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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梦

_4 倪匡(当代)
白素又发了一会怔,也没有再说甚么。接下来的几天之中,我和白素不断地讨论这
件事,我也知道,白素还曾特地去接近刘丽玲,可是几天之后,她就放弃了,因为刘丽
玲非但绝口不提及她的梦,而且还有意在疏远白素。看来她对于自己曾向我们讲述她的
梦,表示相当后悔。
在这样情形下,白素不便去作进一步的探索,所以事情算是渐渐淡了下来。一直到
我和简云研究的课题,告了一个段落,也未曾再见过杨立群出现在简云的医务所。
大约是我和杨立群见面之后的一个多月,忽然接到了小郭的电话。
小郭,本来是我进出口公司中的一个职员,后来,开设了一家私家侦探社,早几年
,已经是名探一名。如今,更是不得了,他的侦探事务所装上了电脑,事业发展得极理
想,是他这一行中的权威了。人一当了权威,总不免和以前有所不同,所以,近年来,
我和他的联络也逐渐减少。他忽然会打电话给我,我知道,一定是有甚么古怪的司发生
了。小郭知道我是最喜欢古怪事情的。我在电话中,听到了他权威的声音,道:“我的
侦探社,接到了一宗奇异之极的委托!”
我“哦”地一声,道:“要你查甚么?”
小郭道:“一件谋杀案!”
我立时道:“谋杀案不是私家侦探社的业务范围,你还是多替有钱太太找她丈夫的
情妇好!”
小郭给我说得连权威的声音也变得狼狈起来:“别取笑我,这件谋杀案,发生在多
年前。”
我道:“多少年前?”
小郭笑道:“不知道。”
我有点生气道:“要查甚么?”
小郭道:“这还不算奇,奇怪的事,还在后面。不单不知道谋杀案甚么时候发生,
而且,不知道是在甚么地方发生!”
我“嘿嘿”冷笑了两声:“十分有趣!”
“十分有趣”的意思,就是一点也没有趣。因为这简直不可能。任何谋杀案,时间
、地点,全是不可或缺的线索,如果连这点线索都没有,又怎么知道会有这样的一件谋
杀案?
小郭忙道:“你听我说下去,托我查案的人,只知道案中死者和凶手的名字。甚至
那还不能算是名字,只是一种称呼。”
我抱著姑妄听之的态度,听他讲下去。小郭道:“那件谋杀案中的死者,叫做‘小
展’。”
我一听到这里,整个人都震动,忙叫道:“你等一等。”
小郭给我突如其来的吼叫声吓了一大跳:“你怎么了?”
我笑道:“没甚么,我只不过想猜一猜凶手的名字,如果你一说出来,我就不能猜
了。”
小郭“哈哈”大笑:“别开玩笑了,你怎么猜得到凶手的名字?”
我道:“如果我猜到了,怎么说?”
小郭精乖伶俐,知道我神通广大,不敢小觑我,忙道:“猜到就猜到,没有怎么样
。”
我叹了一声:“好吧。本来,至少可以赢你一箱好酒,那个凶手,是个女人,叫翠
莲,对不对?”
我的话一出口,就听到小郭在电话中发出了一下呻吟声,但是随即他就道:“你认
识那个委托人?”
我笑了起来:“对,一戳穿,就一点也不稀奇。你接受了没有?”
小郭道:“他能提供的线索,只是时间大约在三十多年前,地点是中国北方,山东
、江苏交界处的一个农村中,凶案发生的地方,是一座油坊。在凶案地点的附近,有一
条通路,两旁全是白杨树,还有一座贞节牌坊。”
我一听到“小展”两字,就知道这件怪案的委托人,一定是杨立群,所以小郭向我
讲到这些,我一点也不觉得惊奇。
我只是道:“小郭,很难根据这点线索找到那地方,你该知道,近三十多年来,这
个地方,经历了多少战争?经历了多少动乱?甚么油坊、牌坊,一定早已不存在了。”
小郭叹了一声:“我也这样说,可是这位杨先生,一定要我们派人去查一查。”
我“呵呵”笑著道:“生意上门,你随便派一个人去走一遭,就可以收钱,何乐而
不为?”
小郭道:“可是这件事十分古怪,你想,杨先生为甚么要查这件案子?”
我知道小郭这样问,一定是杨立群未曾向他说过自己的梦,所以小郭觉得莫名其妙
。我想了一想:“谁知道他是为了甚么。”
小郭感到很失望,因为我的反应很冷谈。他又讲了几句,就挂上了电话。我在放下
电话之后,呆了半晌,心中想,杨立群原来真是这样认真。
自接到小郭的电话之后,又过了大半年。那天早上,我正准备出去,才到门口,门
铃响,我顺手打开了门,看到门口站著一个陌生人,我问道:“请问找谁?”
那“陌生人”却道:“卫先生,是我,我是杨立群。”
他这样一说,我真吓了一大跳。本来,我认人的本领高超,可是要不是他说自己是
杨立群,我真认不出他。
他变得又黑、又瘦,满面倦容,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看来像是生意失败,流落街
头已有好久。我忙道:“啊,是你,你  ”
杨立群摸了摸自己的脸:“我变了?最近半年来,我完全改变了生活,那地方方的
日子真不好过,生活程度低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
我十分好奇道:“你到哪里去了?刚果?”
杨立群道:“当然不是。我在一个叫‘多义沟’的小地方,今天才回来,没回家,
就来看你。”
我一面让他进去,一面道:“多义沟?那是甚么鬼地方?我没听说过!”
杨立群道:“多义沟是一个镇,一个小镇,离台儿庄大约有六十公里,在台儿庄以
西。”
我一听“台儿庄”三字,几乎直跳起来,盯著杨立群。杨立群又现出了那种诡异的
笑容。我不禁叫道:“你……去了?真的去了?”
杨立群道:“是的,我早说过,我极认真。”
我无意义地挥著手:“你……找到了?”
杨立群的神情更诡异,还带著一份异样的洋洋自得。不必等他回答,我已经道:“
你真的找到了!那……油坊……居然还在?”
杨立群道:“是,落后地区有这个好处,几十年的时间,外面世界天翻地覆,日新
月异,可是落后闭塞的地方,几十年一样,我先给你看这些照片,再向你讲经过!”
这时,我们已经进了客厅,一起坐了下来,我这才注意他的手中,提者一只扁平的
公文包,他取出一只纸袋,然后,抽出了十来张照片。
照片是黑白照片,放得相当大,黑房技术十分差。不过,也足可以看清楚照片上的
形象。我看了第一张,那是一条小路,小路两旁,全是白杨树,白杨树十分粗大,比杨
立群叙述他梦境时所形容的大得多。
杨立群指著照片上的小径:“我的梦一开始,就是走在这小径上。虽然事情隔了很
多年,两旁的白杨树粗大了不少,但是我一看到这条小径,就可以肯定,那是我梦中经
过的小径,我太熟悉了!你看,这里有一块大石,一半埋在土中,一半露在外面,我梦
中见过千次百次!”
他一面说,一面又伸手在路边的一个凸出点上,指了一指。的确,是有一块大石,
埋在路边。
杨立群道:“当时我的心情,真是兴奋到了极点。”
我不禁苦笑:“我真不明白,你如何找到这条小径?”
杨立群道:“经过不十分曲折,我先委托了一间私家侦探社,叫他们派人进去查,
可是那私家侦探社,号称是全亚洲最好的,却甚么也查不出来,所以我只好亲自出马。

我听得他这样批评小郭的侦探社,心里只觉得好笑,心里想要是小郭在的话,就一
定会和他打架。
杨立群又道:“我记得你说过,事情发生的地方,可能是山东南部和江苏交界之处
。我从来也没有到过那个地方,但是为了要弄清楚梦境,还是不顾一切地去了。”
我“嗯”地一声:“真是勇气可嘉。”
杨立群道:“不是勇气,是决心,我决心要做一件事,就一定尽力做。我参加了一
个贸易谈判代表团进去。那种闭塞社会,如果没有特权的话,根本不能做任何事。”
我佩服他有办法,只是点著头,示意他继续讲下去。杨立群又道:“在我到达后,
和他们的负责人表示,我要到山东省南部和江苏省北部一行。他们问我的目的是甚么。
我说,我的纺织厂,需要大量高级原棉,那一带,正是华东出产棉花最多的地方,我想
去看一下,而且还可以向他们提供先进的棉花种植法,和改进棉花品种的经验。”
杨立群深谋远虑到了极点,我嘲笑:“你为甚么不对他们的负责人说你要找前生的
经历?”
杨立群自然听得出我是和他开玩笑,瞪了我一眼:“扯蛋!”
我听得他那样说,不禁苦笑。“扯蛋”正是那一带的方言,意思就是胡说八道。我
没有再说甚么。杨立群续道:“于是他们替我安排行程,派人和我一起去,和我一起去
的那人是临城县人,也供给车子。我们从徐州起一直在附近一带兜著圈子,我装成要深
入了解,有时候,往往弃车步行,一走就是一天,真是辛苦极了。”
杨立群在商业社会极成功,平日生活虽不至于穷奢极侈,但总也养尊处优,而他竟
然肯到穷乡僻壤,去过这样的日子。由此可知,弄清楚他梦境中的事,对他来说,是何
等重要。
一想到这一点,我对他不禁起了几分敬意,态度也改变了许多:“是,那当然辛苦
。”
杨立群听出了我语意中对他的尊敬,显得很高兴:“我长途跋涉,根本一点把握也
没有,心中茫茫。我对带路的那个人,他姓孙,说,要找一条两旁有白杨树的小路。他
说这一带,到处全是白杨树。我说要找一座贞节片坊。他更笑了起来,说贞节牌坊更多
得不得了。”
他讲到这里,略停了一停:“我真没想到中国有那么多从二十岁起就开始守寡的女
人。真可怜,为了一座牌坊,那几十年,不知是怎么捱过来的。”
我听他忽然对女人的守寡问题大发议论,忙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不要将问题岔开
去。杨立群又忙道:“我又说,要找一座榨油的作坊,姓孙的说油坊也到处都有。一直
到有一天,经过一个叫多义沟的小镇,那小镇的街道,用石板铺起来,简直就像是拍电
影的布景,两旁有些房屋店铺。这样的小镇,在这些日子,经过了许多。我们乘坐的车
子,是一辆吉普车,在小镇的街道上驶过,引来了不少孩童,跟在后面,一进入这小镇
,我心中已经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事情又十分凑巧  ”
他讲到这里,停了下来,眼中闪耀著十分兴奋的光芒:“车子在大街中停了下来,
因为前面有一辆用马拉的大板车,装满了一只只形状十分奇特的竹篓。竹篓里面是一种
相当粗糙的瓦坛。其中一只,想是从车上滚了下来,打碎了,瓦坛中装的油,漏了出来
,许多人正用一切可以顺手拿到的东西,在将漏在地上的油盛起来,一个女人,甚至当
街脱下了她的上衣,用她那件破衣服,去浸在油里,好让衣服将油吸起来带回去。”
杨立群讲得十分生动。这种情景,如果不是他真有这样的经历,不能凭空想出来。
我本来想给他讲一讲中国北方乡村的农民,如何珍惜食油的例子,但是我又急于想
听他讲下去,所以忍住了没有说甚么。
杨立群继续道:“车子驶不过去,我只好落车。我一眼看到前面板车上,用红漆漆
著‘第三生产大队油坊’的字样。我就向驾车的那个人道:‘你是油坊的?’那人急得
脸红耳赤,正不知道怎样才好,当然因为他弄泻了一坛油。一听得我问,没好气地道:
‘不是油坊的,难道是酒坊的?’姓孙的忙过来大声叱喝:‘这位是国家贵宾,你怎么
这样无礼?’”
杨立群详细讲述经过,我并没有阻止他。杨立群拿起茶来,喝了一大口,又道:“
赶车的被姓孙的一喝,吓得打了一个哆嗦。”
我笑了一下,道:“当地的土话,你倒学了不少回来。打哆嗦,多久没听到这样的
话了。”
杨立群笑了一下:“真奇怪,一到那地方,对于当地的土话,领悟能力极高,一听
就明白。而且,学著讲,也很容易上口。就是凭这一点,才使我更相信我的前生在这一
带生活,所以有信念一直找下去。”
我没有向他讲,当日在简云的医务所中,他神情诡异地双手抱著头,蜷缩在地上时
所讲的几乎全是那地方的土语。
杨立群又道:“那赶车的神态立时变得恭敬:‘是,是油坊来的。’我问他油坊在
哪里?本来,我已经看过了超过十多个油坊,没有一个是我梦境中的。这时,我这样问
,心里在想,不过多看一座油坊而已,并不存著甚么大希望。谁知那赶车的道:‘不远
,不过七八里地,过了节坊就是。’我一听得他这样说,心头狂跳,一时之间,几乎窒
息过去。
“而当我缓过气来时,我自己也不知道何以忽然会讲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这句话
,甚至是完全未经过大脑,自然而然从我的口中滑出来:‘就是秦寡妇的那座贞节坊?
’那赶车的也不觉得意外,连声道:‘是!是!’那姓孙的可能本身的职业比较特殊,
立时神情变得极其惊觉和讶异,毫不客气地瞪著我:‘杨先生,你怎么知道?’
“在那地方,讲错半句话,虽然我是贵宾,一样会有极大的麻烦。可是我又实在无
法解释我何以会知道的,我甚至无法解释我何以会这样讲。我只好含含糊糊地道:‘随
便猜猜,就猜中了!’当然我这样的解释,不能令姓孙的满意,刹那之间,在他的脸上
,现出了一股十分狰狞的神情来。
“我转过头去,不去看他,但是却大声对他道:‘孙先生,我想去看看那座油坊!
’姓孙的来到我身边,压低了声音:‘杨先生,我想请问你,你一路来,棉田经过不少
,你没有兴趣,对油坊那么有兴趣,究竟你有甚么目的?’
“姓孙的诘询,已经是相当严厉了。幸而我的反应快,已经迅速想好了答案,我立
即道:‘孙先生,这个秘密,本来我是不想说的!’一听说是秘密,姓孙的神情更加紧
张。我立时又道:‘这一带盛产棉花,棉籽可以提炼出品质很好的油,而你们的食油十
分缺乏。我一直在留意油坊,是想发现是不是早已有自棉籽提炼食油的做法。我发现没
有,这是一个极大的浪费。这种可供利用的资源,不应该浪费,本来我想回去之后,再
向你们上级提出的。现在你既然问起,我也只好先说了!’
“我这一番编出来的话,居然有了用处,姓孙的连连点头:‘是,你说得对。中国
民间也有利用棉籽榨油的,不过棉籽油有一种十分难闻的气味,所以不很受民间的欢迎
!’我忙道:‘有一种化学剂,可以辟除这种难闻的气味!’
“姓孙的听了十分高兴,我们弃车步行,向前走,一面走,一面我想出种种的话,
来消除姓孙的对我的疑心。等到我看到了那条小径时,却实在忍不住了,心中狂跳,不
知道多辛苦,才能遏止狂呼大叫的冲动。姓孙的观察力很敏锐,他看到我呼吸急促,问
:‘杨先生,你对这里的地形,好像很熟,刚才一直是你在带路,有好几条叉路,你在
叉路之前,连停都不停,你以前到过这里?’
“这时候,我心头的激动、兴奋,真是难以形容。姓孙的话,我也没有十分听进去
,的确,经过叉路口,连想也不想,就继续向前走,到了这条两边全是白杨的小径之后
,我绝对可以肯定,我到过这里,不是在梦里到过,是真正到过!”
杨立群一口气讲到这里,才大口喝水,喘著气,向我望过来。
我也被他的叙述,带到了一个极其奇异的境界。我想了一想:“既然你是在梦中见
过这条小径许多次,感到熟悉,不足为奇。”杨立群急急地道:“不是,不是,不单是
熟悉,那情形,就像是我回到了自己长大的地方,太熟悉了。有许多事,在梦中未曾出
现过,都一下子涌了出来,杂乱无章,但是都和眼前的环境有关。我向前奔过去,奔到
了刚才我指给你看的那块石头旁,停了下来,我就立时想到,就在那块石头之后,我和
翠经常相拥,而且也是在那块大石之后,我第一次触摸她的胸脯,这是我第一次抚摸一
个女人的胸脯!”
杨立群越讲越激动,我忙道:“等一等,你使用‘我’这个字眼,好像不怎么对。

杨立群瞪著我,像是并不以为那有甚么不对,过了半晌,他才道:“不对?哦,是
的,我不应该说‘我’,应该说是小展。”
我道:“对,这样,才比较理智一些。你要紧紧记得,你是你,小展是小展。”
杨立群苦笑了一下:“那时完全无法分得清楚,小展的经历,完全进入了我的脑子
,我感到我就是小展。”
我再努力要使他和小展分开来,我道:“当时的情景或会令你迷惑,但至少现在,
你应该清醒。”
杨立群低下头去好一会,他是聪明人,自然知道我竭力要将他和小展分开来的原因
。所以过了一会,他抬起头来:“你只不过听我说了一个开始,等听完之后,你再下结
论好不好?”
我只好答应他,因为的确,他只不过说了一个开始。
杨立群又道:“我来到小径的尽头,看到了那一座石牌坊,我害怕起来。
“过了牌坊不远,就是那座油坊。而油坊中有三个人在等我,他们会拷打我,向我
逼问一些事。我在被毒打之后,又被一个自己所爱的女人杀死,我真不敢再向前走去。
“但是,我却又立即告诉自己:那是我前生的事,距今至少好几十年,我梦中所见
的所遇到的,是我以前的记忆,不会是如今出现的事实,我可以放胆向前走过去。
“我在贞节牌坊前停下来,那姓孙的气喘如牛追过来,脸上现出怪异莫名的神情,
望著我,一到我近前,就道:‘杨先生,你怎么啦?’我没有回答他,只是向前大踏步
走去,他紧跟在我的身边。
“不多一会,我就看到了围墙和油坊的烟囱。围墙和梦中所见的多少有点不同,你
看。”
杨立群给我看第二张相片,相片是在油坊外拍摄的,可以看到油坊建筑物,和那根
看来十分显眼的烟囱。
杨立群指著照片上的围墙:“围墙可能倒坍过,又经过修补,你看,有些地方是新
的。”
他讲到这里,又以异常兴奋的神情,指著围墙过去一点的那两扇门:“看到这两扇
门没有?当时我,小展,就在这扇门前徘徊了好久,而当时,翠莲就在转角处窥伺我。

那两扇门看来,十分残旧,的确已经有许多年历史了。
杨立群紧接著,又给我看第三张照片,那是一个后院,堆著很多杂物和一包包的豆
子。几十年来,甚至连黄豆的包装法也没有改变过,用的仍是蒲草织出来的草包。院子
里有很多人在工作。
杨立群解释道:“小展那次到这个院子的时候,院子里没有人。当时油坊停止生产
,现在有很多人在工作,可是院子的一切,全没有变。”
我听过两个人详细对我叙述这个院子的情形,这两个人是杨立群和刘丽玲。虽然他
们讲述的只是他们梦中的情形,但由于他们讲得十分详细,所以,连我一看这院子的照
片,我也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杨立群又给我看另一张照片,那是油坊之内的情形,他的声音也变得急促,说道:
“你看,你看这石磨!你看这石磨!当他们三人毒打我的时候,我的血  ”
我大声纠正他:“小展的血!”
杨立群道:“好,小展的血,曾溅在这大石磨上。而我立时又闻到那种熟悉的气味
,我在被打  小展在被打之后,就躺在这里,而翠莲,就是在这里,将……小展刺死
的。”
第五部:不是冤家不聚头
照片中显示出来的,是一个典型的中国北方乡村油坊。这个油坊,在杨立群的梦中
,千百次重复地出现,实在是一件怪事,除了那是他前生的经历之外,不能再有别的解
释。
杨立群也恰在这时问我:“对这一切,你有甚么解释?”
我道:“有。”
杨立群对我回答得如此快,有点惊呀:“你有甚么解释?”
我道:“那是你前生的经历。”
杨立群一听得我这样说,现出极高兴的神情来:“卫先生,你真和普通人不同,是
的,那是我前生的经历……是我前生的经历。”
接著,他一张一张照片给我看:“这口井,就是那另一个人对你说,翠莲在那里看
到倒影的井。”
他又取过另一张照片:“这就是那一丛荆棘,也是你说过的,翠莲曾在这里,不小
心,给刺了一下。”
最后,他指著的那张照片,上面是一个老人。那老人满脸全是皱纹,说不出有多大
年纪,手里拿著一杆极长的旱烟袋。
我一看之下,吃了一惊:“这……梦中那个拿旱烟袋的  ”
杨立群看出了我的吃惊,也知道我为甚么要吃惊,他道:“当然不是,那是另一个
老人,他姓李,叫李得富,今年八十岁了。”
我“哦”地一声,对这个老人,没有多大的兴趣。事实上,那些照片,已足够证明
很多事情了,所证明的事,如此奇玄,超越生、死界限,是灵魂和肉体关系的一种延续
,这许多问题,只要略想一想,就足以令人神驰物外。我思绪相当乱,竭力镇定了一下
,才道:“你找到了那些地方,可惜你无法证明曾发生过那些事。”
杨立群不说话,只是望著我微笑。他的那种神态,令得我直跳了起来,叫道:“你
……也已经证实了曾发生过这样的事?”
杨立群“哈哈”笑了起来:“不然,我为甚么替那个叫李得富的老人拍照?”
我“嗖”地吸了一口气,一时之间,讲不出话来。杨立群道:“看到了牌坊、油坊
之后,我就在多义沟住了下来,说甚么也不肯离开。那个派来陪我的,紧张绝伦,离开
了我一天,到台儿庄去请示他的上级,结果回来之后,一声也不出,想来是他的上级叫
他别管我的行动。
“于是,我就开始我的调查行动。在这里,我必须说明一点,我在多义沟住的时间
越久,对这个地方,就越来越熟稔,小展的经历,也更多涌进我的脑子。我轻而易举地
找到了展家村,现在叫甚么第三大队第七中队,我甚至可以记得,当初我……小展是怎
地爬上那株老榆树去的。
“到了展家村,我就问老年人,当时有没有一个叫展大义,可是问来问去,没有人
知道。”
杨立群讲到这里,我大声道:“等一等,你怎么知道小展的名字叫展大义?”
杨立群道:“我一进展家村,就自然而然知道了,就像你一觉睡醒之后,自然记得
你自己的名字叫卫斯理一样。”
我闷哼了一声,没有再问甚么。
杨立群道:“我甚至来到了村西的一间相当破旧的屋子,指著那屋子:‘展大义以
前就是住在这里的,有谁还记得他?’可是一样没有人知道。展家村的所有人,全是姓
展的,是一族人,我问起他们是不是还保留族谱,却被人狠狠嘲笑了一顿,我又追问如
今住在这屋子中的人,上代祖先的名字,可是说出来的也全不对。
“我已经找对了地方,可是却没有人知道小展,也没有人知道翠莲,这真令我发狂
,我不断的向每一个人追问,并且说,如果有人能提供消息的,我可以送他们生产大队
每个中队一架收音机,可以送他们抽水机,总之是他们需要的东西,我都可以送。这样
,过了将近两个月,许多人,附近百余里的人都知道了,一天中午,一个中年妇人,扶
著李得富,就是照片中的那个老人来见我。我和李得富的对话全部用录音机录了下来,
你要不要听?”
杨立群一面说,一面已取出了一具小型录音机来,望著我,我骂道:“废话,快放
出来!”
杨立群取过一只盒子,盒中有几卷微型录音带,我留意到盒上全有编号,他取过了
第一号带,放进机内,按下了掣。
我立时听到了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讲的是鲁南的土语。如果不是我对各地方言都
有一定程度的了解,根本听不懂。
为了方便起见,我将录音带上,杨立群和李得富的对话,一字不易,录在下面。录
音带中除了杨、李对话之外,还有一个女人的声音,那是带李得富来的那个中年妇女。
另有一个鲁南口音也相当浓的男人声音,那是陪杨立群的那个姓孙的,看来,他十分尽
责,寸步不离。而当时各发音人的神态,是杨立群在放录音带时补充的。
以下就是录音带上的对话:
李:(声音苍老而含糊不清)先生,你要找一个叫展大义的人?
杨:(兴奋地)是,老太爷,你知道有这个人?
李:(打量杨,满是皱纹的脸,现出一种极奇怪的神色来)先生,你是展大义的甚
么人?你怎么知道有展大义这个人?
杨:(焦急地)我不是他的甚么人,你也别管我怎么知道有这个人,我先问你,你
是不是知道有展大义这个人?
李:俺怎么不知道,俺当然知道,展大义,是俺的哥哥!(神情凄楚,双眼有点发
直。)
杨:(又惊又喜,但立时觉出不对)老太爷,不对吧,刚才那位大娘,说你姓李,
展大义怎么会是你哥哥?
孙:(声音很凶,指著李)你可别胡乱说话。
李:(激动,向地上吐痰)俺才不扯蛋哩!俺本来姓展,家里穷,将俺卖给姓李的
,所以,俺就姓李,展大义是俺大哥,俺哥俩,虽然自小分开,可是还常在一齐玩,展
大义大俺七岁。
杨立群在这时,按下了录音机上的暂停掣:“我那时,拼命在回忆,是不是有这样
一个弟弟,可是却一点印象也没有了。或许,前生的事,要印象特别深刻才能记得起来
。”
我没有表示异议,杨立群放开了暂停掣。
杨:(焦急莫名地)你还记得他?
李:俺怎么不记得?他早死哩……(屈起手指来,口中喃喃有词,慢慢地算)他死
那年……俺……好像还是韩大帅发号施令,是民国  
孙:(怒喝)公元  
李:(有点恼怒)俺可不记得公元,是民国九年,对哩,民国九年,俺那年,刚刚
二十岁,俺是属……(想不起来)……
杨:老大爷,别算你属甚么,展大义他……他……(声音有点发颤)他是怎么死的

李:(用手指著心口)叫人在这里捅了一刀,杀了的,俺奔去看他,他两只眼睛睁
大,死得好怨,死了都不闭眼  
杨:(身子剧烈地发著抖)他……死在甚么地方?
李:死在南义油坊里,俺到的时候,保安大队的人也来了,还有一个女人,在哭哭
啼啼,俺认得这女人,是镇上的“破鞋”。
杨立群又按下了暂停掣,问我:“你知道‘破鞋’是甚么意思?”
我有点啼笑皆非:“快听录音带,我当然知道!”
“破鞋”,就是娼妓。杨立群可能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名词,所以才觉得奇怪。而
且我也可以肯定,那个在哭哭啼啼的“破鞋”,一定就是翠莲。翠莲的造型,在刘丽玲
第一次向我提及之际,我就知道她不是“良家妇女”!
杨立群笑了一下,笑容十分奇怪,道:“破鞋,这名词真有意思。小展也算是可怜
的了,他所爱的,是一个……一个……风尘女子!”
杨立群对小展和翠莲当年的这段情,十分感兴趣,他又道:“小展是一个甚么都不
懂的毛头小伙子,翠莲却久历风尘,见过世面,卫先生,你想想,这两个人碰在一起,
会有甚么样的结果?”
我闷哼了一声,不予置评,而且作了一个手势,强烈的暗示他,别再在这个问题上
兜圈子,还是继续听录音带好。
可是杨立群却极其固执,还是继续发表他的意见:“那情形,就像是猫抓到了老鼠
,小展一直被玩弄,直到死。”
杨立群在这样说的时候,面上的肌肉跳动著,现出了一股极其深刻的恨意。我看了
心中不禁骇然。
第一次遇到杨立群,我就看出,杨立群有严重的精神病。在精神病学中,很常见的
病例是“精神分裂症”。而杨立群的情形,却恰好与之相反。我不知道精神病学上,以
前是不是有过杨立群这样特异的例子,只怕也没有一个专门名词。所以,只好姑妄称之
为“精神合并症”。
杨立群的症状是:他将他自己和一个叫作小展的人,合而为一了!小展的感情,在
他身上起作用。小展叫一个女人杀死,临死之前,心中充满了恨意。而这种恨意,如今
在杨立群的身上延续。
本来,这只是杨立群一个人的事,大不了是世上多了一个精神病患者而已。我那时
由于不知道事态这样严重,向杨立群讲了刘丽玲的梦。
那使得杨立群知道,杀小展的翠莲,就是某一个人。
既然在精神状态上和小展合而为一,他自然也会将翠莲和刘丽玲合而为一。那也就
是说,如果他知道了刘丽玲在梦中是翠莲,或者说,他知道了刘丽玲的前生是翠莲,那
么,会对刘丽玲采取甚么行动?
毫无疑问:报仇!
这种推论,看来相当荒诞,但是在杨立群如今这样的心态下,却又极其可能成为事
实。
我庆幸只说了刘丽玲的梦,而未曾讲出做梦的是甚么人,我也相信,杨立群没有机
会找出做相同的梦的人是刘丽玲。
当时,我听得杨立群这样讲,一面心中骇然,一面觉得有必要纠正一下他的这种想
法。我想了一想:“杨先生,你心中很恨一个人?”
杨立群的反应来得极快:“是的。那破鞋!我曾这样爱她,迷恋她,肯为她做任何
事,可是她却根本不将我当一回事,她杀了我!”
我听得杨立群咬牙切齿地这样讲,简直遍体生寒。我道:“杨先生,你弄错了,那
不是你,那是小展。”
杨立群陡地站了起来,然后又重重坐下,指著录音机:“听完之后,你就可以肯定
,以前确然有这件事发生过。”
我点头:“我同意。不必听完,也可以肯定。”
杨立群一字一顿,说得十分吃力,但也十分肯定:“我就是小展,小展就是我!”
我瞠目结舌,无话可说。我的反应还算来得十分快,我停顿了极短的时间,就道:
“你这种想法,是一种精神病  ”
我的话才讲到一半,他就十分粗暴地打断了我的话头:“我就是小展,小展就是我
!”
他又将他的心态表达了一遍,接下来他所说的话,更令我吃惊。
杨立群道:“而且,我假定在梦中是翠莲的那个人是女人,我还不知道她是谁,只
好暂时称她为‘某女人’,这个‘某女人’就是翠莲,翠莲也就是某女人!”
杨立群在这样讲的时候,直瞪著我,紧紧握著拳,令得指节骨发出“格格”的声音
,看来,我如果是女性,就有可能被他当作是某女人了。
我吸了一口气,试探著问道:“我问你一个问题。”
杨立群冷笑了起来:“我知道你想问甚么。”
我“嗯”地一声,杨立群立时接下去道:“你想问我,如果见到了某女人,会怎么
样,是不是?”
我无话可说,只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点点头,表示我的确想这样问。
杨立群陡地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听来十分怪异,像是他已经报了多年的深仇大恨
一样,有一股极大的快意。他一面笑著,一面高声叫道:“要是叫我遇上了某女人,要
是叫我遇上了她,那还用说,某女人曾经怎么对我,我也要怎样对她。”
当杨立群在高声纵笑和叫嚷之际,我的全副注意力都被他吸引,以致未曾觉察到就
在那时候,白素已经用钥匙打开大门,走了进来。
我一直瞪著杨立群,杨立群也一直瞪著我,我们两人都没有发现白素的进来。要不
是白素先开了口,我们可能很久都不知道。
白素的声音十分镇定:“那个‘某女人’,曾经对这位先生,做了些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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