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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梦

_2 倪匡(当代)
讲的角度不同,但显然是同一件事。
也就是说,杨立群所讲的梦,我听另一个人,从不同的角度叙述过。那另一个人的
梦,和杨立群的梦是同一件事,不过在梦中,他和杨立群是不同的两个人。
这实在极其怪异。而这时,我心情特别紧张,是由于我相信,那个“走进来的人”
,就是曾向我讲述梦境的另一个人在梦中的身份。
我咽下了一口口水:“那走进来的……是一个女人?”
杨立群的神情本来已经够紧张的了,一听到我这样问,他整个人弹跳了一下,吃惊
地望著我,望了相当久,然后才道:“是的,一个女人!”
我长长的吁了一口气,没有再说甚么。杨立群又呆了半晌,才道:“进来的那个女
人,脚步很轻巧,我本来已因为身上的痛楚,几乎昏了过去,可是一看到她,我精神就
陡地一振,居然挣扎著坐了起来。她也疾步来到我的身前,俯身下来,搂住了我,我紧
紧地靠住她,感到安全和快慰。”
简云“嗯”的一声:“她是你的梦中情人!”
“梦中情人”这个词,一般来说,不是这样用法,但是简云这时用了这个词,却再
恰当也没有。在杨立群的梦境中,他是一个叫“小展”的人,而那个女人,照他的叙述
,毫无疑问,是小展的情人。
杨立群立时点了点头:“是的,我感到自己极爱她,肯为她做任何事情。而且,我
也模糊地感到,我已经为她做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我也在迫切地希望见到她,所以当她
紧拥住我的时候,我向她断续地说了一些话  ”
杨立群向我望来,神情迷惘:“我记得在梦中对这个女人所说的每一个字,可是这
些话,究竟是甚么意思,我却不明白。”
简云道:“你只管说。”
杨立群道:“这个女人,十分美丽,神情妖冶而动人,我在直觉上,好像她的年纪
比我大。因为她一来到我的身边,搂住了我之后,一直在抚我的头发,吻我的脸颊,而
且不断地在说:‘小展,小展,难为你了!’我就说:‘翠莲  ’”
杨立群说到这里,又停了下来,补充道:“这个女人的名字叫翠莲,一定是,因为
我自然而然这样叫她。”
我和简云点头,表示明白。杨立群道:“我说:‘翠莲,我没有说,他们毒打我,
可是我没有说,为了你,我不会对他们说!’翠莲一面用手抚著我的脸,一面亲著我:
‘你对我真好!’我忍著痛,挣扎著也想去拥抱她,她忽然道:‘你今天不说,我可不
敢保管你明天也不说。今天他们打你,明天他们可能真要杀人,你也能不说?’”
我听到这里,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
杨立群发觉了我的神态有异,向我望来,我怕他问我是不是知道他的梦境发展下去
的结果,是以偏过了头,不去看他。
杨立群并没有向我发问,只是说:“当时我说:‘不会的,翠莲,我答应过不说就
不说,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甚至可以为你死!’翠莲叹了一口气:‘那我就放心了!
’”
杨立群苦笑了一下:“我真想不到,在梦境中,我是一个那么多情的小伙子!”
我和简云互看了一眼,没有表示甚么意见。
杨立群的梦境,到了这时,已经渐渐明朗化了。在这个梦里,一共有五个人,四男
一女,四个男人是:拿旱烟袋的、大胡子、瘦长子、小展;女的是翠莲。这五个人,做
了一件甚么事,得到了一些甚么东西。这东西的收藏地点,只有小展知道,那三个男人
逼小展讲出来,而小展不肯讲。小展不肯讲的原因,是因为他曾答应过翠莲不讲。
而小展爱著翠莲,翠莲令他著迷,他甚至肯为翠莲去死!
那个梦境发生的地点,是在中国北方的一个乡村,极可能是山东省南部和江苏省北
部的交界地区,具体的地点,是一座油坊。
这的确是一个相当怪异的梦境。
杨立群在停顿了片刻之后:“翠莲讲完了她放心这句话之后,忽然又道:‘那是你
自己说的!你愿意为我死!也只有你死了之后,心中的秘密,才不会有人知道!’我仍
然心头极热:‘是真的!’翠莲道:‘那太好了!’这是我听到她讲的最后一句话。”
简云吃惊道:“为甚么,那大胡子又回来,将那个叫翠莲的女人杀死了?”
杨立群笑了几下,笑声苦涩之极:“不是,她一讲完了这句话,我就觉得心口一凉
,眼前一阵发黑,甚么声音也听不到了,我甚至不知发生了甚么事。在我做这个梦的次
数还没有如此频密之际,我真的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情。但是,渐渐地,我却知道了!

简云神情骇然:“这个女人……杀了你?”
杨立群点头道:“显然是,梦到这里为止,我醒来,而且,请你们看我左心口那个
与生俱来的印记!”
杨立群一面说著,一面解开衬衣的扣子,露出他的胸脯来。
我和简云两人,都可以看到,在他的胸口,左乳之下,大约是第五根肋骨和第六根
肋骨之间,有一道看来简直就是刀痕的红色印记,大约四公分长,很窄的一条。
稍有常识的人,一看这个印记所在的部位,就可以知道,如果有一柄薄而锋利的刀
,从这个部位刺进去,被刺中的人,会立刻死亡,甚至在感到痛楚之前,就已经死了。
因为这个部位,恰好在心脏的正中。
而杨立群在梦中的情形,恰是如此:小展的心口忽然中了一刀,立刻死亡,杨立群
的梦也醒了。当时,只有小展和翠莲在一起,小展不是自己刺自己,那么,刺死小展的
,当然是翠莲!
我和简云呆望著杨立群心口的红记,半晌说不上话来。杨立群先开口:“看,是不
是像极了一个刀痕?”
简云“嗯”的一声:“太像了!你在梦境中,是死在一个你爱的女人手里!”
杨立群苦笑了一下:“是,这经历,比被三个大汉拳打脚踢,更令人不愉快。”
简云挪了挪身子,接近杨立群一些:“你一直受著这个怪梦的骚扰,从来也没对任
何人提起过?”
杨立群道:“没有!”
简云问道:“你结了婚?婚姻生活怎么样?”
杨立群道:“结了婚,七年了。”然后他顿了顿:“从去年开始,婚姻生活就出现
裂痕,到今天,几乎已经完结,可是她不肯离婚。”
简云又问:“你对妻子也没有讲过这个梦境?”
杨立群摇头道:“没有,对你们,是我第一次对人讲述!”
简云作了一个手势:“你的婚姻生活不愉快,造成了你心理上的压力,使得你的梦
出现次数更多。在梦境里,你被一个你所爱的人杀死,这反映了你潜意识中,对爱情、
婚姻的失望,所以  ”
简云用标准的心理分析医生的口吻,一本正经地分析著杨立群的心理状态,我在一
旁听著,实在忍耐不住了,大声道:“医生,你别忘记,他这个梦,从小就做,梦境根
本没有改变。在他童年的时候,有甚么对爱情、婚姻的失望?”
简云给我一番抢白,弄的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只是不断地托他的眼镜。
我立时又道:“杨先生的梦,不能用寻常的道理来解释,因为太奇怪,单是他一个
人做这样的梦,还不奇特,而是另外有一个人,也做同样的梦!”
杨立群迫不及待:“请你快点告诉我详细的情形!”
我当然准备告诉杨立群详细的情形,也好同时使简云知道,事情非比寻常,不是他
所想像的心理问题那样简单。要说这另一个人,做同样的梦,得从头说起。
刘丽玲是一个时装模特儿,二十六岁,正是女人最动人的年龄。刘丽玲一直就是一
个美丽动人的女人,她出生时,是一个可爱动人的小女婴,长大了,是可爱动人的小女
孩,然后是可爱动人的少女,然后是可爱动人的女人。
刘丽玲不但美,而且她的美丽,正属于这个时代的,她懂得装饰自己,也有很高的
学历,一百七十二公分的体高和标准的三围,更有著一双罕见修长的腿。
刘丽玲懂的许多现代的玩艺,音乐、文学修养也高,性情浪漫,喜爱鲜花和海水,
活跃于时装界,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得多。她一刻不懈地维持自己的仪容整洁,永远
容光焕发。
这样的一个美女,占尽了天地间的灵气,也享尽了天地间的一切福份,不知道有多
少公子哥儿追逐她,以能得到她的青睐为荣。
刘丽玲有两个秘密。
这两个秘密,可以称之为小秘密和大秘密。
小秘密是,刘丽玲在十八岁那年,结过一次婚。那是一次极不愉快的婚姻,一时冲
动,嫁给一个和她的性格、志趣、爱好全然不相同的人。当时,几乎没有人不摇头叹息
,那个男人,甚至是样子也极不起眼,接近猥琐,连刘丽玲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和
这样的一个男人结了婚。
这个男人的名字叫胡协成。请记住这个名字和这样一个窝囊到了任何女人无法忍受
的男人,因为在整个故事之中,他占有一定的地位。
这段不愉快的婚姻,维持了两年,刘丽玲和胡协成分手。刘丽玲开始周游列国,在
世界各地环游。
一直经历了四年的游历,她又回来,在时装界发展。四年世界各地的经历,令得她
更成熟,更光芒四射,更加动人,也增进了许多知识,至少在语言方面的才能,以足以
令人吃惊。
知道刘丽玲在多年之前有过这段不愉快婚姻的人不多。
幸运的是,在这两年不愉快的婚姻中,刘丽玲没有生育,她的身形,保持得比大多
数少女更好。
曾经结过婚,是刘丽玲的小秘密。
刘丽玲的大秘密是,她经年累夜,在有记忆的童年就开始,她不断做同一个梦,而
且,做同一个梦的次数,越来越是频密,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做一次。
从来也没有人知道,一个外表如此光彩四射,在任何场所出现,都像明星一般灿烂
的女人,内心会受到这样一个怪梦如此深刻的滋扰,这种滋扰,令她痛苦莫名。
刘丽玲不曾对任何人讲起过她内心所受到的困扰和痛苦,一直到两个月前,她才第
一次对人说起,而听众只有两个人:我和白素。
刘丽玲不是我的朋友,是白素的朋友。
白素和刘丽玲认识有多久了,我不知道,在白素带她回家之前,我也没有见过她,
只是在报章、杂志上,或是电视上看到过。她给我的印象,是极其能干和神采飞扬的一
个成功女性。
可是那天晚上,当白素扶住她进来,我从楼上下来,走到楼梯的一半,看到刘丽玲
的时候,决没有法子将她和平时的印象联系起来。我甚至根本没有认出白素扶进来的是
她。
我只看到,白素扶著一个哭泣著的女人走进来,那女人伏在白素的身上,而且,紧
紧抱住了白素,头靠在白素的颈上,背部在不断抽搐,泪水已经将白素的衣服润湿了一
大片。
白素一面扶她进来,一面关上门。白素经常会做一点古里古怪的事情,但是像这样
,扶著一个伤心欲绝的女人回家来,倒还是第一次,所以我也有点目瞪口呆的神情。白
素一面扶著她坐下,一面向我望来:“没见过人哭?”
我忙道:“当然见过,这位是  ”
我一面说,一面装著若无其事,脚步轻松地向下走来。当我走下楼梯之际,刘丽玲
已经坐下来,她仍然在哭著,抽噎著,歇力想使自己镇定,不想再继续哭泣。
所以,当我向她走过去之际,她挺了挺身子,也抬起了头来。
我吓了一大跳,因为她本来化著浓妆,因为流泪,化妆化了开来,整个脸,像是一
幅七彩缤纷的印象派图画!
她显然也立时注意到了我愕然吃惊的神情,立时转过头去,同时,以一种在抽噎中
的人,歇力想平抑心中悲痛的那种声调道:“糟糕,我一定成了一个大花脸了!”
我听出,她虽然尽一切的力量来表示轻松,可是这种情形,只是使人觉得她的心头
沉重和苦痛。
白素也没有说甚么,只是找了一盒面巾,放在她的膝上。刘丽玲开始用纸巾将她脸
上的化妆品抹乾净。五分钟之后,她再转过头来向著我。我直到这时,才认出她是什么
人来。
她仍然带著泪痕,但是却掩不住那股逼人而来的美丽。尤其是她那种伤心、痛苦的
表情,更令她的美丽,看来惊心动魄。
她向我勉强笑了一下:“对不起,卫先生,打扰你了。”
我摊了摊手:“能有刘小姐这样大名鼎鼎的人物光临,太荣幸了。”
刘丽玲又勉强笑了一下,白素道:“好了,别说客套话了。卫,丽玲有一个大麻烦
,你要帮她。”
白素说的十分认真。而且,我也知道白素的性格,刘丽玲的这个“大麻烦”,如果
她能单独解决的话,她决不会带刘丽玲来见我。
而世上如果有甚么“大麻烦”,是白素无法单独解决的话,那一定是真的不折不扣
的大麻烦了。所以,刹那之间,我也不禁紧张起来,神情严肃:“甚么麻烦,我,我们
一定尽力而为。”
刘丽玲苦笑了一下,她只是苦笑著,并没有开口说话。看她异乎寻常的苦涩的神情
,她像是不知如何开口说她的麻烦才好。
我向白素望去,白素指著刘丽玲:“她一直在做一个梦!”
我呆了一呆,不由自主,皱起了眉。女人有时会莫名其妙,但是白素却从来也不会

刘丽玲一直在做一个梦!
这是甚么话?简直全然不可解。而且,一直在做一个梦,那又算是什么“大麻烦”

在这样的情形之下,我唯一的反应,只是“嗯”的一声,接著,又“哦”了一声:
“她一直在做梦?”
白素叹了一声:“事情很怪。她一直在重复做一个同样的梦。以前,大约每年一次
,后来越来越频密,到最近甚至每天重复一次。”
在白素这样讲的时候,我发现刘丽玲紧咬住下唇,现出十分害怕、厌恶和痛苦交集
的神情。
我道:“刘小姐的梦境,一定不很愉快?”
白素提高了声音:“为了这个梦,她快要精神崩溃了。”
我向刘丽玲望去。她犹豫了一下:“这个梦极怪,在那个梦中,我是另外一个人。

人做梦,在梦里是另外一个人,那有甚么稀奇?庄子在梦里,甚至是一只蝴蝶!
“梦一开始,我在一口井的旁边,一口井,真正的井!”
我道:“井还有什么真的假的?井,就是井!”
刘丽玲忙解释道:“我的意思是说,这口井,唉,我该如何说才好呢?我……我一
直生活在城市,我从来也没有见到过一口真正的井。”
刘丽玲生长在一个富裕的家庭,一直在大城市生活,她一生之中,可能真的未曾看
到过一口真正的井。
刘丽玲看到我的神情像是明白了:“这口井,有著一圈围墙一样的井……圈?”
我点头道:“是的,或者叫井栏,不必去深究名称了,你在井旁干甚么?”
我本来还像加上一句:“不见得是想跳下去吧!”可是我这句话,却被刘丽玲脸上
那种深切的悲哀,打了回来,没有说出口。
刘丽玲的声音中,充满了怅惘:“我也不知道我在井旁干甚么,我双手按在井……
栏上,井栏上长满了青苔,很滑,我俯身,向著井口,井很深,水面很平静,我向下看
去,可以很清楚地在井水中看到一个倒影,那是一个相当美丽的女人,我从来也没有见
过那么异特的装扮。”
她讲到这里,一脸迷惑不解的神情,向我望来。
照她的叙述,她在井水的倒影中看到的那个女人应该是梦中的她。
我忙道:“装扮是  ”
刘丽玲苦笑了一下:“她穿著一件碎花的短袄,中国式,可是她……那个在井水中
倒影出来的女人,没有将领子的扣子扣上,中国式的短袄,如果这样穿法,很不庄重。

我笑了一下:“刘小姐,不必研究服装怎么穿法了,你所说的怪异,就是因为她的
领子扣子没有扣上?”
刘丽玲忙道:“不,还有更怪的,她的颈上,有著几道大约四公分长、半公分宽的
红印子!”
刘丽玲说到这里,抬起头向我望来,脸上的神情也更迷惑,同时,指著右额:“这
里,还贴了一种装饰品,是一个像指甲大小,黑色的圆点  ”
我听到这里,忍不住发出“啊”的一声响,站了起来,又立时坐了下去。
白素道:“听出一点味道来了?”
我点了点头,事情是有点怪。刘丽玲在梦中看到的井水中的倒影,那个女人的这种
外形,在刘丽玲这样生活背景的人来说,自然怪异。但是对我来说,尽管刘丽玲的形容
不是很高明,可是只要略为想一想,就一点也不会觉得这个女人的造型怪异。
那是很普通的一种造型,在几十年前中国北方,一般来说,有一种女人,被社会道
德观念和家庭妇女认作是“要不得的女人”(现在社会中也有这样的女人),她们就喜
欢作那样的打扮:衣服的领扣不扣,露出颈来,而且在颈上,用瓦匙或是小钱,刮出几
道红印,以增娇媚。
至于刘丽玲所说的:“一种装饰品”,“指甲大小的黑色圆点”,老天,那是一块
小小的膏药。
这块小小的膏药贴上去的作用,并不是表示他们有病,只是一种装模作样的娇态!
我所以会惊讶地站起来又坐下,是因为真正觉得奇怪。刘丽玲不可能遇见过这样打扮的
女人。这样打扮的女人,早已经绝迹。我一面想,一面指著右额:“你所说的那个圆点
,是一块膏药。”
刘丽玲道:“我从来也未曾见过这样的女人,为甚么当我做梦,我对著井水的时候
,我会见到这样一个女人?”
我想了一想,道:“这种造型,在以前,中国北方相当普遍,或许你是在甚么电影
里见过,印象深刻,所以才会在你的梦里出现。”
刘丽玲呆了一会,然后,摇了摇头,显然并没有接受我的解释,但是也没有和我争
辩,只是继续道:“这个女人十分美丽,有一股浓艳的妖冶。这个女人……我应该说那
是梦里的我,当时从井中看著自己,心里只觉得异常紧张,像是有一件重大的事,等我
去决定。过了一会,我直起身来,用力踢开了井边的一块石头,向前走去。我走在一条
小路上,路两边全是农作物,走著走著,又来到了一条路上,路旁全是一种相当直的树
,树叶的背面灰白色  ”
白素补充了一句:“我看这种树,一定是白杨。”
我当时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并不认为路旁的树是白杨还是榆树有甚么重要。但是
当我在听到杨立群叙述他的梦境,讲到了路旁的那种树,我心中的吃惊,不必细说,各
位也可以了解。
刘丽玲神情惘然:“我不知道那是甚么树,我只是顺手摘下了一片树叶,放在口里
含著,继续向前走,经过了一座相当高大的牌坊,不知道为甚么,我不是穿过牌坊的中
间部分过去,而是绕过去,因为牌坊的旁边,根本没有路,我绕过去的时候,一脚踏在
一个凹坑中,跌了一交,脚踝扭了一下,很痛  ”
刘丽玲讲到这里,停了片刻:“每次当我做完同样的梦,醒来之后,我就像是真的
跌过一交一样,脚踝一直很痛。”
刘丽玲的话,我只是含含糊糊地听著,因为这时,我心中在想别的事,而且感到很
吃惊。我做著手势,吸引刘丽玲的注意,同时问道:“那牌坊……上面应该有字,你可
曾注意到?”
刘丽玲道:“有,上面是‘贞节可风’四个字,我跌了一交之后,站起来,向牌坊
吐了一口口水,心里很生气。”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白素向我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刘丽玲看到了白素的手
势,扬了扬眉,表示询问。我和白素,都假装没看到她的这种询问的神情。
可能由于我们假装得十分挫劣,所以给她看了出来。她用一种不满的声调道:“两
位,这个梦,是我一生中最大的秘密,从来也未曾对任何人说起过。”
白素忙道:“多谢你对我们的信任。”
刘丽玲叹了一声:“希望你们听了之后,有甚么意见,不要保留。”
我道:“其实,也不是甚么,根据中国乡村的一种古老观念,有一种女人,不能在
贞节牌坊下面经过,如果这样做的话,被记念的那个贞节的女子,会对她不利,你在梦
里,自然而然绕过去  ”
刘丽玲不等我说完,就“啊”地一声:“我明白了,在梦里,在……那个梦里,我
是一个不正经的女人。”
我含糊其词地道:“大抵是这样。”
刘丽玲伸手在脸上抚摸了一下:“一定是这样,因为我后来,还做了一件十分可怕
的事。”
这时,我对刘丽玲的梦,已经感到了极度的兴趣。趁她叙述停顿,我过去倒了一杯
酒给她。
刘丽玲接过了酒杯来,她十分不安,有极度的困扰。可是她拿酒杯的姿态,喝酒的
动作,仍然维持著优美。
她喝了一口酒:“我挣扎著起身,忍著脚脖拐上的疼痛  ”
她讲到这里,我又陡地震了一震:“你说甚么?你刚才说甚么?”
刘丽玲怔了一怔,由于我的神情紧张,她又想不到甚么地方说错了话,所以不知所
以。我忙道:“你将刚才的话,再讲一遍。”
刘丽玲道:“我站起来,忍住脚踝上的疼痛  ”
我摇头道:“刚才,你不是这样讲。”
刘丽玲用更不解的神情望著我,我提起脚来,指著脚踝:“刚才,你称这个部位叫
甚么?”
刘丽玲侧了头,想了极短的时间,才“啊”的一声:“是啊,刚才我不说‘脚踝’
,而说‘脚脖拐’,很奇怪,我……也不知道为甚么会用这样一个词,可以这样叫?”
我道:“这是中国北方的方言,你曾经学过这种语言?”
刘丽玲摇头道:“没有,那有甚么关系?”
我也不知道那有甚么关系,只是做了一个手势,请她继续讲下去。
刘丽玲呆了片刻:“我一路向前走,心情越来越紧张,再向前走,前面是一道围墙
,走近去,看到墙脚处,有人影一闪,走在我前面。”
刘丽玲道:“这时,我心中紧张到了极点,我连忙躲起来,躲在一丛矮树的后面,
那种矮树上有很硬的刺,我躲得太急了,一不小心,肩头上被刺了一下  ”
她讲到这里,伸手按住她的左肩,近胸口处,向我和白素望来,神情犹豫。
在她讲到那种灌木上有刺的时候,我已经知道那是荆棘树。我“啊”地一声,说道
:“那是荆棘,给它的刺刺中了,很痛!”
刘丽玲的神情仍然很犹豫:“会留下一个……疤痕?”
我呆了一呆,一时之间不知道为甚么她要这样问。我想了一想:“这要看被刺到甚
么程度,如果刺得深了,我想会留下疤痕。”
刘丽玲出现了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我笑了起来:“你在梦里被刺了一下,不必担
心会留下疤痕。”
刘丽玲叹了一口气:“两位,说起来你们或许不相信,我被那尖刺刺中的地方,真
的有一个疤痕。”
我大声道:“不可能!”
这时,我已经被刘丽玲的叙述,带进了迷幻境界,话讲的极大声,而且,现出了决
不相信的神色。
刘丽玲又叹了一声。那天晚上,她穿的是一件浅米灰色的丝质衬衣,十分高贵。她
解开衬衣扣子,我看到了那个“疤痕”。
“疤痕”并不大,位置恰好在她的胸围之上,肩头之下,近胸处,就是她刚才指著
的位置。其实,那也不算是甚么“疤痕”,只是一个黑褐色的印记。刘丽玲是一个美人
,肌肤白腻,这个印记,看来碍眼。
她立时掩起了衣服,抬起头,以一种微询的眼光,望著我和白素。我立时道:“这
是胎记,每个人都会有,不足为奇。”
刘丽玲道:“恰好生在我梦里被刺刺中的地方?”
我已经准备好了答案:“你倒果为因了!正因为你从小就有这样的一个印记,所以
你才会在梦中,恰好就在那地方被刺刺了一下。”
刘丽玲的反应,和上次一样,仍是摇著头,不接受我的解释,可是又不说甚么。
白素轻轻咳了一下:“看起来,那个印记,真像是尖刺刺出来的。”
刘丽玲苦笑著:“当时我也不觉得痛,可能因为太紧张,我只是顺手从腋下抽出了
一条花手巾,将手巾放进衣服,掩住了伤口。我一直向前看著,看到前面那个人,转过
了墙脚,我就立刻离开了藏身的矮树丛,走向前去。”
我用心听著,同时留意刘丽玲脸上神情的变化。我发现她越说越紧张,像是真的一
样。
她的双手紧握著拳,甚至身子也在发抖。
第三部:前生的孽债
在那一刹间,我想到了许多精神病上的名词,如“精神分裂”、“双重性格”之类
。但是全部都不得要领,只得听她继续讲下去。
刘丽玲又道:“我来到墙角处,探头向前看,看到前面的那个人,在一扇半开的木
门前,神情像是很害怕,不能决定是不是要进去,那是一个小伙子,年纪大约二十多岁
,有点楞头楞脑,傻不里机的  ”
她讲到这里,又停了下来,重复地说道:“傻不里机,傻不里机……”
我道:“这是北方话,形容一个人,有点傻气。”
刘丽玲神情迷惘,显然她自己也不明白何以会选择了这样一个形容词。我突然起了
一种异样的感觉。因为我想到刘丽玲在梦中,看到那小伙子的时候,她心中一定想到那
小伙子有点“傻不里机”,所以她才会自然而然讲了出来。
可是,为甚么刘丽玲在梦中会用一种她平时绝不熟悉的语言?这真有点怪不可言。
刘丽玲又喝了一口酒,转著酒杯:“那小伙子终于走了进去。他一进了门,我就急
急跟了进去,在门口,我停了下来,向内看。门内是一个院子,堆著很多奇形怪状的东
西。”
我作了个手势:“例如甚么?”
刘丽玲皱起了眉,道:“很难形容,有的,是圆形的大石头,有的是一个个草织成
的袋子,里面放著东西,还有一个是木槽  ”
刘丽玲顺手移过一张纸来,取出笔,在纸上画著那种“木槽”的形状。
(我在听杨立群叙述他的梦境时,一提起那种木槽,我就告诉他,那时一种古老的
油坊之中,用来榨油的一种工具。但当时,即时刘丽玲画出来了,我仍然不知道那是甚
么。直到她再向下讲,使我知道她是在一个油坊中,我才知道那木槽是甚么。)
(各位现在一定也已经明白,杨立群的梦,和刘丽玲的梦,是同样的一件事,经由
两个人由不同的角度来体验。)
(我在听杨立群讲到一小半的时候,已经明白了这一点。一个梦境,两个人的梦境
,竟像是实际发生过的事,分别由两个人自不同的角度来体验,我一生中遇到的怪事之
中,堪称第一。)
(所以,我听杨立群讲述的时候,心中惊骇莫名,举止失常。)
当时,我和白素看著刘丽玲画出来的那个木槽,都没用甚么话好说,因为我们都不
知道那是甚么。
刘丽玲又道:“在院子面前,是一栋矮建筑物,可是有一个极大的烟囱。那小伙子
向前走著,突然在一个草包上绊了一交,踢穿了草包,自草包中滚出许多豆子来,当时
,我看到他跌在地上,叫了他一声。”
我听到这里,不得不打断她的话头:“等一等,你叫他?”
刘丽玲点著头。
我道:“你……认识他?”
刘丽玲道:“我想应该是的,但是这种感觉十分模糊,我不能肯定,可是我却能叫
他。”
我问道:“你叫他甚么?”
刘丽玲的神情十分古怪:“我……叫他……‘小展’,这是甚么意思?”
我吸了一口气:“这小子姓展?”
刘丽玲道:“姓展?有人姓这种姓?”
我道:“当然有,七侠五义中的主要人物,南侠展昭,就姓展,在山东省,那是一
个相当普通的姓氏,是一个大族。”
刘丽玲眨著眼:“我叫了他一声,他怔了一怔,而我又十分后悔,觉得不应该叫他
,便缩回身子,那小伙子……小展在起身之后,回头看了一看,就走进了建筑物之中,
而我,则伸手紧按自己的腰间  ”
我摊了摊手,表示不明白她何以要伸手按住自己的腰间,刘丽玲现出十分难以形容
的古怪神情来:“我的腰际,在我的上衣之下,很宽的胯袋之中,插著一柄小刀,我的
手按上去,可以感到又冷又硬的刀身,这种感觉……这种感觉  ”
她讲到这里,又不由自主地气息急促起来:“感觉太真实,一想起来就害怕。”
我道:“这真是一个怪梦,怎么梦中的一切,记得那么详细?”
刘丽玲道:“我重复做了数百次,每一个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
白素叹了一声,充满了同情。
我第一次听一个人叙述她做了几百次的一个梦,我感到,最大的可能,是由于看过
一本书,或是电影,书或电影给了她极深刻的印象所致。
刘丽玲讲到她的手,碰到了寒冷而又锋利的刀身时,身子微微发抖,也在不由自主
喘著气,神情极是紧张。
为了使气氛轻松一点,我道:“你在梦中带著一柄刀干甚么?在梦中,你是一个行
侠仗义的女侠?”
刘丽玲非但一点也不欣赏我的“幽默”,而且她是不是听到了我在说些甚么,也有
疑问。她自顾自道:“我碰了碰那柄插在腰际的刀,心中只是模糊地感到,要用这柄刀
,来做一件大事,至于是甚么事,我在那时,还说不上来。虽然……虽然……”
她讲到这里,声音变的更颤抖,人也抖的更厉害,才道:“虽然我终于做了出来。

我又想开口,但白素迅速按住了我的手臂,不让我说甚么,我望著刘丽玲,发现刘
丽玲美丽的脸庞,现出了一种极其深切的悲哀。那种悲哀,想是混合著无穷无尽的惊悸
和恐惧,使人看了,无法不同情她心中的痛苦。我也不由自主,叹了一声,喃喃地道:
“一柄锋利的刀,可以做出很可怕的事情!”
我讲这句话的声音很低,可是刘丽玲却听到了,她的身子陡地震动了一下,抬头向
我望来,又立时低下头去:“我肯定了那柄刀还在我腰上,放轻手脚,向前走去。我穿
的鞋子,鞋底很薄,当我踢过哪些散落在地上的豆子时,可以感到一粒粒的黄豆,在我
的鞋下,被我踏碎。我来到前面那个建筑物之前,听到了一连串粗鲁的呼喝声。”
刘丽玲又抬头向我望了一眼,我没有说甚么,只是作了一个手势。
刘丽玲道:“我加快脚步,走过去,先是贴墙站著,只听得里面不断传来呼喝声,
那个小伙子则不断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真奇怪,当时我的心情极紧张,可是
听到那小伙子……小展说‘我不知道’,就放心得多。”
我听到这里,叹了一声:“刘小姐,你的叙述,很容易使人产生概念上的模糊,在
梦里,你好像只知道行动,而不知道为甚么要行动?”
刘丽玲想了好一会,才道:“的确是那样,我要做一件事,可是为甚么要这样做,
我却说不上来。我也有各种各样的感觉,可是为甚么会有这样的感觉,也一样没有解释
。”
我没有再问下去,刘丽玲再喝一口酒:“当时我心中紧张,害怕,一颗心提起又放
下,不知道有多少次。过了没有多久,里面突然传出了小展的惨叫声,和殴打声,我走
近了几步,走近一个窗口,将盖在窗上的席子,揭开了一点,向内看去。我首先闻到一
股极怪的味道,接著,我看到有三个人,正在狠狠地打小展。那三个人……那三个人…
…”
刘丽玲的身子又发起抖来,白素伸手,按住她的肩头。刘丽玲叹了一声:“这三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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