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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爸爸父亲爹

_4 魏人(当代)
  你爸又喝多了吧。
  他一边喝一边磨刀一边说:磨刀霍霍向猪羊……两眼都红了,很恐怖的……李小雨略带夸张。我摇头表示不信,李小雨有些急了,我真不骗你……
  就是他和我爸喝酒说漏了嘴把稿酬是张宝林给的事说了,我爸才急了。五原哥,你务必去一趟,我爸说杀不成张宝林也要把马大地给废了。看李小雨急得嘴唇上都裂了口子,我决定去一趟。
  李八一果真要杀人了。
  我走进他家就嗅到一股血腥味,我看见李八一手执磨好的利刃,这是一把自己打磨的刀。这把刀正对着马大地的咽喉,而且还划破了一点皮。马大地看见我便大叫,宁哥,救命呀……
  我说你的命还用救?死了算了。
  马大地说宁哥你可是人民警察,不能见死不救……
  李八一说,五原说得对,你这种人死了算了。说着手一使劲儿,利刃又进了皮肉,血随着马大地的哀嚎流出,宁哥,他可是下手了!
  我李八一说话算话,说废了你就废了你。
  爹,我说李八一,你可不是个说话算话的人。
  胡说。李八一扭头说,五原,你爹是个说话算话的人。趁他说话精力分散,我飞起一脚踢中李八一的肩膀,爹被我踢到一边去了,趁势我冲上去,按住他,把他的胳膊一扭翻到背后,抽出手铐铐住。李八一脸对着地声嘶力竭,宁五原,你个小王八犊子,无情无义,怎么和你亲爹一个样,我白养你了……我把他拎起来放在沙发上说,爹,谁是我亲爹?我怒火冲天。
  李八一眼睛里突然出现懦弱,他低声说,我说的是张宝林!
  不是。你要说实话,我又拎起他……
  五原哥,李小雨冲过来抱住我说,他是我爸也是你爹呀……
  小雨,甭拦着他,让这个不孝的宁五原弄死我……我心一酸手也软了……我抓过李八一打开手铐……我说,爹,你杀了我吧……我捡起刀塞到他的手中,来呀……
  五原哥,李小雨扑过来抱住李八一,爸,你有什么委屈你说呀,干吗铤而走险呀……
  铤而走险。丫头,这时候你还能讲成语。铤而走险,我是被逼无奈才铤而走险的……张宝林,你丫挺不是人养的……李八一说着手抓住胸口,脸色苍白,嘴角抽搐,口吐白沫……
  爸……李小雨喊,摇着李八一。
  马大地说,别动,兴许是中风了?
  爹李八一是中风了,中度偏弱的中风。随着120急救车远去,我突然发现我叙述的这段故事里的人物和医院发生的关系太多了,我本是不想这么写的,但是我又无法改变这一事实。
  我们的生与死是那么与医院紧密相联无法分割。在医院里,那些冷冰冰医疗器械与同样冷冰冰的医生与护士,在这部作品中是应多一点温情的叙述和描写,只是篇幅的关系,我只能简单谈及,这是我的过错。
  几个小时后,从抢救室里走出来的医生告诉我和李小雨,李八一没有生命危险了。李小雨长出一口气,人靠在走廊的墙壁上,紧闭的眼睛里淌下了一个女儿对父亲充满爱的泪水,泪水在她瘦削苍白的脸颊上蜿蜒……我掏出纸巾递给她,这时,脖子上缠着绷带的马大地从走廊的一头走了过来,走到我和李小雨的面前说,他怎么样?
  李小雨闻声抬头用手擦了一把脸上的泪激动地说,都是你,说什么不行,偏要说这些……我和你说了多少次呀……你为什么就不长记性……
  马大地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走到李小雨跟前,双手捧住李小雨的脸,李小雨的脸在马大地的手里摇动着……我想,我该走了……马大地在酒后说出了张宝林所做的一切,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件事深深刺伤了李八一。三流文人李八一虽生活清贫,但他决不能允许别人用金钱来侮辱他。李八一知道,张宝林这样做,就是因为十年前李八一说过张宝林的一句话……
  那时张宝林有了些钱,胆子也长了些。从广州回来给李八一带了一个“丢帮”的打火机。把打火机放在正写作的李八一桌上。
  李八一瞥了一眼问,什么玩意儿?
  张宝林说,打火机,“丢邦”的,世界名牌。
  不就是打火机吗,李八一说,我还以为是原子弹呢!
  李八一口气轻慢,那时他正小有名气,对往日的兵团战友的生存状态充满了轻视,这种轻视深深地伤害了张宝林。那天,李八一又来了客人,两人就文学的话题聊得热火朝天,把送打火机的张宝林足足冷落了一个小时,最后,张宝林趁他们点烟的时候就告辞走了,就在他出屋带上门的刹那间,他听见了屋内的一段对话:
  那是谁?
  一个倒爷。
  你还谁都认识?
  体验生活呗。
  张宝林听见了这些话,脸色顿时变成紫红手心发凉牙齿咬得嘎嘣响。就在那一瞬间,他发毒誓要挣大钱,要让钱多得让所有的人都对他仰视……若干年后,他对我讲述这一场景时,神色阴沉,充满激情。他说,在某种意义上我感谢李八一,是他激发了我勇于拼搏的胆气。
  我来到收费处,用张宝林给我的卡交了李八一的医疗和住院押金。之后,我来到停车场,上车准备离开。马大地和李小雨追了过来。
  五原哥,马大地把一万块钱塞到我的手里说,这钱应当我交。
  我说,李八一是我爹。
  马大地说,我知道,可是……他咽了口唾沫说,五原,你能不能让我当回男人。他看了一眼李小雨。
  李小雨说,五原哥,你就成全他一回吧。
  当男人也要别的男人来成全,这也太可怜了。不过,面对李小雨哀求的目光,我把手里的钱放到车里。这样行了吧。我说,我也该走了。我发动车。
  现在想起那段令我心力交瘁的日子,我总有些恍恍惚惚,仿佛总有一只手在我的身体内扯动着我的五脏六腑。我目睹着我的亲人一个一个离我而去,我却无能为力……
  张宝林来到张品一家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钟了,也就是我刚离开医院的时候。张品一这时烫好脚换好睡衣准备上床了,他的床头放着一份《北京青年报》,他有一个习惯,睡前要看看报。张宝林走进父亲的卧室,张品一刚刚拿起报纸,见到张宝林他淡淡地说,这么晚了,还来。
  张宝林坐在父亲的床脚说,正好路过,朋友送了点内蒙古五原的莜面,就送了过来。您身体还好吧。
  张品一说,你是不是有事?
  张宝林说,真没有事,只是过来看看。
  张品一说,那好,既然没事,你就回去吧,我要睡了。张品一说着把报纸放在床头柜上准备躺下。张宝林连忙过去扶住他躺好,顺手关闭了台灯说,您休息吧,我回去了。说罢慢慢地退出父亲的卧室。就在他要走出门的时候,张品一从床上坐了起来说,宝林……
  有事吗,爸?张宝林转身看着黑暗中的父亲,父亲身上那套白色棉布睡衣在黑暗中格外醒目。
  宝林,张品一的声音很柔和,张宝林对这种柔和的声音也很陌生。他似乎显得有点手足无措。他说,爸,我听着呢。
  我知道你在听,所以,我再问一次,你没事吧?
  张宝林这次没有立即回答,他心想,我能没事吗?但什么叫事呢?有些事放在一个人身上就是杀头的事,但是放在另一个人的身上可能还是建功立业的事。这就是一个法治加人治国家的特点,我混迹于其中,两种情况都可能发生,但无论任何一种情况发生在我身上,我都不会惊喜或沮丧,对我来说,荣辱兴衰都是家常便饭,吃也可以不吃也可以。我该做的事情我都已经做了,我还想做事情,如果大限不到我就去做,如果大限来临不做也罢。但有一件事情我是要做的,而且也要做得很好。现在看来我的一生好像只是在做这一件事,想起来也可笑,一辈子只是在做一件事……
  我问你话呢。张品一打开台灯。
  我听见了,爸,我很好。
  好就好。张品一又关上台灯,重新躺在床上说,唉,有的时候我想,人是应该如何过一生的。我这样是一辈子,为了理想。你这样也是一辈子,为了欲望。其实,有些事还是要明明白白的好,我厌恶挂着羊头卖狗肉,或是两面三刀。你坏就坏,你好就好。别和我说什么多样性,就一样。宝林,我说完了。你能记就记住,记不住就拉倒,你走吧,我要睡了。
  张品一用被子蒙上了脸,张宝林在黑暗中看着父亲一动不动的身体,他突然觉得自己置身在灵堂中,守护着这个给他生命的男人。正像父亲所说的一样,生命与生命是一样的,每一个生命过程又是多么的不一样,这一样与不一样之间产生了多少爱恨情仇,虽然都知道生命结束之后一切都是子虚乌有,但有一口气残留,却总要拼命咬牙挣扎。张宝林比谁都明白这点,张宝林又比谁都不明白这点。
  张宝林从卧室走进客厅,又从客厅走出父亲的住宅。一位年轻的军人走了过来,他是张品一的秘书。秘书说,首长上午检查了身体,情况不好,我明天还要去医院看结果。
  张宝林说,其实看不看都一样,谁也不可能永远活在这个世界上。
  秘书惊诧地说,首长是革命的宝贵财富。
  张宝林笑道,小兄弟,马克思说过,革命是没有财富的,有了财富才有革命的。好,我走了……张宝林沿着林阴小路走向大门,秘书追了上来,说,大哥,我想不起来马克思说过这样的话。张宝林拉开大门回头说,你要好好想,如今是富有创造性的年代。说完他哈哈笑着走了……
  张宝林回到车里拨通了一个电话,他说,我要见你,老地方。
  我驾车回到安全局的培训中心,就径直来到苏铃的房间,苏铃和季小南正在唱卡拉0K,声嘶力竭,把个《大约在冬季》唱得鬼哭狼嚎。我拍拍门,喂,能让我的耳朵有个安静的环境吗?
  季小南说,进女生宿舍为什么不敲门?
  我说,我这不是敲了吗?
  季小南说,有把门推开了再敲门的吗,这是什么逻辑,就像一个小偷偷了东西说,我打招呼了……
  苏铃抿着嘴笑。
  我瞪了她一眼,笑什么,该说的都说了吗?
  季小南接我的话茬儿说,宁队长,我还没有问你,你这两天跑哪去了?按规定,询问证人做笔录应有两人以上,我想你是清楚的。
  我还要说话,索阳的电话打来了。他告诉我,云南的同志来了。你马上带着苏铃的笔录和季小南来招待所。
  到了招待所就看见单芹和索阳站在大厅里,还有两位云南的同志,一位是芒市公安局缉毒大队的刘飞队长,一位是侦查员鲁南。单芹,是芒市公安局缉毒大队的副大队长,我去云南办案,一直是她协助我工作。
  马局长说,云南警方破获了K粉制造工厂案,把在讯问中的有关情况向我们进行了及时的通报,这使我们对张宝林贩毒网络的毒品来源有了清晰的判断。前不久,宁五原去了云南,在单芹副大队长的帮助下就K粉制造工厂的资金来源和供货对象讯问了嫌疑人邹一龙,得到了很好的结果。我们这边,索阳同志的耳目也给我们提供了很有价值的情报。现在把这些情报通报给单副大队长。现在,根据我们掌握的证据,可以说民营企业家张宝林除了正常经营之外,在最近两年里开始从事贩毒和制毒的勾当,他利用公司下属的连锁歌厅、洗浴中心和食品店,在不长的时间里形成了一个贩毒网络。为了降低成本,取得高额利润,他又投资在云南开办了制造K粉的工厂。说实在的,这在京城也是少见的大案。我们之所以让重案队办理此案,第一是保密,第二是办案人索阳和宁五原与犯罪嫌疑人都有亲密关系,有利于得到更多信息。现在,我们组成联合专案组,由我任组长,索阳和单芹为副组长,其余为组员。在最近十天内,我们主要搞清两方面的证据,第一是张宝林的资金从何处流向云南,K粉是通过什么渠道进入京都的,第二是要掌握所有贩毒网络的地点和人。我说完了。
  索阳说,我补充一点,要保护好所有证人。单副大队长,请你指示。单芹微微一笑道,我提一点,专案组所有人集中住宿,通讯工具重新配卡,专卡专用,通话时必须有第二人在场,同样,见任何人都必须有第二人在场……
  见情人呢?季小南说。
  单芹严肃地看了一眼季小南说,既然是专案组,我想你应该知道专案成立到结束期间,不得见与案情无关的人。另外,以后在我讲话的时候不许随便插话,这是纪律。单芹这番话让季小南面红耳赤,也让我再一次认识了单芹。此刻的她好像是一名威严的将军,每句话掷地有声……我不由鼓起了掌,大家也鼓起了掌,季小南最后也鼓起了掌……
  张宝林走进“天各一方”茶馆时习惯地看了看手表,二十二点二十分。他心里咯噔一下,自语道,妈的,来早了。张宝林与人见面从不早到。他喜欢可钉可铆踩着点来。他犹豫了一下准备走出茶馆到外面转转再回来,就在他转身出门的时候,有人在他身后说,来早了就来早了。我比你来得更早。
  张宝林回头与那人相视一笑道,你比我急。
  那人说,我是外急你是内急。说着也不等张宝林回话就向里面走,张宝林随他走进名叫“来去轩”的包间坐下,那人已在倒茶。张宝林拿起茶杯闻闻说,茶不错嘛。
  那人说,是信阳毛尖。
  张宝林说,你外急什么?
  那人说,我说是你内急,内急比外急要急……
  张宝林说,你改说绕口令了?
  那人说,你好像也改做毒品生意了?
  张宝林说,你知道了?
  那人说,不是我知道了,是警方知道了。
  张宝林喝了口茶说,这茶正经是好茶,味道醇香。说着一口把一杯茶都喝了,又自倒一杯说,你是给我报信的?
  那人说,那我是干什么的?
  张宝林说,你是干什么的,你要比我清楚得多,你这样做有悖于给你高官厚禄的共产党。
  那人说,你少跟我说这些。
  张宝林捋捋头发说,你是奸细,你是特务,你还是耳目,最后你还是叛徒。
  那人说,口气有点急躁,张宝林呀张宝林,你为什么要贩毒?难道你挣的钱还不多吗?
  张宝林笑道,我挣的钱太多了,多得我都不知道有多少了……
  那人说,你真的不知道吗,贩毒是死罪,你死了,你挣下再多的钱又有什么用?你是不是昏了头了你!
  我清醒得很。张宝林举起茶壶为那人斟茶,那人用手去捂茶碗,可水已经从壶嘴里流出,浇在那人的手背上……
  那人高声喊,张宝林,你烫着我了。
  服务员闻声进来,打开大灯,那人的手背已经红肿,有几处起了白色的泡。那人用嘴吹着手背说,你疯了,啊,张宝林……
  服务员说,先生,我们这里有烫伤灵……
  那人气急败坏地说,去拿呀。服务员出去了。张宝林嘿嘿地笑了起来,声音里全是幸灾乐祸。
  你还笑,狗日的。那人骂。
  你妈的是驴日的,张宝林依旧笑,兔崽子,你忘了你那次烫我了吗?
  那人摇摇头……
  张宝林哼了一声说,你忘得快,我告诉你,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张宝林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关在黑屋子里,这屋子是因为早两年死过人就用来放豆饼了。张宝林躺在豆饼上觉得浑身疼也冷。于是他大喊:来人呀,来人呀……
  过了十分钟才有了动静,门稀里哗啦地开了,随着打开的门,阳光也涌了进来,阳光中有个阴影,张宝林揉揉眼睛看清了来人。
  他说,你个王八蛋,怎么把爷搁这儿了?
  那人说,团长说这地方就是搁“爷”的地方。
  张宝林说,那连长呢?
  往这里看。那人指着自己,告诉你,张宝林,苗德全被免职,我现在是连长了,你小子乖点,把该说的都说出来……
  说什么?张宝林有些糊涂。
  说什么?傻逼,你们惹大祸了,你不知道?
  张宝林说,我不知道。
  别生扛了,李八一和苏明远都交代了,你们在苗德全的带领下,动用武器,殴打贫下中农,破坏“一打三反”运动,我告诉你吧,张宝林,你犯的是死罪,要不是你父亲和师长有点关系,你就押到兵团看守所了,和苗德全做伴了。
  张宝林明白了,眼前这傻逼不是胡说八道,看他得意洋洋的样子,张宝林知道为了那个西瓜把事情惹大了。他想站起来,发现自己手脚都被绳子捆住,他使劲挣扎,人在豆饼堆里滚来滚去。
  那人踢了他一脚说,甭挣了,还是老老实实交代问题吧。
  张宝林怒目横视,你踢我?你胆子也大了?
  那人又踢了张宝林一脚,这一脚踢在张宝林的胯下,痛得张宝林龇牙咧嘴,王八蛋,你踢我老二,老子要是将来生不出来孩子,我活劈了你。
  那人笑,说,你那玩意儿,趁早骟了,省得祸害人。说着向门外走去……张宝林喊,给爷拿点水喝……
  渴了?那人回头问。
  张宝林点点头,杀人不过头点地,不能渴死。
  那人走近张宝林说,你说得对,说着用手伸进裤子里,对准张宝林的头。
  张宝林说,孙子,你要干什么,小心爷一口给你咬下来。
  那人哈哈大笑,笑声中喷出腥臊的尿,直奔张宝林的脸……张宝林在尿雨中大骂:季明宇,我操你祖宗八代……
  服务员拿药回来,季明宇自己往手上搽药,一边搽一边咧嘴。张宝林一边看一边说,茶水和尿都是消毒的……
  季明宇说,去你妈的,你妈的还记仇?
  张宝林笑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季明宇对服务员说,结账。看服务员走了说,张宝林,我该做的我都做了,你也要像个大丈夫。
  张宝林还是笑嘻嘻说,无毒不丈夫。
  季明宇说,我告诉你的你别不上心……
  我会记在心上的。张宝林说着见服务员进来,从口袋里掏出钱要结账,被季明宇拦住。季明宇说,这点钱我有。张宝林看着季明宇付完账要走就说,这茶才一过,就不喝了,可惜了的……
  不行,我要走了。你慢慢喝吧。季明宇说完向外走,走到门口又回来坐在张宝林对面。
  张宝林说,还想喝,来……说着举起茶壶。季明宇一把按住了张宝林的手说,对了,还有一件事,我必须说……
  说吧。张宝林推开季明宇的手,说呀。
  我告诉你,宁五原和季小南是亲兄妹。
  我知道。张宝林喝了一口茶。
  季明宇说,你知道有个屁用,他们不知道,他们在恋爱!
  我知道。张宝林说,你可以告诉他们真相呀。
  你……季明宇站起来又坐下,用手拍了一下桌子,把茶壶茶碗震得叮当乱响,张宝林,我们是有约在先的!
  是吗?张宝林抬头看着季明宇情绪激动的样子缓缓地说,季明宇,我答应过你的事情决不食言,同样,你答应我的事情也不能食言。对不对?
  季明宇说,可我没有答应你贩毒呀。
  张宝林说,可你答应我帮我做生意呀,贩毒也是生意。
  季明宇说,这是犯罪。
  张宝林说,你以为你以前做的事不是犯罪呀,我告诉你,全是犯罪,亏你还是政法委书记。
  季明宇从亢奋中平静下来说,你说,我怎么做?
  你是小学生呀。还用我教?当年你怎么用尿浇我来着?张宝林拍拍季明宇受伤的手背,季明宇疼得跳了起来喊,我的手……
  张宝林说,你还不明白?
  明白什么?
  你呀,还上过中文系,知道王佐断臂的故事吧……张宝林又拍拍季明宇那只好手说,我会说话算话的。
  两人走出茶馆,季明宇举手打车,出租车开走之后,张宝林还靠在宝马车站了很久,最后,一拳砸在车上,声音很响。他揉着手钻进车,开车走了……
  茶馆门口,服务员看着宝马车走远,连忙关闭霓虹灯,然后把大门仔细关好,走进“来去轩”包房打开壁橱门说,出来吧。
  乔飒愣愣地从壁橱里走了出来,一屁股坐在地上,眼睛发呆。服务员怯生生地伸出手捏了捏乔飒的鼻子。
  阿嚏!乔飒打了个喷嚏。吓了服务员一跳。
  乔哥,你别是感冒了?
  我没事。乔飒说,我该走了……
  乔哥……
  噢,乔飒想起了什么,连忙从口袋里掏出二百元递给服务员,服务员说,乔哥,我不要……
  嫌少?
  不是。乔哥忘了你说的话了?你不是说喜欢我吗?乔飒看了一会儿白白净净一脸羞色的服务员,想了想便上前抱住了她……
  两个人热火朝天的时候,从茶馆深处一个房间里坐起一个老头,他走出屋来到“来去轩”趴在门缝上看……里面两个人还边干边说。
  乔哥,录的东西值钱吗?
  妹妹,娶十个你都够了……
第十三章 总有些事是出乎意料的
  乔飒的尸体是在第二天早晨九点钟在大兴区的一个建筑工地里被发现的。乔飒是被人从背后用钢丝勒死的,罪犯作案手法娴熟,根本不容死者有任何挣扎就命归西天了。季小南和法医从屋里出来,看见我站在走廊里,就走了过来。
  法医说,建筑工地不是案发现场,死者生前发生过性关系。
  季小南说,死者的外衣上沾有好多茶叶末,应该不是在建筑工地沾上的。
  我说,你们这是在汇报案情吗?好了,按照所有的程序走一遍,然后给我一份正式的报告。明白?他们点头。我说,只有三天的时间。这次他们回答是用语言:是。
  季小南没有用三天而是仅仅五个小时就查清了尸源和案发现场,这是让我出乎意料的事。下午两点她推开我办公室的门很兴奋地喊,宁队,我查清了。我想汇报一下乔飒被杀一案的情况。
  乔飒……好熟悉的名字。我想起来了,这是张雅芝常常挂在嘴边的名字,那个私人侦探……我示意季小南坐下说,季小南,这个乔飒是不是个私人侦探?
  季小南腾一下站起来说,你知道?
  我说,坐下说。瞧你急的,我也是听你说才想起来的,他和张雅芝很熟……
  季小南没有坐下。我说你为什么不坐。她说,还有两天多的时间,我是不是应该把案子搞得扎实后再汇报会更好?
  我说,你是问我吗?
  季小南突然笑了,我才不问你。我是在问自己。哎,宁五原,你这儿有吃的吗?
  你叫我什么?
  叫你宁五原,不行吗?她一脸天真无邪。我饿了,特想吃康师傅方便面。
  我说,这是在办公室,你要守规矩。我的声音很严肃,让她的笑容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接着说,你记住,在公安局我永远是队长你永远是警员。现在你可以走了。
  季小南悻悻地走了,她出门时回眸,我看见了她哀怨的眼神,但我把头低下了,直到听见关门声,我才缓缓抬起头……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装酷,其实我心里很想去亲近她甚至想抱抱她……我打开写字台右侧的小柜门,里面装满了康师傅方便面,我取出一盒撕开包装……我为什么不给她呢?连我也无法解释我自己的行为,每当我有一种冲动想对季小南表示好感的时刻,总有一种冥冥之力像一只强壮的手阻止我这样做,而每次我居然都听从了……
  第三天,乔飒的案子已经水落石出。杀人者就是“天各一方”的守夜人。他已经逃跑了。女服务员说出了一切,乔飒是“天各一方”的常客,并与女服务员眉来眼去常施小恩小惠。那天,乔飒在偷听两个客人的谈话之后,就在那间包房里与女服务员行苟且之事,被守夜人看见。守夜人与女服务员早已成奸,一看自己的女人被别人玩耍,不由大怒顿起杀心,便等女服务员洗澡之际,将正在抽烟的乔飒杀害并移尸大兴区的建筑工地。
  我听完季小南的汇报,心里总有一点不踏实。我说,你把案卷放在这里,我再看看。季小南对我的冷淡似乎已经习惯,她走的时候面无表情。就在这时,我接到张雅芝的电话。张雅芝说她就在公安局的大门外。
  张雅芝让我去陪她参加乔飒的葬礼。怎么这么快就烧了呢?我想打电话问季小南,转念一想,按规定尸检完毕的尸体可以火化。便放下电话,与张雅芝一起去了东郊火葬场。
  我记不清去过多少次火葬场了。还好,我每次去都是因为那些死于非命的陌生人。妈苗月歌走的时候,因为我小就没有让我去。
  我是非常不愿意去火葬场的,就像我也非常不愿意参加婚礼一样,在这种生与死的典礼之中,我总有一种门里门外的感觉,进门是死出门是生,我是倚在门框上看生生死死的人。我知道,所有的人都会有这么一天,尽管他们的人生历程千种万种,但死是无法回避的;婚礼是可以回避的,你不去或是你不结婚就可以了。我们人总想控制一切,从养的动物到人到大自然,其实,什么也控制不了,当你以为控制了的时候,也就到了你被控制的时候了……
  乔飒是有老婆的,他的老婆是四川人,带着两个眼睛哭成核桃的女孩。她看见别人介绍张雅芝的时候,就冲了过来,拉住张雅芝的手哭道:张总,我们家的乔飒可是为你干活死的……
  你是?
  我是乔飒的媳妇。乔飒媳妇拿出与乔飒的结婚照。照片上的人喜气洋洋。乔飒媳妇哭:乔飒,你死得惨呀……你才三十七岁……你说,还要和我生三个男娃娃……没了你,我咋生呀……
  张雅芝面对这一切变成了泥塑木雕。我拉她出来上车。在车里我问她,乔飒为你工作?
  她依旧木然。
  我举手打了她两个耳光。她呆滞的目光消失了,嘴巴也动了,眼泪也出来了。突然她扯着自己的头发歇斯底里地说,这是怎么回事呀?这是怎么回事呀!
  她神色凄惶,我的心痛了一下。
  我说,安静。
  她安静了。
  我又说,张雅芝,乔飒为你工作?
  她点点头。
  干什么?
  不知道……她大喊,我不知道……五原哥,我为什么不知道呀……她一头扎进我的怀里,啜泣着……
  我轻轻地抱住她抖动着的身子……像空中飘浮的树叶一样轻盈的身子……
  张雅芝什么都知道……
  后来发生的事证明我不踏实是有原因的。什么事情如果太顺利了,在我看来也就是不顺利的开始。当天晚上我打电话要季小南到“天各一方”茶馆见面。我听见她在电话里的声音里有欣喜的味道。
  “天各一方”茶馆好像没有发生乔飒死亡事件一样,生意依旧不错。我和季小南走进去的时候,女服务员看见季小南着实惊了一下。
  女服务员笑得有些怪,比哭强不了多少,她结结巴巴地说,是……是……季警官呀……
  季小南说,还认得我呀。说着给我介绍,这是我的一个证人,在这里上班,叫小菊。同时又把我介绍给女服务员,小菊,这是我爱人。
  谁是你爱人?我心里说着嘴里却讲,对,我老婆说这里特有格调,所以我们就来了……
  太欢迎了,请进,这里有包间也有散座,你们坐……
  季小南打断了小菊的话。她说,我们坐“来去轩”。
  小菊扫了我和季小南一眼说,好,“来去轩”,请往这边走……我们随小菊进入“来去轩”,在两张冠帽椅上坐下,我环视房间一圈,中式古典的装修和装饰,两盏宫灯光线幽暗,镶进墙壁的书橱里放着几册线装书,墙上挂着一个红木做的长框,里面是朱元璋的两句诗:“东风吹醒英雄梦,不是咸阳是洛阳。”倒是别有韵调。
  小菊说,两位喝点什么?
  不等我回答,季小南说,我要信阳毛尖,你呢……老公?我说,随你吧,信阳毛尖。
  小菊笑吟吟道,也怪了,进了“来去轩”的人都喝信阳毛尖。
  真的?我问。
  真的,也不知为什么。季警官,你学问大,你说是为什么?小菊说着给我们沏了两杯信阳毛尖。
  季小南想了想说,我也不知道,唉,我只是因为爸爸爱喝信阳毛尖,也就知道信阳毛尖。五原,你品品。
  我打开杯盖,见碗中的茶果然色绿汤清,举至鼻端清香扑来,抿上一抿,舌滑齿涩,别有滋味。我说,好茶。
  小菊说,好茶就慢慢品,水在这里,我不打扰二位了。说着要退下,我喊住了她。小菊说,先生有什么事?
  我问,知道这字是谁写的吗?
  小菊摇摇头,但却说,我们老板知道。
  我又问,你们老板是谁?
  小菊说,老板叫米莎。
  我心中一惊。季小南看了出来,挥手叫小菊下去后问,你认识这儿的老板?我点头又摇头。我突然想起张宝林,难道这里也是他的点儿?
  季小南问,你怎么啦?
  我却问她,季小南,前几天,传讯小菊时,你有没有传讯她的老板?
  季小南摇摇头。我正要再问,小菊推门进来说,二位,真巧,我们老板正好来了。小菊的话音刚落,我就看见米莎走了进来。米莎看见我微微一怔,笑说,我说是谁,要问这字是谁的墨宝,敢情是五原呀,不是你,谁又能提这么雅的话儿呢。小菊,续水……看见季小南一脸困惑,米莎又说,五原,这位是……
  小菊机灵地说,这位是季警官,也是这位先生的爱人。
  米莎说,五原,这么大的事都瞒着我……
  我不知道怎么介绍米莎给季小南,一时无语。尴尬中,季小南说,你是米莎吧。
  你知道我?米莎很惊奇。
  你不是这里的老板吗,久仰大名。季小南不知何时会了这套。
  米莎说,臭名臭名,不值一提,有什么要求尽管说……
  季小南说,我先生问,这字是谁写的?
  米莎回头看看墙上的字,想了想说,我也记不住了,对了,五原,这字是你爸拿来的,你问他不就结了。
  听了米莎的话,我与季小南不由目光相对。我想,也许我们该离开这里了。就在我们起身的时候,“来去轩”的门又被推开了,进来的人正是张宝林。他依旧衣冠楚楚气宇轩昂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见到我们他哈哈大笑道,五原,想知道这字是谁写的吗?好,我告诉你们,这字就是季小南的父亲季明宇写的!不错吧。
  我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我的心在急速地跳动,这时,季小南突然拉住我的手,她的手心全是汗,我甚至能感到她的心跳!
  我们是刑事警察。
  站在我们对面的是我们准备缉捕的犯罪嫌疑人。
  这犯罪嫌疑人是我的养父我的爸爸。
  我使劲捏着季小南的手……
  张宝林感觉到这一切了吗?他还是笑呵呵地说,小菊,添个杯子,我也喝杯茶,坐呀,小南……
  你不是不认识我爸爸吗?季小南突然问。她疯了。
  张宝林说,我这样说过吗?
  是你说的,是你亲口说的。季小南说,在你生日那天说的……
  这很重要吗?张宝林说,小南,看见你和五原,我真的很高兴。说实话,那天我要说认识你爸爸,我怕你不自然。何况,现在说认识你父亲也不算晚吧。小南。
  爸,我费劲地喊他,我们还有事……
  要走……好……很急吗,不陪爸爸说说话……张宝林坐下举壶倒茶,小菊见状过来说,我来吧。张宝林说,不用,还是我自己来吧。他喝了一口茶,冲我和小南说,如果你们俩的事不算急就坐一会儿,行吗?
  我看季小南,发现她也在看我。看来我得作出决定了,我说,行。
  你们都出去。张宝林指着米莎和小菊说,我不叫,谁也不要进来。小菊和米莎退了出去,我看见她们的脸上都闪烁着惊恐。
  坐呀……五原。张宝林开始笑了……你很难说他的笑是装出来的,他的笑是那么自然而然地从他略微发胖的脸上漾出来,像秋天里不知不觉绽放的小叶菊。
  我熟悉他的这种微笑……小时候,每当他给我带回好吃的东西时,他就带着这种微笑喊我,五原,看看爸给你买什么了……
  喝茶。张宝林把我和小南的茶杯斟满。喝呀,这是好茶,信阳毛尖……
  我知道……小南说。
  对,对,你当然知道,你父亲最爱喝信阳毛尖。昨天,我还给他送了一斤呢。张宝林端起杯子喝茶,喝了一口说,五原,最近在忙什么呢,好些日子都没见你,五原,不能有了媳妇就忘了老爸呀……
  我没有媳妇。
  我不是他媳妇。
  我和季小南同时说。我发现季小南脸上飘红,我也觉得自己的脸发烫。我们是怎么了?
  张宝林笑了,是那种哈哈大笑,笑声中透着爽快和惬意。他说,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小南,我们五原可是个标准的男人,要事业有事业,要钱也有钱,三十岁了,这可是第一次谈恋爱啊……
  张叔……不是……季小南有点笨口拙舌。
  你先等等,让你张叔叔说完。张宝林又喝了一口茶,在口腔里漱了漱,一张嘴吐在地上说,要不是你们都这样了,我还真有点不愿意呢。小南,你知道,你张叔也有个丫头,张雅芝,论长相论学历哪样都不比你差,甚至比你强……
  爸……我说,我和季小南哪样都没哪样……
  甭解释,五原。张宝林点上烟抽了一口说,这种事我见多了,越解释越乱……我还是接着说,五原从小没爹没妈,是我和李八一、苏明远一把尿一把屎把他养大。他叫我爸,叫李八一爹,叫苏明远父亲。五原这爸爸父亲爹都有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都想把五原招为自己的女婿,为这,我们哥儿几个没少吵呀……小南,你真有福气……
  你别说了!季小南直眉瞪眼地喊,我不会嫁给你的宁五原的……季小南全身都在哆嗦……好在她还能控制情绪,说,对不起,我有事,你们父子谈吧,我走了。
  季小南向屋外走去。
  张宝林举起茶杯啪的一声摔在地上,茶杯砸得粉碎,巨大的声响让我吓了一跳也让季小南不由自主地转回了身,她看着张宝林。
  张宝林说,谁让你走的?
  季小南说,我让我走的!
  张宝林哼了一下说,我不让走谁也不能走。
  你算什么人?季小南双眉一挑,眼睛喷火,你管得着我吗?
  张宝林放声笑道,我是管不着你,可我儿子他管得着你。
  他……季小南瞧了我一下,也冷笑道,你让他管呀。
  我气恼地说,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张宝林说,我在给你们说革命家史。
  爸,你就不能好好说呀……
  宁五原。季小南厉声说,他是什么人,用得着听他的废活。我的心一沉,冲到季小南身边抱住她。我知道这种时候若不采取非常的方法,季小南可能什么话都会说。
  季小南在我怀里挣扎,你干什么?我双手扳住她的头,嘴对嘴小声说,别乱说。季小南听了我的话后突然不挣扎了,我觉得她的双手开始抱紧了我,我能闻到她的发香她的肤香她的每一次呼吸喷出的香气,我全身开始发硬,我的大脑开始发蒙,我面对她的柔软微张的嘴唇只有毫厘之差……就在这时,有人在敲我的头,我睁开眼睛:我看见妈苗月歌手举着擀面杖说,五原,不学好。我清醒了,我僵硬的身子发软了,我松开了季小南。
  季小南怔怔地望着我。我冷静地再一次抱住她抽搐的肩膀说,小南,你怎么能这样和爸说话呢?
  季小南抬头望我,似笑非笑泪眼迷离声音又嗔又娇,可他说了些什么?
  爸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一边说一边捏着她的手。
  张宝林也笑了,这一次的笑里有宽慰也有得意。
  我说,小南,给咱爸赔个不是……
  季小南挣脱我说,什么咱爸,我和你没这回事……
  张宝林站起来说,行了……不说就不说,有还是没有这回事都是命里注定的……你们好自为之吧,也不早了,你们有事就早点走吧……
  我和季小南同时松了口气……
  我和季小南回到车里,我刚关好车门准备发动车,季小南突然抱住我,她发烫的脸在我脸上蹭来蹭去嘴里喃喃道,宁五原,我恨你……我轻轻地推开她说,恨我,还这样,是不是爱恨交加?
  她乐了,推搡着我说,你这人有没有真的呀。
  我说你有没有真的?在我爸面前什么来着……
  你爸你爸!季小南直视着我说,你还是个刑警大队的大队长呢,你爸是什么?贩毒分子!还一口一个爸!
  不知怎么,季小南的话竟像刀子在割我的肉,疼得我直皱眉。
  我凝视窗外不再说话。
  你说话呀。季小南抱往我,头靠在我的胸前。她说,五原,怎么听不见你的心跳呀?
  我说,听不见心跳就说明我已经死了。你干吗抱个死人呢。我依旧看着窗外……季小南双手捶我的背,死人还会说话呀。
  我转过身抓住她的双臂说,这一晚上,你就说了一句明白话。
  哪句?她真糊涂。
  我刮了刮她的鼻子说,我们就是会说话的死人。
  我们?
  对。你忘了,我们是刑事警察。当然,你也许会嘲笑我在亲情与法律之间有些软弱,但那是一个人的正常反应,假若一个人面对亲人犯罪或是被害而熟视无睹毫无表情,这样的人能算人吗?如果有一天你爸爸也是犯罪嫌疑人,你能面对吗?
  呸呸呸!我爸不会是你爸那种人,我爸是共产党员。季小南说,真的,他不会是那种人。
  季小南,你无论如何不算是个真正的刑警。我叹了口气。
  为什么?她很认真地问。
  我说,真正的刑警眼里只有嫌疑人和非嫌疑人,而没有共产党员和非共产党员。事实是判断的惟一基础,而法律又是认定事实的准绳。懂吗?
  我点了一支烟,抽了一口,烟头的红光像一颗很近的星星。
  季小南说,不许抽烟。
  我又抽了一口说,任何人都可以成为罪犯,包括你父亲。
  季小南喊,宁五原,难道你爸是犯罪嫌疑人,那我爸爸也应该是呀!你是不是有病!
  我说,那幅字是你父亲写的?
  对。
  你爸爸也爱喝信阳毛尖?
  对。那又说明什么?
  你爸爸和我爸张宝林认识很久?
  我……我不知道……
  你刚才知道了,你想想,一个贩毒制毒集团的首犯和一个政法委书记是朋友,这说明了什么……
  我不听……季小南双手捂住耳朵,宁五原,我不听……
  你可以不听,但事实摆在这里,是谁也改变不了的。我说着,同时也被自己所描述的东西惊呆了……这一切可能吗?不可能。这也太像电视剧里的情节了……我不说了……
  突然,季小南抓住我的手说,五原,你在逗我吧……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她。我眼前又出现了妈苗月歌。她说,五原,又较劲了吧。
  我说,妈妈,我为什么是警察?你们含辛茹苦让我上公安大学,就是为了今天吗?
  妈苗月歌含笑看着我一言不发。妈,你为什么不回答我呀。季小南摇我。妈苗月歌一下不见了……我甩开季小南,你让我想想……不能因为是警察就什么都怀疑。可我是警察,为什么不能什么都怀疑呢?我在问自己。
  这时,季小南拉开车门下车,在夜色中沿着街心公园向远处走去。我也下车,跑过去追上她,抱住她的肩膀,小南,你要去哪儿?
  她推开我,说,你管不着,我愿意去哪儿就去哪儿……她继续往前走。我绕到她面前说,我不是随便说说嘛,瞧你这么大的气!
  宁五原,这种话是你能随便说说的吗?季小南很激动,她年轻蓬勃的胸脯也随之一起一伏,她的声音也变得尖厉,你不能因为你的养父被列为犯罪嫌疑人就看谁的父亲都像犯罪嫌疑人,我真不知你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
  我结结巴巴地说,我只是怀疑,只是简单地推理……
  我不想听你的解释,不仅仅因为你无端地怀疑我的父亲,而且我不喜欢甚至厌恶你这种凌驾于人的工作方式。
  我的工作方式不对吗?
  季小南冷笑着,看来,我应该给你这个刑侦大队长上一堂课了。
  我说,我洗耳恭听。
  季小南说,在发生一个案子之后,你会根据勘查现场的所有疑点判断出侦查的范围和人,被你圈定的这些人都可能犯罪,于是你就把他们定为犯罪嫌疑人。对吧?
  我说,你继续说……
  但所有的犯罪嫌疑人又都可能不是罪犯……
  等等,我有精神了。我说,所有的犯罪嫌疑人又都有可能是罪犯。
  你说得对。在这一点上我们是一致的,关键是,你如何认定所有的犯罪嫌疑人是有罪还是无罪的呢?
  在没有证据说明他无罪的时候,他当然是有罪的。这难道有错误吗?
  季小南还是冷笑,宁五原,我与你相反。所有的嫌疑人都是无罪的,即使你有他有罪的证据,在法院认定他有罪之前,他是无罪的。但我和你说的不是这些。我和你说的是,在案发后,你圈定的嫌疑人在我眼里他们只是证人,证明自己无罪的人或证明他人有可能犯罪的个人。一个好的刑事警察就是试图用自己的智慧和技术证明你怀疑的人无罪,只是这样的时候,有罪的人才会暴露。因为,警察在中国不仅是破案,更重要的是保护人民。保护不是抽象的。就刑警来说,就是侦破刑事案件中保护每一个证人,不能为抓一个罪犯而伤害一批好人,不能为破一个案子而制造更多的案子。警察是服务社会的,而不是统治人民的,懂吗?
  季小南洋洋洒洒的一番话是我认识她以来她说话最多的一次,也是最有可听性最有可想性的一次。我承认她说得不无道理,但与我所理解的和日常执行的工作方式是有本质区别的。
  我错还是她对?严格地讲这种错与对,是一种质的颠覆。为什么她以前不讲这些,为什么在我对她父亲产生怀疑后才讲这些?任何一种法律都可能是执法者掩饰错误或徇私枉法的最好武器。这是马中华对我说的,我一直记着。
  季小南对自己的讲话很满意,而我的沉默更令她以为我理屈词穷。她说,我该走了,再见。
  多有礼貌呀。变化万千的女人不得不让我拿出点智慧对付她。我说,再见。
  我说完转身向我的车走去,我的步伐坚定目标准确,我的鞋子与便道上的瓷砖接触发出通通的声音,我的双臂摆动的幅度很大,准确地说我此刻更像一个战士。
  我失算了。
  我走进车里,通过后视镜看,只看见空空荡荡的马路,季小南呢?她居然如此坚强?
  我在等待她的出现。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是单芹。这段时间,她和她的同事带着苏铃在转北京的各种零售店,他们外乡人的口音和典型的少数民族容貌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单芹告诉我,她们刚认识的一个零售店的女老板请她们到阳光歌舞厅玩,问我来不来。我说我当然去。我明白一定是单芹发现了什么。
  我的手表是夜里十一点三十三分。
  季小南恐怕是走了,我决定不等她了。我掉转车头向阳光歌舞厅进发,就在我准备提速的时候,我发现一个人站在马路中间,是季小南。
  她疯了吗?
  我刹住车。我在距离她半尺的地方刹住车,我的脸撞在前挡风玻璃上,我的鼻腔一酸,热血流了下来……我看见季小南趴在车头。她看见我血流满面的样子,不由惊叫一声,人也慢慢滑落在地上……
  小南……我喊……我冲出车……我心酸得像浸在醋中……我抱起她喊,小南……小南……她软软的身子在我的喊声中有劲了,她睁开了眼睛……小南,你没事吧……
  她笑了,伸手摸我的脸,是你吗?宁五原……我点头说,我是宁五原……我是……
  她说,把头抬起来……
  我把头抬起来。
  她用纸巾搓成卷塞进我的鼻孔,血不流了,我要低头她不让,她说多抬一会儿会好得快一点……我头顶上是朗朗夜空,每颗星星固定在自己的位置上。千百年来它们就没有变化吗?有,大自然的变化不是凡人能察觉……如果爱情像这星空一样永不变该有多好……
  好啦,低头吧。季小南的手在拍我的头。
  我为什么要低头,我是一个从不低头的警察。我依旧抬着头,我喜欢这夜空……两只温暖的手臂攀围着我的脖颈,慢慢地让我低头,我看见季小南清纯的眼睛,那里面闪烁着爱的光线……她用手轻轻擦拭着我脸上的血迹……我闭上了眼……我觉得她高了……她的脸与我的脸平行,我觉得有一条蚯蚓在我脸上缓缓爬行……在我的双唇边停留,我的口腔里那只不安静的舌头想走出来,想……我咬紧牙关,我的上下牙齿发出嘎嘎的动静……
  我紧紧地抱住她,我抬起她的头,她眼睛是睁开的,看着我,小南……我低下头……我突然又看见妈苗月歌,她来干什么?
  我顿时全身软弱无力。妈,你总是来得不是时候。季小南抱紧我说,五原……亲我一下,好吗?
  我何尝不想呢。我望着闭着眼睛的季小南,最后用滚烫的嘴唇碰了一下她的额头……她光洁的额头上有一抹红印,那是我的血迹……
  电话响了……
  我和季小南走进阳光歌舞厅的大西洋包房,我看见了一群五颜六色的头发在随着劲曲摇动,像一群丑态万端的小丑。这时,我听见有人在喊我:宁哥……随着声音一个染着红头发穿着肚脐装的女孩冲了上来双手环绕在我的脖子上,嗲嗲地说,怎么才来呀,宁哥……
  我听出来了,这是单芹,我也看出来了,这是单芹。她温热的身子紧贴着我,嘴凑在我耳边说,放松点。说着咬住我的耳朵发出含混的声音,宁哥,我要……
  季小南显然没认出单芹,自然也没有认出混在人群中的刘飞和鲁南。她对单芹的行为极为厌恶,她伸手推了一把单芹,你干吗?
  单芹依旧抱着我说,我干吗你管得着吗?我告诉你,这地方不许吃醋……说着亲了我一口……季小南被单芹的行为惹火了,她冲上去抓住单芹的手腕一个反手,又跟着一脚,单芹顺势一个侧翻,人离开我站在茶几上,茶几上的酒水、果盘飞了起来。单芹喊,来真的?季小南还要冲,被我抱住,我低声说,那是单芹。
  季小南瞪着红红的眼睛说,爱谁谁!她又要冲,这时,屋里其他人见状喊将起来……屋里顿时乱做一团。
  我报了警。
  因为这一切都是我和单芹设计好的。我事先没有告诉季小南,我想一个刑警在那种时候会知道自己如何去做,但我忘了季小南还是个女人,作为女人,她的表现我是满意的。
  段勇着装整齐地走过来说,宁队,这次一共抓获了十四名吸毒和贩毒人员,缴获K粉共一百零三包。这帮小子没以为是扫毒,还以为是打架斗殴进来的。
  我说,他们都卸妆了吗?
  段勇说,应该差不多了。
  正说着,单芹与刘飞和鲁南从派出所的小浴室里出来,单芹的红发不见了,刚洗过的黑发湿淋淋,样子十分妩媚。我与她相视无言。我不由摸了一下耳朵,我觉得耳朵很烫……季小南是最后一个出来的,她的衣服都脏了,是段勇找来所里女民警的衣服。衣服小点,穿在季小南身上有点紧,却让她的身段第一次如此婀娜地展现在我的眼前,我有点发呆……
第十四章 风吹乱的是头发
  阳光歌舞厅抓获的毒贩子很快就招供了。他所供述的贩毒方式很像一些传销公司的组织方式,凡是贩毒人员一律不许吸毒,一旦吸毒就会遭到刺眼、剁脚趾的处罚,严重的就会人间蒸发。加入这行列的贩毒人员几乎是清一色的歌厅和桑拿的陪酒和按摩小姐。我们抓获的毒贩子就是陪酒小姐。她才十九岁,她说,只要进入“飞飞飞”销售网就不能出台,也就是说不能卖淫,一旦发现,处罚方式和吸毒者一样。当初苏铃曾和我讲过,我几乎不相信,也就把这个细节忽略了。现在明白了。今天的贩毒方式已经不是以贩养吸的小农式的手法,而是利用先进的营销方式来展开的。每个毒贩有上线也有下线,呈金字塔式的组织形式,最小的毒贩只认识自己的上线,一旦被警方发现,很快就会切断线索。
  这就是单芹描述的在我们这个城市的叫“飞飞飞”的K粉销售网络。缴获的K粉经化验正是邹一龙工厂的产品。
  马局说,事实比我们想像的要可怕得多,根据云南警方提供的情报,邹一龙工厂的产品数量比我们掌握的数字要大,也就是说,这些产品不但在我们这里销售,也在周边的城市里销售。公安部也提供了一些其他城市缴获的K粉,经化验也是邹一龙工厂的产品。现在市局也派了人和其他发现K粉城市的警方组成了新的专案组,我们原来的专案组人员要调整。季小南调市局宣传处,由詹波顶替。其他人不变。具体工作另行通知。季小南,你没有意见吧?
  坐在犄角的季小南发出蚊蝇一样的声音,我服从命令。我看着她,这不该是她的态度呀……散会后,我走近她说,我送你回家。她冲我凄然一笑说,宁五原,我有脚。说完头也不回就走了。我面对马局大喊,马局,为什么让季小南离队?
  你能不能先坐下再说。
  我不坐!
  啪!马局也拍案而起,宁五原,你是不是警察?
  我当然是。
  我是警察我还是刑警大队的大队长,我还是男人还是儿子还是恋人……我……其实,我是什么人和我有关系吗?天空上的星星有的叫月亮有的叫天王星有的叫海王星……这些名字这些星星自己知道吗?都是人给它们起的名字……同样,我们今天所做的一切我们自己明白吗……妈苗月歌又来到我的面前,她笑吟吟摸着我的头说,儿呀,瞧着头顶烫的,都快蹿火苗子了……别拧着,天下不明白的事多了去了,你还能都明白?眼前的事能糊弄好了,一辈子也就差不多了……儿,听妈的,没错……她说着拽了我一下……
  我摇晃了一下,单芹过来扶住我说,宁队,坐下吧。
  我就这样像个木偶被单芹扶着坐在马局屋里的沙发上。妈苗月歌呢?我听见马局说,宁五原,你总算坐下来了。我又听见索阳说,宁五原,你知道吗?我们发现张宝林和季小南的父亲来往密切……
  我抬头看着我的两位领导说,我不还是张宝林的养子吗?
  你不一样。马局微笑了,说,五原你是一个好警察。
  我是好警察吗?你们怎么能知道我的内心深处的想法?就像人怎么能知道月亮什么时候燃烧!其实,这一刻,我才知道我还爱着我的爸爸,尽管我知道他所从事的罪恶。可是,在这个人头攒动的世界里,是他给我起了宁五原的名字,尽管他不知道这个宁五原是他的掘墓人,如同人类不知道他们赞美的太阳是将来毁灭他们的凶手。
  宁五原,宝贝一样的男人生在内蒙古五原县五加河边。这就是宁五原这个姓名的全部涵义。
  在这之前我一直认为张宝林是个坏人,其实对坏人的认定,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眼光和标准。我用警察的眼光和法律的标准看,张宝林是坏人;我用儿子的眼光和亲情标准看,张宝林是好人。宁五原是警察又是儿子,马中华局长,你知道吗?
  电视机里放着用DV拍的张宝林和季明宇喝茶时的情景,这是调离季小南的全部原因。
  马中华急了,宁五原,你大小也是个领导,公安局这点规矩你应当清楚。
  我说我清楚,但我觉得不公平。
  公平?哪有那么多绝对的公平。索阳,你说,把你撤了公平吗?五原,是工作需要。看我不说话,马中华缓和了一些说,昨天,我去参加了一位老同志的悼念会,是在他家里举行的。他是一九三七年参加革命的,宁五原,你知道他家里有多大?二室一厅总共不到七十平米。他当过我的队长,也当过我们市局局长的队长,你知道市局局长住多大面积?二百平米。这公平吗?他住七十平米,因为他一直是科级。规矩,我们给自己定的无数种规矩都合理和公平吗?只是相对公平,还有不公平的地方。如果都公平了还要我们这些警察干吗,我们所做的一切就是让这不公平更少一点,让公平更多一点。让季小南离队是想让她在我们中间干得更长久一些,我把握不住她,毕竟她年轻……
  马中华不说了,他看着我。
  你看我干什么?你以为你能把握住我吗?
  马中华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他说,宁五原,其实,我也很难把握住你。但我为什么要把握住你呢,我现在告诉你,我相信你,也相信你判断是非的理智和良心。
  我想我应该哭了,我真想大哭。可我眼睛干巴巴的。对于警察,流泪不代表内心,泪水只是道具。
  好警察流血不流泪。
  虽然专案组升级了,但破案的期限还是十天。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了。走出局里,我收到李小雨发来的短信:五原哥,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我想了想问身边的单芹,今天是什么日子?
  单芹也想了想问我,今天几号?我又收到苏铃和张雅芝的短信,内容与李小雨的一样。我猛地反应过来,我拍了一下脑门喊,我想起来了。我的喊声吓了单芹一跳。
  我说,单姐,今天是我生日,我三十一岁的生日。
  单芹说,我去给你买蛋糕。
  不用,有人准备好了。我说,你能陪我一起去吗?
  我……
  对。你去了就知道了。
  说着,我拉着单芹钻进一辆出租车对司机说,华龙街。我关了手机。单芹说,我手机没电了,你不能关机。我说为什么不能关机,就关机。让这段生命属于我自己,好吗!单芹笑而不答,任车窗外的春风吹拂……好一会儿她才说,五原,你好怪。
  我说,我怪吗?
  还不怪,刚才还横眉立目现在却得意忘形,你呀,太情绪化。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她的话,毕竟她知道我的内心太少了,其实,连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叫她来,为什么……
  我和单芹走进位于华龙街上的天津起士林西餐厅时,餐厅内响起“祝你生日快乐”的音乐,长条桌上铺着白色的桌布,上面摆着鲜花和一个三层蛋糕,蛋糕上插着燃着星星般的火花、三大一小的红色蜡烛。李小雨、张雅芝、苏铃并排站在桌后,我的三个妹妹用三双美丽的眼睛注视着走进来的宁五原。
  我心里发酸……我知道,她们是因为我才聚到一起,而且费用均摊。每年只有这一天,我的生日才是她们之间最平等最自由的一天。这不会是最后一次这样的一天吧。
  我摇摇头,摇去这不吉利的念头。我走了过去,把单芹闪在身后,我想说,妹妹们,五原哥来了……我没有喊出来。我一下坐了下来,愣愣地望着燃烧着的红蜡烛,我好像看见了妈苗月歌,她在烛光里笑道,儿呀,吹呀……我说,妈,我想见生我的妈。
  许个愿吧。许多声音在说。我闭上眼睛,我什么也看不见……我是谁呀,妈,我是谁……我觉得我哭了……我现在不是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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