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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爸爸父亲爹

_6 魏人(当代)
  刑警。季明宇说。
  好。学好了为我们保驾。张宝林对季明宇说,这照片你留着吧。季明宇把照片收好说,谢谢!
  张宝林笑了。
  坐在车里的张宝林笑了,他记得自己那天笑得很开心。能不开心吗,大难不死……还知道了谁是那个人,他苦苦找了十几年的人还救了他,而患难的朋友却骗了他十几年。他当然要笑了,有什么能比云开雾散出太阳更令人心情开朗呢,目标明确,剩下就需要耐心和武器了。现在耐心到头了,武器也有了,该撸扳机了……
第十七章 我
  马局主持召开的这次案情分析会简明扼要。他说,距离市局要求收网的时间只有两天了,不,准确地说只有——他看了看手表——只有四十一个小时了。现在你们汇报一下各自情况。女士优先……
  单芹说,邹小龙已经交代张宝林汇到云南的钱的百分之七十又转汇到内蒙古、山西等地。我们现已通过汇钱的银行查到收款人,并通过当地警方查清了当地K粉的制造地,并实施了二十四小时的监控。本市贩毒网络在市局缉毒大队的协助下,也实施了二十四小时的监控。我说完了。
  马局说,云南的同志在这次工作中表现了很高的素质。下一个,宁五原。
  我说什么呢?我说,具体让詹波说,我补充。詹波清清嗓子开始讲,具体监控的对象一共是五个,张宝林父女、米莎、张宝林公司的财务总监,还有季明宇。根据各监视点的报告,目前各监视对象没有异常。张宝林公司资金流动正常。大队长,我也说完了。我说,詹波讲得很全面,我就不说了。
  马局说,索阳同志。
  索阳说,这是我们经营很长时间的案子,现在就要收获了,我认为在最后的时间里注意每一个细节上的完整。我就这些。
  马局说,我们现在一切都要按部就班,加强信息往来部门协调,对即将出现的突发情况要有预案,防止外逃和狗急跳墙。好。结束。
  人都走了,我还坐在原处。
  马局说,五原,我知道你心里苦……
  你什么意思?我直率地问,你怕我扛不住?
  不,不,不,不是这个意思。马局一连用了三个不,他说,五原,我是个人感觉,我觉得张宝林不像以往的毒枭,他好像在做另外一件事。一件与本案无关的事,他把这件事看得很重,重中之重。你说是吗?
  我不得不承认马局这个老警察的直觉,这种直觉产生于经验和智商。我无法回答他,因为连我也是直觉。不过,我的直觉是要出事要死人。
  会出事吗?马局又问。
  我点点头。
  马局站起来说,五原,你要制止,不要破坏全局,必要时提前行动。马局过来握住我的手,五原,我相信你。
  我这时有点想哭。
  马局说,好啦。五原,刑警是不流泪的。
  我笑了说,不好意思。那我走了……
  等等,马局叫住我说,还有一个情况通报你一下……马局神色变得凝重了,他从保险柜里取出一份材料递给我,你看看……
  这是让人心惊肉跳的材料,上面记载了张宝林雇索阳开车撞死苗月歌的事实,还有那张收条。还有一份医院的证明,证明索阳曾从该院麻醉科非法取得大量的杜冷丁。要是以往,看了这份材料我会激动,但此时此刻却冷静得出奇。
  我把看完的材料还给马局说,马局,有一句话我想问……
  马局说,你问吧。
  我说,马局,现在给我看这份材料要说明什么问题?
  马局说,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五原,还要什么样的问题才能说明问题呢?
  马局显得很激动,这和他一贯冷静的处置问题的手法不一样,这或许是前一段对索阳的问题调查不了了之后的不甘心,而现在又有了新的情况带来的兴奋。问题是索阳他是个警察,难道一个警察就应当为一份不署名的举报不断地接受这种摧残心灵的拷问吗?我们为什么就不能与被举报的同志当面说清楚呢,干吗非要采取这种非正常的手段呢,索阳如此,季小南也如此。我们要求嫌疑人和在押人员人性化对待,那么,对待我们自己的同志为什么不能多一点人性呢?
  我回答马局,马局,我不同意你的话。我认为这问题不能说明任何问题。理由是,这不是一份署名举报,还有这是举报的问题,在没有任何在法律上认定的证据之前,只能是举报。我不知道我妈是不是张宝林雇索阳杀的,作为一个刑警我也不能认定那张收条就是真的,再说,我曾亲自帮助索阳注射过杜冷丁,那是一个身患绝症的刑事警察惟一能保持工作状态的不是办法的办法。再说,在我们马上就要收网结案的时候,我觉得这份举报来得不合时宜。
  这时,马局突然换了一种怪怪的眼神看着我,也不说话。那好,马局,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就走了。马局挥挥手。我拿起手包向门口走去,就在我拉开门时,马局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宁五原!
  我转身回答说,马局,还有什么事?
  他摇摇头,抬头说,宁五原,你是个好警察。
  我说,马局,这话你从前说过。
  马中华局长走过来说,索阳的事,案件完成后,我们一起和他谈,你看行不行?
  行。我大声说。
  走出公安局的大门,一个女人让我驻足侧看,女人齐耳短发,身着一身白色的牛仔服,显得体态修长各部位都凹凸有致。这个女人很眼熟,却一下子想不起来是谁。女人向我走来,并微笑。
  季小南!
  季小南走了过来,在我面前站住,她带着微笑的面孔流露着淡淡的忧郁,融着忧郁的微笑让她体现出女人的成熟,我习惯的那个矫情任性的季小南好像被风吹走了。女人成熟是瞬间而成的。
  我想请你吃饭,行吗?她说话还是直率,却多了一些婉转。
  我们开车去红桥,一路上谁也没有说话。也许我们都清楚,此刻语言该是最枯燥的东西。我那时还不知道后来要发生的事情,所以,我像所有经历过恋爱的男人一样,在自己心仪的女人面前张口结舌举止笨拙。我停车时连门都忘记关了,还是站在老北京炸酱面馆外的迎宾小伙提醒我,我这才如梦初醒。
  点完菜,小伙喊,十五号桌拌白菜心蒜肠麻豆腐炸酱面两碗一壶花茶一共六十七块三……
  我说,我来。
  季小南说,说好是我请。
  我说,领导,想起请我吃饭了。
  谁是领导?
  在我眼里,市局的看门的都是我的领导……
  季小南一笑,露出很白的牙齿,像两排白色的珍珠。我说,你笑得很好看,你笑时的牙也很好看。
  是吗?我爸说我笑是假笑。
  那是他的看法,对我来说,你就是假笑也好看。
  季小南开心一笑道,这不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了吗!
  难道不是吗!
  季小南不笑了,恢复了平静,她说,五原,对你可能是,对我就不是了。说真的,大概我们无缘,我告诉你,我可能要退职。
  为什么?
  季小南从钱包里取出一张照片,指着照片上的男人说,他是我的同学,在美国读博士,我昨天答应他的求婚了。今天是来和你告别的……
  这简直是天方夜谭。才多长时间事情就起了这么大的变化。
  我给自己倒了杯茶说,季小南,我怎么觉得你在骗我?
  季小南也给自己倒了杯茶说,我为什么要骗你?你不值得我骗,因为我们从来没有什么许诺,我更愿意我们之间还是明明白白的,这样也许是比较好的结果。
  可你要走了,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走?难道那个博士就是你最终的选择?我抓住她的手,她的手在轻轻地颤动,她的目光泛出凄苦和无奈。你是不是在欺骗自己?我说,季小南,不要去勉强,世界上的味道可能有很多种,但你喜欢和你钟爱的可能只有一种……我使劲地攥了攥她的手……
  五原,你不要这样……她想抽出她的手,她没有做到,她放弃了这种努力。五原,你总有松开的时候,该攥的时候,你总在犹豫,像一个在各种美味佳肴前犹豫不决的孩子。五原,女人不是一道菜,随便你品尝和挑选……
  季小南,我不是这样的……
  你是这样的。五原,你的心态我能感觉到。她说着抽出了手说,你看,我说过,你会松开的……对我,你总是心不在焉。季小南说,对不起,五原,我去一趟卫生间。
  季小南去卫生间了。我端起茶杯慢慢地品了一口,还是无滋无味……我心里说,妈,这是怎么一回事?妈苗月歌总是在我无奈的时候出现在我的面前。五原,我知道你一想妈就想起炸酱面了。这里的面有妈做的好吃吗?我说比不上妈做的好吃。五原,你说对了。你问问刚才和你说话的姑娘会做炸酱面吗,会做,这姑娘就是你的媳妇,不会做就不是你的媳妇。儿啊,人这辈子要学会放弃,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记住妈的话。
  季小南回来了说,唉,面还没来?
  话音刚落就听见,二位,面来了。我说说曹操曹操就到。二位,这菜码都要?季小南说都要。好咧,随着一阵清脆的碟碗的碰撞声,十几种菜码倒进了面碗里。季小南说,还要糖蒜。好了,糖蒜就来了……
  季小南把油汪汪黑里透红的炸酱倒进面碗用筷子轻轻搅拌着,我闻到了一种说不出来的香味。
  季小南说,五原,你为什么不吃?
  我说我在想,你会不会做炸酱面?
  你怎么想起问这个问题?
  不许打岔,你先回答我,我再回答你。
  季小南用筷子挑了一撮面条放进嘴里慢慢嚼着,然后咽了下去,再然后摇摇头说,我学过但没有学会,可我最爱吃,你吃呀……
  妈,被你言中了。她不会做炸酱面但她会吃炸酱面。
  季小南说,那我也问你,我为什么要会做炸酱面呢?
  妈,她问为什么要会做炸酱面呢?妈苗月歌没有回答,妈苗月歌是不是睡着了。
  我不知道。
  季小南哼了一声,我会吃就得了,这世界上如果你什么都会,那别人就不用活了。
  我无话可说。
  我吃面,一碗面吃完也没有吃出任何滋味来。这就注定我和季小南彻底无缘。我们走出面馆。我说送她回去。她却拦住一辆出租车上车摇下车窗说,再见,五原。
  我什么也没有说。车开走了,车在我的视线里消失了。我重重一拳打在我的车上。妈,她为什么不会做炸酱面,为什么。妈苗月歌依旧没有出现。妈,你真睡着了吗?
  我拉开车门,发现手机在滴滴响,是短信。我打开手机看见一句话:宁五原,我会做炸酱面。
  妈,你听见了吗。季小南会做炸酱面,她会做炸酱面……这时,我听见了妈苗月歌的声音:我没听见。噢,对了,这是短信,你看呀,妈……妈苗月歌说,我什么也看不见了……
  昆仑饭店的大堂华丽雍容,咖啡厅进口处有一个用黄金镂空的圆球,在灯光的反射下金碧辉煌。张宝林坐在咖啡厅里抽着烟,一杯早已凉了的咖啡独自放在桌上。张宝林是不爱喝咖啡的,但他喜欢闻咖啡的香味。现在是下午两点,距离和苏明远、李八一见面的时间还有四个半钟头。他提前来是在等季明宇。他约季明宇的时候,季明宇正在昆仑饭店的上海菜餐厅吃饭。他告诉张宝林两点钟完。现在,张宝林看见季明宇走了过来,可季明宇却视而不见,经过咖啡厅径直向电梯间走去。正当张宝林以为他走错了时,一位女招待过来说:您是张宝林先生?在张宝林认可下,她给他一张纸条说,这是一位先生给你的。张宝林打开纸条,上面只有四个阿拉伯数字——1207。张宝林看后把纸条烧了,把燃烧着的纸放进烟灰缸里,结了账也向电梯间走了过去……
  张宝林走到1207房间门前,正要按门铃,发现门是虚掩着的,他便推门进去。他一进去就看见季明宇站在屋子中央冷眼相向。
  张宝林笑道,季书记,你这副样子不像是待客,倒像是决斗。
  季明宇从口袋里取出一封信扔在茶几上说,这是你写的吧。
  张宝林说,对呀,是我写的。
  那你一定记得里面的内容了。
  笑话,我写的信我怎么不知道里面的内容呢。我写的全是好事,想必你会同意的。张宝林说着坐在沙发上说,你能不能给我倒杯水,我有点渴了。
  季明宇从冰箱里取出一瓶矿泉水放在茶几上说,你的水。
  张宝林打开瓶盖喝了一口说,我说的你同意吗?
  季明宇一听就气急败坏地说,我不同意。
  你为什么不同意,你能说说理由吗?张宝林又喝了一口水。
  季明宇说,张宝林,你知道你现在的处境吗?
  张宝林笑了,我当然知道我现在的处境。我问你一句,季书记,你知道你现在的处境吗?
  我?你居然问我?
  对。我问你,不行吗,季书记。
  你是个什么东西,毒品贩子。
  张宝林鼓起掌来,说得好。毒品贩子。恐怕这四个字在你心里憋了很长时间了。现在你终于说出口了。我是毒品贩子,不错,现在这个毒品贩子正在征求你对我儿子宁五原和你女儿季小南的婚事的意见。你同意吗?
  我说过,我不同意。季明宇随手抓起烟灰缸往地下砸去,烟灰缸在厚厚的地毯上滚了滚在张宝林脚下站住了。张宝林捡起烟缸瞧了瞧,把烟缸放在茶几上说,甭这么大火气,这烟缸是水晶的,意大利水晶,摔坏了是要赔的。
  你才是一只苍绳。
  你说错了,我不是苍绳,苍蝇总爱在人前飞来飞去,发出嗡嗡的声音,很讨厌。准确地说,我是一只蟑螂,不显山不显水,虽然屡遭围剿,但生命力之顽强,是你这种人的想像力达不到的。
  季明宇也从冰箱里取出一瓶矿泉水喝,他一口气把瓶里的水都喝完后,把矿泉水瓶扔在地上说,张宝林,你要没有什么事,你可以走了,我下午还要开会。
  张宝林说,我的事情还没有办完,我当然不能走,你要是开会,你就去开,我在这里等你,你看如何?
  季明宇听完张宝林的话,冲到张宝林面前,指着他说,张宝林,你不要欺人太甚,我季明宇这几十年来也没少为你帮忙,你以为我是心甘情愿的呀,要不是看着你替我抚养儿子的情分上,你现在早就是一把灰了。
  张宝林拨开季明宇指着他的手指说,你说得不错,但有一点我告诉你,宁五原他不是你的儿子,你也不可能有这样一个儿子。
  你放屁。宁五原是我的儿子。你看看,季明宇从西服内兜里掏出皮夹,从里面取出一张照片。这是宁五原上公安大学时第一张穿警服的照片。张宝林,你睁开你这双狗眼仔细瞧瞧,你看看他的眼睛,眉毛,鼻子,嘴,你看看我,我和他像不像?
  张宝林拿着相片看看季明宇,又看看照片,说,还真像。
  季明宇长出一口粗气说,张宝林,你总算说了一句实话……
  张宝林说,那好,你也说句实话,行吗?
  季明宇说,我季明宇这一辈子从不说假话。
  张宝林突然哈哈大笑,季明宇呀季明宇,你都死到临头了还在嘴硬。他笑着走近季明宇,笑着说,你说,何艳春是不是你强奸的。你要说实话。
  季明宇退后一步说,你怎么能相信这种传言,我们是相爱的,我们是自愿的,要不她怎么会来瓜棚的……何艳春在美国,不信可以问她……季明宇脸上的肉开始抖动,像几个肉铃铛在晃动。
  张宝林还在笑着,不过这笑开始变得狰狞了,像一头被激怒的熊,他抓住季明宇的前襟,使劲向上拎着,说,何艳春从来就没有去过美国,你骗得了别人你骗不了我!
  张宝林从兜里掏出一把左轮手枪对准季明宇说,我刚才就说,你已经死到临头了,还骗人!
  张宝林,我救过你的命呀……
  混蛋,你知道吗,你强奸了我最心爱的女人呀!
  你等一下,宝林,为一个女人值得吗,天下好女人多得是呀……再说都三十年了……
  你又在放屁,张宝林掴了季明宇一耳光,血从季明宇嘴角流了出来……张宝林说,你懂什么,我张宝林这一辈子再没有碰见她那样的女人了……他又给季明宇一个耳光……季明宇,你知道吗,这样的女人是一百年也找不出第二个来了,你却糟蹋了她,还杀了她……
  倒在地上的季明宇喊,我没有杀她,她是自杀的……
  不,是你杀的。就是你杀的,你要为这个付出代价。
  你说……
  张宝林冷笑着,我说了……
  你说……
  其实,我信上都说了,你同意就行了……张宝林用手枪指着季明宇。
  张宝林,你也太歹毒了,难道你不知道宁五原和季小南是亲兄妹吗?
  我知道……张宝林说。
  你禽兽不如。
  我说过我是一只蟑螂。
  你连蟑螂都不如,你个王八蛋!
  你骂我?我杀了你……张宝林把枪管塞进季明宇的嘴里。
  你……你……杀杀……杀呀……
  还行。张宝林又开始笑,他把枪收了回来,指着坐在地上的季明宇说,你让我杀你,我还不杀了。我要该杀你的人杀你,还省得你的脏血污染了我的手。起来吧。
  缓过劲儿的季明宇说,张宝林,除了你这种流氓能杀我,说句实话,我还真不知道谁能杀我。
  又吹牛。
  我真不是吹牛。
  季明宇,你记得我为什么当年同意你让宁五原考公安大学吗?
  你看我当时是公安局长。
  呸,你又想错了。我现在告诉你,我是让他学好本事,去抓你们这些贪官污吏。
  季明宇也笑了,说,我儿子就是我儿子,他现在正在抓你,也许他正在楼下等着你呢。
  张宝林也笑了,从包里找出了张纸递给季明宇,说,你看看,这是什么?
  季明宇看了看笑道,你妈的得癌症了,好事。像你这样的人世界上少一个算一个。
  张宝林说,你说得不错,我不是好人。其实,我活着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看着我的儿子怎样把你送上刑场。但现在有变化了,我的生命为时不多了,虽说我用最好的药在维持,但我想也许还是扛不过你。所以,我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处理好我的后事,让那些该得到惩罚的人罪有应得。
  季明宇笑道,我今天算是知道了什么叫做道貌岸然了。苏明远得罪了你,可你犯不着奸人妻女;还有李八一的老婆女儿,你也搞得人家不得安宁;你还想让宁五原和季小南结婚……张宝林,都说虎毒不食子,你发现你女儿知道你的事后,你居然给她注射海洛因……你算是个比蝎毒比蛇狠的东西,这方面我自愧不如。
  张宝林说,我做得还是比你差,我要向你学习。
  向我学习……
  张宝林突然笑起来,说,我想起来了,你不觉得我们是在开会,在自我表场和互相表扬?我都觉得无耻。张宝林收起枪,看看表说,我还有事,对你的死刑缓期执行。但是,我们儿女的婚事你要抓紧,我要在临死之前参加。
  你办不到。季明宇咬牙切齿。
  我相信你能办到。还有你刚才说的那些事都是公安局掌握的?
  是有人直接给我的。
  谁?
  我不告诉你。气死你。
  你多大了,季明宇。
  五十三岁了。
  记住,明年此时就是你的周年祭日,说着,他快速掏出枪扣动了扳机,只听见咔嗒一声,没有子弹射出枪膛,季明宇却倒在地上了。张宝林看着地上的季明宇放声大笑,说,王八蛋,没有子弹。见季明宇没有动静,就把茶几上的半瓶矿泉水倒在季明宇的脸上,季明宇醒了。张宝林拉他起来,一股臭味从季明宇身上弥散,张宝林捏着鼻子笑:傻逼,你这样的,在解放前,一准是叛徒……他掏出一沓钱放在茶几上说,一会儿让服务生买套衣服。从这里出去你还是个人五人六的干部呢。记住我的话:你的死刑是缓期执行,时间我定。
  张宝林走了。
  季明宇看看茶几上的钱,又伸手摸了一下湿乎乎的屁股,又把手放在鼻子下闻闻,他全身开始抽搐,继而放声大哭,很伤心。
  季明宇哭的时候,我开车来到医院,苏铃打电话让我送李八一和苏明远去昆仑饭店。在等他们出来的时候,詹波打来电话说,张宝林在昆仑饭店1207房间呆了三个小时,现已查清在1207房间里的另一个人是区政法委副书记季明宇。
  我说,继续监视。我看看手表,下午六点了,只有三十五个小时了。
第十八章 开花不一定结果
  “上海菜”的包间里,张宝林、李八一、苏明远神情木然地看着桌上的菜肴,谁也没有动筷子。苏明远看了看手表说,宝林,都快七点了……
  李八一也说,不会和上回一样,又有事了……
  张宝林突然笑了,举起酒杯说,既然来了就等,咱们先喝……
  苏明远说,这不合适吧。
  张宝林把手里的酒一口干了说,有什么不合适的,当年,你把那个季明宇瞒得多严,你也没觉得不合适吧。
  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还不明白,苏明远,我们也该算算账了。张宝林给自己斟满酒又一口喝干。苏明远,你说,三十一年前我们指天发誓要找出那个糟蹋何艳春的人,我万万没有想到,就在我们指天发誓那天你就在欺骗我,还有你李八一,你也是同伙。
  苏明远哆嗦着站了起来说,张……张宝林……你……你什么意思……
  李八一也说,张宝林,你做人也要讲良心,当年要不是我们救你,你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儿撒尿和泥呢。
  张宝林说,我宁肯你们不救我,你们救了我,却救不了自己。如果你苏明远当初就告诉我真情,那么,季明宇也不会有今天。还有,是苏明远后来发现了季明宇,但是你需要季明宇帮你把你老婆的户口从外地调到北京,所以,你就继续瞒着我。你们为什么要瞒着我,无非是季明宇给了你们好处。
  苏明远说,你甭总说我们,你呢,你后来不是见到了季明宇,那你为什么不揭发他,你还可以一刀杀了他,相反,你们俩还玩到一起了……你张宝林又算什么玩意儿,你以为你是仗义执言替天行道的大侠……呸,你不过是个利益小人。
  李八一说,这些年来,念你是兵团战友,你的种种不是我们也就忍了,你呢,居然来找我们算账,算什么账……
  张宝林又喝了一杯酒,笑道,我本不想这样与你们算账,我觉得你们总要比我先死,李八一,你给我写的挽联写了吗……见李八一不说话,张宝林又说,我就知道你没有写,你这种人随波逐流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你还搞文学,你搞的是鸭子文学……
  李八一站起来骂,张宝林,你放屁!
  我放的屁也比你写的东西好。告诉你,我倒是给你写了个挽联,上联是:酸菜一缸全是多年陈腐积累自以为美食吃个没够;下联是:叭狗一只全凭摇头摆尾伎俩落破了还在自娱自乐。横批是:下三烂一个。张宝林说完开怀大笑道,兄弟,还行吧,请指正……
  你……李八一跌坐在椅子上喘息不停。
  苏明远说,八一,没事吧。李八一摇头。苏明远说,张宝林,你不能这样,八一不就是没有给你写传记吗……
  张宝林说,你甭活羊替涮羊肉流泪,苏明远我也给你写了一幅挽联,想听吗。说完也不管苏明远回答与否就说,上联:为自己卖工厂卖朋友卖女儿不管不顾到头来是个傻大空;下联是:装孙子假君子假仗义假自尊咬牙切齿结果是牙掉还流脓。横批是:一个臭茅坑。苏明远,我没说错吧。
  李八一缓上气来,抄起茶杯向张宝林扔去,他扔得有气无力,茶杯掉在桌上的汤盆中溅起了几片菜叶落在桌上,李八一说,我要有把枪我就杀了你……
  你?张宝林轻蔑地说,给你枪,你也不敢。李八一,你还真以为你是文学雅士,我告诉你,你出的书,是我给了出版社钱人家才给你出的……
  李八一眼睛亮了,我不信。
  你不信的事情多了,你看看这份合同……张宝林从包里拿出合同书放在李八一面前。李八一仔细地看了一遍,一脸绝望,张宝林,你为什么要这样干?
  张宝林说,就是要戳穿你这个假作家的假面孔。还有你,苏明远,你知道你看病的钱是谁给的吗?
  是苏铃挣的?
  张宝林嘻嘻地笑,说,挣的,你知道是干什么挣的?不知道吧,是卖淫挣的,她是个鸡,妓女,娼妓,你女儿。
  苏明远抄起酒瓶子举了起来,张宝林,我和你拼了。
  李八一扶着桌子走过来说,张宝林,我看出来了,你是在逼我们死。
  这回你猜对了。我是在逼你们死,因为我活不长了,我必须看着你们死,包括季明宇。我还要看着你们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张宝林,你不用逼,我们也会死的,你这样逼我们是为了什么?苏明远说,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我是该死的,我是一念之差,先是怕季明宇给我穿小鞋,后来想求他办事。可是,张宝林,我是想瞒一辈子的,偏偏你进去了,我只好用这件事要挟他。宝林,我也是没有办法……当初我们不是说这件事一了百了吗……
  李八一也说,张宝林你不能说话不算话。
  张宝林说,如果是这样我会让你们活,但是,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何艳春已经死了。
  李八一和苏明远惊得站了起来。李八一说,我真的不知道。苏明远也说不知道。两个人已经面如土色不堪一击了。张宝林心里笑了,他知道这顿饭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人为什么总会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就出卖自己的承诺呢。人就是这种见利忘义的东西?张宝林就是要让他们心灵不安,让他们在愧疚之中死去,让他们知道什么叫报应。他巡视了一下有气无力的李八一和苏明远,笑了笑。拿起电话拨了一个号码说,你们过来吧。一分钟后,黄蓉和宋染来了,她们被屋内的景象惊呆了。
  黄蓉问,这是怎么了?
  张宝林说,他们死了。
  死了?黄蓉过去摸了摸李八一和苏明远的鼻子说,他们活着。
  张宝林说,他们是活着的死人。
  黄蓉说,张宝林,你不能这样对待他们,你说他们是活着的死人,你又是什么?
  我?我当然是人,是死去的活人。还有你们,和我一样。
  宋染说,张宝林,你把我们叫来就是让我们看这个?
  对。让你们记住,背叛我的人的下场就是这样。你们送他们回去吧,好歹也是夫妻一场。说完,张宝林扭身走出了包房……
  黄蓉在张宝林走后半天才缓过神来,她和宋染都被张宝林最后的几句话吓坏了。黄蓉和宋染都是张宝林销售K粉的骨干,宋染在深圳一家影视公司工作,她按张宝林的要求利用马大地的摄制组来运送货物。摄制组里有很多现场用的火药,火药的运输都是事先由公安机关检查打封后上路,一般火车货运部门就不再检查。黄蓉是张宝林派进剧组做财务总监的,他们一般是在公安机关检查后,在车上起封装进货物再重做封条,这方面马大地是把好手。当初他和李小雨出事的时候,张宝林得知他原在海关工作过两年,就决定用他了。
  黄蓉原以为李八一和苏明远只是被张宝林吓住了,当她和宋染去扶他们时,也发现这两人都不省人事了。宋染尖叫一声叫人,黄蓉还冷静,马上用电话拨通了120。急救车很快把他们送进医院,经诊断李八一是大面积心梗,而苏明远则是肺内出血。两人都是危在旦夕,医生说赶紧叫他们的家属来见一面吧。
  黄蓉和宋染面面相觑……最后,黄蓉说给宁五原打电话吧。她给我打电话时,我刚走进戒毒所张雅芝的病房。由于戒毒所附近屏障多,信号不好,我出屋接电话,只是听见她要找李小雨和苏铃。后来电话断了,我发了个信息给苏铃让她给黄蓉回电话。
  可能是我打电话的声音比较大,跟在后面的张雅芝听见了,她等我接完电话就问,五原哥,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说不清楚。但打电话的人是黄蓉,苏铃的母亲。张雅芝说,黄蓉没事是决不打电话的,肯定是出事了。会不会是我爸他……我打断她的话说,雅芝,你不要胡思乱想,安心戒毒。好吗?我先回去了。
  张雅芝跺着脚,五原哥,我什么都没和你说呀,你就要走……是不是我是张宝林的女儿,你就不愿理我了?
  你怎么会这种想法,雅芝,我也是张宝林的儿子,这是历史也是现实,我从来就不想改变什么。至于张宝林,他怎么样是他个人的事,与你无关。
  不,他的事与我有关。五原哥,是他杀死了乔飒还让我染上了毒瘾,我还怀疑他杀死了你妈苗月歌。看到我冷静的样子,她提高声音说,五原哥,我说了这么多,你怎么就无动于衷?我告诉你,我现在很清醒,我戒毒了。我把有些情况寄给你们局长了。
  是你寄的?
  是我寄的。
  好妹妹,我走过去抚摸着她的头发,她的头发干燥发涩。我说,你该洗洗头了。她把头靠在我的胸前说,五原哥,你真的喜欢季小南吗?
  真的。
  张雅芝说,你喜欢她可以,但不能娶她。
  为什么?
  张雅芝离开我,捋捋头发说,五原哥,你不觉得你们长得有点相像吗?
  是吗?
  据我所知,你们是亲兄妹。
  你胡说。
  我没有胡说。你可以去问你的爸爸父亲爹……
  我会的。我说。我会的……我说着上车就走,张雅芝没有走,从反光镜里我看见她一直站在那里。
  在路上我接到了苏铃的电话,她告诉我李八一和苏明远都快不行了。怎么可能?几个小时前我还送他们去昆仑饭店去和张宝林去吃饭,这才多长时间人就不行了?
  苏铃说,医生问抢救不抢救,抢救也就是多活两天。
  抢救,花多少钱也抢救,记住,我一会儿就到。我挂了电话加大油门,沿着京开公路飞驰……
  张宝林从昆仑饭店没有直接回家,他来到米莎的美发店前,他没有下车,打开音响,里面传来爬山调的旋律:红滢滢的脸蛋白滢滢的肉,妹妹的翘嘴嘴哥亲不够……他听着流泪了……他任泪水流着……他知道属于他的时间不多了。他没有想到这么快他辛辛苦苦二十年营造的事业就要土崩瓦解了……他也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要死了……起初,只是小便有些疼,总有尿不干净的感觉。他从来不嫖娼,应该不会得性病。可所有的症状和书上写的都很相似,会不会是米莎找野男人染上了病。为了保险,他还是去了医院,当医生说他决不是性病时,他松了一口气。但医生还是很认真地建议他做一下别的检查。他听从了医生的建议住院检查,整整三天把他折腾了一溜够,最后,医生说你的家属来了没有?他说有什么话就直说吧,我行。医生就告诉他得了直肠癌而且是晚期还可能转移了。张宝林当时的感觉是两眼一抹黑天旋地转,他坐在沙发上静默了五分钟后睁眼问医生,这病疼吗?疼了也就不行了。医生很奇怪眼前的病人,不问如何治疗只问疼不疼。很怪。张宝林又问,最多能活几年。医生说,我见过的五年,一般是六个月到一年。
  病让张宝林感到生命如此现实。第二天,他就为自己五十一岁生日举办了生日晚宴。除了季明宇,该来的都来了……他那天放声大哭,哭得惊天动地,除了哭自己,也是哭那些看自己哭的人……他想,原来是让你们慢慢地熬死……现在对不起了……
  美发厅打烊了。最后一个从里面出来的是米莎,她站在台阶上东张西望,张宝林正想给她打个电话,一辆车从旁边快速开过来,刹车声很大停在米莎面前,米莎打开车门坐了进去,车开动了……张宝林看清了开车的是个男人。
  这男人他认识,叫索阳。
  医生从化验室出来说,宁队,看来要请你们法医了,患者血液里都有一种不明物质,也许是这种东西诱发了他们的老病。我给詹波打电话,让法医马上过来。处理完这些事,我才回到病房,推门进去发现除了李小雨和苏铃,季小南也在。
  你怎么来了?我有些意外。
  李小雨说,我和苏铃去季小南家还钱,正好医院又来电话,她听说就跟着来了。五原哥,她不要我还钱……你给她吧……李小雨把钱塞到我手里。钱很凉。
  谢谢你,季小南。我看着她清秀的面庞,不由想起她发给我的短信,我笑了。
  不用谢。她说,谁都会有难处的,再说,钱应该用在最需要钱的事上。季小南说话时一直紧紧盯着我的眼睛,她黑色的眼睛仿佛在说,五原,你学会客气了?
  我躲开她的目光,把钱递给她。
  她的双手下垂,根本没有接的意思。
  李小雨说,季小南,我现在有钱了。
  苏铃也说,五原哥来了,就有办法了。
  季小南眼窝里缓缓地涌上泪水,瞳仁在泪水中晶莹剔透。我说,真的,真的谢谢你,季小南。
  我不要。她小声说,可我感到她在心里嘶喊。
  我说,季小南,这些钱可以买很多碗炸酱面呀……拿着吧,我抓住她的手把钱放在她冰凉的手上,她好像手上被放了一条蛇,惊叫着抽出手,跳到一边。钱散落在地上,像花一样开放在地上,红色的花。
  你怎么了?我问她,蹲下身去捡钱。
  对不起……季小南也蹲下身捡钱……我们的手碰在了一起。我的手热,她的手凉。她抓住我的手低声说,五原,我会做炸酱面,真的,我会做……我看见她的泪水夺眶而出,肆无忌惮在脸上四溅……我感到我体内的热气一丝丝地被她吸走,我感到她冰凉的手有了温暖……我们四手相握站了起来,我们四目相对慢慢靠近……没有谁能阻隔我们了,妈苗月歌也没有出现。
  小南,我现在就想吃你做的炸酱面。
  五原,我现在就做……
  季小南,我们走……我低下了头……
  突然,有人在喊,宁队,找出来了。
  我一震,低下的头又快速昂起,手松开了,我问,找到什么了?这时,季小南像一团棉花从我松开的手中落在地上……
  我看见了詹波和法医。他们在发愣。我又问,找到了什么?
  詹波却指着地上说,这不是季小南?这是……钱……
  我没有理会又问,你说找到什么了?
  法医说,经化验,李八一和苏明远血液指标呈阳性,也就是说,他们吸食了毒品,引发了其他的疾病。
  詹波扶起了季小南,小季,你醒醒……季小南紧闭双眼,法医也上来按住季小南的人中说,宁大队,她怎么了?
  我什么也没有说。
  张宝林看了看手表,已经是午夜零点了。他已经在米莎家楼下呆了快四个小时了。现在他看见米莎的窗户亮了,灯光把浅绿色的窗帘变成黄绿色。张宝林从车里看上去,就像看见了塞外原野深秋肃杀的景象。悲哀如同一排南飞的大雁掠过心里,他的手握紧了那支左轮手枪,他感觉到手心中的冷汗在流……一瞬间,他想起了一句话,甭看你今天闹得欢,明天让你拉青丹。小时候,他总是这样唱,什么歌曲的旋律流行,他就套着唱。现在,他不唱了,只是喃喃地自己对自己说……连他都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选择自己的人生?就家世而言,他本可以去上大学步入政界成为一个官员或一个学者,他是有这样的背景和能力的。父亲张品一对他最后的选择大失所望,曾经说他像他的爷爷,为了一个女人,就放弃一切。张宝林想到这里笑了,他笑他的父亲,一个男人如果连自己喜欢的女人都保护不了,还谈什么别的,只能是无稽之谈。他的母亲就是在一九六六年被造反派活活打死的,身居高位的父亲为了划清界线居然不敢去收尸。还是十三岁的张宝林去了。那是他第一次见到死人,一个血肉模糊的死人,是他的母亲。从那天起他已经看不起父亲了,父亲在他的眼中远不及那些帮他收尸的素不相识的平民百姓。这也是后来当摊贩做生意的最初的原因。他摆摊时,有个警察总是撵他,追得他鸡飞狗跳。有人说你每天给他一包烟就没事了。他就战战兢兢给了一条烟,果然这个警察就不撵他了,而且还给他很多方便。后来他和警察熟了,发现还是小学同学。以后他明白了,帮助这个叫索阳的警察进步就是帮助自己,他当队长,那他张宝林就是大队长。
  张宝林点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他看见索阳走出单元门,也点了一支烟。烟头上的火光在夜色中格外醒目,张宝林甚至可以看清他的脸。这张脸本应是该挨上一颗子弹的。张宝林在车上曾想过这张脸鲜血四溅的情形。现在看见了索阳,他反而松开了枪柄,他放弃了刚才的决定。索阳只是一个工具而已,就像枪,用完了一扔就行了。张宝林这样想着却又握紧了枪柄。不能放过他。这一天,张宝林是谁也不能放过的。为什么我张宝林喜欢的女人我都无法保护呢?何艳春是一个,米莎是一个。张宝林拉开车门,一阵夜风吹了进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刚才混乱的思绪一下子都清晰了。自从在塞外雪野里指天发誓之后,这些年他只是在做一件事,要灭掉那个男人。他抚养宁五原,是为了等待那个男人找上来,他做生意,甚至做毒品生意,是为了能控制这个男人。开始,他的确想一下干掉他,但他发现只有通过这个男人才能找到何艳春时,他开始在等待了……可何艳春死了。
  张宝林走下车向索阳走去的方向走去,夜色深沉,索阳的脚步声已经听不见了……
  张宝林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去跟着索阳,他只是想看看这个睡了他的女人的男人的脸是一张什么表情的脸。
  渐渐地,他听见了索阳的脚步声……
  张宝林知道何艳春死了后,就觉得万念俱灰。他甚至不知道何艳春的尸骨安葬何处。他曾想过她死,想过他在她的墓前对她说,我张宝林履行了自己的誓言。
  张宝林突然嗓子发痒,他咳嗽起来,像狗吠一般,前面的索阳回过头来看见了他。索阳走过来轻轻捶着弯腰咳嗽的张宝林的背说,你咳得这样厉害,是不是忘了吃药。
  张宝林抬头看了看索阳说,你怎么知道我忘了吃药?
  索阳道,你忘了我是干什么的了。
  张宝林直起腰说,真对不起,我还真忘了你是干什么的了。
  索阳浅浅笑道,我是个刑事警察,我在医院看过你的病历。你得了癌症,而且是晚期。
  所以,张宝林也冷笑道,你就睡我的女人。
  索阳说,这个女人给我提供了很好的证据,她要为她日后的生活着想,她不想陪你死。你知道吗?
  张宝林没有回答,他掏出手枪直顶着索阳的两眉之间说,你不怕我打死你吗?
  索阳拨开枪说,你把保险打开后再说这种话。
  张宝林看了看枪,果然没有打开保险。于是他打开保险,想了想又关上保险说,索阳,其实你已经死了。
  索阳说,我同意你的说法。但我这个死了的活人先要看你死。说着他全身开始颤抖,眉宇之间现出无可奈何的表情……这些张宝林注意到了,他扶住了索阳说,很想打一针吗?
  索阳点点头。
  张宝林说,还是到车里吧。
  于是两个人往回走,走到车前,正准备上车,他听见有女人说话:宝林。女人是米莎。
  米莎在索阳走后就关了灯,她站在窗前往外看,她目睹了一切,她知道她目睹的一切也就决定了她的命运。既然什么都来了,那还在乎什么?
  张宝林把索阳扶好,转身看到米莎说,来帮我一把。
  米莎问,他怎么了?
  张宝林笑道,他是你的顾客,你不知道他需要什么?
  他从来没有这样过……米莎上前扶住索阳。
  那是你粗心,来,他手包里有针,拿出来我帮他打一针就好了,快点,你看,他都开始抽搐了。你真笨。你抱着他。张宝林腾出手飞快地取出针盒,麻利地给索阳打了一针。好了。他一会儿就好。张宝林把针盒放进索阳手包里说,你扶他上楼,好好地睡上一觉吧……
  宝林……米莎说,对不起。
  张宝林用手捏了捏米莎的脸蛋说,没事。你们走吧。
  索阳好了。他说,张宝林,我是个死人了。
  张宝林说,你还是个警察。
  索阳拍拍张宝林的肩膀说,你说对了一半,我是警察,是你的警察。我不是警察……
  张宝林说,你的确不是个警察。
  米莎扶着索阳上楼了。不一会儿楼上的灯又亮了,张宝林坐进车里笑了,他对自己说,索阳死了……
  墙上的钟已经凌晨三点了,坐在抢救室外面的苏铃和李小雨相倚着睡着了。我是被詹波喊醒的,才看见那两个女孩子的模样,她们的父亲还在抢救室里。詹波告诉我,马局和单芹还有芒市和部里的同志都在外面等我。我随他走出急诊大楼,走上一辆大轿车。这是一辆改装而成的指挥车。
  马局向我介绍了局里和部里的同志后说,情况有些变化,专案组请示了上级准备提前行动,上级已经同意,提前多少时间由我们来定。现在听听变化的情况。詹波先说。
  詹波说,我们在宁大队的指挥下,组成了六个组,对所有与张宝林有关的人都施行了二十四小时的监控,发现张宝林与季明宇和索阳都有接触而且时间都在一个小时以上。另外,与张宝林吃饭的李八一和苏明远在饭后都发病住院正在抢救。经我们法医鉴定,这两个人都饮用过毒品而诱发了其他病。下毒嫌疑人是张宝林。之后,张宝林与索阳的接触中曾拿出一把手枪,还不能确定真伪。我说完了。
  五原。马局指着我,你谈谈……
  我说,可能我和张宝林的关系马局都和大家讲了。我就不多说了。这是一个有点复杂的案子,大概和张宝林周围的人有较复杂的关联。但有一点是可以明白无误的,那就是,在华北及北京地区K粉的销售网是张宝林建立的,里面主要的人物不乏是与他有关联的人,这些人我们都基本控制。除了毒品外,此案也涉及刑事案件,比如苏铃被绑架一案,乔飒被杀一案,及李八一苏明远中毒一案。我同意提前行动,首先拘捕张宝林并控制索阳。
  马局接着说,好,我再讲一下索阳的问题。为什么让索阳一直参加专案组的工作,我是有几点考虑的。首先是不想惊动张宝林,其次,虽然有不少举报索阳的材料,在没有查实的情况下,我们是要保护他的,毕竟他在此案中尽了力。第三,他自己说在注射杜冷丁是他得了癌症,但我们调查发现,他没有病,而是他染上毒瘾所致。他是怎样染上毒瘾的只有他自己知道。因此,对他的使用我们很谨慎,借口他的病免去他大队长职务,只在专案组做协调工作。目前,还没有发现泄密。现在提前行动是因为外省发现网络转移的迹象……单芹,你说说……
  单芹明显瘦了,脸上充满倦意,她瞧了我一眼,好像在说,宁五原,还行吧。我冲她一笑。她也一笑说,马局说得很全面了,制毒点有个特点,就是三四个月转移一次。看情况,他们要转移了,再说大量警力长时间投入,容易疲劳,疲劳就会松懈,这是规律。所以,我建议提前收网,最晚在今天凌晨六点钟之前。
  马局与市局和部里的同志商量一下之后说,今天凌晨五点三十分收网。行动按以前分片负责。张宝林由宁五原负责。
  我说明白。又问,季明宇呢?
  马局说,他由纪委负责。来,对一下表,现在是三点三十分。好,马局看了看屋里的人说,想不想来杯咖啡?大家鼓了鼓掌。马局拿出一瓶金盖雀巢速溶咖啡,我是今天特意买的,单芹,你来冲……单芹说,好咧。
  季小南醒了,她发现自己躺在家里,她坐了起来,看见父亲半靠在屋里的沙发上睡着了。她下床准备把薄被给父亲盖上,但季明宇醒了。
  你醒了?季明宇问女儿。
  爸,你怎么在这儿?
  是苏铃送你回来的,你是不是喝酒了。
  季小南想解释什么,但她放弃了。她看看床头上的表说,才三点半,爸,你早点休息吧。
  季明宇说,我知道。小南,你睡觉时又笑又说梦话,有什么好事?
  真的吗?季小南腼腆一笑,爸,我说什么了?
  季明宇说,你总在说什么“五原”……是不是宁五原?
  季小南走到季明宇身边拉他坐在床上说,爸,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季明宇慈爱地注视着女儿说,你讲……
  季小南说,我想嫁一个男人。
  谁?季明宇突然神色紧张,说,不会是宁五原吧。
  对,季小南握住父亲的手说,爸,你猜对了。就是宁五原。
  季明宇顿时呆若木鸡。
  季小南摇着他喊,爸,你怎么了?
  季明宇缓过神来,看着女儿好一会儿才说,小南,爸累了……他站起来蹒跚地向屋外走去……
  季小南跟在后面说,爸,你不高兴了?
  季明宇回过身来,说,没有。爸高兴……
第十九章 所有的都有了
  我走进抢救室的时候,李八一和苏明远一息尚存。我知道他们在等我。他们是要告诉我一切有关我的事情。那些事情一直像磨盘压在他们的心上,让他们这几十年来寝食不安。
  我似乎影影绰绰也知道些,但我一直不愿去证实。遥远的毕竟遥远,我不愿改变今天的平静。但此时不由我了。
  抢救室里有两个床位,中间有一条布帘。我拉开布帘,看见两个身上插满管子的老人,其实他们才五十一岁。现如今,老人是心老才叫老人。爹和父亲的心都老了。
  我分别抓住他们的手喊,爹,父亲。
  他们听到了我的声音,仿佛神助般睁开了眼睛,目光炯炯。他们的手都反抓住我的手,有力而且温暖。
  他们躺在床上,老泪纵横。
  我再叫,爹。父亲。
  李八一哽咽说,五原,爹对不起你……
  苏明远抽泣着说,我不配做你的父亲……
  李八一说,老苏,你不是男人。
  苏明远说,八一,男人有你这样的吗!
  医生对我说,宁队,你救了他们……你看心电仪上……我没有去看心电仪。我只是看着两个互骂对方不是男人的男人,我悲哀,是谁把他们变成这副模样……他们不骂了,他们居然坐了起来,他们指着医生和李小雨和苏铃,你们出去,我要和儿子说话。人们都在惊异中出去了,门也关了。
  我看着他们。我说,说吧。这是三十一年来我第一次明确地要求他们。我说,说吧。
  李八一说,你妈叫何艳春。
  苏明远说,你爸叫季明宇。
  他们说完就躺下了,他们的手依旧抓着我的手,他们的手很热我的手很凉,不知过了多久,我的手烫了他们的手凉了,冰凉……我突然甩开他们的手喊:你们说呀……你们说呀……
  他们再也不会说什么了……他们的身体渐渐地僵硬……我听不见李小雨和苏铃的哭声……我没有哭……我是笑着走出抢救室的。
  我愣愣地看着凌晨时的灰白色在城市的上空渐渐地扩展。所有就要醒来和即将入睡还有根本没有睡的人都知道我的爹我的父亲死了吗?我知道除了他们的亲人是没有人知道的。痛苦是不能分享的,但是他们把痛苦留给了我,他们却如释重负安然长眠。这样做公平吗?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季明宇怎么能是我的爸爸呢?
  我爱季小南呀……
  我用双手蒙住眼睛。天呀,干吗要给我能看见一切的眼睛,我用双手捂住耳朵;地呀,干吗要给我能听到一切的耳朵。我宁可不要眼晴和耳朵,我真不想看到和听到这一切令我无法承受的事实……
  妈,这一切是真的吗?我在问你,听见了吗?
  妈苗月歌就站在不远,她好像听见了我的话,又好像没有听见我的话,她走了……她什么也没有说就走了……
  电话响了,张宝林,我爸爸。
  我拿起电话……
  五原吗?我是张宝林。
  我心一酸。他不再说我是你爸了。我说,爸,我是五原。
  我听见他的喘气声……
  五原,爸对不起你,爸害了你妈……
  你在南山墓地吧?
  你怎么知道?
  爸,你忘了,宁五原是刑事警察。
  对,爸知道。爸还知道你准备抓爸,对吗?
  我犹豫了一下说,对。
  爸让你抓,爸早就想让你抓,你抓了爸,爸才高兴。
  你说什么?
  爸在这里等你……啊……
  电话断了。
  我看了看表:五点二十了。我说,单芹,我们可以开始了。
  你行吗?
  我笑了,说,现在我首先是一个警察。我伸出手,单芹也伸出手,我们的手很响地拍了一下。
  米莎被索阳的梦话惊醒,她坐了起来,这时她感到头晕目眩,她想叫醒索阳,想了想没有叫,穿上睡衣走到客厅喝了一杯水,打开电视,里面是北京台的晨练节目。她随着电视里的教练开始练瑜伽功,一边练一边看了看茶几上的水晶钟,五点二十五分。
  季小南是被门铃吵醒的,她披着睡衣去开门,门外站着几个陌生人。她问,你们找谁?
  来人答,季明宇在家吗?我们是市纪委的。
  季小南有些疑惑,但她还是把来人让进客厅,说,你们等一下,我去叫一下我父亲。她走到楼上父亲的卧室门前敲了敲门,没有回应。她有些奇怪,又敲门,同时叫,爸,有人找你……还是没有人答应……季小南开始着急了,使劲敲门并大声叫……这时,楼下的来人也听见了季小南的叫声,都跑上楼来。
  来人问,你父亲在里面吗?
  季小南说,他应该在。
  来人说,要不我们把门撞开吧。
  季小南说,撞吧。
  门被撞开了,里面没有季明宇。季小南慌了,挨着屋找,都没有。来人也十分着急,开始打电话。季小南要出去,来人其中之一拦住她不让她走。
  季小南生气地说,你们有什么权力不让我走。
  那人说,希望你能协助我们找到你父亲。
  季小南说,我是要找到我父亲,但不是和你们一起,我有单位,我在市公安局上班。如果你们需要我的帮助,可以和我的领导联系,他们同意的话,我当然愿意。
  那些人无话可说。让季小南走了。季小南走在大街上,心乱如麻。她弄不清父亲到底出了什么事,那些人是纪委的,纪委一早上门不会有什么好事。一队丧车从她身边开过,车上挂着黄黑两色的挽带。季小南脑子一亮,她站住了,拦了一辆出租车,上车后她对司机说,去南山墓地。
  张宝林依旧坐在苗月歌的墓前,露水打湿了他的裤角,他点了一支香烟。这时,有人在他背后说,不许抽烟。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他全身颤抖了一下。他又听见背后有人笑,张宝林,你也有害怕的时候。
  这声音张宝林听了出来,他转身说,苗德全,你怎么在这儿?
  苗德全穿着一件军用雨衣,脚上是一双长筒雨靴,手里拿着一个棒球棒。他脸色深黑,显得眼白就特别白,这特别白的眼白里的黑光闪闪的瞳仁跳动着犀利的目光。
  苗德全说,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
  你是守墓人。
  自从我女儿死了,我就在这里等你……等你,等你这个杀害我女儿的凶手,我相信会有这一天的,这不,这一天不是来了吗?
  苗德全,我没有杀你女儿,她是车祸死的。你千万要搞清楚。
  苗德全说,我的乘龙快婿……你看……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录音机,张宝林,你还想听听你自己刚才说的话吗?
  张宝林提高声音说,苗德全,你要干什么?
  苗德全举起棒球捧说,我现在就想揍你,像揍季明宇一样揍你。
  张宝林说,等等,你说季明宇,他在哪儿?
  苗德全说,你想见?那跟我来。走呀……
  张宝林跟着苗德全走了不到一百米就看见了季明宇。季明宇双手被反绑在一棵树上,头垂着。这时,张宝林突然觉得有一阵风掠过,他本能地一闪,腿被苗得全的棒球捧击中,他腿一软跌在地上,很快被苗德全捆了起来也绑在树上。
  这时,朝霞开始弥漫它的色彩,在这彩色的光影中,张宝林看见了写着“何艳春之墓”的墓碑。
  苗德全又喝了一口酒说,你们两个狗日的睁开狗眼,两个多好的女人都被你们害死了,现在,知道自己不行了,想来忏悔了?晚了……我要代表她们惩罚你们……
  苗德全脱了雨衣,露出浑身的肌肉,他举起了棒球棒……这时有人大喊:住手。
  喊话的人就是我。
  我冲上去抱住姥爷说,姥爷,不能打。苗德全一使劲儿甩开我说,为什么不能打。
  我说,法律会制裁他们的。
  呸,五原你给我让开,你甭给我来这套。我知道,这一个是你亲爹一个是你干爸,想护着,是不?
  姥爷,我是个警察。
  见你个鬼吧,这多年了,警察都跑哪儿去了?你让开……
  不,姥爷。
  苗德全红了眼,抡起棒子就朝我打来,我一闪,棒子滑过我的额头……几名警察冲上来按住苗德全给他戴上手铐。我大叫,放开。他是我姥爷。詹波给苗德全松了铐子,我走过去。詹波说,宁队,头出血了。我摸了一下,果然有血,也顾不上了,对苗德全说,姥爷,你要是不解气,再打……苗德全看看我又看看绑在树上的张宝林和季明宇,咧开嘴大哭,五原,你说这是咋整的呀……
  苗德全的哭声回荡在墓地上,在不远的地方,季小南瘫在地上,欲哭无泪。我们谁也没有发现她,后来她对我说,她在那里呆了很长时间……
  案子破得很顺利。单芹那边是无一漏网,外省的警方也是捷报频传。马局的嘴乐得都合不上了,我一回局里,他就拍着我的肩膀说,五原,今天晚上我要在昆仑饭店请大家吃饭,举杯欢庆。我却高兴不起来,因为我知道在这件案子中,我经手的这部分犯罪嫌疑人几乎都与我有关,张宝林、季明宇,还有黄蓉、宋染,还有……对了,索阳呢?
  马局听我这样一问,笑眉眼消失了,他茫然地说,索阳死了。我不相信索阳会死,昨天夜里,詹波还告诉我他活得好好的,说死就死了?马局交给我索阳的验尸报告,上面写着死亡原因是,肺癌晚期并注射杜冷丁过量引起肺部栓塞死亡。
  马局说,他是真有病。
  我说,他为什么不说真话?
  马局说,有时说真话是要有勇气的。
第二十章 后事不是后来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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