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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羊

_2 赤舒(现代)
  "七时正,森悦酒店的西菜厅。"哔,连更衣的时间也没有。
  同事们其实都已经很累,可是统统都还得强颜欢笑前去饮宴。
  世贞一到便坐在长桌后边位置喝啤酒,由童保俊把她叫到前座去,上次来这,她正失业,窘到极点,正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
  她不敢多话,只是赔笑。
  老太太精神奕奕,丝毫不见疲倦,把一干年轻干部斗得东歪西倒。
  一顿饭吃了两个小时,有人偷偷抱怨应付加班费。
  好不容易散席,童保俊与世贞同车。
  他说:"母亲对你的印象不错。"不见回答,自驾驶盘转过头去,满以为她在踌躇,可是不,她已经睡着了。
  样子可爱,一如稚童,头歪在一边,丰满的嘴还张开一点点,像还想说什么,可是支撑不住,随即堕人梦乡。童保俊不由得笑起来。
  年轻真好,这样睡十多分钟,张开眼睛,又可以熬到天亮,早几年他也做得到。
  到了今日,他总得找一张床,平平躺下,起码睡七八小时才叫休息。
  全盛时期已经过去。
  他想在那样柔软的唇上吻一下,他在该刹那并无其他意思,就像一些大人忍不住搂抱亲吻活泼可爱的幼儿。但车子一停,世贞即刻醒来。
  "啊,到了。"她说。
  趁她未推开车门,童保俊说:"下星期,你与王子恩一起陪我到新泽西走一趟。"
  "那张合约还未谈拢?"
  "去年他们派人来,今年很应我们走一次。""呵,礼尚往来。"
  "再见。"世贞推上车门,朝他摆摆手。
  她打一个呵欠,抬头看去。都会的夜空永远是浑浊的灰色,远处有霓虹灯橘红的反光。她盼望看到蔚蓝色丝绒般天空,观看铺天盖地灿烂星光。
  可见前辈们说得对,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
  世贞连妆都未卸,就倒在床上熟睡。第二天上班,她在电梯碰到营业部王子恩。
  随口便说:"子恩,你有现成的美国旅游签证吧。"王子恩一怔,"谁去美国?"
  世贞即时明敏地改变话题:"你到过大峡谷没有?"王子恩笑,"到了纳华达,自然只余进赌场的时间。"一开口便讲错话。童保俊想必尚未宣布。
  昨晚他送她回家,一定有许多人看见,她最好紧闭着嘴,一语不发。
  世贞忽然觉得寂寞,从前上班,与同事打成一片,吵吵闹闹,嬉笑诉苦,痛斥老板,不知多开心……但,凡事都得付出代价吧。她朝王子恩赔笑。
  甫坐下,老刘便进来说:"王小姐,老太太与童先生今早已赴新泽西。"世贞又一怔,"有急事?"老刘不作答。
  又是秘密,简直不能开口问任何事。世贞只得维持缄默。
  老刘说:"王小姐,这是你的飞机票,请你明朝起程。"世贞睁大双眼,她以为此行已经取消。
  "王子恩与我一起去吗?"老刘迟疑片刻,"我不知道其他人的事。"他出去了。
  这就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意思吧,明天就得上路。
  世贞速赶案头工作。那天下午,公司来了稀客。
  世贞到接待处一看,讶异得说不出话来,"姐姐,你怎么来了。"宇贞一脸笑容,手抱幼儿,"我们在附近医务所打防疫针,顺道过来看看。"幼儿睡得十分平稳,世贞笑,"个子大了许多。"她请姐姐到会客室喝杯茶。
  宇贞打量她的办公室,啧啧称奇,"你也该下班了吧,我还没去过你家呢,不如一起走。"世贞说:"我明早要出差,今天要晚下班。"宇贞却道:"不如先回家休息一下,然后再回来赶通宵。"都替她想好了。
  世贞只得笑笑,"好吧,一起走。""先叫部车。"
  "不用,我有司机。"抱着小孩的宇贞不由得艳羡起来。
  原来年轻女性的出路多得很。十五分钟车程就到了世贞新家。
  幼儿仍然憩睡,世贞把他轻轻放在床上。
  宇贞四周围三观,"客厅家具尚未置妥?""没有空,也无客人,因此耽搁下来。"
  宇贞站露台上看风景,"这里一站可以大半天。"世贞赔笑。
  孩子醒了,世贞连忙去找开水冲你粉。
  听得姐姐说:"将来我们上学,报阿姨这地址,阿姨家附近多好学校。"世贞有点心酸,帮得上忙她一定帮,可是,这不过是一间宿舍,并非永久地址,她际遇上落甚大,姐姐未免高兴得太早。"你有空来吃饭。"
  "知道。"姐姐语气比早些时温柔亲切得多。
  "我叫司机送你返家。"
  "有时我们看医生,问你借司机,不知可方便。"
  "你尽管拨电话来。"姐姐离去,世贞收拾行李,索性拎着行李到公司开夜车。
  在电梯里又碰见王子恩。
  他朝世贞笑笑,"明早往美国?"消息己经传开。
  世贞脸上的无奈是真实的,"听差办事。"王子恩笑说:"我打算下个月辞职。"
  世贞意外,"另有高就?""是。"
  "恭喜你。"怪不得他愿意与她攀谈。
  "子恩,"世贞鼓起勇气,"你怎么看我?"王子恩一怔,随即笑笑说:"聪明,直爽,愿意助人。""谢谢你。"
  "不过,要把握机会,莫错失良机。"世贞这才真正P激起来,"是。""恕我多嘴。"
  "不,子恩,你是一番好意。"他笑笑下班去了。
  世贞在办公室耽到天亮,做妥所有公事,她拎着行李直接往飞机场。
  清晨,一人坐候机室喝黑咖啡,远处还有三两名单身人,环境异常凄清。
  一个年轻男子朝她走来,世贞抬起头,看,总有人前来搭讪,她放心了。
  若果不再有人注意,那才惨呢。
  那男子却说:"小姐,请帮我填这张表……"他有几项不大明白,分明是第一次出门,世贞一一为他解答,心中略觉彷徨,她希望他是纯粹攀谈。
  时间到了。
  清洌的空气永远有寂寞感觉,一上飞机找到座位,她便蒙头大睡。
  这其实是她第一次出远门,世贞刻意充内行,不动声色,沉着应付。
  到了目的地,过海关时并无太大滞留,她叫计程车到酒店去。
  房间一早订好,不劳她操心,童保俊住在同一旅舍,她即时向他报告她已经到了。
  他不在房间,她留言。
  正是晚饭时候,她到附近小店去买三文治吃。
  四周围都是洋人,这才切实知道置身外国,小时候一直盼望到欧美留学,她微微笑,趁这趟出差开开眼界也是好的。
  回到房间。电话铃正在响,世贞跳过去取听筒。果然是童保俊。
  "我在一一零三号,你还不过来帮忙?"当然,她是伙计,他是老板,可是,也总可以问问旅途可愉快吧。
  童保俊与律师正在套房的客厅里商洽合约,见到世贞,他松口气,"细节你们谈,我要追看篮球赛。"世贞不知是荣幸还是无奈。
  她金睛火眼看起合同来。
  "我们规榘是如此这般……不过可以让步到……"童保俊在房扭大电视机声浪,十分喧哔,世贞过去轻轻掩上门,瞄见他在喝啤酒。
  对方代表问:"你老板一贯作风如此?"世贞答:"不,只当他觉得合同太噜唆的时候。"对方无言。是要有一个中间人做这腌事。
  到了最后,连世贞都光火,直斥道:"十五年来合作无间,为何到了这个时候才吞吞吐吐,有什么困难,照直说好了,童氏不会受不起打击,别浪费时间好不好。"对方律师竟一声不响立刻收回合同。
  代表说:"我们下星期初再回覆阁下。"两人开门离去。
  世贞跑到门前去踢一脚。身后有笑声。
  可不就是童保俊,他已关上电视机。
  他叹口气,"做小生意最屈辱。""也不是每次如此。""十次有九次够了没有?""不至于吧。""嘿,已是最乐观的想法。"他坐倒在沙发上,又开了一罐啤酒。
  英俊的男人穿便服往往更有魅力,他看着世贞微笑,彷佛已浑忘适才不快之事。
  他说:"告诉我,旅途可愉快吗?""辛苦不要紧,可是没有合约带回去……""别把这种事放心上。"他摆摆手。世贞吁出一口气。
  "家里把这盘生意交给我,我无法不打理照顾,真烦,巴不得一走了之。""去哪里?"世贞温和地间。
  "到波拉波拉那样的岛屿去,在山上盖一座别墅,看着大海,天夭喝果子酒,醉了睡一觉,醒来刚好观赏儿阳。"世贞听了不禁心旷神怡,"那才不枉一生。"童保俊长叹一声,"待家母驾返瑶池后才有希望实践。"世贞骇笑,他在诅咒母亲?
  "来,世贞,坐得近一点。"世贞坐到他身边。
  "家母一生饱受创伤,我不得不作出让步。""这叫孝顺。""世贞,我喜欢听你说话。"他握住它的手,她以为他会吻她,可是疲倦的他忽然松了手,反一个身,睡着了。世贞嗤一声笑出来。
  奢望办事至筋疲力尽的他们还有心情浪漫实在是太过天真丁。
  世贞回房休息。午夜,他醒来,找她聊天。
  "这两年童氏生意并不理想,耍整顿不是不可能,但是我心不在此,有人为着争名夺利愿意斩下一条手臂,那不是我。"世贞叹气,"你还诉苦,那我呢,我还时时庆幸我有一副健康的身体呢。"
  "世贞,你确是可爱。"世贞搓搓手,"好歹来这世上一场,且闯它一闯,光怪陆离,看个饱,当享受。"童保俊笑了。
  世贞终于趁这机会问:"你为何聘用我?"童保俊一愣,大大讶异。"你的意思是你不知道?"世贞怔怔看住他。
  他很平静的说:"我对你一见钟情。"世贞张大了嘴,"那又何必叫我天天上班十二小时。""相处时间长了,彼此才有了解。"世贞疑心,"你肯定这不是一物两用?""不,我不会叫心爱的人吃苦。"世贞松出一口气。
  "回去我们就宣布订婚。""我并没有答应呢。"世贞抗议。
  童保俊诧异,"签雇员合约之际你没看清楚小字,最后一行说:合约一年后乙方自动成为甲方家奴,不得有二心。"世贞微笑。
  她此刻的想法异常实际,她在想:姐姐的愿望可以实现了,将来,小孩读书之时,一定可以报招云台的地址。是她命中该有这颗救星。
  第二天早上,她过去敲他房门,找他外出观光,房门打开,她吓一跳。
  连忙称呼:"童太太。"一点不错是老太太,双日炯炯有神,穿戴考究合时,语气冷淡客套,"是王小姐吧",记性十分好。她怎么会在这里?
  只听得老太太说:"我也在等他。"世贞唯唯诺诺。
  "不怕你见笑,家就在新泽西,他偏偏要住酒店。"这一切,世贞也都是第一次听说。她装作一早都知道的样子。
  老太太忽然转过头来,"王小姐,来,请到舍下走一趟。"世贞为难,她不想去,可是又不能不去。
  老太太已经取过外套,世贞连忙帮她穿上,她挽起世贞的手臂,走出房间。
  "王小姐,说几个笑话给我听。"世贞暗暗叫苦,她哪里会说笑话,还世上又何尝有什么可笑之事。她只得赔笑。
  说也可笑,童家大宅就在酒店不远之处,世贞知道这一区叫玫瑰谷,真没想到童保俊情愿住在酒店,他们母子感情肯定不是最融洽。
  屋子有私家路,林荫深处,世贞看到一幢鸽灰色三层楼大宅,车子停下,有佣人来开门。
  世贞心想,且看看室内陈设如何,有些大屋只剩一个壳,室内陈旧不堪。
  她一踏进门,就知道低估了童家,屋内全部翻新,家具考究新颖,看得出有实力。
  童太太说:"请坐。"世贞尽量大方松弛。
  "喝完茶,我带你三观屋子。"童太太说话有点像命令,世贞也不以为奇,世上的确有许多能干的母亲,因对家庭贡献甚大,得到尊重,渐渐权威。
  就在这个时候,佣人过来说:"太太,国画老师来了。"童太太犹疑,"叫她等一等。"世贞连忙说:"叫老师等,不大好吧,我自己看看杂志好了。"童太太见世贞懂事,倒也欢喜,"那么,我去十五分钟即回。"她一走开,会客室顿时静了下来,花园外鸟语花香,环境清幽,世贞不由得纳罕。
  这样好地方,为什么童保俊不愿居住?
  也许,是太静了,再过三十年来定居还差不多。
  星期一三学国画,四五练球,上午游泳,下午玩牌,周末到市区见朋友,当然,也得处理财政上问题,不过千万别太操劳。
  这样富庶清静地渡过晚年,最好不过。
  她溜出会客室,来到花园,发觉蔷薇架后有一座八角亭,她散步过去,看到亭子后边,另有一间平房。一只腊肠犬轻轻走出来,友善地看着她。
  世贞对着它笑,"好吗,你叫什么名字?"平房内有声音传出来:"热狗,别骚扰客人。"世贞嗤一声笑出来,多奇怪的名字。
  平房门虚掩着,热狗又轻轻回到屋内去。
  世贞不知那人是谁,刚预备走开,忽然他问:"可愿进来喝杯茶?"世贞伸出手去,轻轻推开门。她看到平房边摆满青葱盘栽,远处一张大沙发床,近处一张大写字台,一看就知道是位艺术家住在这里。
  世贞既意外又欢喜,她说:"我是王世贞,你是哪一位,也是客人吗?"大床侧边摆着一架高大的木制雕花屏风,那人自屏风后边走出来,"我叫童式辉。"既然姓童,就不是客人了。
  世贞抬起头,看到他的脸,不由得一怔,他长发,一身棕褐色皮肤,只穿件汗衫,裤子穿洞,手上拿着一支画笔。
  那人与她同样讶异,"你是谁的朋友?"世贞看着他那双明亮不羁的眼睛,他长得那么像童保俊,可是比他年轻,不用问也知道两人是兄弟。
  世贞答:"童保俊是我的上司。"他不信,"你是他的女友?"世贞但笑不语。
  他打开一张帆布椅子,"请坐。"他斟一杯薄荷茶给她,世贞一闻,心旷神怡。
  这时一只白鹦鹉飞到他肩上轻轻停住。
  世贞如进入童话世界中,无限惊喜。
  鹦鹉张嘴说话:"欢迎,欢迎。"抖动羽冠,片刻又飞出窗外。
  "来,吃点水果。"童式辉一脸笑容如阳光般眩目,他们一家都有魅力,可是在他身上发挥得最淋漓。
  "你是画家?""不,我什么都不是,我只喜欢画画。"
  "让我看看。"他微笑,"都是见不得人的习作。"
  "我肯定都是好画。"他笑了,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
  世贞渐渐觉得她太愉快了,不禁起了疑心,"这茶里……""有一点点薄荷酒。"就在此际,佣人在平房外间:"王小姐在里边吗?"
  世贞连忙放下杯子,"是童太太找我?"
  童式辉失望,"这么快要走了吗?"世贞依依不舍,"下次再见。"他送她到门口。世贞老远便看见童保俊站在长窗前等她,一脸阴霾。
  世贞不知做错了什么事,她不想看这种面色,沉默地低头。
  "你怎么来了这?"他责怪她。
  她低声分辩:"童太太邀请我。"
  "你应该先知会我。"世贞本来还想解释,但随即叹一口气,维持缄默,他在气头上。
  多说无益,一人一句,只有气上加气。"现在你马上跟我走。"
  "我得向童太太道别。""不用了。""这好像不大对。""我说对就是对。"他拉起她就走。
  世贞不想同他吵,只得跟着走。
  他开的是一辆敞蓬车,天忽然转晴为阴,接着下起小雨,两人头脸都湿了,其实一按钮便可以将软蓬升起,可是童保俊并没有那样做。
  世贞忍不住,轻轻说:"童太太邀请我到大屋也是好意。"童保俊把车停在小路上,语气有点沧桑,"你错了。"世贞骇笑,"她总不会害我吧。"童保俊这时才息怒,"对不起世贞,我不该对你吼叫。"世贞揶揄:"不然下属要来何用。"
  "我对手下一向十分客气。"世贞不由得说:
  "你太认真了,同你弟弟大不相同。"童保俊一愕,脸色突变,"你见到了他?"世贞不满他几次三番反应过激,"是,我见过童式辉。"
  "你擅自走上阁楼去?""不,他住在花园平房。"他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异乎寻常地不安。雨下得急了。
  世贞擅自按钮,车蓬缓缓升起。
  她轻轻问:"你多久没回家了,连弟弟住什么地方也不知道。"他没有回答,紧紧闭着嘴唇,像是怕一张嘴便说错了永难挽回的话一样。
  年轻的世贞不知如何安慰他,她没有经验,认为使性子是女性的权利,由男友来哄撮才对。小小车厢内气氛尴尬。
  童保俊扭开录音机,偏偏是小提琴独奏,世贞不懂古典音乐,越听越烦,是,乐声幽怨,但那是别人的故事,与她无关。
  好不容易熬到酒店,世贞轻轻交待一句"我去休息"下了车。
  她哪真会耽在房间,昨日看报纸,知道附近有个花市,她换件衣服便出去观光。
  到了目的地才知是个园林展览,越逛越高兴,吃了他妃苹果,再买冰淇淋,索性坐下享受热狗。然后与花档档主研究如何种仙人掌及玟瑰花。
  她捧着两盘海棠回酒店。
  接待员一见她便说:"王小姐,童先生找你找得很急。"她到底是来出差的,不能失职,立刻拨电话上去。
  童保俊说:"他们回心转意了。"世贞立刻知道是生意有了转机。
  "我这就上来。"利润打得那么低,成功也不值得庆祝。可是总算接到订单,对公司有个交待。
  当然是做艺术家清高,不问世事,闭门造车,只需对自己负责,相形之下,生意人的确腌。他们两兄弟的生活如南辕北辙。
  将来财产如果平分,可能有点不大公平。世贞脸色缓和下来。
  童保俊打开门说:"代表马上就到。"世贞点点头。
  他在喝酒,看样子两兄弟都喜欢喝上一杯。
  他俩没有说话,世贞站在窗前往街上看,雨倒是停了。
  对方代表准时到,世贞看过合同,交给童保俊签名,大家脸色缓和起来,又开始客套。"会顺便到纽约逛一下吧。"
  "可能抽不出时间,"他忽然看到世贞脸上有盼望之意,略为踌躇,"不过,去半天大概不成问题。"侍者送香槟进来,各人碰杯喝乾了,对方才告辞。"合作愉快。"室内只剩他们两人。
  "可去过纽约?"
  "一年前跟旅行团去过一次,逗留一日,走马看花,什么都来不及做。""我们今晚就去。"世贞笑问:"人们会怎么说?"
  "他们会说:这两个人总算没辜负生活。"
  世贞笑,"你难得清闲。""我是家中负枷的牛。"
  "男人照顾家人是应该的。"他兴致颇好,"我们去收拾行李吧。"有人敲房门,他去一看,是家中佣人。"太太说,明天一早——"童保俊打断他,"我们稍后就要去飞机场。"佣人连忙称是。
  世贞连忙捧出刚才买的白色海棠花,"请代我送给童太太。"那佣人道谢而去。
  童保俊看着她,"世贞,有许多事你不懂得。"世贞微笑,"你不说,我又怎么会知道。"他深深叹口气。
  "你与兄弟不和,你不喜欢他,可是这样?"他忽然笑了,"我也希望是这样简单。"世贞抬起头,"不想说,不要说。"童保俊微笑,"皇恩浩荡。"他们兄弟都有令人百看不厌的笑容。
  他不喜欢弟弟,是因为式辉少爷不问世事光是花费吧,老太太看样子又十分偏帮幼子。
  行李上了车,童保俊才说:"现在,有两条路可走。""说来听听。""要不去纽约观光,要不到拉斯维加斯结婚。"世贞骇笑,"我可否回家?"他们终于还是去了纽约。
  童保俊有心叫世贞高兴,凭他的人力物力,轻易做到,他们住在最好的酒店里。租直升飞机观光,看歌剧、逛珠宝店,他甚至带她到红灯区猎奇。
  世贞笑说:"我好似觉得你在追求我。"童保俊诧异,"有这样的事吗?我一贯如此笼络得力伙计,不信你去问老刘。"那一日一夜过得十分丰盛。
  世贞快乐的说:"呀,难忘的假期。"童保俊凝视她,"将来,有更重大的事会发生,令你刻骨铭心,届时,这个微不足道的假期,也自然被丢在脑后。"世贞探脸过去,"我是那样贪新忘旧忘恩负义的人吗?""十足十。"世贞为之气结。
  他们结伴回去。
  自此世贞的地位大不一样,童氏的同事十分含蓄,表面上全不露出来,可是心知肚明,老板走开,或是忙,有什么事,不约而同会说:"去问世贞",她人缘不错,不管闲事,不说是非,众人也十分庆幸,有时,见她捱到深夜,也觉得老板女友不易为。
  她终于置了客厅家具,特地请姐姐姐夫来吃茶。
  宇贞两夫妻窃窃私语。"看样子关系牢靠了。"
  "总得正式结婚才好,光是做朋友,有时七八年后也会分开。"
  "总算享过福。"宇贞语气仍是艳的。
  "世贞头面首饰统统不同。"式样颜色一般朴素,可是看上去说不出的名贵熨贴,几件简单珠宝,工一流,想必也是男友的礼物。老友雅慈哪会放过她,揶揄道:"终于穿金戴银了。"世贞懊恼,"你也不怕我同你绝交。"
  "咄,猪朋狗友要多少有多少。"世贞怒不可遏,"你想我怎么样?我失业在家,欠租三月,衣不蔽体,眼看要跌落坑渠,忽尔有一个英俊、富有、单身的男人愿意拉我一把,你的意思是,叫我拒绝他?"雅慈不说什么。
  "你会拒绝他吗?"雅慈答:"我比你能干,我不会陷入绝境。"世贞长长叹口气,"我以后都不要再见到你。"
  "果然,共患难易,共富贵难。"
  "妒忌。""是,"雅慈点头,"看不得你好。"世贞无奈。
  "你瞧,一般样貌,岁数又差不多,为什么我没有你那样的际遇?"
  "因为你不稀罕。""什么?"雅慈睁大双眼。
  "这是真的,"世贞说下去:"你下意识不在乎,精力不够凝聚,当然没有奇遇。"
  雅慈沉默半晌,答道:"你说得有理,我最不喜男女关系中牵涉到金钱上的恩惠。"
  "那不外是因为你父母疼爱你,生活无忧。"雅慈十分安慰,"还可以啦。"
  世贞也讽刺她:"将来,未婚夫送订婚戒子给你,你也拒收?"雅慈说:"有一极红的外国女明星十分标新立异。把新婚丈夫的名字纹在无名指上当婚戒,并且同记者说:"钻石我可以自己买。""哔。"
  "世贞,这种东西十分便宜,丰俭由人,何必叫别人送。"
  "你家教一流,气质高贵,无人能及。"
  "去你的。"世贞叹一口气,"我则最希望不劳而获。"
  "有人疼爱照顾,感觉自然不同。"
  "你了解,会原谅我?"世贞大喜。
  "咄,"雅慈的语气转得温和,"你又何需我认同,我又帮不了你,你好比冬天饮冰水,冷暖自知。"世贞落下泪来。
  "谁不贪图嫁得好,一生衣食无忧。"
  "谁娶我,我嫁给谁,十画都没有一撇。"
  雅慈笑,"缠住他,摊牌,必要时,以怀孕要胁他。"世贞不出声,要胡雅慈像以前那样对她,已是没有可能的事。
  一个人得到一些,也总会失去一些。
  翌日,开完会,童保俊笑着对世贞说:"世贸的殷小姐那件红外套真好看,不知是什么牌子?"世贞微笑,"金纽扣上写得清清楚楚。"
  童保俊说:"你穿上一定好看,不如去试一试。"世贞吓一跳,"那是极贵的服饰,没有必要。"
  "人靠衣妆,你代表公司,不能失礼,我吩咐公共关系组替你在该店开一个户口。"
  世贞将手乱摇,"不不不,万一穿惯了,脱不下来。"
  童保俊看着她,"那就一辈子穿它好了。"世贞解释:
  "一辈子是很长的岁月,保不定有什么变化,"立刻顾左右言他,"殷小姐对答如流,我真正佩服,愿向她学习。"童保俊笑笑,不出声。
  隔很久世贞才说:"那个牌子的衣服老气,穿了像已经三十岁。"童保俊连忙说是。
  他不知道世贞曾经与雅慈去过那名店,并不如一般人想像,服务员十分客气,并无看低什么人,先用日语招呼,随即说粤语。
  倒是先头已经在的客人,斜斜地蔑视她俩,眼光像是说:何处来的小鸡,以为飞上枝头,配穿起华服来,分明见不得光的路数。
  她俩三观一会儿,推门出去。
  当时世贞问雅慈:"有无发誓有一天要整个衣柜都是这个牌子包括内衣?"雅慈讶异地答:"这是哪一国的誓言?这算得是哪一类的志气?"世贞知道雅慈对她一向有好影响。"可是有人看不起我们。"
  "呔,我还没有空看他是否看得起或是看不起我呢。"
  世贞真向往雅慈这一分豪爽。宇贞却不甚欣赏。
  她忠告妹妹:"有些女孩子憨直,一有男友,忙着把姐妹淘拉出来介绍认识,你可千万别那样做,知人知面不知心,很多人的男伴就是这样去了好友怀抱。"世贞大惊失色,"不会吧。"宇贞冷笑,"何必以身试法。"世贞沉默。
  她尊重姐姐意见,自始至终,她都没有正式把胡雅慈介绍给童保俊认识。
  再说,她越来越忙,根本抽不出时间来与雅慈定期见面。
  世贞变成童氏的生力军,自叹不值,照说,是一只花瓶,漂亮即够,何必苦干。
  可是,学会了一门营生,是傍身的本领,将来说不定可以派到用场。
  虽然有朝一日要用到这种本事也够可怜的,不过至少不必束手待毙。
  过两日,步行经过商场,忽然有人叫她。
  "王小姐,请这一边。"世贞转过头去,见是童太太的司机,便笑着站定。
  "童太太在美国会所吃茶,请你上去。"这么巧?可是世贞知道童太太神通广大。
  她想到童保俊的叮嘱,多少有点迟疑。
  司机却补了一句:"太太很想与你谈谈。"也罢,一位小老太太,能够怎么样,到这个时候才推搪,是没有礼貌,公司有事走不开?可是那还是她的公司呢。
  她随司机上楼,只见童太太与几位朋友坐在一起,看见世贞,都和蔼她笑着打招呼,当她犹如童太太的女儿一般,世贞觉得十分温馨。
  在这之前,她接触的目光都是冷淡的⌒你是谁,想怎么样、狐疑的⌒你大抵是掘金娘子吧、轻蔑的⌒想飞上枝头想疯了,以及防范的⌒别在我附近撒野,从来没见过如此没有机心的热情。
  童太太介绍:"我谊女世贞。"怪不得,有了这个身份,即是有了靠山、保人,谁还会小觑她。世贞心中暗暗叹息一声,静静坐下。
  只见太太们身边大包小包,分明是逛公司购物来,可是一时又来不及把它们都交给司机,故此都堆在座位旁。
  世贞知道言多必失,故一言不发,只是微笑。
  幸亏诸位太太不到十多分钟便告辞一起回家组牌局去了。
  侍者前来收拾桌子,只余世贞与童太太聊天。
  她说:"我若喜欢打牌又还好些。"世贞小心回答:"的确是消遣时间的好游戏。""她们都劝我学。"
  "啊。""我却一坐下来就觉得心烦意乱,与她们刚相反,她们说一摸到牌便心平气和,百病消散。"世贞忍着笑,那多好,一帖药。
  童太太长长叹一口气,喝尽了杯中的茶。
  世贞连忙帮她斟满,童太太喝的是薄荷荼,世贞注意到她只加小小一匙蜜糖。
  "世贞,你真细心,我若有个女儿,又还好些。"世贞笑笑,许多人都这样说她,这是她天赋本钱。"你一定觉得我偏心吧。"世贞哪敢发表意见,只是唯唯诺诺。
  童太太喜欢幼子,人人都看得出来。
  谁知她叹口气,"看,我把整副家当都交给保俊,式辉一无所有。"世贞满心讶异,不由得睁大眼睛。
  童太太声音无奈怅悯,"保俊什么都有,又懂得争取,光是找到你这样善解人意的助手,已叫式辉羡慕。"世贞连忙说:"不敢当。"
  "式辉差远了。"世贞忽然大胆地说:"他们兄弟俩有不一样的世界。"这样模棱两可的一句话,童太太听了却十分高兴,"世贞,你说得真好。"世贞暗中看着手表。
  童太太问:"急急要回公司?"世贞颔首。
  童太太叹口气,"真会有你这样一心一意的伙计。"世贞赔笑,"我也常常开小差。"
  "今天晚上,出来吃顿饭吧。"世贞答:"今晚公司有应酬。"
  "我这比较重要。"世贞踌躇。"你怕保俊?"世贞只得笑。
  "这人恃宠生骄,连我都有点怕他噜嗦,你放心,我会同他说,今晚一定放人,我七时派车来接你。"
  "那好吧。"童太太摆摆手,"你先回去。"司机前来取起那十来只大袋,跟着她下楼。"这些是什么?"世贞奇问。
  童太太笑,"都是送你的见面礼。""这怎么好意思?"
  "时间到了,你该回公司啦。"世贞只得讪讪离去。
 
第三章
  童保俊不在公司,世贞没有机会同他请假,她非常想去童宅,急急把案头工夫清掉,便回家打扮。
  列位太太送的全是衣物,不知怎地,清一色大红,一条红色吊带短裙美艳得充满诱惑,世贞忍不住穿上它。
  立时立刻她像换了一个人似,皮肤映得雪白,双瞳染得漆黑,世贞这才明白,何以那么多女子都喜欢穿红色。她披上同色的缎大衣出去。
  那是另外一个地方,是大厦的顶楼,整个都市的灯色都在脚下。
  童太太并不在,屋子像没有人,世贞信步走进去,一边扬声:"有人在家吗?"
  没有人应她。
  桌上放着饮料,杯子还是冰冻的,世贞取过喝一口。
  长窗外有水光,世贞好奇走过去,一看,她深深吸一口气,就在大厦的三十四楼大台,有一座腰子型的泳池。
  世贞啊地一声,与整个都会的夜色共泳,这是何等奇妙。
  她推开长窗走出去。"有人吗?"她问。
  忽然之间,有人自池中冒出来,笑道:"你来了。"世贞吓一跳,退后一步。
  泳池里正是童式辉,伏在池边,看着她。
  世贞说:"童太太叫我来吃饭。"他没有回答,只是招手,"来,我们一起游泳。"这是世贞另外一个遗憾,她一直没有学好游泳,但是她非常向往在私人泳池中畅泳。
  最近一段日子她接触到许多新鲜的事物,她蠢蠢欲动,想试一试新。
  "我没有泳衣。"童式辉笑了,像是揶揄她拘泥。
  世贞有点不服气,冲动,脱下外套鞋子,蹲到泳池边,童式辉伸出手来。
  水花四溅,世贞掉进泳池里。
  她看见成亿上万个细细水泡自池底冒出来,气泡接触到皮肤,细且软,像千万张温柔的唇在轻吻似。世贞惊讶世上竟有如此舒服的感觉。
  那一边,童保俊自外头回到办公室,一迳走到世贞的私人办公室。
  推开门,没有人。他问秘书:"王小姐在什么地方?"
  "王小姐五时正就走了。""今晚招待桑琳公司她可记得?"
  "我提醒过她,她说你知道她另外有约。"童保俊将手重重放在写字台上,"不,我不知道她另外有约。"秘书一怔,"王小姐从来十分好交待。"
  "她去了何处?"
  "我不清楚,希望她有留言。"童保俊到电脑前按键,电子信箱一点讯息也无。
  他双手忽然颤抖起来,这是极端恼怒的表现,"立刻安排人手应酬桑琳。""童先生,你到什么地方去?"他没有回答,像是知道世贞下落似的,取过外套就走,秘书愕然。在泳池,世贞往下沉,不知怎地,她并不觉得害怕,很快,足尖碰到了池底,她睁大眼睛,看到绿色与蓝色的小磁砖拼出海豚图案。
  童式辉大力的双臂将她托回水面。
  她笑了,果然,他不负她所望。
  正在这个时候,忽然另外有人紧紧拉着她双臂,将她自水中抽出来。
  世贞定睛一眼,那人却是童保俊。他找来了。
  他同世贞说:"我们走。"浑身湿漉漉的世贞不服气地说:"已经下班了。""叫你走立刻走。"这时,童式辉也自泳池上来,看到童保俊用手强拉世贞,不禁喂地一声,伸手来格开他。
  可是童保俊恼怒了,大声吆喝:"走开!"佣人听得争吵声,纷纷走出来。
  童式辉本能地自卫,出手力气大了一点,把兄长推跌在地。
  一时场面混乱,世贞呆若木鸡,佣人前来扶起童保俊,他嘴角已经流血。
  他看了世贞一眼,背转身,往大门走去。
  走到一半,终于停了下来,并没有回头,可是沉声道:"你跟不跟我走?"世贞知道要在这一秒钟内下决定,她的腿比她的心理智,只得跟在童保俊身后,进电梯,去到楼下。童保俊没有看她。
  凉风一吹,全身湿透的世贞打了一个冷颤。她咬紧牙关忍耐。
  童保俊发话:"这种事,不可以有第二次。"世贞这时也醒了。
  她以为她是谁,竟然私自出来寻欢。
  真奇怪,刚才竟似着了魔似,目中无人,心中无人,一心一意只想挣脱枷锁跃进水中。此刻只余一种荒凉的感觉。
  童保俊说:"回去换衣服,桑琳的人在等我们。"这一招真狠,完全像惩罚逃学的小孩,在路上抓到了,仍然得捉回课室受训。世贞不语。
  "你有十分钟时间。"世贞一生倔强,她一言不发上楼,匆匆除下湿衣,换上干净衣服,湿发索性束在脑后,又狠狠地抹上胭脂,拎着丝袜鞋子下楼。
  她总共用了十二分钟。在车厢,她说:"借一借地方",穿起袜子来。
  童保俊别转头,只是装看不见。
  世贞最后踏上鞋子,动也不动端坐。
  她是一个不甚发脾气的女子,因为聪明,知道形势比人强的时候多说无益。
  赶到宴会,刚好来得及入席,虽然迟到,助手们把几位客人敷衍得密不通风,他们也没有不高兴。
  世贞加入战围,与客人谈天说地,东南西北,无所不聊,又刻意对一位太太的珍珠首饰羡慕不已。她的演技,比自己想像中好得多。
  轮到上菜之际,才知道体内有不随意肌,她一点胃口也无,那也好,可以腾出空来替别人夹菜添酒加茶。宴会十分成功,饭后一直喝咖啡到打烊。
  散席时童保俊与世贞站门口送客。
  一天的工作终于完毕,世贞吁出一口气,收敛了所有笑意,独自走出去按电梯。
  童保俊把一只手按在她肩上,像是有话要说。
  世贞那边肩膀忽然抽搐僵硬,她内心苦笑,终于不能勉强自己,原形毕露。
  她轻轻一侧身子,把童的手滑到一边。
  接着,她踏进电梯,头也不抬的走了。
  回到家,恍如隔世,这是她一生人第二个最长的一天,上一次觉得时间那样难过是母亲辞世那夜,世贞记得她醒了又睡,睡了又醒,天总不会亮。
  她把头倚着车窗,略觉凄酸。
  因为实在太累,一切感觉都接近麻木。
  回到家,不想沐浴,终于连眼皮都抬不起来,她倒在床上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一半身子麻木。原来整夜没有换过姿势。
  都说不卸妆入睡最伤皮肤,这种预言在三十岁之际会全部应验,世贞连忙设法补救。童保俊那朝有事,八时一刻便回到公司。
  一眼便看到世贞坐在办公室与助理商讨公事,脸上一丝化妆也无,穿白衬衫,俏丽如故。年轻真好,睡三小时与十小时完全看不出来。
  他走到门口,其他同事都连忙招呼老板,可是世贞低头看着文件,不予理睬。
  他只得回到自己的房间去。
  午饭前找她,亲自拨电话过去,电话响半天无人接,终于助手前来说:"王小姐出去午膳,请问哪一位我?"童保俊轻轻放下话筒。
  这时他才发觉没有王世贞在一旁是多么的寂寞。
  他用手抹了抹面孔,叹息一声,为了自己,不得不迁就这位小姐。
  昨晚,他实在太过份了。
  他打一个电话,着人送一份礼物来给世贞,希望可略作补偿。
  世贞并没有吃午餐。
  她趁那一点点空档,走到水门汀森林一个小小休憩花园去坐下。
  石凳上有其他人比她先到,一对是年轻情侣,只得廿岁出头,衣着朴素,两人合吃一客便当,却不改其乐,一直看着对方微笑。
  世贞别转面孔,但愿他俩这一点点爱的火花可以维持到中年。
  另一角是个穿西装的年轻人,正在翻阅一份财经日报。
  一切都是那样陌生,世贞觉得格格不入,天色阴霾,像随时会得下雨,世贞刚想站起来,有人过来坐她身边。
  那是一个年纪与她相仿的年轻女子,手中拎着某时装店大减价的纸袋。
  她疲倦地坐下,吃一只苹果。
  世贞像是看到她自己的影子一般,十分震惊,她若没有进童氏,还不就是这个模样。那女孩吃完苹果,同世贞笑笑,无奈而疲乏地向某大厦走去。
  那看报的年轻人发现了世贞,目光向她打招呼,世贞佯装看不见,转身离开。
  她才不要同这种人攀交情,一看就知道还住在父母家中,月入二万,一万大约是赌马,本钱五千交给母亲,剩余的作零用,十年八载也成不了家。
  世贞怎么知道?她姐夫吴兆开就是这种人。
  回到公司,看见桌子上有两盒礼物,打开其中一盒,边是鲔鱼寿司,她连忙取起一块吃。
  另一盒是一串黑珍珠项炼,同昨天桑琳老板娘戴的一模一样,衬最别致的珠扣,是一粒白金圆珠上边用极细小蓝宝石出地球上五大洲的轮廓。
  向她赔罪呢。做得真漂亮,可见有钱好办事。
  有人咳嗽一声,敲敲门。
  当然是童保俊,他靠在门框,问道:"还喜欢吗?"世贞迟疑一刻,总得开口说话吧,总不能一辈子不讲话呀,那么,现在是下台最好机会,于是她轻轻说:"我昨天不过是客套,才称赞这串大珠子。""你戴上一定好看。"
  "我用不著名贵首饰。""可以转送令姐。"
  "她整日打理家务孩子,哪配戴这个。"说罢,觉得不好拒人千里,赶紧自己戴上,找镜子照。一抬头,发觉童保俊已经离开。
  世贞静静坐下来。
  适才他进来,她看他嘴角还有一点点瘀痕,大家都不可能那么快忘记不愉快的事。
  办完事,她打电话约雅慈出来。
  "嗯,这一连三天我都没空,下星期或许,你同我秘书联络吧,希望在十五号之前可以成功见面。"世贞没好气:"半小时后我到你门口接你。"挂上电话。
  三十分钟后雅慈跳上她的车,"我是真的没有空。"
  "约了谁?"雅慈不答。"男人是不是?"世贞冷笑。
  雅慈答:"我尚未打算约会女人。""推掉他。"
  "喂,别搅局好不好,我半年也没有一次约会。"
  "是个怎么样的人?""新同事。"
  "你打算请他,抑或他打算请你?""谁请谁不一样。"
  "果然,"世贞说:"绝望了。"雅慈并不动气,只是吩咐司机:"请驶往康凯酒店,"然后,她转过头来,同世贞说:"但我们是自由身,日后发展如何,谁也不知。"车子停下来,世贞狠狠对雅慈说:"祝你毫无结果。"雅慈不予理睬,自顾自下车。一个年轻人迎出来,殷殷替她接过公事包。
  世贞没有细看,她别转面孔。
  不不不不是妒忌,她只有替雅慈庆幸。
  旁人都好像可以得到他们真正想要的,王世贞最想要的是什么?
  有能力保护她、爱惜她的父母,还有,成功的学业,体贴的丈夫,一个温暖富足的小家庭……汽车喇叭忽然响起来,车子挤成一堆。
  司机探头出去,与隔壁车子交换消息。世贞间:"怎么了?"
  "前边撞车,交通阻塞,看样子会是三两个小时的事。"
  "那我下车步行好了。""王小姐,你自己当心。"
  "我知道。"
  "王小姐,童先生问起,我怎么说?"司机听差办事,值得原谅。
  "说我已经回家。"
  "是,王小姐。"本来打算与雅慈去吃上海菜,此刻除出回家,也没有其他的事可做。
  天淅淅下起雨来,世贞抄近路走回招云台。
  路经花档,她选了一束玉簪,等两位家庭主妇先付钱。
  其中一个说:"早十多年,买菜不那么辛苦的时候,总可以省下钱来插一两支剑兰或是玫瑰,现在不行了,蔬菜往往比水果贵。"世贞神驰,她多希望她到中年,也可以把这种事当大事,一本正经提出来与家人朋友讨论。
  正想留神听下去,身后有人说:"看我找到什么?"世贞一转身,看到的却是童保俊。他手上捧着一大把姜兰。
  花档主人大喜,"先生,夜了,便宜一点给你。"时限已届,已无讨价还价之力。
  世贞诧异,"你怎么会找得到我?"
  "没办法,至宝总得看紧。"
  "至宝,那是一个好名字。"他笑笑,"将来有个女儿,乳名就叫至宝。"
  看样子他已决定化解他俩之间的误会。
  他捧着那一大把花,跟她并肩走。
  世贞看着前边的路,忽然抱怨说:"累了,走不动。"童保俊说:"不怕,我背你。""你双手可是拿着花。"
  "你拿花,我背你,来。""那么多人看着,不好意思。"
  "不是说累吗?"他蹲下。
  人生有几何可以得到这样的承诺,世贞伏到他背上。
  这是一次颇严厉的考验。世贞并不轻,她体态硕健,可是童保俊却不费吹灰之力地开步走。"重吗?"
  "你身轻如燕。"世贞笑了,所以那么多女孩子都喜欢高大的男朋友,原来有这样的好处。
  他们之间的误会似乎冰释了,途人有无侧目?可是都会居民早已学会事不关己,目不斜视,童保俊居然可以一路顺利背着世贞回家。
  他们到的时候,司机也驾车出现。
  童保俊不避嫌,背着世贞进电梯。"喂,到了,可以放下我。"
  "还没到家门。"他一直背她到门口。
  世贞索性把脸伏在他肩上,怪不得被疼爱的孩子全被背着或是抱着,实在太舒服了。世贞把门匙交给童保俊。
  童保俊一直走到沙发前才坐下,世贞坐在他背后,陶醉了一会儿,才回到现实世界来,这才发觉童保俊气不喘,脸不红。
  世贞微微笑,"真看不出,原来是负重好手。"
  "你早应知道我是童家的支柱。"
  "总共得一母一弟,不算太辛苦啦。"
  "可是,不知怎地,老是吃力不讨好。"这也算是抱怨了,半句起,一句止,才是男子汉大丈夫。
  他自己做了一杯咖啡,静静喝完。
  像是鼓起勇气才能说:"有你作伴,才知道从前的日子多寂寞。"然后,轻轻叹息一声。那夜,世贞做了一个梦。
  她置身一个宴会,正皮笑肉不笑与其也客人打招呼寒喧。
  突然看到父亲出来唤她:"入席了,还不快过来?"世贞看得很清楚,父亲上唇蓄着白须,穿白衬衫,外表相当整齐。
  她跟他走到一问偏厅,里边只有一张长方型桌子,已有几个人坐在那里。
  世贞知道人数太多,重要客人全坐在正式宴会厅,这张长桌显然是临时安排的。
  可是世贞毫不介意,她看到母亲,便过去坐她身旁。
  那时,她一点也不觉得母亲早已辞世,只取过饭碗,扒两口饭。
  桌上没有菜,邻座有一白发胖洋妇,紧紧抓住一盘公家菜不放。
  世贞母亲不管三七廿一,伸过筷子,在那盘夹了一着菜放在世贞碟子上,略作抱怨地说:"你吃呀。"世贞觉得抢菜吃不好意思,"妈妈,"她说:"我自己会夹。"
  一顿饭而已,多吃点少吃点,在何处吃同什么人吃,有什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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