "你怎么知道?"童保俊急问:"他们同你联络过?"世贞泪流满面,"让我们马上赶去。"在飞机上,童保俊告诉世贞:"在那也不稀奇,私家侦采已查到他们离境记录。"世贞点头。
 
第八章
  "况且,他们当年在那里邂逅。"世贞转过头去看着他。
  童保俊苦笑,"由我介绍她给他认识。"他带她去开会,住酒店,趁空档探访母亲,碰巧式辉也在。
  他永远忘不了两人目光首次接触的情况。
  有点惊惶,有点疑惑,像是不相信对方会真的存在,然后,彼此紧紧吸引住,再三用意志力回避,可是发觉那是完全不可能的,隔着房间,他俩绝望地凝视对方。
  她跟着童保俊回家,可是,她已经换了一个人。童保俊低下头。
  他俩在一起,将肉身的欢愉升华到无人能及的地步,终于一日,出了事,童式辉被送到医院,苏醒过来,脑部已不能正常运作。飞机终于抵埠。
  他们没有寄运行李,童保俊拉着世贞奔出海关叫计程车往别墅赶去。
  下车,世贞呆住,四周环境同她梦中所见的一模一样,美丽的蓝天白云,婆娑的棕榈树,鼻端全是大红花与蛋白花的香氛。
  屋下是一个雪白的沙滩,沙子白而细,像是用人工筛过漂过一般。
  世贞呆视。
  童保俊叫她,"世贞,过来。"别墅的大门没有锁,一堆即开,世贞已经觉得蹊跷,可是童保俊却说:"治安十分好,住宅夜不闭户。"屋内静寂一片。
  童保俊说:"没有人。"整个大厅铺红砖,给人一阴凉的感觉,沙发大而深,搁着软垫。空气中扬溢着一股香气。
  世贞现在知道了,那是麻醉药,闻久了会晕眩,并且产生幻觉。
  他们的确在这。
  世贞轻轻唤,"热狗,热狗。"走得太匆忙,这次没有把热狗带来。
  童保俊坐下来抹汗。
  他说:"总算找到了。坐到天黑也要等他们回来。"世贞忽然抬起头,"卧室在楼上?""是。"世贞独自走上木楼梯,转角处摆着一大株吊钟扶桑,密密麻麻结着粉红色小灯笼似的花朵,香气扑鼻。
  主卧室两扇门由木雕制成,上面刻着飞天神像。
  世贞轻轻一堆,双门应力而开。
  她看见一张大床,床上有白纱蚊帐罩着,随轻风缓缓拂动,看不清楚床里情况。
  可是,世贞的第六感告诉她,床上有人。
  她轻轻走近,耳畔嗡嗡作响,看到了。
  在纱帐之下,躺着两个人,正是童式辉与阮祝捷,童仰睡,阮女躺在他腹上,他的手握着她的手,两人的嘴层已经发黑,可是看上去并不恐怖。
  世贞轻轻伸手去想掀开纱帐,终于没有。
  她落下泪来,呵有情人终成眷属。她知道他们在这,他们向她托梦。两人脸色平静秀美,似睡熟了一般。
  世贞走到门边,扬声,"保俊,请你马上过来。"童保俊在楼下问:"你在哪里?""主卧室。"他土来了,手中拿着一杯饮料,"什么事?"看到床上的人,走近,杯子失手摔到地上,他掩着面孔,踉跄地退后几步,坐倒地上。
  世贞过去扶起他。他勉强站起来,立刻拨紧急电话到派出所。
  世贞听见他呜咽地说:"家中有二人死亡……是我兄弟及其女友……是,不,不是谋杀,请即前来帮忙。"不到十分钟警车与黑白车都赶到了。
  世贞独自沿小路走到沙滩。
  那洁白的私人沙滩上清晰地留着两行足印,同她在梦中见到的一模一样。
  一位女警前来找她,"王小姐,请过来接受问话。"世贞默默垂着头重返屋内。
  女警问:"他俩是爱人?"
  "是。"她耸然动容,"她仍然爱他?""是。"女警嘘,"要多爱一个人,才能牺牲到这种地步。"
  世贞轻轻答:"是。"通知童太太才是最难过的一关。
  世贞说:"最好面对面讲,我们且回去再说。"
  "我需料理后事,一时怎么走得开。""那么由我回去担此苦差。"
  "不可以,在这种时刻我最需要你。"他紧紧抓住她的手,在这一天之内两个人都瘦了一圈,红丝眼,黑眼圈。苦不堪言,世贞也不想走。
  "叫赵丽莱律师通知她好了。"
  "不大好吧。"童保俊忽然冷笑说:"我不与她脱离母子关系已经够好。"世贞是老好伙计,立刻召来人手帮忙,一边与赵律师通话。
  赵律师是个十分谨慎的人,需要许多实料,世贞亲自电传资料。
  转过头来,看见童保俊在长沙发睡着了,平时英伟的他现在看上去像一块旧毛巾,衣服团得稀皱,一脸胡髭,双臂紧紧抱在胸前。
  这个可怜的人。
  世贞想过去安慰他几句,可是脚一软,自己也倒下来。
  她在地毯上转了一个身,觉得这也就是全世界安息的最好地方,毫无遗憾,她吁出一口气,睡着了。
  梦中看到童年的自己坐在一个黑角落哭泣,母亲去世,她的命运是如此可悲,从此不能做一个完全的人。成年熟睡的她泪流满面。
  这时童保俊反而醒来,推醒世贞,"别哭,别哭。"世贞醒来,拥抱童保俊,哀哀呜咽。
  童保俊苦笑,"世贞,看看我们,蓬头垢脸,真像叫化子。"什么俊男美女都经不起现实折磨。
  "要起来办事了。"二人淋完浴,童保俊请酒店的理发师上来服务。
  理发师问世贞:"小姐你打算修一修发脚?"世贞指一指童保俊的陆军装,"同他一样。"理发师大吃一篇,只得同她剪一个相似的款式。
  看着头发纷纷落下,世贞感觉非常爽快,童保俊在旁并没有阻止她。
  在这个时候,谁还有时间弄头发。
  他俩不约而同换上白衬衫卡其裤。童保俊间:"要运回去吗?"
  "他们那么远来到这,想必是真心喜欢,就永远留在这好了。"
  "说得对,就这么办。""有无遗书?""没有。"
  "很明显已经不再留恋世上任何人任何事。"
  "你做得到吗?"世贞答:"不,像我这种俗人,再辛苦也想活至耋,恋恋红尘,而且别替我担心,我会照顾自己。"童保俊抚摸她的脸颊,"你失足,但是你不会跌倒。"世贞补上一句:"跌倒了也立时三刻爬起。"童保俊默默凝视她的素脸不语。
  短发没有化妆且瘦了许多的她看上去像个小男孩,楚楚可怜,份外动人。
  可是他也知道,她不再属于他。
  他说:"将来,谁同你在一起,我都会妒忌。"世贞答:"我也是。"
  "你也是什么?""我会同你的女友过不去。"
  "我会保护她。"
  "你敢。"世贞说:"别挑战我。"童保俊不以为然,"我不会允许任何人伤害我所爱。"
  半晌,世贞叹息,"是我没有福气。"她把头伏在童保俊胸膛上。
  正当他们要回去的时候,赵律师陪同童太太抵埠。
  老太太穿戴非常整齐,全套珍珠首饰,面部化妆一丝不苟,木着一张脸。
  赵丽莱律师无奈地说:"保俊,童太太要与你脱离母子关系。"童保俊冷淡地回答:"我同意。"世贞自问没有资格表示意见,沉默不语。
  赵律师又说:"又叫你把所有生意交还予她,不然公堂相见。"
  "没问题,一回去即可安排移交手续。"赵律师站在他这一方,提醒他:"是所有童氏资产。"
  "我明白。"赵律师急了,"保俊,你会一无所有。"
  "不要紧,我还有一双手。"说罢,才觉得口角老套,不禁讪笑起来。
  老太太一直木着面孔,一言不发。
  赵律师低声说:"保俊,不要意气用事,要不向母亲求情,要不上法庭解决,你蠃面甚高,童氏业务一向由你主持。"可是童保俊说:"我不想争辩。""保俊——"童保俊扬扬手。谈话就这样结束。他偕世贞离去。
  "自小到今,家母总是无论什么都迁怒于我,我怎样做,也不能讨好她,不如分道扬镖。"是有这样的母亲,挑一个孩子,认定了他,一辈子拿他来出气,终身说他不好,摧毁他自尊与自信,叫他坐立不安,假装看不见他所有成绩,成日唉声叹气表示担心,利用这一点来叫孩子诚惶诚恐,以便钳制他。
  他回到家,第一件事便是把所有的资产交出。
  这是件相当复杂的事,行内颇为轰动,童保俊日以继夜连同三个会计师忙了近一个月才完成大业。这段日子王世贞一直在他身边。
  童保俊诧异地说:"这十年原来我一直把那么多事情背在身上,难怪未老先衰,透不过气来,笑都笑不出。"世贞既好气又好笑,"那是你事业的心血结晶。""唏,真笨,做人不过三餐一宿,那么辛苦干什么,你看地里的百合花,它不种也不收,可是所罗门王最繁华的时候,还不及它呢。"等交待清楚之后,他在中英报上登了全页启事与母亲脱离关系。
 
第九章
  他笑笑同世贞说:"现在,我是个一无所有的穷光蛋了。"世贞毫不犹疑地说:"你还有我——"他的眼睛亮起来。
  世贞笑着续下去:"这个朋友。"童保俊也笑,一双眼睛忽然闪烁明亮,世贞怔住,这不是式辉的眼神吗,她有刹那的失神。
  世贞说:"我也得择日迁出这间公寓。"童保俊转过头来,诧异地说:"你这只糊涂虫。"世贞一怔,"什么?"
  "公寓早已过户给你,你不知道?"世贞张大了嘴。
  "连同那一批证券一起签字,现属于你,又何必搬家?"原来他早已为女友作出安排。
  世贞十分感动,"那你呢。""我睡天挢底。""不不不,请搬进来住。"童保俊作惊骇状,"那,不是变成同居了吗,不不,我反对同居。"世贞从末见过他如此轻佻活泼过,不禁无限嘘,当年的童式辉想必更加可爱。
  童保俊知道世贞想起故人,拍拍她肩膀。
  "保俊,那批股票我决定售出。""等它们增值岂非更好。"
  "我需套现来支持你重振旗鼓。"童保俊凝视她:"不一定会赚钱。"
  "钱财身外物。"童保俊拍手,"我果然没看错你。"
  世贞有点兴奋,"有什么计划?"谁知他摇摇头,"我从来没放过假,我打算休息一段日子。"世贞不出声。
  "你说怎么样?""我无异议。"启事一刊出,胡雅慈头一个打电话来。
  "报上的童保俊与你的爱人是同一人吗?"为免麻烦,世贞答:"是。"
  "发生了什么事?""母子脱离关系,他得交还所有产业。"
  "数十载母子恩怨两句话就交待清楚。"世贞吐出长长一口气。
  "哔,这口气既浊且怨,内大有不可告人之处。""可不是。"
  "你俩仍在一起?""我总不能在他最不得意之际离开他。"
  "唏,这是女子最容易犯的毛病之一,小心小心。"世贞苦笑。
  "不过,我相信这样的一个人物必定已为自己作出了妥善安排,无论如何不致于一无所有。"
  "是,他一向有心计。"雅慈笑,"不然如何存活,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放心好了。"世贞啼笑皆非。当天下午,她去看医生。
  验血报告出来,医生恭贺她,"你干净了。"世贞身上的重压一下子去得无影踪,她深深吸一口气,露出笑容。
  "可是,你的头发怎么啦?"世贞摸摸头顶,"剪净烦恼丝,图个清爽。"医生安慰说:"会长回来,不要紧。"世贞说:"我今日读报纸,看到一则新闻,说最新毒品叫"极乐"。""是,"医生承认,"忘我、极乐、天使尘……都是动听的名字。"世贞点点头,站起来告辞,医生送她到门口,他尊重所有懂得回头的人。
  回到家中,电话录音机上全是宇贞的留言。
  "世贞,请速与我联络","世贞你去了何处,我是宇贞,不用忌讳","世贞,我焦急万分,请与我通话"。世贞只得覆电。
  宇贞听到她声音如释重负。"世贞你在何处?""在家。"
  "是招云台吗?"
  "我只得一个住所。"宇贞叮出一口气,"兆开看到报上童氏启事,与你有无关系?"
  世贞反问:"你想知道什么?""你仍与童保俊在一起?"
  "我们永远是朋友。""听说他现在穷了。"世贞不语。
  "他借给我们那笔款子"世贞嗤一声笑,"那种小事,他不会放在心上。"
  "啊,那我放心了,"她似乎拍着胸膛压惊,"兆开叫我问清楚。"世负极有涵养地问:
  "没有事了吧。"宇贞有点不好意思,"你呢,你出来了吗?"世贞反问:"从什么地方出来?""呃,自童家。"
  "我从来没有进过童家,又如何出来?"字贞赔笑,"这也好,一于这样说,推个一干二净。"世贞不知怎她们与她解释:"童保俊是我好友。"宇贞却又大惊失色,"这种时候,你不如避避锋头,与他维持距离。"无论如何都讲不明白,世贞叹一口气。
  "世贞,在外头,你自己当心。"这一句却是真切原始的关怀,对世贞来说,已经足够。"明白。""有空来吃饭。"并没有嫌弃。
  "一定。"挂上电话,她嘘出一口气。
  失意也许不是最糟糕的事,失意之际还要向亲友交待来龙去脉才最可怕。
  世贞用手托着头。
  门铃响,却是童保俊托着一大箱香槟站在门外。
  很明显,他可是一点也不担心。
  "世贞,"他兴高彩烈,"我做一种混合酒给你喝。"他真的豁出去了。
  "我调的酒,你会喜欢。"他取出用具,又在冰箱找到椰汁、菠萝、冰块。
  每种称出份量,倒进搅拌机。
  世贞听得他吟道:"一个犁牛半块田,收也凭天,荒也凭天,粗茶淡饭饱三餐,早也香甜,晚也香甜"他卜一声开了香槟瓶子。
  世贞笑,"让我来尝尝这粗茶,"她对着瓶嘴喝了一大口,"唔,精采。"童保俊继续背诗:"布衣得暖胜丝绵,长也可穿,短也可穿,草舍茅屋有几间,行也安然,待也安然,雨过天青驾小船,鱼在一边,酒在一边。"世贞说:"去把轻风号驶出来。"
  童保俊又说:"夜归儿女话灯前,今也有言,古也有言,日上三竿我独眠,谁是神仙,我是神仙。""恭喜恭喜,"世贞拍手,"你得道飞升了。"童保俊只是微笑,将搅拌机内饮料倒出来。只见是蛋黄色的琼浆,香气扑鼻。
  世贞变色,她对该种饮料可是一点不陌生。
  她脱口问:"你怎么知道这个酒?"童保俊奇道:"这是我私人发明。"呵,是,他做过给阮祝捷喝,由她带给式辉,内又混进毒药,这三人的关系真正复杂。
  "来,尝一口。"世贞退后一步。
  "这种酒,还有一个漂亮的名字,你一定会喜欢。""叫什么?""叫做蝶恋花。"啊果然是一个美艳的名字。
  世贞沉默,她想起了童式辉,无限悲伤。
  这时,世贞听到门外有悉嗦声,她侧着耳朵,问童保俊:"可是有人?"童保俊留神,"你别疑心。"那声音停止了,可是过一会,又响起来。
  世贞忍不住,站起来走过去开门,门外无人,她刚想关门,却听到脚底有一阵呜咽,她低头一看,只见一团东西在她脚下蠕动。
  世贞一惊,"保俊,保俊。"一边开亮了走廊灯。
  童保俊赶过来,两人看清楚了,世贞立刻蹲下,不管肮脏邋遢,将那团小东西抱在怀中,声音颤抖:"热狗,你回来了。"是那只小腊肠犬,身上到处都是伤痕,奄奄一息,不知如何,竟会爬到世贞的家门来。
  童保俊取出一块毛巾,里起小狗,"快带它去兽医处。"兽医已经要关门,童保俊大力敲开了门,医生一见他怀中的小狗,耸然动容,立刻进行检查。
  注射过麻醉药,热狗静静躺着,可以看到遭过毒打,体无完肤,前右肢折断,左耳撕裂,但是,仍可救活。童保俊与世贞不约而同松口气。
  "我们在外头等。"医生说:"可是小狗要留在此地观察。"世贞露出为难之色。
  童保俊说:"这是唯一安全方法。"世贞落下泪来。
  童保俊看着她,"要到这个时候,我才知道,你有多么爱式辉。"世贞不否认,过一刻她说:"你呢,你不爱他吗?"童保俊毫不犹疑地答:"没有人可以爱他更多。"
  这是真的。
  疗伤后热狗苏醒,世贞对它说:"明日再来看你。"热狗呜咽。
  世贞轻轻说:"你现在安全了,以后你跟我生活。"归家途中,童保俊问:"它怎么会认得路?"世贞摇头,"我不知道。""式辉好似还有一只八哥鸟。""是,它会说话。""你可知道它在什么地方?""我刚想问你。"童保俊无限嘘。
  "告诉我,保俊,你有什么计划,我支持你。""真的?喏,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他终于准备大展鸿图,世贞决定全力辅助,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我下个月,会到英国牛津去,你一起来吧。"世贞一怔,"去多久,干什么?"
  童保俊揶揄:"一分钟前才义无反顾,此刻又问题多多,女子善变,以你为最。""牛津没有工业,是个大学城,你去干什么?""说得好,去读书呀。"世贞呆住,读书?
  "读什么?""书到用时方知少,修十九世纪英国文学。"世贞不相信耳朵,"读多久?""三年。""生意呢?""我告诉过你,世贞,我退休了,不再在钱眼打转,不再锚铢必计,不再做收支平衡。"世贞这才知道她误会了。
  "你来不来?"世贞吞一口涎沫,牛津……"我诚意邀请你。"
  "呃,让我考虑一下。"
  "是我的吸引力不够。"世贞懊恼,"怕只怕你叫我做随身侍婢,洗衣煮饭,永不超生。"童保俊哈哈大笑,"被你识破了我的意图。"世贞忽然被他的不羁吸引,站起来,像做一项什么宣言似的:"把白鹦鹉及热狗也带着走。"童保俊答:"那自然。""好,我去。"童保俊大喜过望,"世贞,是真的?"
  "我同你三击掌。"童保俊的鼻子忽然红了,转过头去,半晌才说:
  "我仍然是世上最幸运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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