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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爸爸父亲爹

_5 魏人(当代)
  我哭得惊天动地。
  单芹后来说我哭醉了……
  我醒来时是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我睁开眼睛,很亮的阳光刺眼,我又把眼睛闭上,闭上眼睛的时候我听见门响,有人进来。进来的是两个人,他们走到床前看着我并开始说话。
  还没有醒吗?这声音是索阳的。
  医生说应该醒了,昨天只是给他注射了小剂量的镇静剂。这声音是单芹的。她继续说,索大队,我真的没有想到他有这样复杂的家庭背景,这对他来说是非常困难的。
  我睁开了眼睛,双手撑着床坐了起来。我说,索大队、单姐,你们来了……
  他们转身看见我醒了,都走过来说,醒了?
  我点点头。
  单芹说,你真行,居然哭醉了。说真的,我还是第一次见人哭醉了。
  索阳说,醒了就好,今天已经是第四天,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单芹,你说说,我们这后几天都应该干点什么?
  单芹问我,五原,你身体行吗?
  我说我当然没有问题。
  单芹说,按理说应当是索大队来布置工作,我是不是有点越权。
  索阳说,我已经不是大队长了,五原是大队长。不过,单芹你就说吧,在这种情况下,怎么有利于破案就怎么干。
  就这样,单芹就在我的病房里布置今后几天的工作。由于阳光歌舞厅的行动,我们掌握了大量的情报,在昨天一夜里,发动了上千名派出所的民警协助专案组查点,也取得了很重要的证据,没有引起张宝林的注意。可以说张宝林贩毒网络的基本成员都在我们的掌握之中,按理说是可以收网了。但是公安部要求要找张宝林制毒的全部证据。因为张宝林给邹一龙提供的资金是一笔不少的钱,但只是张宝林汇往云南的钱的一小部分,那些钱去哪里了?会不会张宝林在云南还有别的制毒窝点。
  今后的六天我们的任务是,第一,二十四小时监控张宝林和与张宝林来往密切的人,这工作由我负责。第二,把邹小龙调到北京,由单芹负责进一步讯问。第三,由索阳负责与外省专案组联系和协调。
  我们把讨论的结果报告给马局,马局同意我们的方案。
  走出医院我喊住正要上车的单芹说,单姐,我听见你和索阳在病房里说的话了。我谢谢你。
  单芹伸出手拍拍我的手臂说,谢什么,你要当心……
  我知道。我说着握住单芹的手摇了摇,松开后准备去街边打的。单芹追上来说,还有,我不知道你和那些女孩儿的具体关系,还有季小南,但我看出来她们都很信赖你,也喜欢你……五原,不要伤害她们,也不要让别人伤害她们……啊。
  我冲单芹使劲点点头。
  我回到家,屋里乱糟糟的,刚脱了衣服进了卫生间,苏铃就打来电话,五原哥,你没事吧。
  我说我正在洗澡,一会儿给你打过去。你还在招待所吗?苏铃说我回家来看父亲。
  你在哪儿?
  我在家。
  我的心咯噔一下紧了,谁让你回家的?
  昨天送你去医院后,我想今天看你方便点就回家了,我也想我爸了。苏铃说,五原哥,我爸要和你说话……
  我说,苏铃,你就呆在家别动,我马上过去。
  苏铃说,有什么事?
  你千万别动。我马上就过去。我连忙穿上衣服出门往楼下跑,一边跑一边接着电话。
  五原哥,我是小雨。我爸又犯病了。
  他不是在医院吗?
  上午刚出的院……李小雨在哭。
  没事一点事没有,有事事就一起来了。苏铃是太不小心了,几天的平安无事,她就以为真的没事了?总有一种不祥之兆在我心里扑腾。还是那句话,什么事情办得太顺利了,就会出现不顺利的情况。
  五原哥,你说话呀。李小雨催我。
  我告诉她我马上去就挂了电话。可我能马上去吗?情急之中我想起了季小南。我给她打了个电话。
  有事吗?她声音平平淡淡。我对她说了目前的情况,希望她能去苏铃家把苏铃接到她家,然后我会去她家接苏铃。
  季小南沉默了一会儿说,对不起,宁队,我去不了……
  我说,你不要忘记,苏铃的安全是由你负责的。
  季小南依旧声音平淡地说,我希望你也不要忘记,我现在已经不是专案组成员了。说完就挂了电话。
  我没有想到她居然挂我的电话,我气得真想把手中的电话摔在地上,看着电话在地上四分五裂才能解我胸中的郁闷。我没有摔电话,而是顺着楼梯往下跑,在这短短的一分钟内,我决定先去苏铃家。
  季小南挂了电话就一直坐在沙发上发呆,连季明宇进来都没有察觉。季明宇站在原地默默地看着女儿的侧影也在发呆,直到口袋里的电话骤然响起,两人都惊了一下。季小南看见了父亲,她喊:爸……季明宇看了看手机上的号码,把手指放在嘴上嘘了一下,冲女儿笑了笑接电话。他除了说了一句,我是季明宇外,就一直在听,听了大约五分钟之后又说,我知道了。就挂了电话。他走到女儿身边说,小南,今天你很悠闲呀。
  不知为什么季小南听见父亲的声音,突然感到委屈,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哭声很响。季明宇对女儿突如其来的哭声并不意外,他脸上还是挂着笑意,从茶几上的纸巾盒里抽出一张纸巾递给女儿说,小南,你都多大了,还哭……
  季明宇坐到女儿的身旁,伸手抬起女儿的脸,用纸巾为她擦拭脸上的泪水。季明宇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与女儿独处,这样亲昵地对待女儿。望着业已鲜花开放的女儿,季明宇瞬间感到自己突然老了,这是他从前从未有过的感觉。深深的倦意顿时袭遍全身,他不由长长地发出一声叹息……叹息之后他开始咳嗽,咳得山崩地裂。季小南被父亲的咳声吓住了,她停止了哭泣,吃惊地看着手捂着嘴弯着背全身颤抖着的父亲,半天才从惊愕中清醒。
  爸,你……
  季明宇说不出话来,只能用手指了指放在桌上的公文包。季小南冲过去打开公文包把里面的东西倒在桌面上,她看见了一瓶哮喘喷雾剂,她把喷雾剂递给父亲。季明宇用喷雾剂往嘴里喷了几下,咳声减弱了,他大口地喘着气说,小南,给我倒杯水。
  季小南给父亲端来一杯白开水,季明宇喝了,人才恢复了常态。他想站起身,腿软,站不起来,刚才的咳嗽耗费了他太多的体力。季小南扶起了父亲说,爸,去屋里躺一会儿吧。
  季明宇点点头。季小南帮助父亲躺在床上,替他盖上被子,就在她替父亲脱了鞋子后,她听见了父亲细微的鼾声……她坐在父亲的身边,就着台灯柔和的光线看着父亲的脸……这也是季小南很久以来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看父亲,他睡得很紧张,眉头紧皱,嘴唇紧闭,没有睁开的眼睛充满不可言状的痛楚……这就是身居高位的父亲吗?像他这样的人应该是神态安详才对……季小南这样想着,关了台灯,走出父亲的卧室,这时,她的手机响了。
  是李小雨打来的,李小雨问宁五原在不在这里。李小雨是哭腔。
  季小南说,他当然不在这里,你怎么会想到他在我这里呢?
  李小雨仿佛没有听见季小南的质问,只是说,那可怎么办呀,就哭了……
  季小南猛地想起了宁五原对她说的话,便问,小雨,是不是你爸爸犯病了?
  他躺在观察室也没人管,我刚才急,钱又没带够……
  你等着,小雨,我马上到。季小南决定还是去一趟医院,尽管她可以不去,因为李小雨和她的父亲的确和她没有什么关系,只和宁五原有关系,但越是和宁五原有关系她越是不能去。可她为什么要去呢?惟一的理由就是:她是个警察。
  季小南拿起书包准备出门,就在她拉开门的时候,她听见父亲的声音,小南,你要去哪儿?季小南简单地说明了情况就要走。
  季明宇说,等一下,爸爸陪你去。
  爸,你的身体……
  老毛病了。走,爸给你开车。
  父女俩相视一笑走出了门,出了门才发现天空上飘起了雨丝,缠缠绵绵像一张巨大的飘动的网……
  是最后一场春雨。季小南说。
  季明宇伸手在雨丝里摆动着,仿佛要抓住什么。他说,这是第一场夏雨……
  我自然不知道季小南父女去了医院,这是后来才晓得的。来到苏铃家,看见苏明远和苏铃正在用小锤子砸核桃。地上有一麻袋核挑。我松了口气说,这么多核桃……
  苏明远端过一碗核桃仁放在我面前说,五原,吃点,这东西滋阴补肾……
  我说,哪来的这么多核挑?
  苏铃说,我爸闲不住,是从食品厂拿来的,剥出一斤核桃仁三块钱……
  苏明远笑道,又挣钱还能吃了补身子,好事。
  我吃了块核桃仁,很香。我问父亲,这不是张宝林办的事吧。
  苏明远脸上的笑僵住了,手里的核挑也滚落在地上,半天才说,五原,是你爸拿来的……
  苏铃说,爸,又是张宝林的,你怎么能这样没出息……
  苏铃的话让苏明远噌地站了起来,他看看我又看看女儿,突然冷笑着说,我是没出息……
  苏铃不依不饶,一点小恩小惠就美不滋了,爸,你也是个男人呀……苏铃的话过了。我喝住她,苏铃,怎么和父亲说话呢!
  苏明远说,五原,让她说,我怎么不是个男人了……
  苏铃说,男人就要保护他的妻子和女儿……
  我急了,苏铃……
  苏明远苦笑着,我……我……突然血水从他口腔里喷了出来,喷了我一身……我连忙冲上去扶住他说,苏铃,你给我闭嘴!
  苏铃像傻了似的站在原地,嘴唇紧紧地咬在一起。苏明远抹了一把嘴边的血沫,推开我走进里屋,不一会儿手里拿着一沓照片出来,他把照片摔在桌子上,震得桌上的核桃四下滚落……
  你看看你!
  苏铃这才缓过劲儿,走到桌前拿起照片看,才看了一眼就神色大变,她一边用手撕着照片一边凶狠地叫,爸,这也是张宝林给你的吧……张宝林……你这个流氓……
  苏明远冷冷地说,母鸡不翘屁股,公鸡就不打鸣。
  苏铃说,爸,我是你女儿呀……
  苏明远还是冷冷地说,你和你妈一样……
  爸,苏铃扑在苏明远脚下,爸……是女儿用身子给你换的医药费……苏铃抱住苏明远的腿号啕大哭。
  苏明远拔出腿后退一步说,张宝林再坏,也不会这样,我不信!
  苏铃坐在地上说,爸,那你就信你女儿是婊子?
  我捡起那些照片,都是苏铃和一些男人行苟且之事的情景。我把照片整理好,又把苏铃扶起来说,父亲,你冷静一下,好吗?
  苏明远说,我够冷静了。我想我苏明远这辈子也就这么着了,能忍的我都忍了。五原,你刚才都听见了,她说我不是男人,说我保护不了自己的妻子和女儿。我还怎么去保护?为了她们,我不但出卖了良心也出卖了工厂……我真不是个男人呀……
  苏明远捶胸顿足。
  对于苏明远,如果不是苏铃这番话,也许那些令他不堪回首的往事也就永埋心底了。十年前的苏明远还是意气风发的男人,但这个男人也有他的弱点,他特想要一个儿子。为什么,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他把这个想法对张宝林说了,张宝林就给他出了主意,到农村雇一个女人生个男孩,说是领养的。苏明远就鬼使神差地同意了。很快,张宝林就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他叫米莎找了一个农村的女孩,讲好两千块钱。于是,苏明远就和这个女孩睡了几晚上,一年之后,女孩果真替苏明远生下了一个男孩儿。正当苏明远和张宝林准备和黄蓉说明要领养这个孩子的时候,孩子突然死了。这对欣喜若狂的苏明远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他晚上做梦说梦话让黄蓉知道了这件事,黄蓉根据蛛丝马迹找到了这个女孩儿。当黄蓉带着这个女孩来到苏明远面前时,苏明远犹如五雷轰顶。其实黄蓉早就和张宝林有染,苏明远提出要一个男孩儿时,让张宝林高兴了半天,他正发愁如何安排一直要下海开公司的黄蓉。张宝林告诉黄蓉,如果想解决这件事,苏明远就必须给黄蓉一笔钱,否则,就让厂长苏明远身败名裂。苏明远无奈向张宝林借了五十万。当时,张宝林看上了苏明远工厂的一块地皮,便毫不犹豫地借给苏明远五十万。黄蓉拿到钱去深圳了,很快与苏明远离婚。两年后,苏明远的工厂体制改革,张宝林通过各种关系拿到了兼并这家工厂的兼并权,在资产评估时,苏明远在五十万借据面前,可以说出卖了工厂机密,让张宝林如愿以偿地得到这家工厂。为此,苏明远一直愧对他的工人,不久就病了……
  现在面对女儿的指责,他真的是有苦说不出来。我把苏明远扶到床上,他拉着我的手说,五原,我……
  我说,父亲,什么都不要说了……你先休息,我带苏铃走……
  苏明远说,等等五原,告诉我,苏铃说的都是真的吗?
  我无法回答他。我说爹李八一心脏病又犯了正在医院抢救,我得赶紧去。他听我这么一说,目光黯然,李八一也病了……唉,你去吧,我是老毛病,歇一会儿就好,不过……他喘了一口气说,完了事你来,我有话对你说。我说我一定来。
  我带着苏铃开车来到医院,走进急诊室的时候,与站在那里的季明宇和季小南不期而遇。季小南迎着我的略带惊讶的目光走了过来,说,宁队,小雨的父亲正在抢救,已经四十分钟了。
  小雨呢?
  她交费去了。季小南说着和我身后的苏铃打了个招呼说,苏铃,你还好吗?
  苏铃点点头说,听五原哥说,你调到市局了?
  季小南冲着我说,有人不喜欢我。
  我说,季小南,你千万不要误会。
  季小南说,我没有误会。好啦,既然你来了,我也该走了。说着对一直站在急诊室门口的季明宇说,爸,我们走吧。
  季明宇走了过来,看见我,他笑道,是宁五原吧。
  我说,季书记好。
  他点点头说,我们是第二次见面,却是第一次说话,对不对?我很喜欢他说话的声音,很有磁性。他说,小南给我讲了你三个父亲的故事,难得呀……
  我说,谢谢你的帮助。
  不是我,我是季小南的司机,你们这些刑警很会发动群众嘛……
  爸,季小南说,走吧。
  季明宇说,宁五原,有时间来家里玩……正说着,李小雨来了,也巧,抢救室的门也开了。医生走过来对季明宇说,季书记,病人没有什么危险了,现在做好支架就结束手术了。季明宇握着医生的手说,谢谢。然后对我们说,那我也该走了……
  李小雨说,季伯伯,那钱……
  季小南说,小雨都什么时候了,还钱不钱的,以后再说,我爸身体也不好,先走了。她说完就扶着季明宇走了,小雨追了出去,我却原地不动。苏铃推了我一下说,五原哥,你送一下去。
  我看着苏铃说,我为什么要去送?
  这是人之常情。苏铃说。
  我摇摇头说,人之常情不在表面。苏铃也摇摇头说,五原哥,你是不是在装傻,连傻子都看出季小南喜欢你。
  是吗?你不是也喜欢我吗?
  苏铃嗔怒道,五原哥,别拿我开玩笑,就算是我喜欢你也是白喜欢,我这样的人不配喜欢你。
  对不起,苏铃。
  是我对不起你,给你惹了这么多麻烦……
  李小雨回来了,劈头盖脸地说,五原哥,你为什么不出去送送?
  我为什么要送,人家是来帮助你的。
  那还不是因为你的面子。五原哥,我看季小南是真爱你……你干吗非要伤人家呢?
  我苦笑着一言不发。
  我明白苏铃和李小雨的心思,但我无论如何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们。我何尝不喜欢季小南?但我总觉得有一道无形的障碍横在我与她之间,是一道令我很难逾越的障碍,这障碍是什么?我也不知道。
  由于季明宇的关系,花普通病房的钱,李八一住的是贵宾病房,除了有卫生间外,还有一张专供陪床的床。苏铃说她和李小雨今晚就住在病房。我想了想同意了。因为这里相对比较安全。嘱咐了几句我就离开了医院。坐在车里我突然感到又累又饿,我想靠在车里睡一会儿,听见有人敲我的车窗。我睁开眼睛看见了张雅芝。
  都几点了,你还在外面逛。
  张雅芝一身学生装束,显得很清纯。她拉开车门上来,点了支烟说,小雨给我打了电话,说他爸犯病了,借钱。我这是给她送钱来了,正好看见你的车,看来,用不着我的钱了。说话间她一支烟已经抽完了,又点了一支使劲抽着。
  你少抽点烟。
  五原哥,抽烟总比吸K粉强吧。她笑着摇开车窗把半截烟扔出车外说,我饿了,想吃东西吗?
  我说我也早饿了。
  张雅芝说,那好,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我说你指路。
  车沿着二环路行驶了大约十分钟拐进辅路,我看见一个巨大的霓虹灯广告牌,上面写着:塞纳河水疗中心。是这里吗?我问张雅芝。对。就是这里。我把车停好下车,我收到单芹的短信。进了男部之后我才给她回电话。单芹告诉我说,邹一龙有了新的交代,张宝林汇到云南的款子,有三分之二被他提现又带回了北京。这就说明在北京或北京周边的地区还有制毒工厂,因为,这些地方已经发现了与邹一龙工厂生产的不一样的产品。品相要比邹一龙的差。另外,索阳说杀乔飒的嫌疑人在海口市落网。都是些好消息。我告诉单芹,我正和张雅芝在塞纳河水疗中心,有什么情况我会给她发短信的。
  塞纳河的夜宵是很丰富的,我吃了一碗馄饨还吃一份牛河粉,打着饱嗝看着正在小口小口喝汤的张雅芝说,乔飒家里都安排好了吗?
  怎么想起问他?她抬起头问我。我告诉她,杀乔飒的嫌疑人抓住了。是吗?那太好了……她说着突然不说了,目光盯着我身后。我回头一看,心一惊,能有这么巧吗?
  张宝林站在我的身后,笑吟吟地用牙签在剔牙……
第十五章 爸
  现在回想起来,那次在塞纳河水疗中心与张宝林不期而遇,是我们之间的最后一次深谈。
  我问他,你自己开了好几家洗浴中心,干吗还跑这里花钱?
  张宝林哈哈大笑道,五原,你说,好多人都有老婆了,干吗还满世界找女人呢,一个女人一个滋味,一个地方一种享受。懂吗?你爸我活了半辈子,也只是这几年才过上这种日子,不容易呀……
  有什么不容易的?张雅芝回来了,手里还端着一盘西瓜,把果盘放在桌子上说,爸,你要是不容易,那别人还活不活?
  张宝林拿起一块西瓜吃着说,这世界上的别人也太多了,如果你每天都考虑别人如何活,那你不就成了别人了吗?是不是,五原。
  我说,爸的话我听明白了,就是说只要自己活得好就行了。对吧。
  真累。张雅芝伸了伸懒腰说,和你们说话没劲,爸,你是不是要和五原哥聊会儿?张宝林瞧了我一眼说,听五原的。我说,聊会儿就聊会儿。那好,张雅芝站起来说,我去做个按摩回来,你们也就聊够了。
  张雅芝走了……张宝林说,我们找个包间?
  我说靠谱。
  服务员把冻顶乌龙沏好就离开了。张宝林递给我一杯说,闻闻,这味道真香。
  我问,为什么不喝信阳毛尖了?
  张宝林一边闻着茶一边说,和女人一样,一种茶一种味道,不是吗?你再闻闻,现在的香是一种暗香……他很专注地闻着……看他那副样子,我记忆深处蓦然出现二十几年前的一个情景……
  我那时不爱洗脚,每天放学回家就躲妈苗月歌。妈苗月歌就拎着洗脚巾满屋子追我。她气急败坏地喊,五原,你咋跟你爸一样没出息,连个卫生都不讲……这时候,我就会躲进爸张宝林的怀里,张宝林抱住我说,儿呀,喝酒……说着把酒杯对准我的嘴灌了下去,酒辣得我眼泪直冒……妈苗月歌骂,张宝林,你个狗东西,灌孩子喝酒,你咋不闻闻他脚上是啥味儿,叫他洗脚……爸笑着抓住我的脚,我挣扎着喊,我不洗不洗……不洗就不洗……让爸闻闻……他扳着我的脚放在鼻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半天才说,真香……说着抓起酒瓶喝了一口说,臭脚就酒,越喝越有。妈苗月歌气得直掉泪珠子……爸说,五原,咱用你妈的泪珠子洗脚好吗。我说我和你一块儿洗……爸说好呀……那天,我和爸张宝林的脚丫子在脚盆里泡了好长时间,泡得妈都睡了,我和爸也睡了……
  想什么呢?五原,茶都凉了。张宝林给我换了一杯热的茶说,茶要趁热喝……
  我揉揉有些发涩的眼睛说,想起了你给我洗脚的事,怪好玩的……张宝林听我这么一说,顿时黯然神伤,他叹了一口气说,五原,爸也不想骗你,今天,是我叫张雅芝带你到这里来的。
  我知道。我说着端起那杯热茶喝了一口。
  我知道你知道。我的儿子是什么智商。但是,我也知道,你是专门来监控我的警察。张宝林点了一支烟,吸了一口吐了一串烟圈,淡白色的烟卷在空中缓缓地扩展,小圈变成了大圈,大圈却消失了……一会儿,什么都没有了。张宝林说,你看,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但有味儿在,是吧……
  爸……
  让我说完,五原。张宝林又吸了一口烟,这回却没有吐出烟来。他说,烟都被我咽进肚子里了,连味道一起。他笑了笑又说,五原,你实话告诉我,你准备什么时间抓我?
  为什么要抓你?
  张宝林再次哈哈笑道,五原,你不说实话,你不是老张家的种!
  我姓宁。我说。
  你姓什么你自己都不知道。你姓宁,那又怎样,这个姓是我给你起的!
  你?
  不知道了吧。我告诉你:宁五原,宝贝一样的男人生在内蒙古五原县。这是你的姓名的全部涵义。
  爸,我喜欢这个姓名。谢谢你。
  你不要叫我爸,你有爸。
  但我只知道你是我爸。
  我为什么要养大你呢,五原?
  我是你得不到的东西的一种寄托,有我,你如同得到了那东西。是不是这样,爸?
  不是,那不是东西,那是人。五原,你不懂,你真的不懂……张宝林眼眶发红,也有泪花在其中闪烁……这是我第二次看见他哭。
  我哭了?他摸着眼睛问我。
  我说,你准备哭。
  张宝林说,我准备哭?五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我就不能哭吗?
  我说,我是第一次看见你准备哭,却没有哭。
  张宝林叹气道,五原呀,我是真想哭,真想像那天一样痛痛快快地哭一场,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为什么?我说,爸,人生还漫长,哭,还是有机会的。
  张宝林讪笑道,五原,你是不是盼着我哭?他突然提高了声音说,如果今天我在你面前没有哭成,小子,你记住,到我死了,我也不会再哭的!
  我的电话响了,是李小雨。她说李八一又不行了。我说我这就过去。张宝林问什么事。我告诉了他。他也要去,但苏铃在医院,我想了想同意了。在车上我给苏铃发了个短信告诉她这个情况,同时通知单芹我去医院了。
  张宝林开着宝马车在空寂无人的道路上行驶,在车里可以听见车的轮胎与地面摩擦发出的沙沙声……我说,爹这回可能不行了。
  张宝林说,他行。他活得过我。他说过他要主持我的追悼会的,他还说给我的挽联他都写好了……李八一,这个狗日的……
  张宝林曾经让李八一给他写个传记。那是李八一给张品一写了一篇回忆录发表在《传记文学》上后有了这个想法。从张品一家出来,张宝林请李八一到东顺峰吃夜宵,席间他把自己的想法说给李八一,不料换来李八一一阵疯笑,笑得直咳嗽。
  我没说清吗?张宝林递给李八一一杯茶。
  李八一喝了口茶镇住了咳嗽说,我当然清楚了,你是不是要我给你写部传记?
  对呀,八一,你看看有没有可行性?
  你要写传记!李八一皮笑肉不笑地说,兄弟,你才多大,是不是早了点,你爸也就是让我写写回忆录呀。
  我和他不一样,张品一同志不就是个东进红军,参加革命一共放过三枪,剩下就是当官了。这样的人共产党里一大堆呢。我就不一样了,学上到初中,实际上只是小学六年级,可是,就凭着六年级的水平我不是也干到了今天的规模,眼见就在香港上市了……不值得树碑立传吗?
  李八一正颜正色道,兄弟,我劝你算了吧,你比你家老爷子可差得太远,我这回帮他老人家写回忆录才明白。
  你写不写吧。张宝林有点不高兴。
  你什么意思?写怎么样?不写怎么样?李八一也沉下脸。
  我给你钱……
  你除了钱还有没有别的。要是你真有钱没地方花,我劝你捐给希望工程,也算是个善举。李八一一本正经地说,宝林,你才多大,才四十七,写传的事再过些年,起码你也算个大陆的李嘉诚的时候再说,你听我的没错。
  要是你先死了怎么办?张宝林说。
  写东西的人多了去了。再说,我不会比你先死,将来你的传记最后就是我给你写的一幅挽联,上联是:半世肝胆昭昭儿女情长发财致富。下联是:一生有所作为积德行善为家为国。怎么样?
  那横批呢?
  等等,让我想想,好,有了。横批是:笑入天堂。不错吧。
  张宝林想了想说,不错是不错。可是,八一,我觉得我这传记还是早准备,就这样,从今天开始,我拨一笔钱给你,五万块。你就开始收集资料行不行,等我的公司在香港一上市就动笔,兄弟,钱不少你的,一共五十万行不?
  李八一这回呆了,半天才说,你还要写呀。
  对。张宝林说,我主意已定。你好好想想,这钱你挣不挣,三天内给我回话。你不是说了嘛,写东西的人多了去了,八一,这不比你写的那些玩意儿来钱?
  李八一站起来就走,张宝林拉住他说,说急就急,咱们可是生死过来的兄弟,不写就不写吧。我知道你这是猪八戒摆手——不侍猴(候)呀。
  李八一也就坡下驴笑道:你骂我……
  李八一到了没有写张宝林的传记。不过,他的的确确给张宝林写了一幅挽联。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张宝林一直到死都不知道。
  张宝林说得不错,我们赶到医院后,李八一又缓了过来,原来是他自己不小心把输液的针头给弄掉了,结果是一场虚惊。
  宝林,我当时快死时想,我死也得死在张宝林后面,我还得给他写传记写挽联呀。李八一说到这里呵呵地笑了,像得到老师表扬的孩子般笑了。
  张宝林说,你们这些文人,死到临头还笑,笑你个头。你放心,传记的事我请人写了,都是些大腕。
  李八一不笑了,他突然变得面无表情,他说,五原,我要撒尿。我答应着连忙去卫生间拿尿盆,进了卫生间吓了一跳,苏铃坐在马桶上正看书呢,不过她没有脱裤子。苏铃说,走了吗?我摆摆手拎着尿盆出去。这时,张宝林说,五原,把尿盆给我。
  他要尿盆干什么?
  张宝林拿着尿盆来到李八一面前,为李八一解开裤子说,尿吧。李八一脸涨红了,结结巴巴地说,宝林,这怎么行……
  张宝林说,这怎么不行,三十年前你和苏明远救过我张宝林一命,我一辈子都会记着。来,尿吧。
  李八一眼圈红了……张宝林替李八一擦好端起尿盆要去卫生间倒尿。我连忙接过尿盆说,爸,我来吧。
  我倒了尿出来听见张宝林说,兄弟,我也该走了,咱们是见一面少一面,好自为之吧。转身对李小雨说,小雨,医药费都交了吗?小雨点点头。张宝林又说,再交让五原交。五原,你听见了吗?
  我说,听见了。
  张宝林拉门要走,李八一在他身后喊:宝林,你要保重呀。张宝林没有回头,径直走了……李八一长叹一口气,人歪在床上,泪水哗哗地流了出来。我连忙过去用毛巾给他擦脸,爹,别太激动,这样对病不好……李八一摇头,五原,你不懂呀,你不懂呀……你爸他是交待后事呢……
  不会吧。我扶爹在床上躺好说。
  李八一说,怎么不会呢?张宝林他就是张宝林!五原,本来有些话是我要对你说的,现在,我就不说了,你爸他会对你讲的……说着,他咳嗽起来,我的手机响了,是张雅芝,我没接。
  李小雨送张宝林回来,抱着一个塑料袋。她说,五原哥,这是你爸给我的。我说是什么?
  钱。李小雨说,刚才我看了,是十万美元。我要不要?
  你先拿着。我说着走出病房。
  长长的走廊里灯光昏暗,走着走着我突然觉得心跳加快,快得像提速一百八十迈的宝马。我扶墙站住了,我的脑子里很乱,但我的直觉告诉我:爹说得对。张宝林要处理后事了。难道他察觉了什么……
  电话又响了。还是张雅芝的,这次我接了。
  张雅芝说,你们跑哪里去了,都不接电话,急死人了……
  都不接电话。张宝林也不接电话?他会不会……不容我多想,我冲出病房向大楼停车场跑去……
  张雅芝在电话里喊,五原哥,说话呀……宝马车还在,里面没有人,我心里发凉,彻骨地凉。我拨通索阳的电话,索阳在那边说,是五原吗?我正要回答,突然有人拍了我一下肩膀说,五原,我们走吧。
  是张宝林。
  我松了口气,关了手机。我觉得浑身大汗淋漓,我用手擦汗说,爸,我还以为你走了……
  张宝林抽着烟,烟头的红光映着他笑眯眯的脸,我在等你呢。五原,是不是怕爸跑了?放心,爸不会跑,爸要跑早就跑了。爸有很多内线。
  爸,你在说些什么?我觉得浑身都湿透了……
  好,既然你不知道爸在说什么,爸就不说了。其实,在塞纳河里我就问你准备什么时候抓我,五原,你就和我装糊涂。刚才我又问你,你还和我装糊涂。五原,这不是你的办案风格。
  爸,我真不知道什么时候要抓你。我的手机响了,是索阳。他说,有事?我说,没事,是我爸想和你说话。
  我把手机递给张宝林。他接过电话说,你好呀……
  索阳说了些什么我不知道,反正张宝林说完“你好呀”,就听索阳说了一分钟后就挂了电话。他把手机还给我说,咱们回塞纳河?我点点头……
  我们回到塞纳河,张雅芝在包间里等着我们,见到我就说,五原哥,你爹怎么样?我说,还好。
  张宝林显得很疲劳。他说,五原,雅芝,我有点累了,想做个按摩,你们在这里聊……说着他走出包房,和一个领班说了一句什么就与领班走了。我想跟过去,张雅芝却拉住我说,五原哥,你也想按摩呀?
  我说不行吗?
  当然行。张雅芝拉我进了包房说,我来给你按摩行吗?张雅芝今天格外温柔,这让我很意外。我说,你什么时候学会按摩了?她说,你试试就知道了。你趴下……我趴下又一跃而起……你干吗……我说,上厕所。说着跑出包房来到卫生间。我分别给马局、索阳、单芹打了电话,告诉了刚才的情况。马局指示按原方案办。索阳说他和张宝林约定明晚吃小肠陈。单芹告诉我,她那儿一切正常。
  打完电话回到包房,张雅芝居然睡了,还给我按摩呢。吹牛。桌子上放着一壶茶,还是那壶冻顶乌龙,我也觉得口渴了,就端起壶喝了起来,还真香。我走出包房,来到大厅躺下,我的位置可以看到一切从按摩房出来的人,但我的头不知道为什么变得昏沉沉的,我睡着了……我也不知道睡了多久,直到有人喊我的名字才勉强睁开眼睛,中我看了张雅芝……张雅芝精神焕发地看着我说,都几点了,你还睡?
  几点了?我从沙发上一跃而起,看看墙上的钟,已经早上八点半了。再一看手机,也因为没电而关机了。我心里开始发凉,我已经预感到要出事。尽管我很紧张但我还是做出很自然的状态说,嗬,都八点半了,睡过头了。哎,雅芝,爸呢?他还睡着吧……
  张雅芝说,我也睡过头了,今天还有事要办呢,咱们快走吧。
  那你爸呢?
  他早就走了。不管他,我们走吧。
  我此时全身彻底发凉,我知道我犯了错误,妈的,我被爸张宝林耍了。这事说出去要被人笑掉大牙的……我强打精神走进浴室,用冷水冲了一个澡。冷水使我清醒了,我用浴室里的电话向马局汇报了张宝林失踪的情况。马局沉吟了一会儿说,五原,你马上回局里来。
  我穿好衣服出了浴室来到大厅结账。服务员告诉我账已经被一位小姐结了,还留下了口信,说有紧急的事先走了。这时,我的大脑被一种想法占据:会不会是张宝林父女给我下的套。我连忙用电话问二楼包房服务员,六号包房是否打扫,服务员说正要打扫。我说我是公安局的,包房立刻封了。我又给马局打了个电话把我的想法告诉他。这回马局很干脆,让我在这里呆着,索阳马上带人过去。我放下电话跑上二楼冲进六号包房,还好那壶还在。我向服务员要了一个塑料袋把茶叶和水都倒了进去。当我重新回到一楼大厅时,索阳带人正好进门。
  索阳穿着一套崭新的警服,站在洒满阳光的大厅里,阳光使他苍白的面孔染上一层金色,人显得很精神,一点也不像个癌症患者。他向我走来,眯着眼睛看着我说,五原,走麦城了?
  真对不起。我说。
  索阳在我耳边小声说,这可不是对得起对不起的事,五原,方案是你安排的。
  我也小声说,对,是我安排的,那又怎样!如果因为我的失误造成了不良后果,可以处分我处理我。但我不喜欢你这样说话。
  索阳的脸绷了起来,我说得不对?
  你是不是在幸灾乐祸。
  我?索阳冷冷一笑道,五原,亏你想得出来,我幸灾乐祸?我要是现在幸灾乐祸,早前我就不会让你当这个大队长了。你呀,是不是有点神经过敏。我想解释,索阳一挥手,好啦,甭说了,我们上去看一下。我举起装着茶水的塑料袋告诉他该拿的我都拿了。索阳说,那好,我们回局里。
  我和索阳一起走出塞纳河的大门,强烈的阳光直射过来,有点晃眼,我用手挡住阳光,就在这瞬间我看见了停车场上停着张宝林的宝马车,宝马车停在昨夜里停的位置上。这时,索阳已经走下了台阶,他回头催我快点。
  宝马车。我说,张宝林的宝马车。
  索阳说,对,是张宝林的车。他没开车?走,看看去,说不定他还在塞纳河里睡着呢……
  我和索阳走到宝马车前,我趴在玻璃上看,天呀,张宝林躺在车里睡得正香。这回我心头一热,回头激动地对索阳说,他在里面。索阳过来看了一眼嘴里骂了一声,妈的。
  索阳用手使劲拍了拍车窗,宝马车的报警器响了,尖锐刺耳。索阳说,好了,宁大队长,我该走了。咱们还是按照既定的方案执行吧。说罢转身走了……
  我看着他上车,看着车走,看着车融入道路上的车流后,才慢慢收回目光……张宝林从车里出来,用手摩擦着脸说,五原,你睡好了?
  我抑制着自己的情绪平静地说,我睡得很好。爸,你怎么跑车里睡了?包间里不舒服吗?
  我喜欢在车里睡。
  我真不知道你有这种爱好。
  你找我来着?
  我找你干什么,你去哪儿关我什么事!
  儿子,甭跟爸硬撑着,关你什么事?我要不见了,你的乌纱帽就丢了,我说得对不对?张宝林拉开车门说,上车,五原,我们找个地方吃点东西。说罢又好像想起了什么,瞧我这记性,这隔壁不就是南顺峰嘛,走,那儿的粥不错……
  服务员端来皮蛋瘦肉粥时,索阳给我发来短信让我抽空中午回局里一趟。我看了看短信,继续喝粥。张宝林说,谁给你发的短信?
  我回答,索阳。
  我能看看吗?他又说。我把手机递给他说,索阳让我抽空回局里一趟。张宝林听了没有去看短信,相反他把手机还给我。
  我问,怎么不看了。
  张宝林自嘲道,不用看了,你不是都说了嘛。
  我说,你不怕我骗你。
  五原,我知道你不会骗人,你若不想让我知道的事你是不会说的,但你不会说没有这件事。其实,我也不想和你兜圈子了。五原,你是不是一直负责监控我?
  我从粥碗上抬起了头说,爸,我希望你能理解。
  我当然理解。当年让你上公安大学不就是让你做一个真正的警察,忠诚于法津的警察。让你维护所有需要法律维护的人。
  爸,我一直在努力这样做。
  不,张宝林说,五原,你现在这样做是在维护那些需要法律维护的人吗?
  我平视着这个我叫了快三十年爸爸的人,我听他说这样的话,总是觉得有点可笑。我不明白,他明知自己是笼中鸟却还是这般镇定自若,换了别人早就想跑了……难道他真相信自己的所作所为都天衣无缝吗?张宝林用筷子敲敲碗边,声音清脆悦耳,五原,你是不是没有听见我说的话。我说,我听见了,而且听得真真切切的。我现在就回答你,爸,我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在维护需要法律维护的人。
  张宝林叹气道,难道我不是需要法律维护的人吗?
  我说,不是。
  张宝林嘿嘿地笑了起来,五原,你终于和爸说实话了。这些天,我一直在等这个时刻,现在,这个时刻终于来了。五原,爸真的很高兴。你还是爸的儿子。
  爸,我从来没有否认我是你的儿子,尽管这些年来有不少影影绰绰的暗示明喻说我不是你的亲生儿子,但是,是你一把屎一把尿把我养大,不论将来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会视你为亲生父亲。这一点我是永远不会改变的。
  张宝林的眼眶里滚动着晶莹的泪水,他抓住我的手说,好儿子,爸谢谢你,谢谢你……你妈在九泉之下会安心的……
  妈——我在心里喊妈苗月歌,她好像听见我的声音,姗然来到我的面前……我定定神从爸张宝林的手中抽出手,我用湿毛巾仔细地擦了擦手说,爸,你说得对。
  张宝林也用湿毛巾擦擦手说,五原,你要相信你爸,绝对是个正人君子,我知道你们在调查我,而且很长时间了,可你们调查出了什么?你们什么也没有调查出来。五原,你都不觉得你现在的行为有多滑稽有多可笑。我也就是因为办这个案子的人是你才这样忍辱负重啊……张宝林咳嗽了几声又说,我是不想连累你呀……
  我说,爸,你放心,你连累不上我,只要你没有做那些损人不利己的事,谁也不能把你怎么着。
  好。说得好。五原,爸知道你会这样说的,你想想,咱家是个革命家庭,你爷爷我就不说了,老革命,我呢,为这个城市创造多少财富,提供了多少个就业机会……爸也是凭良心在做事呀。好啦,五原,我该走了,我还有很多事要办。
  张宝林喊服务员结账后就走出餐厅,回头看见我还跟在后面就说,五原,你有事就忙去吧,爸不像你爹你父亲都卧床不起了,爸这身子骨还倍儿棒。说着他做了个扩胸运动,说实话还挺像那么回事。见我也拉门上车,他斜了我一眼说,你上错车了吧。
  我说这几天我跟着你转转,不会烦吧。
  张宝林怜爱地说,怎么会呢,这些年,我一直都盼着你能这样跟着我。再说,这样跟也是跟,在后面跟也是跟,还是这样好,让你看看你爸我是如何过一天的……说着他启动车,宝马车立刻汇入车流,很快我们就来到东三环一座大厦。
  电梯停了,我和他走了出去,这时,我才发现这里是一间巨大的办公室,电梯是直达的。他的办公室是在这座大厦的顶楼,站在拱形玻璃墙前可以俯瞰置身蓝天白云中的半个京城。张宝林走过来,把手搭在我的肩上缓缓地说,妈的,我要是只鸟就好了……
  当人不好吗?我问他。
  他收回手,走到沙发上坐下,五原,爸用这五十一年的生活经验告诉你,当人是这辈子最球的事。
  我说,可你是人呀!
  他从沙发上站起来说,人有十二属相,全是动物。我张宝林这辈子这十二属相的动物全当过,我当过委曲求全的蛇任人宰割的猪受人驱使的马让人观赏的兔子拍人马屁的狗看人眼色的猴被人吃喝的羊还有无耻的鸡可悲的牛下贱的老鼠可悲的老虎,这属相中最高贵的是龙,还是人杂七杂八凑出来的。这些玩意儿,你爸都干过呀,就说龙能腾云驾雾,但它也没有翅膀,不能自由自在飞翔……我是人,但我厌倦过人的日子了……
  爸,你是想过鬼的日子吧。
  五原,你在套爸的话,不过,爸对你也没有什么瞒着的,我实话告诉你,我要走早就走了。他说着走到办公桌前拉开抽屉取出一沓护照递给我说,你等等,说完走进里屋。我打开护照,都不是张宝林的名字也不是他的照片,他给我这些干什么?我正困惑时,一个陌生人从里屋出来说,五原,你看绿色的护照。声音是张宝林的,但陌生人的样子和护照里的照片一样。陌生人摘去面罩变成了张宝林,他笑,笑得十分得意。五原,我要想走,现在应该在日本上空了。
  你真没想走过?
  想过。张宝林走过来双手搭在我的双肩上用头顶着我的胸,好一会儿抬起头来坏笑着,小子,你还真知道爸。昨天我在茶里下了药,我都快到机场了,想了想,这世界上我惟一不能毁的就是你,五原。
  可你毁了爹毁了父亲污辱了他们的女儿,还有……爸,你为什么这样做?我抓住他的衣服的前襟……你把他们都毁了,留下我干什么?爸……我哭了。
  张宝林慢慢地把我的手掰开,攥在他两手之中,轻轻地揉着,突然他笑起来说,五原,你是刑警?
  我警惕地看着他。
  你是刑警,你说我毁了他们,你有证据吗。他摇摇头自语,也许我该走……他继续摇头自语……可还有三天……对,他提高声音说,你们不是还有三天要抓我的吗?
  你知道……
  他哈哈大笑道,你知道的我知道,儿子,你不知道的我也知道,还有你想知道的我更知道。三天,这足够了,现在,宁五原,我问一句,你是我的儿子还是一名刑事警察。
  我刚要张嘴回答:我是……
  他冲上来用手堵住我的嘴喃喃道:不要说,啊,三天后再说……我咬住了他的拳头,拳头很软,像一块发糕……我看见张宝林眼窝里流出两滴泪水……   
第十六章 爸和爹和父亲
  我让张宝林走了,他说要回家,他说他已经很多天没有回家。我认为他的这个决定很明智:他是应该料理一下身后的事情。
  回到局里,我把放张宝林回家的决定告诉了索阳。索阳听了沉吟片刻说,宁五原,你不是在开玩笑吧。我告诉他,我宁五原在原则问题上是从来不开玩笑的。
  索阳平静地注视着我,他用略带忧郁的目光巡视我的全身,我反问他,你为什么认为我是在开玩笑?
  索阳说,很多警察都愿意拿自己做不到的事情来开玩笑,说自己曾经做过。比如,说自己和妓女谈恋爱或是曾将与黑社会有关系的上级一枪击毙……五原,在心理学上这种现象叫幻想症。
  我笑道,师傅……
  索阳打断我,不要这样叫,我对你说过。
  对不起,我忘了。索大队……
  对不起,我已经没有这个职务了。
  那……索阳,你说这些无非是说你根本不相信我说的,是不是?
  是。
  你为什么不相信我说的话?
  因为你是个警察。宁五原同志。我相信你不会忘记这一点。
  谢谢你的提醒。我说,我现在想起来了,我还是刑警大队的大队长,我有权作出这样的决定。
  索阳说,你真不是开玩笑?
  不是。我说着打开一瓶矿泉水喝了一大口,矿泉水无色无味。索阳拍了一下桌子,宁五原,你是放虎归山。你想过没有?他可能做出你想不到的事情。
  是吗?索阳,你说他都可能做些什么样的事情?
  我不知道,有些事情是无法预测的,但你要想想后果……
  后果是什么?索阳,你不觉得这案子破得太顺了吗?张宝林他要干什么?我打开另一瓶矿泉水递给索阳,在他喝水的时候,我把与张宝林在一起的点点滴滴都告诉了他,然后说,你判断一下,他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他突然变傻了……索阳不说话了,他眉头紧皱。他思考问题时一般不会这样故作姿态的。
  你不舒服?我问他。
  有点。他双手按住腹部,眼睛发亮,五原,他是不是在保护什么人?
  用他的生命和全部财产?这不符合逻缉,钱对他来说比生命还重要。你说是不是,索阳。我问他的时候……索阳突然滑落在地上,我上前扶起他,师傅,你……
  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额头上布满了黄豆粒大的汗珠,紧咬的嘴唇渗出了血丝。他用手指着放在桌上的手袋,我过去打开手袋,里面有一个铝制的小盒,里面有酒精棉和用敷料包着的注射器,还有几个安培瓶。我拿起一个安培瓶看了看上面的字:杜冷丁。我转身看着痛苦不堪的索阳说,要我给你注射?他点点头。
  我给他注射了两安培瓶杜冷丁,一分钟后他恢复如初。我说,你应当住院。他笑道,我会的,不过,要等这个案子完了以后。五原,咱们还是接着刚才的话说,你说,张宝林如何做才符合逻缉?
  我摇摇头说,我不知道。
  那么说,这就是你放他的理由……
  对。
  如果你知道了呢,还放不放……
  我说,放。
  也就是说你知道不知道都要放……
  我再一次点点头说,我很想知道他这样做的原因。
  有这个必要吗?
  我笑道,太有这个必要了。有时候,我觉得我不仅仅是在破案,我更想破获那些制造犯罪的心理原因,在某种意义上我是去刻意追求。说到这里,我问索阳,你打的杜冷丁是不是要卫生局批才能用?
  索阳一愣说,大概是吧。你也想打?
  我说,我一辈子都不想打。
  索阳说,医生讲,还有一种什么泵,可以随时止疼。不过很贵,一般人用不起。
  我说,你可以叫张宝林赞助你呀……
  索阳也笑了,五原,你又开玩笑,张宝林就是愿意我也不能要呀,你说是不是。
  是。我说,瞧,我又在胡说了。有的时候,我总爱忘了我是刑警。
  索阳说,这是万万忘不了的。
  我说我会记住的。
  张雅芝在那天早晨匆匆走后坐在车里就后悔了。夜里,她看着宁五原喝了茶后走出了包房,她原以为宁五原会留下。她停住车,她停车的地方画着禁停线,就在她思绪纷乱时,一名交警敲着车窗,她被罚二百元扣三分。以往她会和交警争执,但现在她心灰意懒,她把罚款单撕碎扔向交警的背影,人伏在方向盘上哭了……自从乔飒死了之后,这是她第一次哭,哭得十分伤心,她伤心什么呢?连她自己都不清楚。她只是知道,父亲真有钱之后,父亲和她都默默地变化着……她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女孩子变成了颐指气使的女人,钱给她带来了很多快意,也让她失去了很多爱意。她厌恶母亲的悲悲切切小保姆的阿谀逢迎还有米莎痴心不改的等待……每当她尾随父亲来到墓地,看见他跪在苗月歌的墓前时,她知道父亲的真爱已经随苗月歌走了……但是,半年前一次乱翻父亲的书房时,意外地发现了他的日记和夹在日记里的那份签着张宝林、李八一和苏明远签字的誓言,她开始把目光转向宁五原。可宁五原的冷淡和冷静却激发了她的激情,金钱让她养成了志在必得的品质。当她再次仔细地看那日记时,在上面发现了一个收条:收到一千元整。索。这张收条更加激起张雅芝对父亲的好奇,于是,她雇用了乔飒为她调查这本日记中所有令她怀疑的地方。随着乔飒卓有成效的调查,她知道了当年开车撞死苗月歌的人就是宁五原的上级索阳,也知道了宁五原的生身父母是谁。她准备用这些秘密来吸引宁五原时,季小南出现了,她看见父亲如此厚待季小南时,就明白了父亲的用意。就从那天开始她时时刻刻准备和宁五原讲,但每当话到嘴边她都咽了回去,她知道一旦说了,父亲必毁无疑。
  她决心和张宝林摊牌……
  张雅芝走进张宝林的书房。书房四周都是书橱,里面装的都是书,张宝林算是看书的,什么都看,看完的书就扔进书橱,这些年他也读了不少书。
  张宝林坐在案子后面的黄花梨圈椅里,双脚蜷在一起,看着张雅芝不温不火地说,丫头,有事?
  张雅芝从书包里取出一个卷宗放在张宝林面前说,你先看。张宝林看了看女儿,才慢慢地打开卷宗,他看得很仔细,手指蘸着嘴里的口水捻着纸翻着页……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看完了,抬起头面无表情说,你想怎么着。
  张雅芝说,我要和宁五原结婚。
  张宝林听完女儿的话咬了半天牙才说,行呀,丫头,来敲诈你爸了。我这辈子是缺了八辈子德了,一个儿子想抓我,一个闺女威胁我。妈的,当初生下来时,扔到尿盆里淹死算了。
  爸,我没要你的钱……
  你比要我的钱还要我的命。
  你不会是同性恋吧,爸。
  放肆。
  对不起。张雅芝说,但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让他和季小南好。
  张宝林说,为什么你就不要问了。
  张雅芝说,其实我知道你为什么。你……
  张宝林说,你给我住嘴,说着他从书柜里取出一沓照片递给张雅芝,你看看吧。说罢他走到窗前,看着窗外几棵抽芽生叶的银杏树。张雅芝打开台灯,赫然入目的照片全是她和乔飒还有其他男人做爱时的情景。她把照片放在茶几上,然后坐在沙发上对着张宝林的背影说,爸,你不觉得很下作吗?
  张宝林转过身来说,我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心。我知道这样很伤害你的自尊,可是,丫头,你的行为是一步要你老爸的七寸,我这样做也是不得已呀。
  我只要宁五原。
  不行。
  不行我就把这些东西交给宁五原。
  你……张宝林使劲地吸了口气说,丫头,我们还是再想想……喝杯咖啡好不好,我回来时看见杜娟在煮咖啡……张雅芝想了想说,也行。张宝林走出书房,一会儿端回两杯咖啡,把一杯递给女儿,自己轻轻呷了一口说,这蓝山咖啡还行。张雅芝喝了一口咖啡说,爸,你想好了吗?
  张宝林说,我想好了,我答应你的要求。
  真的!
  当然,你老爸说话是算数的,不过……
  爸你放心,这材料只有一份,我现在就烧了。说着她站了起来向案子走过去。张宝林说,不忙,不忙,喝完咖啡再说。张雅芝听他这么一说又坐下了,端起杯子喝起咖啡来……但张雅芝万万没有想到这杯咖啡还未喝完她就睡着了。
  张宝林看着昏睡的女儿轻轻说,丫头,你的好奇心也太强了。他从茶几下的抽屉里取出注射器,又取出一包粉末状的东西,倒进咖啡杯里用小匙搅了搅,然后装上针头,用注射器吸进,用酒精棉在张雅芝手臂上擦了擦,将针头扎了进去。看着咖啡色的液体缓缓进入女儿的身体,张宝林痛心地摇摇头。
  苏明远在东四六条下了出租车就奔李八一家,他在李八一家撞了锁。邻居告诉他李八一前两天住了院。于是他又向医院奔。苏明远心里揣着一团火,烧得他口干舌燥眼花耳鸣。早上六点钟他接了一个电话,一个女人的电话。自称是何艳春秘书的林小姐告诉他,让他今天晚上六点到昆仑饭店,何艳春要请他吃饭。他小心翼翼地问还有谁参加,林小姐告诉他上次请的人这次都请。挂上电话他就坐立不安,像一粒在火中煎烤的栗子。他吃了救心丹才让自己狂跳的心稍许平静。自从上次去昆仑饭店后,他一直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一直在等待着这位林小姐的电话。他最害怕这位林小姐的电话,偏偏又时刻在盼望,他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原因。
  在医院门口他踌躇不前,在医院的小卖部前买了根红果冰棍吃着,冰凉的冰棍让他燥热的身子感到清凉。他蹲在马路沿上,眼前又好像看见了那个用芦苇搭建在瓜田里的小棚……
  三十一年前的夏天,在河套平原正是西瓜成熟的季节,八连有五亩瓜田,苏明远就是看瓜人。看瓜是防人偷但主要是防獾,獾是偷瓜高手。八月的河套自然是热浪逼人,李八一光着身子穿着军用雨衣和长筒雨鞋草帽上还有防蚊罩,这里的蚊子不是单个的而是一团一团的像个小炸弹,时不时就袭击这些有血有肉的兵团战士。李八一把自己居住的窝棚外面用黄泥糊得一点缝隙都没有,还在窝棚的四边点起了艾草,蚊子是最怕艾草味的。这天晚上他点的艾草更多,是因为排长季明宇在这里要写个东西,自然他李八一就要全副武装去巡视瓜地了。季明宇比他们三个大两岁,是北京男五中的红卫兵头儿,他的很多故事都令苏明远李八一张宝林崇拜不已,所以,季明宇让苏明远保密时,苏明远心里充满了激动。
  季明宇在这瓜地的窝棚里给中央写信反映知识青年的问题。他是从小热爱政治的人,“文化大革命”更让他把政治具体化了,在兵团的日子里虽然艰苦,他认为是在第二次爬雪山过草地。他从不和张宝林这些六九届的鬼混,他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学习马恩列斯的著作上了。现在,一九七三年了,他已经预感到中央会对知青问题有新的政策,因此他决定上书一抒己见,这已经是他写的第六封信了。时间过得很快,写完了这封信,他看看手表已经差十分八点了,距离何艳春来就差十分钟了,距离连队晚点名还有一个多小时,他完全有充裕的时间与何艳春享受男女之爱。季明宇想到这里时笑了,他笑那帮人,比如张宝林比如苏明远比如李八一,何艳春向他讲过他们露骨的追求,季明宇为之一笑,他知道能让何艳春这种清高的女孩儿投入自己的怀抱,知识是最重要的力量。他走出窝棚时,正好何艳春来了,正好苏明远也回来了,何艳春和苏明远似乎有些尴尬,季明宇不在乎,他对苏明远说,你再转转,差十分点名时叫我们。何艳春则说了声谢谢。苏明远望着他们钻进了窝棚,心里针扎一样痛。他也喜欢何艳春,但他清楚何艳春这样的女人是永远不会属于他的,哪怕是一天。何况这个男人是季明宇。但当他走出了不到十米远,他听见了何艳春的声音,是一种绝望和气愤的声音:你要干什么!他又听见季明宇的声音:你不要给脸不要脸。苏明远转身回去,他站在窝棚外,听见里面人的喘气声和厮打声……他好像看见季明宇一点点剥去何艳春的衣服……他心一紧,手中的二股叉掉在地上,掉在地上白天他吃饭用的铝锅上,声音在夜色中很响亮。季明宇伸出头来看见他有点不高兴地说,你还在这儿!
  后来苏明远走了,他满脑子都是何艳春的喊声,晚点名后他回到窝棚里嗅到一股腥味,他把油灯拧到最亮闻味去找,最后在他的草席上看见了一片暗红色的血迹。他苏明远再木讷,这片血迹意味着什么他还是清楚的。突然,他头贴着这片血迹呜呜地哭了,在窝棚外,许多正在偷瓜的獾都停止了行动,它们想搞明白看瓜人又在使用什么新招了?不过,苏明远绵绵不绝的哭声还是没有阻止獾的行动,第二天,苏明远走出窝棚发现瓜地一片狼藉时,他笑了……没几天季明宇因写信出事逃跑了,音讯全无,再到后来何艳春生宁五原,他宁肯与何艳春一起撒谎也没有漏过一句话……
  苏明远吃冰棍的时候,李八一也为找不到苏明远在着急。他也接到了林小姐的电话,让他晚上六点到昆仑饭店吃饭。李八一着急但他没有像苏明远那样急。他让李小雨陪苏铃找苏明远,务必要把苏明远叫来有要事商量。李小雨不明事理以为父亲自觉不行想安排后事就带着哭腔给宁五原打电话,也赶上宁五原要去开会就给病房回了个电话,是李八一接的,李八一说我没事。
  李八一独自在病房半躺着,电视开着,他的心思却在从前的那点事上……
  季明宇逃跑是他和张宝林骑马送到火车站的,张宝林鬼点子多,让季明宇坐往磴口开的车,他估计抓季明宇的人准在北上的乌拉特前旗候着,果不其然,抓季明宇的人落空了,而季明宇从此杳无音讯了……是张宝林先发现了何艳春身体上的变化,他为她的变化惊愕和痛心,他像条疯狗在连队里荡来荡去想发现那个让何艳春身体变化的男人。他怀疑李八一,甚至和李八一打了一架。闻讯而来的何艳春和苏明远扶起了头破血流的李八一。
  何艳春说,张宝林,你像条疯狗。
  张宝林指着李八一说,何艳春,是不是他。
  何艳春说,不是。
  张宝林又指着苏明远说,何艳春,是不是他。
  何艳春一跺脚,不是,不是。张宝林你真疯了……你是不是还要一个人一个人问?
  张宝林点头说,是。
  何艳春腿一软坐在地上说,张宝林,你没有权力这样做……
  张宝林说,我有这个权力,因为我爱你……告诉我,到底是谁?
  何艳春欲哭无泪,双手拍着黄土地,拍起土末飞扬,张宝林,你不要逼我……
  苏明远劝张宝林,宝林,别问了……
  张宝林一拳打在苏明远的胸口上,喊,滚……转身又指着正欲张口的李八一,你也闭嘴……
  李八一没有闭嘴,说,你……声刚出,张宝林就是一巴掌,打得李八一直转悠儿……张宝林还要打……
  何艳春叫,住手,张宝林,你这个疯狗,我告诉你!
  气喘吁吁的张宝林松开李八一说,是谁?
  是——你!
  张宝林一惊,坐在地上发了一会儿呆,索性躺在地上喊,不是我……声音在他头上的蓝天白云里回响……何艳春站在旁边看着躺在地上大喊的男人,她因怀孕而开始浮肿的脸上呈现出难以言状的痛楚,她掸掸裤子上的黄土,脚步蹒跚地走了……
  张宝林趴在地上看着他喜爱的女人走了,渐渐地消失在田野的暮霭中,他如同一只被骟了蛋的马在地上打滚,天地却在他的滚动中旋转,他的胸腔里哽咽着仇恨,他仇恨自己对女人的爱,因为这种爱已经让他不能自拔。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站了起来,浑身是土,他环视四周,看见了同样浑身是土也在看他的李八一和苏明远。他们就这样相互看着,不知过了多久,张宝林叹了口气说,唉,女人……说完他就走了,李八一和苏明远跟在后面。
  现在,躺在床上的李八一和坐在床边椅子上的苏明远正相互注视着,力不从心的目光在游离中碰撞。
  苏明远说,八一,你甭这样盯着我,我怎么了?
  李八一说,你怎么了,你自己是最清楚的,你说,你当年那个厂长是如何当上的?
  苏明远说,你甭说我,你自己想想你发表第一篇作品是谁帮的忙?
  李八一说,最早知道内情的人只有你,你为什么一直瞒着?
  苏明远站起来说,我……我……可是我救了张宝林一命。
  我们都救过他的命。李八一说。问题是现在我们晚上如何去见何艳春。老苏,我们都食言了……
  张宝林此时在宝马车里,他手里有一个八倍的望远镜,通过两个圆圆的镜片,苏明远佝偻的身子和满头白发都收入他的眼中。那瞬间他的心悸动了一下,他突然觉出了岁月对苏明远和他都已经是先声夺人了……
  门打开了,管教站在门口对张宝林挥挥手,带上东西,出来。他心一惊,要转号了……他跟着管教走了一会儿,来到一间阳光明媚的房间,他被阳光刺痛了眼。他听见有人喊他:宝林。他睁开眼睛,他看见了苏明远。苏明远抓住了他的手说,我来接你出去……张宝林以为这次他死定了,一共从广州买了十万张黄盘,被公安查了。这是他准备干的最后一次,这最后一次如果成功就可以积累相当的金钱,他就要干干实业了。被抓了,他就明白自己要头落地了。现在苏明远把他接到车上说,宝林,你没事了。他如同做梦。他不相信苏明远是用什么手段救了他。苏明远告诉他找了新上任的公安局长季明宇。
  他……
  宝林,当初我们救过他的命的……面对苏明远的解释,张宝林还是半信半疑。
  张宝林的怀疑是准确的,当苏明远拿着那块他剪下来染着何艳春的处女血的苇席块见到季明宇的时候,季明宇已经同意释放张宝林了。
  在车上,苏明远把这一切都告诉了张宝林,苏明远注意到他谈到血苇席块时,张宝林嘴角抽动了几下,也就几下就不再抽动了。以后的十几年里,他们谁也没有谈及这件事。吃饭时大家旧友重聚,开怀畅饮,席间,张宝林拿出宁五原的照片,照片上的英姿勃发的宁五原正准备考大学。季明宇把这照片反复看,最后说,让他上公安大学。
  学什么?张宝林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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