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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爸爸父亲爹

魏人(当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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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爸爸父亲爹 作者:魏人
【作品简介】
  往事 身世 复仇 爱情
  本小说原载于《啄木鸟》2005年第6、7期。
  “我的爸爸父亲爹”是重案队队长宁五原对当年内蒙古知青张宝林、李八一、苏明远的称呼,只因为他们都喜欢他的妈妈女知青何艳春。而宁五原的亲生父亲究竟是谁?30年后,一个异国打来的电话搅乱了他们平静的生活,同时,宁五原接手的一个案子也与他们息息相关……
  七十年代初,内蒙古建设兵团的战友张宝林、李八一和苏明远在三人共同心仪的女知青何艳春盟血立誓,一定把她的私生子宁五原抚养成人,并找到侮辱她的男人,替她报仇。
  三十年过去了,宁五原成为了一名优秀的刑警,他叫张宝林爸爸,叫李八一爹,叫苏目明远父亲。张宝林成为了民营企业家,而三流作家李八一、待岗在家的苏明远的生活却处于窘境。他们三人各有一个待字闺中的女儿,她们都非常喜欢宁五原。
  宁五原负责调查一起重大制毒贩毒案件,而案件的重要嫌疑人竟是他的养父张宝林。苏明远的女儿苏铃因委身张宝林而成了案件的中心人物,她被流氓侮辱,又遭到劫持……宁五原的师傅、刑警队大队长索阳被举报是个“黑警察”……案情变得越发复杂……何艳春从异国打来的电话搅乱了宁五原和爸爸父亲爹平静的生活……
  于是,在风沙迷漫又洋溢着暖意的春天里,开始了一个情与恨、良知与麻木、刚正与罪恶相互缠绕相互折磨相互抗争的故事。
【作者简介】
  魏人,原名魏东生。祖籍山西。1969年毕业于北京新五中。历任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战士,北京玩具一厂工人,民间文学杂志社助理编辑,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干部,《啄木鸟》杂志编辑,现任公安部金盾影视文化中心编审委员会专职副主任、编剧。结集出版过小说《绿色的逗号》、《魏人刑警系列小说选》、《天镇老女人》等。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开始影视剧本创作,《龙年警官》、《青春无悔》亨誉至今。近年来致力于公安题材电视剧的制作与策划,作品有《警察世家》、《蛇年警官》、《公安局长》、《我非英雄》等。
  引言:若不是抛弃我三十年的母亲从遥远的美国回来找我,下面那些故事也不会发生……
第一章 爸爸
  爸爸叫张宝林。今年五十三岁了,旁人看他也就四十六七,其实他的头发早就白了,他每月五号都去一家叫莎啦啦的美发厅去黑油。叫米莎的老板总是会亲自照料他的。爸爸是私营企业家,经营着三家建筑公司三家饭店一座体育馆,在北京也属于前一百强之列。他还有许多头衔,区政协委员、关心下一代委员会委员、少年足球夏令营营长、内蒙古兵团战友后援会主任等。在众多头衔里,他最看中的就是内蒙古兵团战友后援会主任。他对一切与内蒙古兵团有关的人和事都极有兴趣。莎啦啦美发厅就是因为他知道当时的洗头妹米莎是来自他当年战斗过的地方——内蒙古五原县时送给米莎的。
  二○○四年三月一日的下午三点,在莎啦啦美发厅里,米莎正在给张宝林吹风,蓬乱的头发在吹风机和米莎灵巧的手指的整理下渐渐有了形状时,张宝林的手机响了。来电话的是个女人。一个张宝林熟悉又陌生的女人。张宝林听着电话,他的神情开始凝重,渐渐凝重又变成了沉重。最后他说:我马上到。
  三月的北京是沙尘暴肆虐的月份。张宝林走出莎啦啦时,今年第一场沙尘暴不期而至。张宝林一边吐着嘴里的沙子一边与司机小宝通着电话。
  张宝林下车走进了昆仑饭店的大门。一进大门他不由愣住了。他看见李八一和苏明远正站在大厅里谈笑风生。
  李八一和苏明远与张宝林都是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的战友。三个人中学是一个班,到了兵团还是一个班,不过李八一是班长,苏明远是副班长,张宝林只是一般战士。无论职务高低,三个人好得一塌糊涂,好事一块儿干坏事也一块儿干。尽管三个人的脾气和秉性各不相同,但决不妨碍他们的友情,相反像一桶胶把三个人黏得更紧了。
  三十三年前,张宝林是马班的战士,他负责一群马的生存,每天赶着马群游逛在乌布兰草原上。他管乌布兰叫草原是因为这是他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到长这么多草的土地。乌布兰其实就是块草甸子,蒙族人的马群根本不屑到这里踏青。张宝林却悠闲自得地走来走去,饿了点火烤馒头,渴了就挤马奶喝。开始他不懂马奶刚挤出来不能喝,要对了水才好喝。头一次他喝了生马奶,喝完不一会儿就有了反应,浑身燥热老二也硬邦邦的,他跳到五加河里游了一个小时,老二还是把湿漉漉的大裤衩支成了帐篷。当天晚上他跑马了。他被吓坏了,跑去问李八一。李八一当过几天卫生员,加上他妈妈是医学院的教授,懂得些卫生常识。李八一好为人师,面对焦虑万分的张宝林他顾左右而言他,把张宝林引到连队小卖部说这两天上火想买个橘子罐头吃。张宝林那时就有了行贿的天分,尽管他明知李八一在敲他,但对生理的恐惧和想知道其中的内幕的好奇心还是让他掏出五毛钱给小卖部的售货员何艳春。
  张宝林说,买一瓶橘子罐头给李八一去去火。
  何艳春是个高挑个儿的女生,来到连里连长就让她当售货员,免了劳作之苦,而且还有闲情逸致读书。何艳春听见张宝林的话说,这你就不懂了,张宝林。橘子是上火的,越吃火越大。
  张宝林不喜欢何艳春居高临下的神态,他知道何艳春家里不过是个小市民。张宝林挑眼扫了何艳春一眼说,你懂什么。你吃过橘子没有。说话的口气盛气凌人。
  李八一忙说,何艳春你甭理他,你说哪种罐头最败火。
  何艳春嫣然一笑道,当然西瓜罐头最好。
  李八一说,那好,就来一瓶西瓜罐头。
  何艳春说,对不起,最后一瓶昨天卖了。
  张宝林猛地把五毛钱摔在柜台上,咬牙切齿地蹦字,什么西瓜冬瓜,老子就要橘子的。
  何艳春一听脸也沉了下来。你要买东西就买,满口老子长老子短你给谁当老子。这罐头还不卖了。
  李八一气急败坏地喊,干吗呀不就个橘子罐头。
  张宝林说,我抽丫的。
  何艳春说,你抽个我看看。
  张宝林抬手一个巴掌打了过去,李八一闭上眼睛,好一会儿没动静,他睁眼看见张宝林的手被何艳春的手紧紧攥住在半空中定格。
  李八一问何艳春哪学的身手。何艳春避而不答却问还买不买罐头。李八一说没有西瓜罐头就不买了。从地上爬起来的张宝林说,李八一你想不想吃新鲜西瓜。李八一说狗不想吃。何艳春也说要是我说不想吃那我不就是狗了嘛。
  张宝林说,那好。我今天保证给你们一人一个西瓜,但有一个条件。李八一和何艳春一起说:什么条件。
  张宝林说就是刚才的事给我保密。我今天丢大人。何艳春你不会看不起我吧。何艳春听了张宝林的话眯起眼睛看了张宝林一会儿才开口,你放心吧。再说输给一个练过武的人也不丢脸。不过,我真想吃西瓜,都一年没吃过真正的西瓜了。
  李八一也说我也是,西瓜真好吃。
  张宝林说你俩等好吧。
  一个好朋友和一个自己佩服的女人的企望,使张宝林义无反顾地在当天傍晚骑着他心爱的白龙马踏上了去大树疙瘩的路。
  大树疙瘩是个村落。因为有一棵大树,树上长满了疙瘩,后来住在这里的人把这地方叫大树疙瘩。大树疙瘩里住的都是背景复杂的人。这些背景复杂的人都会种西瓜。张宝林认识大树疙瘩的郭拴牛。郭拴牛是个铁匠,除了有精湛的手工锻造的技艺还会种西瓜。张宝林和郭拴牛的友谊是建立在易物交换上的。张宝林每次用十片止痛片换郭拴牛一个西瓜,郭拴牛把两片止痛片放在一张锡纸上用擀面杖把止痛片碾成白色粉末。张宝林问你这是干什么?郭拴牛诡秘地冲张宝林暧昧地一笑并不回答,而是把锡纸放在油灯上烤,很快锡纸上面的白色粉末飘起说不清的香味,张宝林看见郭拴牛用鼻子凑上去模样贪婪地吸着这怪异的香气。香气的吸入令郭拴牛心醉神迷也令张宝林十分困惑。这疑问张宝林几次都想去问一下李八一,几次都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张宝林不想多一个人和他分享吃西瓜的这美妙无比的感觉。
  张宝林用十片止痛片换了两个西瓜骑马回连队。这时他的脑海呈现着把西瓜放在李八一与何艳春面前,那两块料发出惊喜的尖叫。就在张宝林在马上展开想像力的时候,有三个黑影在暗暗地接近他,当他发现时已经被一棒子打下马昏迷过去了……白龙马载着西瓜长鸣一声跑进了黑暗。张宝林醒来时第一眼就看见了吊在房梁上被打得皮开肉绽的郭拴牛。一桶水泼在郭拴牛的脸上,有人问:药片是这个人给的吗?
  郭拴牛看了张宝林一眼无力地点点头。
  张宝林说是我给的。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是什么人?想知道吗?张宝林点点头。
  好,我叫你知道知道。说话的人是身材矮小的男人,长着一对三角眼,他挥挥手,张宝林顿时觉得自己身体悬空,他也被吊在房梁上了。
  你与历史反革命分子郭拴牛买卖毒品,犯下了死罪。看你是兵团的,你要老实交代问题。
  毒品。历史反革命分子。
  前一个名词张宝林陌生。后一个名词张宝林熟悉。他的大脑突然开始清楚,开始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因为他父亲张品一就是走资派和历史反革命分子,现在还关在北京的秦城监狱。他慢慢地抬起头,眼睛盯着三角眼说:告诉我你们是什么人我就说。
  三角眼笑道:告诉你,我们是县革委会政法组的。
  张宝林听了感到了眩晕。
  夜里李八一听到窗外有动静就穿衣推门而出,他看见了大汗淋漓气喘吁吁的白龙马。李八一马上意识到张宝林出事了。他回屋推醒了鼾声如雷的苏明远。
  他俩说话时,兄弟们都披挂好了。
  八连是不能出事的地方,芝麻大的事都会引起全连同志的关切。就当第一班除张宝林外挂枪骑马准备出发时,连长和何艳春还有其他人也都出来了。他们都听见了白龙马的嘶鸣。
  连长苗德全之所以决定亲自带队去找张宝林是出于两个原因,第一,这批六九届十六七岁的北京知青来了还不到一年,是不能出事的。第二,第二师现任副师长是张宝林父亲的警卫员。副师长就张宝林的事曾亲自打电话给苗德全请他关照。
  于是一支颇具规模的寻找张宝林的武装队伍出发了。
  白龙马驮着何艳春小颠着跑在队伍的前面,不到二十分就到了。村里的狗开始叫了。白龙马站住了,扬起前蹄嘶叫着。所有人都知道张宝林在大树疙瘩村里。
  张宝林听见了白龙马的嘶鸣,他一度绝望的心顿时波澜起伏。紧接着传来枪声和狗的哀嚎,张宝林喜上眉梢,他忍着全身的疼痛挣扎着扶墙站了起来说:听见了吗,我们的人来了。说完他昏了过去。
  张宝林醒来时,何艳春正用红汞给他涂抹伤口。他躺在何艳春温暖的怀里,虽然隔了棉衣可能还有毛衣,张宝林还热得直出汗。他想站起来,被赶过来的李八一按住,休息一下。
  张宝林说我行。
  李八一说瞧你脸色,跟草一样绿。三十三年前的事李八一记着,张宝林也没有忘记。何艳春把一块巧克力塞到张宝林嘴里,张宝林不爱吃巧克力,他想吐出来被何艳春用手轻轻地捂住了嘴,这是他与何艳春惟一的一次肌肤接触。张宝林全身像喝了生马奶似的,全身颤抖起来……
  苏明远拍了一下张宝林的肩膀,喂,发呆呢你。
  张宝林的思绪回到了昆仑饭店。
  李八一说,张宝林,是何艳春叫你来的吗?
  张宝林摇摇头,是何艳春的秘书打电话,也是女的。说是十点。
  苏明远说我的情况大致相同。八一,你呢。
  李八一说我也是。三十三年了,她还活着。
  张宝林笑道,我们不是都活着,她才比我们大一岁,干什么不活着,我看她还活得不错。住都住昆仑饭店。
  李八一看看手表,现在都快十一点了。她人呢?话音刚落他的手机就响了。是个女人打来的。
  李先生吧,我是林小姐。
  我知道,我知道。请讲……
  由于天气原因何艳春女士不能如期到达昆仑饭店,她坐的飞机临时在东京降落。
  李八一侧头看了一眼大厅外的飞沙走石问,那她什么时候能来北京呢?
  我会通知你的。电话挂了。接着张宝林的电话响了,也是这位林小姐,再后来是苏明远的电话响了,还是这位林小姐。电话的内容与李八一的通话内容基本一致。
  三个男人互相看着,脸上多多少少出现了暧昧的神情。
  张雅芝和乔飒走进昆仑饭店上海餐厅,他们没有碰见李八一和苏明远,也没有看见张宝林。张雅芝脸上有失望的表情,但并不影响她和乔飒进餐的欲望。他们点了几个凉菜,要了一碗葱油面,吃了起来。
  这饭还行吧。张雅芝问乔飒。乔飒从面碗中抬起头笑道,天天如此,对我来说就是在天堂里行走。
  你呀,张雅芝用筷子点点乔飒的额头,整个是贪心不足蛇吞象。你忘了,当初你信誓旦旦说是义务奉献,现在却天天暗示我给你钱少了。我不过是个学生。
  乔飒装模做样地把手放在嘴边吹着说,你也容我说话,要不是小有进展急需扩展,我能一个劲儿地和你嘟囔钱吗?
  有什么进展?张雅芝也来了情绪,臭胖子,快说。
  乔飒离座来到张雅芝身边附在她的耳边低语几声。张雅芝霍地站了起来大声说:真的?
  你小声点,别人都看着我们呢。乔飒说,这一切都千真万确。张雅芝情绪低落慢慢地落座,眼睛开始流泪……
  那……就停了吧……乔飒轻轻攥住张雅芝的手。
  张雅芝甩开乔飒的手说,继续干。说着从手袋里掏出钱包取出信用卡递给乔飒,这里有五万块,密码是911,你先花着,我告诉你一定要保密。
  我明白。乔飒笑成一团花了。
第二章 我
  我最喜欢在长安街上散步。从通州坐地铁在建国门站上来就看见那座造型呆板重新刷过外墙的有点第二春意思的社会科学院大楼。现在是晚上八点钟,白日肆无忌惮的沙尘暴已无影无踪,代之是弥漫着花香的微风。当我准备在优雅的妇女活动中心拱形的怀抱中小歇时,我的手机响了。我看看来电显示,是李小雨打来的。
  李小雨是爹李八一的女儿。今年二十了。在中央戏剧学院戏文系上二年级。她文静优雅,没有张雅芝的张狂和任性。她话不多,但说一句就是一句。李八一在李小雨六岁时和老婆宋染离了婚。宋染去了深圳,李小雨由李八一带大。
  父亲是苏明远。他也有个女儿叫苏铃。二十一了,没有上大学,高中毕业就开始闯天下了。
  李小雨在电话里的声音很安静,哥。她叫我哥。她说有个影视公司请我写剧本,他们经理约我九点钟去三里屯上海吧。你说我去不去。
  你叫我陪你去?
  哥,你真聪明。
  陪你去但又不能露面,对不对。
  哥,你已经不是聪明了,简直是智慧。
  差十分九点,我一准到。
  不见不散,哥。
  我招手打的……去三里屯。
  车在或明或暗的路上行走,车里的收音机有一位声音沙哑的男歌手在唱一首陌生的歌:我不知道我是谁……
  我是谁?
  我叫宁五原。男。三十一岁。身高一米八二,体重六十三公斤。毕业于北京警察学院刑侦系,尚未婚娶。现任北京某公安分局刑警大队重案队警长。
  我不知道我的父母是谁。这个问题自从我懂事以后就困扰着我,像掉进水草纵横的水塘,无论我怎样挣扎也无法摆脱这个问题的缠绕。爸爸张宝林在我六岁时回答我提出的我为什么不姓张的问题时也是大吃一惊。他当时在吃面条,听到我的问题竟吃惊地忘了吞咽嘴里的面条,这是你想出来的还是别人问你的?
  同学问我的。
  妈的,才上三天学就问这幺蛾子的事。儿子,甭管他们怎么问,你是我的儿,我是你的爸,她是你的妈。
  苗月歌正端着面条从厨房出来。
  可我为什么姓宁不姓张?
  你这孩子是一根筋呀。看我揍你。张宝林举起了手威胁着我,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威胁我。后来他对我说,没爹没妈的孩子都好像有灵感,无论养父母如何好,他也知道不是亲生的。他说得没错。
  苗月歌一把把我搂进她的怀里,两只硕大温暖的乳房夹住我的头。
  苗月歌冲张宝林喊,孩子才多大呀,你发什么狠。有劲儿你冲我来呀。张宝林放下胳膊说,我说过总有一天他会问的,这才哪到哪,才六岁。我六岁时,人家给我块馒头我就冲人家叫爹呀。
  你是你他是他。
  苗月歌把我一抱就抱上了八仙桌,我坐在桌上可以看妈苗月歌的眼睛。这是迄今为止我见到过的最善良最美丽的眼睛,每一束眼神每一道目光都让当时六岁的我感受到平静和依赖,也使二十四年后三十岁的我每每想起那目光那眼神都会有一种震撼。这也是我至今无法和任何一个女人能够深入交往的潜在原由。苗月歌抱我那瞬间,我就知道我将来要娶一个什么样的女人了……我爱苗月歌妈妈。
  五原,你都六岁了,是个懂事的男人了。
  苗月歌,我求求你……五原是我的儿……张宝林已经眼窝里蓄满了泪水。苗月歌,我尿一把屎一把容易吗。
  你甭吱声,你再张口我立马和你这个太监离婚,我受够了我。
  张宝林叹了口气,这一口气叹得人立马显得又瘦又矮,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像个影子。
  我这时说话了。我摇着苗月歌的胳膊问:妈,什么是太监?
  苗月歌扑哧笑了,五原呀五原,你和你爸怎么一个出息,正事问一声,歪事没完问。妈告诉你,太监就是扒了皮的树,抽了筋的狗,还是你瓶子里养的一辈子变不成青蛙的大蝌蚪,一堆摆设。苗月歌说这话时墙上的自鸣钟打了鸣。妈说,瞧瞧,都八点半了,快去洗脚洗脸睡觉去,明天还要上学呢。妈说着把我抱下了八仙桌直接抱进了卫生间,脚没洗完,我就上眼皮和下眼皮粘到一块儿了。
  爸张宝林妈苗月歌最终也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也不知道为什么从那天起,我再也没有去问他们……第二天,我转学了,是一所离家很近的学校,从那天起爸和妈天天接我下学,同学们也不再问我为什么姓宁不姓张了……
  三里屯上海吧。我在离李小雨隔一张桌子的桌子边坐下。我要了一杯卡布西诺咖啡。咖啡很香,我轻轻地呷了一口。抬起头来正好看见李小雨的背部和那个男人的正面。我一眼断定这个男人是个色鬼。男人不胖脸却有点肿,浮肿的脸一般是用肾过度,男人的眼睛应该不小,由于浮肿眼睛变成细长,在养目镜的掩护下一般女人都看不出问题,只有我这种研究人的警察才能一针见血。听听男人对小雨是如何下套子的吧。
  小雨的声音略有些局促不安,马老师(这厮姓马),我们这些穷学生也请不起您大饭,只能请喝一杯咖啡。
  瞧你说的,这对我已经很奢侈了,我一般晚饭只喝一些粥。再说我们是来谈剧本的,这里嘈杂的环境说话人都得像狗一样吠和像狗一样竖起耳朵听,费劲。不如到我家去,很安静的。
  下回吧。马老师,我妈妈还在医院打吊瓶呢,我是抽空跑来的,再说我们还没有签合同呢。小雨不傻。
  那好,我们就谈谈合同吧。你看每集三千块怎么样。
  真的?
  当然是假不了,但是不能署名,这是高级枪手价,我也是看了你的一些作品才痛下决心的。你是干这行的,一般的枪手也就是管个吃喝每月千把块零花钱。说真的有些女编剧为了这样的机会,舍生取义的也不足为奇,不过我是欣赏你的才华啦……
  谢谢马老师。
  其实,你的才华和你的美丽是并驾齐驱啦,你看,你的手长得让我想起一首唐诗:十指尖尖如春笋……
  我看不见李小雨的表情,但我知道一个年轻女孩儿抵挡不住这样的赞美的进攻。李小雨在那段时间一言不发,还有什么比沉默更能挑起再进攻的激情呢。马先生已经移位坐到李小雨的身边,另一只手搭在李小雨的肩上,马先生的嘴在李小雨的耳边低声呢喃,说什么我已经听不清了。
  也许我应该给李小雨打个电话,我把手机拿了出来,想了想又把手机收了起来。现在我该走了。走出酒吧那瞬间我回头看了一眼,李小雨的头已靠在马先生的肩膀上了,显得很甜蜜。亏我是个现役的刑警,看惯了这种令你灰心丧气的事情,换了一般人早就会一团糟了。
  不知何时下了雨,是很轻像丝的小雨。雨让三里屯的灯红酒绿多了一层迷茫的色调,置身其中就会产生一种欲望。我突然也想找个女人,像李小雨和马先生一样相互依偎喃喃私语,不管是谁。连我也奇怪我为什么至今没有一个女朋友呢。是我不想吗?
  苗月歌是我七岁那年死的。她是车祸死的。张宝林告诉我,那天苗月歌考上了大学。录取通知书寄到了她二伯的玩具厂,全厂人都为工厂四十年来出了第一个大学生而欢呼。厂长个人掏钱请全厂吃馄饨喝散装白酒。厂长是苗月歌的暗恋者,知道上了大学苗月歌和他从此就是天上地下,厂长醉了,醉话是真话。他说苗月歌你我今世无缘下世相见。当晚厂长摇摇晃晃非要送苗月歌回家,在大家的笑声中,厂长开着130卡车驶出了厂门,坐在副驾驶座的苗月歌笑着睡着了,头枕着厂长冒着汗的肩膀。厂长唱着歌: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顶天立地傲苍穹……厂长和苗月歌就这样从黑夜中出发向黑夜中驶去,一个笑一个唱,开着车冲向一堵高墙,后果就不用说了。
  张宝林说出事的现场他去了,在撞瘪了的驾驶楼里厂长和苗月歌的遗体拧成麻花了。张宝林忿忿道,骚货,她和我做爱从来不面对面总是给我屁股。现在好了,抱成一朵花了,说着他委屈地哭了……
  苗月歌的录取通知书落在厂里,办丧事那天送了过来,张宝林一把夺过去撕了扔在地上,我捡了起来,后来裱好了一直留在身边。这是我至今总能做梦想起苗月歌的原因。
  我的手机响了。是大队长来的电话。他说宁五原是不是又在散步。
  我说你又胡说。大队长索阳是张宝林的发小。五十出头的人才是个副处级,他真的有点急。总是托张宝林给他活动一下,自然对我也就格外关照。
  索阳大队长说五原你认识不认识一个叫黄蓉的女人。我说我不认识。索阳说怪了,人家说认识你连你的电话都知道。
  怪了。我倒要去见识见识这个女人。
  人在哪儿。
  在治安处。
  我叫了一辆出租车,微风吹醒了我的记忆。我想起了黄蓉。她是张宝林的二奶。苗月歌死后第二年,张宝林娶了小学老师林萍生了惟一的女儿张雅芝。我记得林萍怀孕当天张宝林拍着我的头说,五原呀你妈她冤枉我了,她才是被劁过的。我瞪了张宝林一眼。张宝林又拍了我头一下,指着林萍说以后叫妈。
  我说我妈死了。
  张宝林说你妈活着。
  我跳着脚哭我妈就是死了。
  正赶上李八一来,他说张宝林你要是不容这孩子,我就带走。
  张宝林说李八一你个臭码字的,有多少钱能培养他长大成人。张宝林那时从广州倒服装在隆福寺有个摊,林萍就是给他看摊的,最后看到床上了。
  李八一眼珠子绿了说,张宝林你不就是有几个臭钱吗。我李八一这些年来也按照约定月月给钱,苏明远也没少一分。五原能长大成人是三个人的努力,照你的话说,功劳全是你一个人呀,你说这话心里愧不愧呀。
  张宝林笑了,你想养养儿子我理解,得,也赶上林萍怀孕了,给你个机会。五原,收拾收拾跟你爹一阵子去。
  李八一拉着我的手说,五原,跟爹住住,好就多住,不好就回你爸这里。行吗。
  行不行我都得走,一个七岁的孩子就是再明辨是非也是茶壶煮饺子——倒不出来。
  在公共汽车上我问李八一,爸和爹是一样吗?李八一用很奇怪的眼光凝视着我小一会儿说,孩子,你还小,再大一点我再与你解释。那天公共汽车里空旷无人,散乱的灯光映着爹李八一消瘦的脸颊,上面长满了黑黑的胡碴,我伸手摸摸那胡碴儿,很硬也扎手。我说爸没有。
  李八一笑,太监都没有胡子。
  我说妈也说爸是太监。
  李八一大笑,你妈说得准确。可惜,你妈死了。
  我说:爹。我是不是还有个妈。
  李八一严肃了说,你问过?
  我点点头。
  李八一把头一扭望着窗外,窗外是黑糊糊的夜,偶尔能见一盏光线昏暗的路灯。良久,他回头一把抱住我,我的头贴在他的胸口,我听到他的心在用力地跳。他说,五原,人来世上是偶然的,但既然来了就必然要生存,生存是件很难的事,就像这辆公共汽车,人上人下谁也不认识谁,不过,公共汽车转了一圈又回来了,再上车的人不一定是下车的人了……我们在周而复始地画一个圆……李八一最后像是在自言自语。我听不懂但觉得他的声音很动听,在他动听的声音中我睡着了……和上次一样我又错过了知道我身世的机会……睡梦中我发现两腮长满了和爹一样的胡碴,硬,而且黑也扎人……
  在治安处,黄蓉坐在一把椅子上,头伏在桌边昏昏欲睡。据看她的女警季小南说,在黄蓉眯瞪期间嘴里一直喊着我的名字。
  黄蓉抬起头发蓬乱的头,目光散乱看着季小南。我顿时心收紧了。我认得这个叫黄蓉的女人。她从前叫黄淑荣,是父亲苏明远的前妻,也曾是我的母亲。
  黄蓉也是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的,她比我的爸爸父亲爹要小几岁。这时黄蓉也看见了我。她脸红了。
  尽管屋内光线不好,但我还是发现她脸红了。一个女人还会脸红这是说明她的内心还有潜在的良知。我正要对她说话,电话响了。是张宝林来的。他叫我出去一下。
  张宝林靠在宝马车的前身上笑着看我。我跑过去说,有什么事快说我忙着呢。
  你现在办的事就是我的事,不是索阳交待你办的吗。他口气矜持得意。儿呀,爸可算用上你一回了。记得你考警官大学为让你进刑侦系,爸托了多少人呀。
  爸你到底有什么事?
  看见黄蓉了。
  我点点头。
  拿着。张宝林递给我两张卡。我没接。
  拿着,这是昆仑饭店的房卡,这是写着你的名字的牡丹卡。密码是你的生日。拿着呀……我接了过去。一会儿把她安顿在昆仑,请她吃顿饭。她爱吃上海菜。再从卡里取两万块给她零花。明白?
  我不明白。我说爸她是明远父亲的前妻。和你有什么关系。
  她是个女人。
  废话。她能是个男人吗?
  女人是需要关怀的,需要男人的关怀。
  她是苏铃的母亲,也曾经是我的母亲。
  母亲也是女人吧。
  爸,是女人你都想关怀。
  五原,男人有能力才能关怀女人。能力是什么,第一是性第二是钱。
  我摇摇头。爸,你这辈子有过爱情吗?
  苏明远有爱情,他是糖尿病他是下岗工人,两条他一条也没有。我告诉你,是你爸每月给他生活费。
  那样你就可以心安理得去关怀他的女人了。
  他们离婚了。
  可你没离婚。
  儿子,您怎么了?张宝林第一次用“您”称呼我。
  我不舒服。我看不惯,我……
  别意气用事。这世界你看不惯的事多了去了,你生气早就气死了。你还是警察,警察介儿天看这些你看不惯的事,能管的你管,不能管的你少管,哪天碰到个硬茬子还不让你灵魂出窍。
  在你眼里警察是什么?
  儿子,我现在不和你讨论这个问题,你先办事。爸也还有事,咱爷儿俩改天讨论这个问题,好不?
  我要你现在就回答。我说。
  张宝林瞧了我一眼笑,好小子,有性格了。再有性格爸的话也得听吧。听爸的话甭让黄蓉等你,那地方多呆一分钟就多一分钟憋屈。行吗?我还能说什么呢。这个我叫他爸爸的人真叫我无法弄,一嘴都是歪理邪说,可在社会愣是行得通吃得香。一倒服装的摊爷现在也是身家几千万的企业家。连索阳这么有道的人也对他低眉顺眼。我又能说什么呢。
  黄蓉醉了。
  我扶她回房间,她一嘴酒气说,五原,你这个警察和我这个婊子吃饭喝酒的感觉如何?她像一个炉子热气冲天,我把这个热气冲天的女人放在床上,她趴在床上像什么呢?人?还是兽?
  我心里一阵酸楚……季小南的声音又出现在我的耳边。
  宁五原这女人是你什么人?
  亲人。
  我要是你就不认这个亲人。恶心。
  季小南充满鄙视的声音令我反感。我本来对她的一点点好感现在都荡然无存了。
  我没有恶心的感觉,我只是心里充满了酸楚。我至今不知道苏明远为什么要和黄蓉离婚。在他们离婚之前,他们是公认的模范夫妻。
  我走出客房来到银行取了两万块钱,顺便问了一下卡里存款的余额。银行职员告诉我还有五十三万。我吓了一跳。张宝林干吗给我这么多钱。这时索阳来电话通知我去现场。我把钱放进包里开车去了现场。
  这是我经历的第二十六起凶杀案。我到达在通县城关的一个建筑工地的现场时已经下午五点了。我跳下车时张宝林来了个电话问我黄蓉的情况,我告诉他一切正常,有什么事等我出完现场再说。刚想挂电话想起了卡里的钱,我问张宝林干吗给我这么多钱。他在电话里大笑,笑完了说这也算钱,不过对你算钱。告诉你,儿子。有了这些你就可以做一个好警察了。
  我说没有这些钱我也是个好警察。
  吹牛。张宝林说你试试看,一万块两万块你可以拒绝,十万块二十万块呢,儿子,量变质变。好多事都是你想不到的。
  那你在贿赂我。
  你还用贿赂,连你都是我的,对不对,儿子。张宝林又笑了,出完现场家来。
  有事?
  当然有事,今天是我五十一岁的生日。
  索阳走了过来。
  我随他走到现场,从手包里拿出工作卡挂在胸前。现场弥漫着恐惧的气氛。探员介绍说,下午三点,吊车吊装一块预制板时发生吊钩脱落,预制板从二十米高空坠落摔在地上,幸运的是没有人员伤亡。当工人收拾现场时发现摔碎的预制板里有一具尸体。是男尸,年龄三十岁上下,脖颈上有勒痕,死亡时间不超过三个月。这不是犯罪第一现场。
  索阳问我有什么想法。我说在尸检完毕尸源认定后我才会有想法。
  索阳说你好像心里有事。我说我能有什么事,说实话破案是我人生最大的事。不过这么残忍的手段我还是第一次见。
  我也是第一次见,索阳咬了咬嘴唇又讲,要是吊车不出故障,预制板也就不会掉下来,那这冤魂就怕永无出头之日了。
  除非地震或是战争。索大队,想起来后怕,要是有死尸的预制板正好是你住的房间的天花板,还不得每天做噩梦。
  怎么是我住呢,肯定是你,索阳摘了手套说,五原,我差点忘了,治安处的季小南调到刑警大队了,她要求到你手下。
  开玩笑。上午我还见到她了,也没听她说。
  你上午还和我通话我不是也没有说,守口如瓶,这是刑事警察的基本素质。
  还素质呢,我看是上午你们还没有捏鼓好吧。季小南是谁?谁又惹得起季小南!她上哪儿是她的主意,到我这里,没门儿。
  我说宁五原呀宁五原,你是真聪明还是假聪明,你不知道她是市政法委季书记的女公子呀。她能来刑警大队是我们求之不得的好事。你还推三推四,显得你特牛逼是吧。
  我看着索阳,心里突然泛起一种可怜,这就是官场?这点索阳不如爸爸张宝林。张宝林怕女人怕孩子,他一见女人闹孩子哭就头大就头疼,啥都行。他偏偏不怕官,多大的官在他眼里不就是个官吗,你当官能当多久,四年一任就算你干八任也就是三十二年,你总有下台的那一天吧,你总有拎着菜篮子逛街的一天吧,再不济你总有进火葬场的一天吧。这里说的是清官,那种干干净净还为老百姓做事的官,烧他那天,老百姓还会为他送个花圈。还有贪官坏官,那些人老百姓都盼着他们出事他们得绝症盼着包公用狗头铡刀切他们的头。他们死了老百姓放鞭炮庆祝,他们活一天,天天有人在心里咒他骂他。张宝林说,宁五原你不要看表面,我要不捏着他们的七寸,他们凭什么和你客客气气。
  没话说了吧。索阳说。其实季小南也是政法大学毕业的,放着律师不干,非要当警察也是难能可贵的。
  我叹了口气,人呀想干点自己的事真难。给我句实话,索大队,你真的欢迎季小南?
  我给你说实话吧,对季小南我根本谈不上欢迎不欢迎。这刑警大队又不是我索阳一个人的,谁爱来谁来,反正我熬到退休就算了。我是想开了。
  这可不像你索大队长说的话。
  那像谁说的话?
  一个无所作为平庸的公职人员说的话。我说这话时看了索阳一眼,我真怕他生气。他毕竟是领导是长辈。
  索阳不但没有生气,相反哈哈笑了起来,五原,行,敢说你的领导平庸而且是当面说,就说明你小子有骨血,我喜欢你这点。其实什么上下级什么辈分都是些给人家看的东西,职务高怎么样,还有比你更高职位的人,辈分大又怎么样,还有辈分比你更大的。人和人之间讲究个真。真实、真诚。不过你真诚真实人家和你玩虚头八脑你又有什么辙。索阳叹了一口气。
  大队长,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他摇摇头说,当刑警的就是不怕出事,算了,回队吧。
  那季小南就算了。
  索阳已经上了车,他摇下车窗挥挥手,小子,你自己看着办吧。说罢开车走了。我站在原地想着这一天发生的事情,突然想起了李小雨。她是不是还躺在那位马老师的床上……
  我回到刑警队已经是下午五点钟了。队里已经没有什么人了,只有刚才出现场的几位还在忙碌着。这时我感觉有人站在我的身后,我警觉地一撤步快速转身将自己的后背置于墙角之中,随即抬头看面前的人。是季小南。
  季小南咯咯笑道:宁五原,你是我见到的转身速度最快的。
  我严肃地纠正她,在刑警队请叫我宁队,这是规矩。
  季小南说我又不是你们刑警队的人,凭什么要遵守你们的规矩。
  我脱口而出,季小南你不是调到刑警队了吗。
  她眼睛划过一道喜悦,你要我了!
  不是你。是宁队。
  是。宁队,季小南前来报到。她用美丽的眼睛盯着我,力透纸背的目光让我有些惊慌有些后悔。宁五原你是怎么回事,刚才还对索阳信誓旦旦不要这个女孩儿,现在你却这么快改变了决定。是她的雌性荷尔蒙还是社会的潜规则在你身上鬼使神差?
第三章 父亲
  张宝林住在华波小区里的一幢别墅里。这里距离城区有三十公里。父亲苏明远说他要搭我的车去参加张宝林的生日晚宴。
  我开车来到东直门的长途汽车站,在投币电话亭边看见了父亲。他蹲在马路边上,身边放着一个从普通商店里买的最一般的蛋糕。我下车走了过去,轻轻地喊,父亲。
  苏明远缓缓抬起了头说,来了。
  父亲。也许就我一个人这样称呼你,也许就你一个人接受这种称呼。其实,一开始这样叫他,我心里也别扭极了。毕竟是书面的称呼。如果我们都是书香门第也就算了,一个工人,一个警察,玩高雅有点儿俗。但时间长了,我发现他的确是一位父亲,这个父亲只是对我而言,对他的女儿苏铃他只是一位爸爸。
  还买什么蛋糕,爸那儿什么都有。
  父亲站起来,双臂向上好像要做一个舒展运动,但两只胳膊却伸不直,像曲里拐弯的老槐树杈。他是他的,我是我的,十几年都是这样。他说着开始咳嗽,像一只老狗般地咳嗽,咻咻地喘着……我轻轻地拍着他的背,他的背发出噗噗空洞的声音,如同一个千年的山洞里经久不息的回声。
  父亲原本是应该很辉煌的。他游泳得过六五年全国少年蛙泳第三名,他唱戏从十五团八连的郭建光一直唱到内蒙古京剧团的郭建光,他写得一手漂亮的楷书,十三岁就在《北京晚报》上发表文章。我看见过他年轻时的照片,那模样决不让李亚鹏。人世间的变化真的让人感叹韶光易逝昨日不再,看到父亲我相信了。
  苏铃从一辆出租车上下来跑了过来,她好像没有看见我,径直走到父亲的跟前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说,爸,又咳了吧。
  我说,上车吧。
  苏铃说宁五原你自己走吧,我和爸坐出租车。
  为什么不坐五原的车,偏要花钱打车。
  苏铃冷冷笑道,我不喜欢警车,再说什么人坐什么车。
  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苏铃了。这个很久大概有三四年了。这三四年苏铃在干什么,连苏明远也不清楚。我就更不清楚了。但看苏铃身上这套铁尼东狮的套装,想必她生活得不错,连说话的口吻也是充满了颐指气使。
  这又何必呢,阿铃。苏明远的声音充满了请求。
  爸,我就烦和警察打交道,再说办私事也不能坐公车呀。
  苏明远还想说些什么但被我打断了。父亲,我说,您和苏铃走吧,我在后面跟着,苏铃,这样行吗。
  苏铃扫了我一眼,她粉底涂得很厚的脸勉强挤出一点点微笑,一言不发地拉着苏明远走向出租车。苏明远突然甩掉苏铃的手转身向回走,一歪一扭的……
  爸,你又要干什么?
  苏明远走到电话亭边拿起蛋糕,举起来,小铃,我给你宝林大爷带的生日蛋糕……
  苏明远说这话时,我和苏铃目光碰到了一起,苏铃的眼神中涌出了怜悯和无奈的表情,而我的目光也充满了辛酸的味道。这一瞬间,我断定苏铃内心有着一种无法诉说的东西……
  我和苏明远、苏铃走进张宝林的家时,一身军装的张宝林从楼梯上走下来,我差一点没有认出他来。
  张宝林走到李八一和苏明远的面前,张开双手和我爹我父亲拥抱。
  兄弟们,我们又见面了。才八个小时,我怎么觉得过了好多年。
  李八一说你这种感觉我也有,是不是人老了都这德性。宝林,你还留着兵团服啊。
  怎么样?老苏,你看我精神吗?
  精神个球毛,整个一个灰哥袍(内蒙古土话:傻瓜)。苏明远乐呵呵地说。
  球毛就球毛。等等,老子也叫你们变成个球毛。张宝林冲楼上喊,老婆子,把东西拿下来。不一会儿,林萍捧着两套兵团服走下楼。很富态的林萍穿着一套绣着龙凤图案的唐装,虽说化了妆也掩饰不了衰老的迹象。张宝林拎着衣服说,兄弟们,穿吧。
  李八一和苏明远相互看看有些迟疑,站在一边的我和张雅芝、李小雨还有苏铃却被张宝林的花活刺激兴奋了,又喊又拍手巴掌催父亲和爹换衣服。父亲和爹被张宝林家的小保姆领到客房换衣服。这工夫又来了客人,一个是索阳,另一个是个女人。女人穿着一件白色的旗袍,左胸上佩着一只狗形的钻石胸针,头发向后梳,形成一个髻用一个纯银的发夹一夹,美好的面容标准的身段,按老话说,是个不可多得的尤物。
  张宝林说,欢迎季小姐光临寒舍。
  季小姐也说,打扰张叔叔了,我代表父亲祝您生日快乐。这是我替父亲做主买的,不成敬意。她打开包装,礼品是一尊琉璃烧制的碧绿的一条盘坐抬头的蛇。
  精美的做工让在场人无不瞠目结舌,足以看出送礼人的良苦用心。我问索阳这女人是谁?
  索阳很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说,你没有认出来?
  我认识她?来不及深想,女人已经走到我的面前伸出手说,你好,宁队。
  季小南,居然刚才让我灵魂出窍的女人是季小南。我没有去握她的手,我还在怀疑我的眼睛,站在我面前的难道就是上午和我贫嘴下午向我报到的季小南?
  季小南主动握住我的手小声说,宁队,这样直直地看女孩儿有失刑事警察的尊严。是季小南,我长出了一口气。
  你是无所不在呀。
  我来得不合时宜吗?
  这要看你和张宝林有多深的关系。
  你父亲吗?
  不,是我爸爸。
  别咬文嚼字,父亲和爸爸是同义词。
  那是对你,对我父亲就是父亲,爸爸就是爸爸。
  换好衣服的李八一和苏明远来到大厅,引起了轰动。我对季小南说驼背的是我父亲高瘦的是我爹。轮到季小南困惑了,正要问什么,张宝林走上楼梯喊,静一下。关灯。
  一九六九
  一九六九年是我们清纯的双眼,
  看见马群和白云的时间。
  是我们热血沸腾的心拥抱革命的岁月,
  我们在屯垦戍边的口号中成熟,
  在希望的歌声迎来创业。
  还有那个时间吗?
  转眼己经三十五年……
  深夜从梦中惊醒,
  包围我们的是黄色的落叶。
  远去了……
  远去了我们的青春和清纯的双眼……
  逼近过来的
  是白发还有无望的哽咽。
  什么也无法挽留那跳跃的羊角辫还有她的笑,
  她的泪,她的一切……
  深悔我们的人生吧,
  转身去看看从前的白天和黑夜
  与今日真正的区别。
  他们朗诵完了。
  三个人依旧站在那里,神情如此庄重,像是在参加一个葬礼,全无寿宴上的兴奋。
  爸送索大队和季小南到大门口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蓝丝绒的小盒递给季小南说,闺女,这是我送给你的见面礼。季小南犹犹豫豫接过来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小盒。
  爸说,打开看看。
  季小南打开蓝丝绒小盒,不由眼睛一亮,在同样蓝色的布托上有一条闪着蓝光的钻石项链。季小南拿起项链,又发现项坠是用钻石做的,小锁也同样闪着蓝光。
  这太美了,也太贵重了。季小南嗫嚅道。
  你配它。张宝林认真地说,这是我前几年在南非买的,原想把它送给我喜欢的女人,但始终没有见到,后来我改变了主意,要把它送给与之相配的女人。你瞧,今天我遇到了。你就是。
  季小南把项链放回盒子里,然后递给张宝林,真是很美的东西,我也很喜欢。但师出无名,我不能要,谢谢您。
  我和你父亲是朋友,这是叔叔的见面礼。张宝林涨红了脸说。他心里有点臊得慌,在他的记忆里没有哪个女人见了钻石有不要的理由,何况这是不同凡响的钻石,而季小南居然不要。张宝林说话也结巴了,他看了一眼索阳说,索阳,你放个屁呀。
  索阳笑道,我放屁还不把你熏死。我告诉你张宝林,你这是行贿。你忘了季小南是个刑事警察。
  我真忘了。索阳,你提醒得好。季小南,你就让张叔叔犯一回错误吧。
  季小南笑了,你犯行,我可不想犯错误,我还年轻,路还长。
  好,好,好。张宝林一连说了三个好字。我收回。不过我说句话不知中听不中听。
  您说。
  张宝林说,有些错误是可以犯的,但也有的错误不能犯,如果犯了就会一辈子都顶不了罪,也许下辈人也顶不了。
  爸说这话时很一本正经。
  后来索大队把这话给我重复了一遍,我听了之后,不知为什么后背突然冷汗淋漓……
  张雅芝的身子很热,热得我口干舌燥。她的双手紧紧地抱住我,像紧箍咒一样勒得我喘不过气来,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扯开她的手说,你疯了。
  我是疯了。我为什么就不能疯?我就疯。说着双手又环绕住我的脖子。我拉开她的手说,妹妹,我这是警车。
  警车又怎么样,你不还是警察吗!警察就不和女人拥抱接吻做爱呀。警察是不是人呀。她一边说着一边用她涂得猩红的嘴唇叼住我的嘴唇,用了很大的力咬得我的嘴唇很痛。我摆脱开说,你这也叫接吻,简直是咬,和狼一样。
  张雅芝声音发涩,宁五原,你是不是个男人。
  我当然是。
  我看你就不是个男人,你是个太监。
  我生气了。雅芝,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呢?
  你是男人,男人有你这样的嘛。
  我哪样了?
  哪样了!我都快像妓女一样对你投怀送抱了,你却推开我,和我说什么要学会宽容和理解。你怎么和我爸,不,也是你爸一样虚伪。我问你,你喜不喜欢我。
  我想了想说,喜欢。
  喜欢我好,那你娶不娶我?
  我沉默。
  说话呀。
  我依旧沉默。
  我知道你喜欢那个季小南,她一进屋我看见你的目光就像是一只狗看见了狗粮的眼神,发光发亮而且抑制不住的贪婪。
  你胡说八道。
  我胡说八道,你要是说我是胡说八道,那你说点真的。她说话都带着哭腔。
  好。我说点真的,雅芝,我喜欢你,因为你是我的妹妹,如此而已。至于季小南,她只是我的同事,也如此而已。
  那你是不是喜欢李小雨和苏铃。
  她们都是我的妹妹。我的宝贝雅芝。
  不行,你得告诉我,你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张雅芝的话让我想起了妈苗月歌。想起她就想起她的怀抱,温暖柔软的怀抱让我全身激动……
  我睁开了眼睛,发现我躺在张雅芝的怀里,知道刚才是南柯一梦。我坐了起来说,雅芝我梦见咱妈了。
  梦见就梦见呗,搂着我喊妈,我有这么老吗?五原哥,我现在明白了,你有恋母情结,不过我可比我妈漂亮多了。我再问你,你最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我笑了。我说真话还是假话?
  当然是真话。
  我说你先下车我再说。
  张雅芝拉开车门下车嘴里嘟嘟囔囔,事真多,你说吧,我下车了。
  我关上车门探出头说,我告诉你,我最喜欢的女人不是你。
  那是谁?她挡在车头跺着脚一脸焦灼。
  女人真傻真可怜,看着张雅芝的小模样,我真想冲出车抱住她说,宁肯哥哥委屈一辈子也成全了你。不过我没有这样说。
第四章 我
  上午八点钟开会,索阳大队长传达公安部的“五条禁令”。看着索阳大队长在台上慷慨激昂,我心里说,部里的“五条禁令”真及时,每条都把索阳大队长锁住了。
  会后索阳就约我去“老地方”。
  “老地方”就是这家北京面馆的大名。屋里坐着一个胖子和一个瘦子还有一个窈窕女子,酒过三巡我知道了事情的原委。胖子是大元健身中心的老总,瘦子是副总,窈窕女子也是副总。最近几天总有人到他们那里捣乱,洗澡吃饭按摩不给钱还好,动不动就摔东西打人还要技师出台,搞得技师们纷纷跳槽到对面的大西海去了。弄事的还留下姓名叫宁五原。居然有人敢冒我的姓名整事。
  索阳说知道宁五原是谁了吧。
  胖子说知道了。那个宁五原是冒充宁队长的。
  索阳笑道,你还是不知道宁五原是谁?
  三个人面面相觑。瘦子说,张董事长说多请教索大队。
  索阳说妈的,我告诉你们,宁五原就是你们张董事长的儿子。
  三个人大眼瞪小眼好一会儿才缓过魂,纷纷端酒杯对我说了些什么有眼不识金镶玉之类的话。这情景又让索阳不痛快了,他用筷子敲敲碗边说,宁五原是张宝林的儿子,但他首先还是一个警察,是不是?宁五原。
  毛病。我心里骂嘴上还是说,索大队说得对。
  索阳笑了,我说得对就照我的办,宁五原,这件事就交给你了。
  我说这事难办。
  还没有办就说难办,这种鸡毛蒜皮的事对你只是举手之劳。
  我不是得回避吗?
  索阳拍拍头,妈的,我把这事忘了。要不,派个别人去?
  他在和我商量。商量个屁。这时我明白准是爸和他捏鼓好了,让我去趟浑水。谁听说过重案队去办这种治安案子的。
  不用。我说,索队你放心吧,我会处理好的。
  季小南穿着浴衣坐在大元健身中心的休息厅里给我打电话。当时,我正在接李小雨的电话。李小雨说他爸我爹李八一被西城巡警扣了。我问她是怎么一回事,她说她也不知道。和李小雨通完话才给季小南回电话。
  宁队,你猜我看见了谁?
  你看见了谁我哪能猜出来?
  我在大元健身中心休息厅给你打电话。
  你跑那儿干什么?我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索大队没跟您说让我到这儿来办案?
  有什么情况?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没什么情况。不过这里桑拿设备是全市一流的。
  看样子你去过不少地方。
  季小南不说话了……心虚?
  我刚要说话,季小南又开口了,我不说了,我让你猜的人来了……季小南的电话挂了。
  在阜成门里的街边上的巡警巡逻车上我看见了爹李八一,他坐在车里抽着烟手里还拿着一瓶矿泉水,抽一口烟喝一口水,样子很惬意。在这之前我已经了解到,李八一同志在街上与一日本旅游者发生争执。争执的起因是,李八一和日本人同进了一家工艺品商店,日本人在购买一景泰蓝花瓶时嫌价高就说,景泰蓝是从日本传到中国的,不应该这么贵。站在一旁的李八一听见了,恰恰他对景泰蓝技术被日本偷走的事门儿清,便义不容辞地站出来反驳。日本人也不甘示弱,一来二去撕巴上了,店主急了报了警,三分钟内巡警到达一问事由也乐了。李八一亮出作协会员证,日本人知道李八一。因为李八一写过一本景泰蓝的书。日本人读过,向李八一鞠了一躬说,对不起。事情解决了,日本人走了东西也没有买。店主对李八一说,你这个人狗拿耗子,瞧,生意吹了。李八一说不就是个瓶子吗,我买了,多少钱。店主说一千三。李八一说我身上的钱不够,我让我女儿送钱来。李小雨当然知道李八一的毛病,说顺了嘴,什么东西都敢往家搬。于是我就成了冤大头了。
  临走,小巡警对我说,大哥以后得带老爷子看看医生,不会是神经上出了毛病?呸,我真想给小巡警一个耳刮子。
  在回家的路上,李八一抱着瓶子问我,五原,刚才小警察跟你说什么来着?
  我说,爹,尽夸您了。
  爹又问,夸我什么来着?
  我说,夸您长了中国人的志气,还赚了钱。我说这话的时候心直揪。
  爹笑了说,五原,这就是知识的力量。甭跟你爸似的,钱是有点,人是傻逼一个。
  我有点不明白了,前几天还好好地一起穿着兵团服朗着诵,一眨眼就开始挤对上了。见我不说话,爹又开说了,五原,是不是不明白?还有你父亲苏明远更是个糊涂蛋子。这年头明白的人都是势利之人,你爸算一个。有钱就以为不死了?要不说他傻逼呢!没钱也势利,怎么过不是过,不是最后都是死,非跟在人家屁股后面闻屁,还屁颠屁颠的,也是傻逼。您呢?我问爹。爹咧嘴哈哈笑,我?我更是个大傻逼。五原,你看看爹现在这个模样,商不商官不官民不民,空顶着一作家的称号,其实你爹我算什么作家,算上你也就千八百人读过我写的那两篇小说。现在也写不出来了,每天混吃等死。五原,爹惨呀。
  瞧着他那样子,我心口也泛起了酸意。五十出头的人,放在上个世纪正是指点江山的份儿,其实就是在今天也不乏走上领导岗位之人,怨只能怨自己混得不好,但比起那些住在城市边缘的农民们,爹,你不是还有一份工资吗。
  我没有这样对他说,我要是说了,不定还有多少话在等着我呢。
  在我和爹谈话的这段时间里,季小南经历了一场她从未经历的事情。
  季小南挂了电话之后,苏铃已经从她身边走过,季小南喊,小姐,等一下。苏铃优雅转身,马上认出了季小南。
  季小姐需要不需要按摩?苏铃热情地问。看着季小南有点犹豫,苏铃又说,我们这里的按摩有中医按摩、港式按摩、泰式按摩还有油压。每种按摩都各有特点,但都有助于恢复疲劳……
  那哪种按摩最适合我呢?
  我建议你试试油压。油压就是用精华素按经络涂抹,然后技师用手法推压使你的脉络疏通血液顺畅,不但强身健体而且调节内分泌养颜驻容。
  我动心了。谁给我做?
  当然是技师了。
  男的?女的?
  随你……苏铃话刚出口,一女服务员慌慌张张跑进大厅叫“苏主管”。
  女服员说苏主管,他们又来了……
  苏铃说谁又来了?苏铃的话还没有落地就有人说是我又来了。进来的是一个高大威猛的男子,三十多岁。走到苏铃面前,笑容可掬地说,苏主管,这回你有时间了吧。
  季小南看见苏铃有瞬间的紧张,但她立刻恢复了常态,面色和蔼地说,真对不起,朱先生,我今天是有时间,但我是主管,不能亲自给您做按摩。我可以帮您选一个手法好的技师帮您按摩。
  不知从哪里出来两个染成黄头发的小马仔,横愣眉竖眼地吆三喝四。高一点的说,给你脸了,还小母牛上床,劲劲儿的。告诉你,今天你要不做,小心砸了你们的场子。
  这时,胖瘦两个经理都来了,战战兢兢地说,龙哥,您先进房间休息,我一会儿把苏小姐送过去。
  苏铃急了,要送把你送进去,我决不侍候这群王八蛋。
  矮黄毛上来给了苏铃一大嘴巴,小婊子,还是个脏口,老子扳扳你。苏铃哭喊着,你们敢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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