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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梦

倪匡(当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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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 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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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一个不断重复的怪梦
杨立群感到极度不安和急躁。令得他焦躁不安的,不是他昨天决定的一项投资,在
二十四小时之后,看来十分愚蠢,一定要亏蚀;也不是因为今天一早,就和妻子吵了嘴
,更不是因为办公室的冷气不够冷。
令杨立群坐立不安的是那一个梦。
每一个人都会做梦,杨立群也不例外,那本来绝不值得急躁。而且,杨立群不是容
易坐立不安的人,他有冷静的头脑,镇定的气质,敏锐的判断力,丰富的学识,这一切
,使得他的事业,在短短几年之间就进入颠峰,而这时,他才不过三十六岁,高度商业
化社会中的天之骄子,叱吒风云,名利兼具,是成功的典型,社会公众欣羡的对象。
要命的是那个梦!
杨立群一直在受这个梦的困扰,这件事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从来也没有对任何人说
过。所以,他的女秘书拿著一叠要他签字的文件走进来,忽然听到他大喝一声:“快出
去!别来烦我!”时,吓得不知所措,手中的文件全都跌倒了地上。
杨立群甚至烦燥得不等女秘书拾起文件,就一叠声喝道:“出去!出去!出去!”
当女秘书慌忙退出去之际,杨立群又吼叫道:“取消一切约会,不听任何电话,一
直到再通知!”
女秘书睁大了眼,鼓起了勇气:“董事长,上午你和……廖局长约会……”
杨立群整个人倾向前,像是要将女秘书吞下去一般,喝道:“取消!”
女秘书夺门而逃,到了董事长室之外,仍然在喘气,因为刚才杨立群的神态,实在
太可怕了。不但神态可怕,而且女秘书还可以肯定,一定发生了极不寻常的意外。和廖
局长的约会,是二十多天之前订下的,为了能和廖局长这样对杨立群企业有著直接影响
力的官员会面,女秘书知道,杨立群不知托了多少人,费了多少精神,这是近半年来,
杨氏企业公司董事长一直在盼望的一件大事。可是如今,董事长杨立群却吼叫著:“取
消!”
女秘书抹了抹汗,去奉行董事长的命令。
她决计想不到,杨立群如此失常,全是为了那个梦!
杨立群是甚么时候开始做这个梦的,连他自己也记不清楚了。
他第一次做这个梦,并不觉得有甚么特别,醒来之后,梦境中的一切虽然记得极清
楚,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做了梦之后,不应该保持这样清醒的记忆,可是这个梦却不同

杨立群在那个年纪的时候,除了那个梦之外,自然也有其他各种各样的梦,别的梦
,一醒来就忘记了,而这个梦,他却记的十分清楚。
正因为他将这个梦记得十分清楚,所以,当这个梦第二次又在他熟睡中出现,他立
即可以肯定:我以前曾做过这个梦。
第一次和第二次相隔多久,杨立群也不记得了,可能是一年,也可能是大半年,也
可能超过一年。以候,又有第三次,第四次,一模一样的梦境,在梦境中,他的遭遇一
次又一次的重复著。
渐渐长大,同样的梦,重复的次数,变的频密。杨立群可以清楚的肯定,当他十五
岁那年生日,接收了一件精致的礼物:一件十分精美的日记簿,他就有了记日记的习惯
。于是,重复一次那个梦,就记下来了,他发现,第一年,做了四次,第二年,进展为
六次,接下来的十年,每个月一次,然后,情况变的更恶劣,同样的梦,出现的次数更
多,三十岁以后,几乎每半个月一次,而近来,发展到每星期一次。
每个星期一次,重复著同样的梦境,这已足以令人精神崩溃,尤其是这个梦的梦境
,极不愉快,几乎在童年时,第一次做了这个梦之后,杨立群就不愿意再做同样的梦。
但是,近一个月来,情况更坏了,到最近一个星期,简直已是一个人所能忍受的极
限。由于完全相同的梦境,几乎每隔一晚就出现,以致杨立群有分裂成两个人的感觉:
白天,他是杨立群,而晚上,他却变成另一个人,有著另外的遭遇。
前晚,杨立群又做了同样的梦。
昨晚,杨立群在睡下去的时候,吞服了一颗安眠药,同时他在想:今晚应该可以好
好睡一觉了,昨天才做过同样的梦,今晚不应该再有同样的情形,情形到了隔一天做一
次同样的梦,已经够坏了,不应该每天晚上都做同样的梦。当杨立群想到了这一点时,
他甚至双手合十,祈求让他有一晚的喘息。
可是,他最害怕出现的事,终于出现了。那个梦,竟然又打破了隔一天出现的规律
,变成每天晚上都出现。
昨晚,当杨立群在那个梦中惊醒之际,他看了看床头的钟:凌晨四时十五分  多
少年来,几乎每一次梦醒的时间全一样。杨立群满身是汗,大口喘著气,坐了起来。
他的妻子在他的身边翻了一个身,咕哝了一句:“又发甚么神经病?”
杨立群那时紧张到极点,一听到他妻子那么说,几乎忍不住冲动,想一转身,将双
手的十根手指,陷进他妻子的颈中,将他的妻子活活掏死!
尽管他的身子发抖,双手手指因为紧握而格格作响,他总算强忍了下来。从那时候
起,他没有再睡,只是半躺著,一枝接一枝吸著烟。
然后,天亮了,他起身,他和妻子的感情,去年开始变化,他尽量避免接触他妻子
的眼光,同时还必须忍受著他妻子的冷言冷语,“包括甚么人叫你想了一夜”之类。
那令的杨立群的心情更加烦躁,所以当他来到办公室之后,已到了可以忍受的极限

当女秘书仓皇退出去之后,杨立群又喘了好一会气,才渐渐镇定下来。
他的思绪集中在那个梦上。
一般人做梦,绝少有同样的梦境。而同一个梦,一丝不变地每一次都出现,这更是
绝少有的怪现象。
他想到,在这样的情形下,他需要一个好的心理医生。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埋怨自己,隔天出现这样一个梦,就应该去找心理医生了,
何必等到今天。
一有了决定,杨立群便镇定了下来,他按下了对讲机,听到了女秘书犹有余悸的声
音,吩咐道:“拿一本电话簿进来。”
女秘书立刻战战兢兢拿了电话簿进来,一放下,立刻又退了出去。杨立群翻著电话
簿中的医生一栏,随便找到一个心理分析医生。
杨立群真是随便找的,在心理分析医生的一栏中,至少有超过六十个人名,杨立群
只是随便找了一个。他找到的那位心理分析医生叫简云。然后,他就打了个电话,要求
立刻见简医生。
这是一种巧合。如果杨立群找的心理分析医生不是简云,我根本不会认识杨立群,
也不会知道杨立群的怪梦,当然也不会有以后一连串意料不到的事情。
可是杨立群偏偏找了简云。
我本来也不认识简云,认识简云是最近的事  经过讲起来相当有趣,但不属于这
个“寻梦”的故事  我认识了简云之后,由于我们对同一心理现象有兴趣,所以才会
经常在一起。
我和简云都有兴趣的问题是:男人进入中年时期之后,更年期的忧郁、苦闷,是不
是可以通过环境的转变而消失。
这本来是一个相当专门的心理学、生理学相联结的研究课题。简云是这方面的专家
,我没有资格和他作共同研究。
但是,我提出了一个新的见解,认为男性更年期,在生理学上来说根本不存在,纯
碎是心理上的问题,而且还和惯性的优裕生活有关。简云表示不同意,这才使我和他在
一起,每天花一定的时间,在他的医务所中,以“会诊心理学家”的身份,和他一起接
见他的求诊者。
这个研究课题相当沉闷,我只是说明,何以那天上午,当杨立群进来时,我会在心
理分析专家简云的医务所。
杨立群的电话由护士接听。那时,我和简云正在聆听一个中年人说他和他妻子在结
婚三十年之后,如何越来越隔膜的情形,护士进来,低声说道:“简博士,有一位杨立
群先生,说有十分紧急的情形,要求立刻见你!”
简云皱了皱眉。别以为心理病不会有甚么急症,一个人心理上若是受到了严重的创
伤,就需要紧急诊治,和身体受到严重创伤一样。
所以,简云向那个中年人暗示,他有紧急的事情要处理,那个中年人又唠唠叨叨讲
了十来分钟,才带著一脸无可奈何的神情离去。
中年人离去之后,门铃响,脚步声传来,护士开了门,杨立群走了进来。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杨立群。
杨立群将上衣挂在臂弯上,神情焦躁不安之极。
他高大,也可以说英俊,这时双眼失神,而且满面全是因为汗珠而泛起的油光。他
进门之后,先望了望我,又望了望简云,想要开口,可是却没有发出声音。
这种情形,不必说心理分析医生,就算一个普通人,也可以看得出他如何满怀心事
,焦躁不安,需要帮助。
简云先站了起来:“我是简云博士!”他又指著我:“这位是卫先生,是我的会诊
助手。”
杨立群点著头,伸手在脸上抹拭著。
这时,简云已从一个冰筒中取出了一条毛巾给他抹脸,我也倒了一杯冰凉的酒给他

杨立群在喝了酒,抹了脸之后,神情镇定了很多。简云请他在一张舒服的躺椅上躺
下来。一般来说,来求教心理学医生的人,都在这张躺椅上,将自己的心事说出来。可
是杨立群在躺下后,忽然又坐直了身子,而且坚决不肯再躺下来。
杨立群的年纪还轻,显然未曾到达男性更年期的年龄,我虽然看出他的心境极不安
,可是在这个大城市中,和他有同样心情的人不知有多少,引不起我的兴趣,所以我准
备告辞了。
简云正在向杨立群作例行的问话,杨立群的声音很大:“别问这些,告诉我,是不
是有人  ”
他说到这里,喘起气来,声音十分急促:“是不是有人,老做同一个梦,梦境中的
遭遇,全是一模一样?”
我一听到杨立群这样说,心中“啊”地叫了一声,立时打消了离开的念头。
我所以在忽然之间改变了主意,理由讲起来相当复杂,以后我自然会详细解释。简
单地说,因为在不到一个月之前,有人向我问过同样的话!
我本已走向门口,这时,转回身,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简云皱了皱眉,略托了托他所戴的那副黑边眼睛,这两下动作,全是他的习惯性动
作。他的声音听来诚恳。
他道:“做同样的梦的例子很多,不足为奇。”
杨立群仍然喘著气:“一生之中不断作同样的梦,最近发展到每天晚上都做同样的
梦,都受同样梦境的困扰,也不足为奇?”
我陡地又直了直身子,我相信在那时候,我脸上的神情,一定惊讶之极。至于我何
以会忽然大受惊动,原因是在不到一个月之前,有人像我说过几乎同样的话。
我在震动了一下之后,看到简云又托了托眼镜,像是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才好!我忍不住脱口道:“是的,可以说不足为奇,我知道有一个人,和你一样!”
杨立群立时向我望来,一脸困惑。简云也向我望来,有著责备的意味。我忙向简云
作了一个手势,表示我不会再胡言乱语,由他去应付求诊者。
简云沉默了片刻,说道:“一般来说,梦境虚无缥缈,不至于给人带来心理上的困
扰。”
杨立群苦笑了一下:“从童年时代开始就做同样的梦,不知道做了多少遍,现在甚
至每天晚上都做,那还不带来心理上的困扰?”
简云的声音听来很平静:“听你这样说,在这个梦境中,你的遭遇,好像很不愉快
?”
杨立群又急速地喘起气来,在他喘气期间,我注意到,他不但出现十分厌恶、恐惧
的神情,而且,连额上的青筋,也现了出来。
他没有直接回答,但等于已经回答了,在这个梦的梦境之中,他的遭遇,看来何止
不愉快,简直可怕。
简云向杨立群作了一个手势:“将这个梦讲出来,你心理上的负担会比较轻。”
杨立群口唇掀动著,双眼有点发直。
简云用几乎催眠师用的那种沉厚的声调:“梦中的经历,你一定记得?”
杨立群的身子开始发抖,声音听来也十分乾涩:“记得,每一个细节都记得。”
简云又道:“你从来未曾对任何人讲起这个梦吗?”
杨立群用同样的声调道:“是的。”
简云道:“其实你早该对人说说你在梦中的遭遇。”
杨立群的神情更苦涩:“那……有甚么用!”
简云立时说:“将这个梦当作秘密,就会时刻记住它,这或许就是重复同一个梦的
原因。如果讲出来,秘密一公开,以后可能再也不会做同一个梦了。”
杨立群“哦”一声,神情像是有了点希望。看他的情形,给这个梦折磨得很惨。他
又呆了一会,在简云的示意下,终于躺了下来。
过了好一会,简云才安静的问:“梦一开始的时候,你是在  ”
简云的引导起了作用,杨立群立即接下去:“我在走路,一条小路,路两旁全是树
,那种树,除了在梦境中之外,从来也没有见过,那种树……”
简云听到这里,可能是感到杨立群叙述这种树的形状是没有意义的,所以他向前略
俯了俯,我立时拉了拉他的衣袖,示意他由得杨立群讲下去。
杨立群对那种树,显得十分疑惑。我相信他真的从来未曾看到过那样的树,这一点
,从他迟疑的形容中,可以听出来。
他继续道:“这种树的的树干不是很粗,但是很直,树干上呈现一种褐灰色,有著
粉白的感觉。树叶是……心形的,叶面绿色,可是当风吹过来时,叶底翻转,却是一种
褐灰色。”
杨立群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才又道:“这是甚么树,我一直不知道。”
我听到这里,叹了一声:“如果你肯稍为花点时间,去查一查植物图谱,你就可以
发现,那是一种极普通的树,在中国北部地区,几乎随处可见,那是白杨树。”
简云见我和杨立群讨论起树来,有点忍无可忍的感觉,因为他迫切需要杨立群讲出
他的梦境,一条小路旁有甚么树,在心理分析专家看来,全然无关重要!
他扬起手来,想阻止我们继续讨论下去,可是我立时又将他扬起的手压下。
简云的神情极不耐烦,杨立群倒像是很有兴趣:“哦,那样说,我做梦的所在地方
,在中国的北方?”
我道:“那也不一定,白杨的分布地区极广,在欧洲,北美洲也有的是。”
杨立群摇了摇头,道:“不,我知道那是在中国,一定是在中国。”
简云催道:“请你继续说下去。”
杨立群道:“我在这样一条两边全是树的小径上走著,心里好像很急,我一直不知
自己在梦里为甚么会有那样焦急的心情,我好像急著去看一个人  ”
他讲到这里,顿了一顿,向我和简云两人作了一个手势,以加强语气:“我在梦中
见到的一切,全都可以记得清清楚楚,但是在梦中所做的一些事,为甚么要这样做,却
始终迷迷糊糊。”
简云“嗯”的一声:“很多梦境全那样,你刚才说,你在梦中急急赶路,是要去见
一个人。”
杨立群道:“好像是要见一个人。”
简云没说什么,只是示意他再讲下去。
杨立群停了片刻,才又道:“在那条小路的尽头,是一座相当高大的牌坊,牌坊上
面,刻著‘贞节可风’四个字,是一座贞节牌坊,可能年代已很久远,牌坊的下半部,
石头剥蚀,长满了青苔。穿过这座牌坊,我继续向前走,前面是一道灰砖砌成的墙,不
很高,墙上也全是青苔,我沿著墙走,转过墙角,有一扇门,看来是围墙的后门。”
杨立群讲到这里,我已经认不住发出了一下如同呻吟一样的声音。
简云向我望来,现出十分吃惊的神情:“你怎么啦?脸色那么难看。”
我连忙吸了一口气气,伸手在脸上抚摸了一下:“没有甚么,我很好。”
杨立群显然没有留意我神情如何,他继续道:“那扇门,是木头做的,很残旧。门
虚掩著,不知道为甚么,我来到那扇门前的时候,心中会感到十分害怕,可是我还是推
开门,走了进去。”
他讲到这里,又停了一停,才又强调道:“每次我来到门前,都十分害怕,也每一
次都告诉自己:不要推门进去,可是每一次,结果都推门进去!”
简云没有表示甚么意见,只是“嗯”的一声。
杨立群继续道:“一推门进去,是一片空地,空地上放著许多东西,有的,像圆形
的石头,我知道那是一种古老的石磨,我还可以叫出另外一些东西的名称来,例如有一
口井,井上有一个木架子,木架子上有辘轳,有水桶。可是还有一点东西,我根本没有
见过,也不知那是什么东西。”
我问道:“例如哪些东西?”
杨立群用手比画著:“有一个木架子,看来像是一个木椿,也像是放大了许多倍的
鞋楦子,里面有很多厚木片,放在一个墙角上。”
我喉间发出“咯”的一声,那是我突如其来吞下一口口水所发出来的声音。
简云说道:“别打断叙述!”
我立时道:“不!我要弄清楚每一个细节,因为事情非常特殊。像杨先生刚才讲的
那个东西,你能知道是甚么吗?”
简云愤然道:“当然不知道,连杨先生也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你知道吗?”
我的回答,是出乎简云的意料之外的,我立时道:“是!我知道!”
简云用一种奇怪的神情望著我。杨立群也以同样的眼光望来,我不自由住叹了一声
:“那是一具古老的榨油槽,那些木片,一片一片,用力敲进槽去,将排列在槽中的蒸
熟了的黄豆,榨挤出油来。”
杨立群急促的眨著眼,简云不住托眼镜,一脸不信的神色。
杨立群反问我,说道:“我的形容不是很详细,何以你这样肯定?”
我道:“其间的缘故,我一定会对你说,不过不是现在,现在,请你继续说下去。

杨立群迟疑了片刻:“请问我这个梦,究竟代表了甚么?”
我道:“在你未曾全部叙述完毕之前,我无法作结论。”
杨立群又呆了片刻,才道:“那片空地,看来像是一个后院,我一进了后门,就走
的十分急,以致在一个草包上绊了一跤,那草包中装的是黄豆。”
杨立群道:“我绊了一下之后,豆子给我踢了出来,我脚步不隐,踩在豆子之上,
又向前滑了一交,跌在地上,令得一只在地上的木轮,滚了出去,撞在前面的墙上,发
出了一下声响。”
杨立群苦笑了一下:“每次都一样。”
我点了点头,没有说甚么。
杨立群又道:“我连忙挣扎著爬起来,再向前走。围墙内,是一座矮建筑物,那建
筑物有一个相当大的砖砌成的烟囱。我来到墙前,靠著墙,站了一会,心中好像更害怕
,但我还是继续向前走去,到了墙角,停了一停,转过墙角,看到了一扇打开了的门,
然后,我急急向门走去。”
杨立群讲到这里的时候,简云和他,都没有注意我的神情。我这时,只觉得自背脊
骨起,有一股凉意,直冒了起来。额头沁汗,我伸手一模,汗是冰凉的。
这时我的神情一定难看到了极点,我突然冒出一句话来:“当你走进门去的时候,
你没有听到有人叫你的名字?”
杨立群本来在躺著在说话,叙述他的梦境,我突如其来问的那句话,令他像是遭到
雷殛一样,陡地坐起身来。
当他坐起身来之后,他的手指著我发抖,神情像是见到了鬼怪:“你……你怎么会
知道?你……怎么会知道?”
简云看到了这样的情形,忍不住也发出了一下呻吟声:“天,你们两人,谁是求诊
的病人?”
我忙道:“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请再继续讲下去,请讲下去。”
过了一会,杨立群才道:“是的,有人叫了我一下,叫的是一个十分奇怪的名字,
我感到这个名字好像是在叫我,那个声音叫的是:‘小展!’,我并没有停止,只是随
口应了一声,就像门中走了进去。一进门,我就闻到了一股十分异样的气味。”
简云一听到这里,陡地站了起来:“我看不必再讲下去了。”
我忙道:“为甚么?”
简云幸然道:“没有人会在梦中闻到气味的。”
杨立群涨红了脸:“我闻到,每次都闻到!”
简云叹了一口气:“那么你说说,你闻到的是甚么气味?”
简云在这样讲的时候,语意之中,有著极其浓厚的讽刺意味在。
我在这时,也盯著杨立群,想听他的回答。
杨立群的叙述,他在梦中的遭遇,已经引起我极度的兴趣。或者说,不单是引起了
兴趣,简直是一种极度的惊讶和诧异,诡秘怪异莫名。
至于我为甚么会有这样的感觉,我自然会说明白的。
杨立群呆了一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那是甚么气味,我从来也没有闻过这样的
怪味道。这种味道  ”
杨立群还没有讲完,简云竟然忍不住吼叫了起来:“你根本不可能闻到甚么气味,
那是你的幻觉!”
杨立群立时涨红了脸:“不是!因为那气味太怪,我一直想弄清楚,却没有结果。

我作了一个手势,不让简云再吼叫下去,向杨立群道:“你当然无法弄清楚,现在
要找一个发出这样气味的地方,至少在这个城市之中,根本没有可能。”
简云听得我这样讲,已经气得出不了声,杨立群则诧异莫名:“你……你知道那是
甚么气味?”
我点头道:“我不能绝对肯定,但是我可以知道,那种气味,是蒸熟了的黄豆,被
放在压榨的工具上,榨出油来之后,变成豆饼之际所发出来的一种生的豆油味道。”
简云用手拍著额头,拍得他的眼镜向下落,他也忘了托上去。他一面拍,一面叫:
“天!两个疯子,两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杨立群却被我的话震摄住了,他定定的望了我半晌,才道:“对,我……我……我
……”
他连说了三个“我”字,又停顿了一下,才用一种十分怪异的声音道:“你怎么知
道我是在一座油坊中?你怎样知道我的梦?怎知我在梦中走进去的地方,是一座油坊?

我忙道:“别紧张,说穿了十分简单,因为有人和你一样,也老做同一个梦,这个
人向我叙述过梦境,在梦中,她就进入了油坊,而且我相信,就是你曾经进入的那一座
!”
杨立群的神情诧异更甚:“那个人……那个人……”
我道:“我一定介绍你们认识。”
杨立群又呆望了我半晌,他还未曾开口,简云已经道:“两位是不是可以不在我的
诊所说疯话?”
我叹了一声:“简云,你听到的不是疯话,而是任何心理医生梦寐以求的一种极其
玄妙的灵异现象,你要用心捕捉杨先生所说的每一个字。”
我这几句话,说得极其严肃,简云呆了一呆,作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不再驱逐
我们。
杨立群又呆了片刻,才道:“在梦境中,我是一个叫‘小展’的人,因为每个人都
这样叫我。”
他讲到这里,又苦笑了一下,道:“不过我并不知道这个小展是甚么样子的,因为
自始至终,我都没有机会照镜子。”
杨立群又躺了下来:“我进去之后,看到里面有三个人。三个人全是男人,身形高
大,有一个还留著一蓬络腮胡子,看起来极其威武,这个大胡子,坐在一个极大……极
大的石磨上。对了,我进去的地方,正是一具大石磨。”
“石磨在正中,左手边的一个角落……”他讲著,挥了挥左手,指了一指。然后才
又道:“左手边,是一座灶,有好几个灶口,灶上叠著相当大的蒸笼,也有极大的锅,
不过蒸笼东倒西歪。我进去的时候,一个瘦长子,就不住将一个蒸笼盖在手中抛上抛下
。还有一个人衣服最整齐,穿著一件长衫,手上还拿著一根旱烟袋。”
杨立群停了一停,才又道:“这个旱烟袋十分长,足有一公尺长,绝对比一个人的
手臂长,在现实的生活中,我从来也未曾见过那么长的旱烟袋,我也一直在怀疑,那么
长的旱烟袋,如何点烟的。”
简云不耐烦道:“这好像可以慢慢讨论。”
我瞪了简云一眼,拍了一下杨立群的肩头:“有两个方法,一个是叫人代点,一个
是将一枝火柴擦著了,插在烟袋锅上。”
杨立群呆了一呆,用力在躺椅上敲了一下:“是。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一点?”
简云又闷哼了一声,我向简云道:“你要注意他的叙述。心理学家常说:日有所思
,夜有所梦。可是杨立群先生的梦,和他的生活经历全然无关,他在梦境中所看到的东
西,有许多他根本未曾在现实生活中见过。”
简云的神情带著讽刺:“不单是东西,还有他从来也未曾闻到过的气味!”
我和杨立群都没有理会他,杨立群续道:“我一进去,那个拿旱烟袋的人,就用他
的烟袋直指著我,神情十分愤怒,坐在磨盘上的那个大胡子也跳了下来,和那瘦长子一
起,向我逼过来。”
杨立群道:“我本来就十分害怕,到这时,更加害怕,我想退,可是大胡子来到我
身旁。拿旱烟袋的厉声道:‘小展,你想玩甚么花样?为甚么那么迟才来?’在他喝问
我的时候,大胡子已在我的身后,揪住了我的胳膊!”
我听到这里,陡地征了一征,简云也呆了一呆,陡地挺了一下身子。
我必须说明的是,这是,杨立群正在全神灌注地叙述著他的梦境,期间未曾有间断
,我和简云的反应,也未曾打断他的话头。
但是我却必须在记述中将杨立群的话打断一下,那时,我和简云两人,感到惊愕的
理由一致:杨立群在讲述梦境,不知由甚么时候起,口音起了相当大的变化。
不但是他发出来的声音,和他原来的声音听来有异,而且他所讲的话,所用的句子
,也和他原来使用的语言,大不相同。例如,他用了“揪住了我的胳膊”这样的一句话
,而且还带著浓重的山东南部山区的口音,那是一句土语,用他原来惯用的语言来说,
应该是“他拉住了我的手臂”。
而杨立群的这种转变,显然是出于自然,绝不是有心做作。
第二部:另一个角度看怪梦
简云是一个出色的心理学家,他自然可以知道这种现象不平凡。这种现象,十分怪
异:一个人不自觉在心理上变成了另一个人。
简云在挺了一挺身子之后,他的神态,已不再那样不耐烦,而变得十分凝重。
杨立群根本没有发现我们有何异状,只是自顾自在叙述:“拿烟袋的将烟袋锅直伸
到我的面前,里面烧红了的烟丝,在发出‘滋滋’的声响,几乎要烙焦我的眉毛,他又
喝道:‘小展,快说出来,东西放在哪里,我们五个人一起干的,你想一个人独吞,办
不到!’我害怕到了极点:‘我……真的不想独吞!要是我起过独吞的念头,叫我天诛
地灭,不得好死!’”
杨立群讲到这里,才停了一停,神情十分可怖,眼珠转动著,而且不由自主喘著气
。停了好一会,才道:“拿烟袋的像是不信,那个瘦长子,忽然一翻手,手里就多了一
柄小刀,小刀极锋利,在蒸笼盖子上一划,就划穿了一道口子。接著,他就用小刀,在
我脸上比来比去  ”
杨立群的神情更是害怕,脸上的肌肉,在不由自主地跳动著,好像这时,真有一柄
锋利的小刀,在他的脸上划来划去。
我和简云又互望了一眼,两个人都没有出声。
杨立群双手掩住了脸:“我早已说过,这梦境令人绝不愉快,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更
恐怖,他们,这瘦长子,拿烟袋和大胡子,他们三人,一直在逼问我一些东西的下落,
我却不说  ”
当他讲到这里的时候,我插了一句:“你是不愿说,还是根本不知道?”
杨立群放下了掩脸的双手,神情一片茫然:“我不知道,我心念十分模糊,不知道
在梦里我是不肯说,还是根本不知道他们问的是甚么!”
杨立群喘了几口气,声音突然发起颤来:“接著,大胡子就用力拗我的胳膊,瘦长
子用开始用刀柄打我的头,拿烟袋的用膝盖顶著我的小腹,他们痛打我,打我……”
杨立群越是说,声音越是发颤,神情也可怕之极,甚至额上也开始沁出汗来。
简云忙道:“请镇定一些,那不过是梦境!”
简云连说了几遍,杨立群才渐渐恢复了镇定,可是神情仍是苦涩:“我应该告诉你
们,每次梦醒了之后,我都感到被殴打后的痛楚,而且这种痛楚,一次比一次强烈。昨
天晚上在梦中被殴打,令我现在还感到痛。”
简云不由自主吸了一口气,我知道他心中在想些甚么。在梦中受到了殴打,会感到
被殴打的痛楚,那毫无疑问,是十分严重的精神分裂症。
杨立群伸手抹了抹汗,坐起身子,又躺下来,声音有点断续:“不过比起以后的发
展来,受一顿打,不算甚么。”
“他们打了又打,我不断叫著。过了好一会,我被打得跌在地上,拿烟袋的在我面
前,大胡子伸脚踏住了我,我的口中全是血,他们三个人在商量著是不是要杀我,我心
中害怕之极。那拿烟袋的人道:‘小展,你自己好好想一想,犯得著犯不著。’我还没
说话,大胡子已经道:‘为了那婊子,你要死,我们成全你。’”
我忙挥了挥手:“等等,杨先生。你叙述得十分清楚。可是,在梦境中,他们对你
所讲的话,你究竟是不是清楚知道是甚么意思?”
杨立群苦笑了一下,道:“还是那种感觉,很模糊,不能肯定。”
我没有再说甚么,杨立群被我打断了话头之后,停了片刻,才道:“拿烟袋的人又
道:‘你自己想清楚,下一次,我肯放过你,他们两个也不肯。明天这时候,我们仍旧
在这里会面。’
“他话一讲完,挥著烟袋,和瘦长子,大胡子一起向外走出去。大胡子临走的时候
,神情仍然十分愤怒,在我腰眼里踢了一脚。”
杨立群说到这里,伸手按向腰际,神情十分痛楚,像是他的腰眼上,真的曾捱了重
重的一脚。
他的这种样子,看在我和简云的眼里,有点骇然之感。恰好他向我们望来,发现了
我们诧异的神情,他苦笑了一下,坐起身,拉起了衬衣,露出他的腰际。我和简云不由
自主,发出了“啊”地一下低呼声。
在他的腰眼上,有著一块拳头大小的暗红色。
一个人的肌肤上,有这样的暗红色,本来是一件极普通的事。暗红色的,赭色的,
青色的胎记,几乎每一个人都有。
但是在才听了杨立群的叙述之后,又看到了这样的一块“胎记”,那却令人感到极
度的诡异。
杨立群放下了衬衣,神情苦涩:“现在我还感到疼痛。我不知做过多少遍这个梦,
在梦里,我这个部位,也不知被踢了多少次,疼痛的感觉,一次比一次尤甚。”
简云吸了一口气,没有说甚么,杨立群道:“简医师,你现在应该知道,这个梦,
如何干扰著我的生活?”
简云苦笑了一下:“整个梦境,就是那样?”
杨立群摇头道:“不,不止那样,还有  ”
简云已显然对杨立群的梦感到极度的兴趣,他说道:“以后又发生了一些甚么事?
请你继续说下去。”
杨立群站了起来,自己去倒了一杯冰水,大口喝下,才又道:“他们三个人走了,
我挣扎著,想站起来,但实在身上太痛,站不起来。就在这时,又一个人走了进来。”
杨立群双眼睁得很大,气息急促,声音异样。这种神情,可以使人一看就知道,又
走进来的那个人,对在梦境中的他来说,一定十分重要。
我也极紧张。因为我曾在不久之前听另一个人叙述梦境,梦境的经过,和杨立群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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