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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梦

_3 倪匡(当代)
人的样子,实在太古怪,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人!”
我皱著眉,听她讲下去。刘丽玲就形容这三个人的样子。当时,她形容得十分详细
,但我不必再重复了,因为她所说的那三个人,就是杨立群口中的瘦长子、络腮胡子和
那个拿旱烟袋的。
这三个人,其实也并不是甚么“造型古怪”,不过从小在繁华的南方大都市中长大
,家境富裕,生活洋化的刘丽玲,当然从来也未曾见过这样的人。当然,从她的形容中
,我已经可以知道,这三个人,是中国北方乡镇中的“混混”,介乎流氓和土匪之间的
不务正业之徒。
当时我听了刘丽玲的叙述之后:“对,这样的人物,你在现实生活中,不可能遇到
!”
我这样说,是在强烈的暗示她,在现实生活中不可能遇到,但是在艺术作品中,可
能“遇”到。刘丽玲很聪明,她立即明白了我的意思,想了一想:“在其他生活方面,
我也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人,只有在梦中,我才清楚地看见他们,他们活生生地在我面前
,我不但可以看到他们额上现起的青筋,而且可以闻到他们身上发出来的汗臭味!”
我缓缓地吸了一口气,这种经验,的确不是怎么愉快,我道:“事情发展下去  

刘丽玲道:“他们三个人,不断打著小展,呼喝著,像是在逼问小展,一些东西放
在甚么地方。小展却咬紧牙关捱著打,不肯说。拳脚击打在身体上的那种声音,真是可
怕极了,血在飞溅,可是那三个人却一点也没有住手的意思  ”
刘丽玲讲到这里,面肉在不由自主抽搐著。在一个美丽的女人的脸上,现出这种神
情来,是一件相当可怕的事,我扭过头去,不忍去看她。
可是刘丽玲发颤的声音,听来一样令人不舒服,她在继续道:“当时,我只感到,
小展是不是挺得下去,对我有很大的关系!”
她又顿了顿,才道:“究竟会有甚么关系,我也说不上来。”
我道:“我明白,你在梦中,化身为另一个人,你有这个人的视觉、听觉和其他可
以实在感到的感觉,但是对这个人的思想感情,却不是太具体,太清晰。”
“是这样。那三个人打了小展很久,没有结果,又发狠讲了几句话,突然走了,留
下小展一个人在那建筑物中,我在他们三人走出来时,心跳得极其剧烈,我大口喘著气
,幸而他们三人没有发现我。”
“他们向外走去,我离他们最近的时候,不过两三步,他们在讲话,我可以听得到
。那拿旱烟袋的说:‘小展叫那臭婊子迷住了!’大胡子很愤怒:‘我们就去找!’拿
旱烟袋的闷哼一声:‘不知躲在哪里,我看她是到徐州去了!’”
我听到这里,不禁发出“啊”地一声,指著刘丽玲:“你听清楚了?是徐州?”
刘丽玲道:“绝没有错。我小时候,不知道徐州是甚么地方,也没有在意,由于我
一直在做这个梦,梦中的一切,似乎全是虚无缥缈,抓不住的,只有这个地名,实实在
在的,所以我曾经查过,在中国,的确有这样的一个地方。”
我有点啼笑皆非:“徐州是一个很出名的地方,在中国山东省、江苏省交界,历来
兵家必争之地。”
刘丽玲现出一个抱歉的神情来,道:“我不知道,我还是根据拼音,在地图上查出
来的。”
我越听越有兴趣,一个从来不在刘丽玲知识范围内的地名,会在她的梦中出现,这
事情,不是多少有点古怪么?
刘丽玲续道:“瘦长子又道:‘到徐州去了,也能把她找回来!’大胡子恶狠狠地
道:‘找到了那臭婊子,把她和小展一起蒸熟了,放在磨里磨碎了榨油,他奶奶的!’
我当时吓得连大气也不敢出,好不容易,等这三人出了围墙,我才连忙走进那建筑物,
小展倒在地上呻吟,一看到我,就挣扎著要坐起来,我连忙过去扶起他,他望著我,虽
然他满脸血污,可是他望著我的时候,眼神之中,却充满了欢愉  ”
刘丽玲突然叹了一声,向白素看过去:“我感情很丰富,从少女时代起,就不断有
异性追求我。”
我不明白刘丽玲何以忽然之间转换了话题。
可是白素却十分明白,她立即道:“你的意思,一个男人,只有全心全意地爱著一
个女人,他望著他心爱的女人,眼中才会流露这样的神采?”
刘丽玲叹了一声:“是的,这些年来,对我说过爱我的男人,不知有多少,可是我
却没有在任何一个人的眼中,看到过梦里小展望著我的那种眼神。这使我知道,他们口
中虽然说爱我,但是心里,多少还有点保留。”
我不禁苦笑了一下,心想,刘丽玲的精神状态不正常,她的追求者也真是倒楣,天
下哪有女人拿梦里一个男人的眼光来衡量爱情的深浅!
刘丽玲又叹了一声:“他望著我,一直在说:‘我没有说,翠莲,我没有说!’在
梦里,我的名字,好像就是翠莲,因为小展一直在这样叫我。我当时的心情,十分紧张
,连自己也不知道讲了些甚么,小展也不断在讲话,我只感到心中有一件十分重大的事
,需要决定,而又有点难以决定。就在这时,小展突然说:‘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甚
至愿意为你死!’我心中暗叹了一声,心想,那可是你自己说的。”
刘丽玲的声音越来越尖锐,听来诡异莫名,有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感觉。
她在继续说著,道:“我一想到这一点,一面搂著他,他的神情,充满了满足和欢
愉,可是我另一只手,却已将插在腰际的一柄刀,取了出来,就在他望著我的时候,我
一刀插进了他的心口!”
讲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刘丽玲的声音,逼尖了喉咙叫出来。听了之后,感到了极度
的不舒服。
我不由自主,站了起来,说道:“刘小姐,你休息一下,再往下讲。”
刘丽玲喘著气:“快完了,那个梦快完了。我……一刀刺了进去,小展他……双眼
立时变得静止,可是还一直盯著我在看。他脸上的神情,根本来不及变化,就已经死了
,可是在临死之前,他的眼神却起了变化,他盯著我,还是那一双眼睛,在一刹那之前
,这双眼还让我感到这个人毫无保留地爱我,可是在那时,这双眼睛中的神情,却充满
了怨恨,怜悯,悲苦……我实在说不上来,说不上来……”
刘丽玲用双手掩住了脸,呜咽地抽噎起来,全身都在发抖。我忙道:“好了,一般
来说,恶梦总是在最可怕的时候停止,你的梦也该醒了?”
刘丽玲仍在抽噎著,一直过了三四分钟,她才放下了掩住脸的双手,满面泪痕:“
是的,在梦里,我杀了一个人,一个叫做小展的年轻人。可是这还不是这个梦最可怕的
部分。这个梦……”
她又停了片刻,才道:“这个梦最可怕的是,小展……在我一刀刺进他的心口之后
,他望著我的那种眼光,一直印在我的脑中,到后来,每次梦醒,如果是在黑暗之中,
或甚至明明醒了,眼睛睁得极大,可是我却一样可以看到有一双充满了这种眼光的眼睛
在望著我,我……到后来,根本不敢熄灯睡觉。可是情形越来越严重,甚至我一闭上眼
,我就感到小展用这样的眼光在看我。”
刘丽玲一面讲,一面哭著,神情极度张皇无依。我叹了一声:“刘小姐,这全是心
理作用!何必让一个梦这样困扰你?”
刘丽玲扬了扬头,现出了一种看来比较坚强的神情来:“你不明白,你完全不明白
。”
对于刘丽玲这样的指责,我倒也无从反驳起,因为做这样的梦的并不是我,我当然
不会明白做梦人的感受。而且,我也不打算去明白,因为看情形,刘丽玲有严重的神经
衰弱。她外表看来美丽、坚强、成功,事实上,她的内心,空虚莫名,心灵无所归依,
才会做这样的怪梦。
这是我当时的结论,我不是医生,当然也不能帮她甚么,只是说了一连串空泛的安
慰话,而当我说这些话的时候,刘丽玲不断摇头,直到我自己也感到乏味,不自觉地打
了一个呵欠,刘丽玲站了起来,她脸上的泪痕也乾了,告辞离去,白素送她出门,我自
己上了楼。
白素很快就回来了,我正准备向床上躺下去,白素将我拉了起来:“你不觉得刘丽
玲的梦很怪?”
我闷哼了一声:“在大都市中享受优裕生活太久,才会有这样的怪梦。”
白素手托著下颏:“我倒不这样想,她一直不断做同样的梦,一定有原因。”
我“哈哈”笑了起来:“有原因?甚么原因?那是一种预兆,一种预感,表示她日
后真会杀死一个姓展的小伙子?”
白素神情恼怒:“我发现你根本没有用心听她叙述。”
我立时抗议:“当然我听得很仔细。”
白素道:“如果你听仔细了,你就不会说那是她的一种预感,你会留意到,在她梦
境中出现的人物和事情,是过去,相当久以前的事。”
我“哈哈”一声:“是么?那又表示甚么?表示她杀过一个人?”
白素却十分严肃:“我想是这样,她真的曾经杀过一个人!”
我实在忍不住笑,一面笑,一面用手指著白素,可是白素的神情一直那么正经,以
致当我笑到一半的时候,再也笑不下去。
我笑不下去的原因,一半是由于白素严肃的神情,另一半,由于突然之间,起了一
个突如其来的念头,像是电极一样,令我全身发麻,刹那之间,不但笑不出,连话也讲
不出。
我望著白素。神情一定古怪之极,白素也望著我,过了好一会,她才道:“你也想
到了?”
我喃喃地道:“原来……原来你已经想到了。”
白素说道:“是的,我早想到了。”
我全身只觉得极度的紧张,张开口,大口喘著气,然后小心地选择著字眼:“你的
意思,刘丽玲的梦,是她曾经有过的经历?”
白素点著头,以鼓励的眼光望著我,要我继续向下讲下去。我又吸了几口气:“这
种经历,其实也不是发生在刘丽玲身上的,而是发生在一个叫作翠莲的女人身上,而这
个翠莲,有可能是刘丽玲的……是刘丽玲的……”
我重复了两次,竟然没有勇气将这句话讲完。白素叹了一声:“这两个字,不见得
那么难出口吧?我的意思是,那个叫翠莲的女人,是刘丽玲的前生!”
我所迟疑著讲不出口来的那两个字,就是“前生”。一个人,有前生,这是由来以
久的说法,古今中外都有,说法大致相同。肯定人死了之后,肉体消灭,灵魂不灭。灵
魂不灭,找到新的肉体,又开始人的生活,那么,上一次的生活,就称之为“前生”。
虽然这种说法由来以久,但是一直未曾有过正式的研究,被列入玄学或灵学范畴之
内。近年来,有不少学者,致力研究,但大都也不过根据当事人叙述的一些纪录。譬如
说,英国就有一个妇女,进入法国一个宫廷的后花园,感到自己到过这地方,而在经过
了催眠之后,她说出,她是千年前的一个宫女,甚至完全可以记得当时的宫廷生活,等
等。
这种例子相当多,根据这种例子出版的书,也有好几十种。
那只不过是一种记录,由人讲出来,问题就很多:讲述人可信程度如何?是不是有
巧合的成分在内?是不是人的潜意识作用?等等问题,都使得“前生”这件事,不能有
结论。
当然,有很多人,包括许多著名学者在内,已经十分肯定人有前生,灵魂不灭。我
绝想不到,听一个人说他的梦境,结果竟然会牵涉到这样玄妙的问题。
一个人,和他的前生,这种属于灵异世界的事,给人的感觉,极其奇妙,不知如何
应付才好。
白素看到我在发怔,笑了一下:“你为甚么这样紧张?像刘丽玲这样的例子,虽然
还未曾有过记录,但是我相信那一定是她前生的经历,她前生,是一个叫作翠莲的女人
,根据她这个梦来看,这个翠莲,不是甚么正经女人,甚至杀人!”
我苦笑了一下,突然想到一个更玄妙的问题:“那难道刘丽玲要对她前生的行为负
责?”
白素想了片刻:“这不是负不负责的问题,而是,而是……”
白素蹙著眉。像是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措词才恰当。我道:“你想说甚么?还债?
报应?孽债?”
白素陡地一扬手:“孽债这个名词比较适合。她前生杀了一个人,这个人临死的眼
神,在她今生的梦中不断出现,这正是一种债项。她用她今生的痛苦,来偿还她前生的
孽债。”
我苦笑了一下:“好了,越说越玄了。如果是这样,我们根本无法帮助她。”
白素摊开手:“我没有说过可以帮助她,只是要将她心中的痛苦讲出来,或许,她
不会再做这个梦”。
刘丽玲是不是还在做那个梦,我不知道,因为事后,白素没有再向我提起她,也没
有再带她回来。
一直到我遇到杨立群之前,对于刘丽玲的梦是她前生经历,我也不能十分肯定,只
是抱著怀疑的态度。在这期间,我和几个朋友讨论过,意见很不一致。
在听了杨立群的叙述后,整件事就完全不同了。
杨立群的梦,和刘丽玲的梦,显然有著联系。杨立群在梦中,是一个叫小展的年轻
人,被杀。刘丽玲在梦中,是一个叫翠莲的女人,杀人。
他们两人,各自做各自的梦,可是两个人的梦,是同一回事!
由于这一点,甚么“日有所思”,甚么“潜意识”等等的解释,全都要推翻,唯一
的解释是:那是他们两人前生的经历!
所以,我当在听杨立群叙述之际,心中惊骇,等到杨立群讲完,我就讲刘丽玲的梦
讲了出来。
我只讲到一半的时候,心理学家简云已经目瞪口呆,杨立群更不住地搓著手。
等我讲完,杨立群的脸色灰败,他用呻吟一样的声音道:“卫先生,这……这是甚
么意思?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我叹了一口气,先不发表我的意见,而向简云望去,想听听他这个心理学专家的意
见。
简云皱著眉,来回踱步,踱了很久:“如果我不是确知卫斯理的为人,一定以为他
在说谎。”
我没好气地道:“谢谢你,我们,现在,要听你这个专家的意见。”
简云道:“除非,真有他们两人梦境中经历的那段事发生过。”
我紧接著问:“如果是,又怎么样?”
简云无目的地挥著手:“我不知该怎么说才好,真不知该怎么说才好,我想,那件
事,发生在相当久之前,当时的那几个人……小展……翠莲甚么的,一定早已经死了…
…”
杨立群有点不耐烦:“你究竟想说甚么?请痛快点说出来,小展当然死了,是叫人
杀死的。”
简云苦笑了一下:“有一派学著,认为灵魂不灭,会转世投胎  ”
简云说到这里,停了一停,像是作为一个专家,突然这样讲,非常有失身份,连脸
都红了起来。
杨立群相当敏感,立时“啊”地一声:“难道这是我……前生的事?”
简云的神情更尴尬忸怩,好像是在课室之中答错了问题的女学生。我立时道:“可
能是!”
杨立群呆了一呆,“哈哈”笑了起来:“原来我前生被一个女人杀死!”他讲到这
里,突然一本正经向我望来:“卫先生,那个对你讲述梦境的另一个人是甚么人?是男
?是女?他前生杀过我,我今生应该可以找他报仇?”
杨立群看起来,像是在说笑话,可是我却说笑不出来。非但笑不出来,而且有一种
阴森的感觉。
在这里,必须说明一下,由于当日在听了刘丽玲的叙述之后,我和白素曾讨论到“
果报”、“孽债”等问题。所以,我在向杨立群和简云讲及刘丽玲的梦时,根本没有说
到刘丽玲的名字,甚至也没有说明这个做梦的人是男,是女。
本来,我真的准备介绍杨立群和刘丽玲认识,因为他们两人的梦境,如此奇妙地相
合,如果承认前生,在前生,他们一个是杀人凶手,另一个是被害者,这极有趣。
可是一听到杨立群这样说法,我却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人世间的恩怨本来已经
够多,如果前生的恩怨,积累到今生,那太可怕了!刘丽玲感到小展临死时的眼光一直
在向她报复,杨立群又这样讲,这使我在刹那之间,完全打消了让他们两人见面的意图

我笑了笑:“算了吧,我不认为你和那个人见了面,有甚么好处。”
杨立群却坚持著:“当然有好处,我们可以一起讨论这个奇特的梦境,因为我们两
人,都对这个梦那么熟,这一定很有趣。”
我还是摇著头,杨立群叫了起来:“你答应过,介绍这个人给我认识。”
我的神情有点无可奈何:“是,我答应过,但是我现在改变了主意。”
杨立群盯著我:“为了甚么?”
我很难回答他的这个问题,只好摊了摊手:“我不想回答。”
杨立群陡然大声道:“我知道,你怕我一见到这个人,就回刺他一刀,将他刺死。

我一听得杨立群这样说,不禁乾笑了一声。
我虽然不是怕他见到了刘丽玲之后刺她一刀,但总也有点类似的担心。
我想了一想:“杨先生,你一直受这个梦的困扰,你来看简博士,目的是想减轻精
神上的负担,我相信现在一定减轻  ”
杨立群一挥手,粗暴地打断我的话题:“不,更严重。你不知道做这个梦的痛苦,
我一定要找到那杀我的人  ”
他讲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神情极其古怪,是他连自己都感到吃惊的那种样子。
简云和我,自然更加吃惊,一起望定了他。
杨立群当然也感到自己的失言,他呆了半晌:“我并不想报仇,只是想减少痛苦。

我吸了一口气:“在梦中你捱那一刀,并没有痛苦,痛苦的是被那三个人打。”
杨立群低下了头,然后,又缓缓抬起头来,叹了一声:“不!刚才我向你们叙述梦
境,隐瞒了最重要的一点,我……中刀之后,并不是立刻就死,而是还有一个短暂时间
的清醒  ”
杨立群讲到这里,不由自主,发出一下类似抽搐的声音。这种声音起自他的喉间,
他的喉结,也在急速地上下移动。就像是他的心口中了一刀,血涌了上来,在他的喉际
打转,情景真是诡异到了极点。
我和简云屏住气息,望著他。他一直抽搐著,喘著气,竟难以讲下去。我不禁叹了
一声:“你不说,我也知道,因为那个在梦中杀你的人,感到你临死之前的眼光,极其
可怕。由此可知你心中的怀恨。”
杨立群等我讲完,才道:“是的,在那一刹间,我心中的痛苦、怀恨,真是难以形
容,在不到一秒钟的时间之内,我下了极大的决心,如果我死了之后变成鬼,一定要是
一个厉鬼,要加十倍的残忍,向杀我的人报仇!我……是那么爱她,那么信任她,为了
她我可以做任何事,可是她却杀了我。”
杨立群越讲越激动,到后来,他额上的青筋,现得老高,汗珠比豆还大,一滴一滴
,向下滴来。他才进医务所来的时候,情形已经很不正常,但是和此际比较,他才进来
时,再正常不过。
简云很害怕,当杨立群越讲越激动,站起来挥著手,咬牙切齿时,他不由自主退出
了几步。
我也看出了情形不对头,如果杨立群再在这种情绪激动的情形下讲话,他会产生严
重的精神分裂,以为自己真是“小展”。这种情形必须制止,是以我走过去,抓住了他
挥动的手臂。
我抓得极用力,可以使一个人产生相当程度的痛楚,而使他自幻觉中惊醒。可是,
我却意料不到,杨立群的反应,竟是如此奇特。
他现出十分痛苦的神情,陡地叫了起来,声音尖锐、惨厉。而且,他的口音也变了
。他叫道:“我不怕,你们再打我,我还是说不知道!”
简云在一旁,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呻吟声。我也大吃一惊,不由自主松开了手。
杨立群连退了几步,跌倒在地。双手抱头,身子蜷缩著,剧烈发抖。
他那时的姿态,怪异到极点。我立时想到,“小展”被拿旱烟袋、瘦长子和络腮胡
子围殴,可能就用这个姿势来尽量保护他自己。
杨立群的梦,就算真的是他前生经历,也只不过一直在他的梦中出现,至多造成他
精神上的困扰。在现实生活中,他是杨立群,决不是梦中的“小展”。可是这时候,“
小展”不但进入他的梦,而且,还进入了他的现实生活。
他蜷缩著,抽噎著,尖声用那种古怪的北方口音叫著,他已不再是杨立群,活脱是
小展!
那情景看在眼中,令人遍体生寒。简云手足无措,我虽然比较镇定,也不知如何是
好。
杨立群的身子越缩越紧,叫声也越来越凄厉,每一下叫声之中,都充满了痛苦。如
果不是身心都受到极度的创伤,任何人都无法发出那么痛苦的叫声。
我看这样下去,决不是办法,只好走向前去,抓住他的手,将他拉了起来。
杨立群并没有抗拒,立时给拉了起来,和我面对面。我的目光,一和他的双眼接触
,心就不禁怦怦乱跳,他的双眼之中,充满了红丝,而且,眼神之中的那种痛苦、怨恨
,难以形容。我虽然绝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他的事,可是看到了他这种眼神,还是吓了
一大跳。
我忙叫道:“杨先生!”
可是杨立群像是完全未曾听到,他的声音在刹那间,变得极嘶哑:“为甚么?翠莲
,我那么爱你,肯为你做任何事,你为甚么……?”
他突然讲出这样的话来,更令我骇然。
第四部:锲而不舍寻找梦境
杨立群已经极不正常,我扬起手来,准备重重地打他一个耳光。
通常,人如果极度混乱,一个耳光可以令他清醒。可是我的手才扬起来,简云就抓
住了我的手腕,向我使了一个眼色:“小展,你爱翠莲,肯为她做任何事,是不是?”
我一听到简云叫杨立群为“小展”,而且这样问,已经知道他的用意了。
简云是心理学专家,他看出杨立群精神分裂。他也知道,在这样的情形下,最好诱
导他,使他逐渐恢复正常。
我明白了这一点,后退了一步。简云站在杨立群的对面,又将刚才的问题,细问了
一遍。
杨立群突然呜咽了起来:“是的,是的。”
简云又道:“你太爱她了!愿为她做任何事,甚至愿为她死?”
杨立群继续呜咽道:“是……”
简云大喝一声:“小展,既然这样,你死了,还有甚么可以记恨!你愿意为她而死
,你自己愿意,还怨甚么?”
杨立群被简云一喝,陡地怔了一怔,现出十分冤屈的神情。可是这种神情,只维持
了极短的时间,他陡地又哑著声叫了起来:“我愿意为她死,可是……可是……她杀我
……她杀我!那不同……她杀我,我那么爱她,可是她心里根本没有我。她心里,我还
不如一条狗,我……我……”
杨立群嘶声力竭地叫,简云又开始手足无措。我也发现,心理学专家的办法,无法
在杨立群身上奏效,既然这样,就只好让我来试一试最原始的方法。我搓了搓手,一声
大喝,出手快如闪电,手才扬起,“啪”地一声响,已自我的右掌心和杨立群的右颊之
间,传了出来。
那耳光打得重,杨立群陡地侧向一边,撞在一张旋转椅子上。挨住了那张椅子,椅
子转动,他也随著转动。等到椅子停下,他“咚”一声,跌倒在地,动也不动,一声也
不出,昏了过去。
简云吓了一大跳:“你将他打昏了!”
我瞪了简云一眼:“你有更好的方法?”
简云叹了一声,拿起一大瓶冷水来,我忙拦阻他:“等一等,如果他醒来之后,仍
然像刚才的样子,我们怎么办?”
简云苦笑了一下:“刚才,他简直将自己当成梦中的小展,这是严重的精神分裂,
必须由精神病专家来治疗。”
我苦笑了一下,的确,如果杨立群醒来之后,和刚才一样,那么他就是一个不折不
扣的疯子了。疯子,自然只好送进疯人院去!
我心中很沉重,好好的一个人,如果被一个不断重复的怪梦弄疯,那多可怕!我没
有再说甚么,向简云做了一个手势,简云将一大瓶冷水,向杨立群的头上,直淋了下去

杨立群慢慢睁开眼来,眼中神情,迷惑不解,和刚才完全两样!
我向他伸出手,他抓住了我的手,我用力一拉,将他拉了起来。他一面抹著脸上的
汗珠,一面问:“发生了甚么事?”
简云在我后面拉了拉我的衣衫,我明白简云的意思:“没有甚么,你突然昏了过去
,可能精神太紧张,我们用水将你淋醒了过来!”
杨立群的神情,极度疑惑,又用手摸著他的脸颊,我那一掌打得十分重,他的半边
脸,已经红肿了起来,当然会感到疼痛。
他一叠声追问道:“有人打我!为甚么?”
我和简云互望了一眼。刚才“化身”为小展,他全然不知道。这倒有点像是俗称“
鬼上身”的灵魂附体。可是杨立群的情形,堪称特别之极,他自己的鬼,上了他自己的
身!也就是说,是他前生的某一个经历,又在他的今生生活中重现!(如果承认杨立群
的梦境,是他前生的经历)我忙道:“杨先生,没有人打你,你跌倒的时候,脸撞在桌
子角上。你突然昏了过去,我们都来不及扶你,真对不起!”
杨立群神情疑惑,但是他却也聪明,看得出如果追问下去,我们也决计不会再说甚
么,是以他索性不再问,只是道:“我这个梦,是我前生的经历?”
我这时,十分后悔将刘丽玲的梦讲给他听。如果我没有说过甚么,就可以用另一个
角度去解释这件事而令杨立群信服。这时,如何解释同一事故,在两个完全不相干的人
梦中出现?我想了一想:“可以这样假定。”
杨立群“哦”地一声:“这样说来,在若干年前,真的发生过这样一件事?在中国
北方的一个油坊之中,一个叫‘小展’的人,曾被三个人毒打,而且被一个他所爱的女
人杀死!”
我又想了一想:“理论上来说,应该如此。”
杨立群立时反驳:“不是理论上,是实际上,应该如此。”
我做了一个随便他喜欢怎么说的手势:“不过先得肯定,人真有前生。”
杨立群反应理智:“是的,先必须肯定有前生。”他讲到这里,顿了一顿:“其实
,在逻辑上,可以反证。”
我怔了一怔:“甚么意思?”
杨立群道:“肯定了有前生,就可以肯定若干年前在那座油坊中,真有这样的事发
生过。相反的,如果证明了若干年前,在某地的一个油坊,真有这样的事发生过,那也
就可以证明真是有前生了。”
我乾笑了两声,打了几个“哈哈”:“你别开玩笑了,你怎么能证明若干年前,在
一个油坊中发生过那样的事?”
杨立群没有答覆我这个问题,只是紧抿著嘴,不出声。过了一会,他才道:“卫先
生,谢谢你告诉我另一个人的梦。虽然你不肯讲出这个人的身份名字来,但至少我知道
,曾杀了我前生的人,现在还在。”
我听得他这样讲,不禁又惊又怒:“杨先生,你这么说是甚么意思?”
杨立群道:“我只不过指出一个事实。”
当时,我怒气上涌,真想再重重地给他一个耳光,但是我忍住了没有动手,只是是
道:“你这样说,全然不符合事实,杀小展的女人,早已死了。”
杨立群道:“可是她却投生了!”
我大声道:“那又怎样,已经变成另一个人!”
杨立群用一种诡异的目光望著我:“不,不是另一个人,我身上有小展的回忆,那
个人有翠莲的回忆,交集在一起,事情并没有完。”
我本来还想讲甚么,但是继而一想,何必和他多费唇舌。
首先,他无法证明若干年前中国北方的一个小油坊中发生过甚么事。其实,就算证
明了,他也无法知道刘丽玲是有另一个梦的人。
可是,他诡异无比的神情,令我有异样的感觉,我道:“杨先生,你现在日子过的
很好,事业成功,名成利就,比以前一个乡下小子,不知道好多少,何必再去追究前生
的事?”
杨立群脱下外衣,用力抖去外衣上的水珠,大声道:“我的生活一点也不好,我一
点也不快乐。不将这个梦境中的一切彻底弄清楚,这一辈子,也决不会有快乐,你再劝
我都没用!”
我见他固执到这种地步,自然没有甚么可说,只好摊了摊手。
我道:“有一点你要记住,你决计无法在我这里得到那一个人的消息。”
杨立群听了之后,一直瞪著我,我也瞪了他好久,杨立群才道:“好。”他讲了一
句“好”字之后,顿了一顿,才又道:“到时再说。”
我不明白他“到时再说”是甚么意思。而杨立群却已转过身去,和简云握了握手:
“谢谢你,我真是不虚此行,在卫先生的叙述中,使我知道了我的梦境,原来还有这样
超特的意义。”
我啼笑皆非:“也没有甚么特别意义,我劝你不必为这个梦伤脑筋。”
杨立群又发出了诡异的一笑:“我不是小孩子,知道应该怎么做!”
他说著,径自向门口走去,简云替他开了门,杨立群将外套吊在肩上,就走了出去
。简云关好门,背靠在门上,向我望来。我耸了耸肩:“我们尽了责,他来的时候,精
神异常紧张沮丧,走的时候,却充满了信心。”
简云不住托著他的眼镜,来回踱了几步:“你不应该将那另一个人的梦,讲给他听
。”
我苦笑道:“如果你在两个月前,听到过这样的一个梦,今天又听到杨立群的叙述
,你会怎样?能忍得住不讲?谁会想到他竟然这样神经病,把前生和今生的事,混淆不
清。”
简云又来回踱了几步:“看他刚才昏过去之前的情形,他的精神不正常,可千万不
能让他知道另一个人是甚么人。”
我道:“放心,他不会在我这里得到消息。”
简云道:“别人呢?”
我想起了白素。只要我回去对白素一说,白素自然也不会透露任何消息。至于刘丽
玲本人,我也深信,她在对我和白素讲了她的梦境之后,再也不会对任何人讲起,倒大
可以不必担心杨立群会知道是他,跑去在她心口刺上一刀!
所以我道:“别人也不会知道!”
简云搓了搓手:“那样,或许比较好点。”
我忍不住问道:“你究竟在怕甚么?”
简云神情苦涩:“很难说,整件事情,诡异到这种程度,任何可怕的事都能发生。
”他讲了之后,过去斟了一杯酒,一口喝乾,突然向我望来,问道:“卫斯理,我的前
生,不知道是甚么人?”
我给他这没头没脑的一问,问得无名火冒三千丈,立时没好气地大声道:“谁知道
,或许就是那个络腮胡子,再不,就是那个拿旱烟袋的!”
简云连连挥手:“别开这种玩笑。”
我因为急于要回去,和白素见面,告诉她会晤杨立群的事,所以也不再在简云的医
务所多逗留,告辞离去。
一回到家里,我拉著白素,逼著她坐下来,然后,原原本本将杨立群讲述的一切,
复述了一遍。
白素有一个很大的好处,就是当她在听人叙述一件事之际,绝少在中间打岔。等到
我讲完之后,我已经从她的神情上,看出她感到了极度的兴趣。可是,她却说道:“你
不该将刘丽玲的梦讲出来。”
我呆了一呆,简云曾经这样说过,白素又这样说。我只不过呆了极短的时间,就道
:“你是怕杨立群会去对付刘丽玲?”
白素的语气,和简云一样:“谁知道,整件事,太古怪玄妙了。”
我笑了笑:“我们不必瞎担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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