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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4 倪匡(当代)
  可是,云子究竟遇到了甚么可怕的事,才会发出这样可怕的叫声?这个问题,只有云子一个人可以回
答,而云子却失踪了!
  我提醒健一:“那一天晚上,云子和板垣两人,是不是有幽会?”
  健一取出一本小本子来,翻著:“没有,这一天晚上,板垣和他的妻子一起去参加一个宴会,宴会的地
点是──等一等,等一等──”
  健一像是忽然想到了甚么似的,但随即又挥了挥手:“我想这是无关重要的,那天晚上的宴会地点,和
板垣的家隔得相当远,要经过他们幽会的那个地方!”
  我摊手道:“板垣的胆子再大,也不敢有妻子在旁,停车到幽会地方去的!”
  健一笑了起来:“那当然不敢,不过在车子经过的时候,抬头向幽会的扬所看上一眼,只怕免不了!”
  我不经意地道:“看上一眼又怎么样?那和以后发生的事,一点关系也没有!”
  健一点头,同意我的说法。
  板垣一郎在走出办公室的时候,心情不愉快。
  板垣的不愉快,来自云子,他们有一个秘密的约会地点,昨天晚上,板垣在十一时左右,经过那地点,
看到窗帘之后,有灯光透出来。
  那地方不应该有人!因为他和云子今晚并没有约会!
  板垣当时,在经过幽会地点之际,偷偷望上一眼,这是我和健一两人的推测,而且我们相信,这个推测
是事实。
  每一个男人,都会这样做。但是我和健一两人,却也一致认为,板垣的这一个动作,和以后发生的事,
不会有甚么关系,我们几乎立即就忘记了这件事。
  当然,在相当时日之后,当谜底一层一层被揭开的时候,我们都明白了板垣当时,怀著秘密心情的那一
望,实在关系是相当重大!
  健一道:“云子那晚,单独在家,她进酒吧的时间,是十一时三十分左右?”
  奈可道:“是的。”
  健一又道:“好,那可以假定,云子一个人在家里,遇到了一件相当可怕的事情,所以离开了家,到酒
吧去,”
  健一讲到这里,奈可就道:“不对!”
  健一怒道:“甚么不对?”
  奈可道:“云子的住所,离酒吧相当远,她要是遇到了甚么可怕的事,应该在离家之后,到那个警岗去
求助,你们看,就在街角,有一个警岗!”
  奈可指向窗子。我向外望去,果然看到街角就有一个警岗。奈可的分析很有道理,如果云子是在这里遇
到了可怕的事情,那么,她应该立即到警岗去求助,而不会老远跑到酒吧去高叫的。
  健一虽然有点不愿意的神情,但是看来,他也接受了奈可的解释。
  健一问道:“你那家酒吧,在甚么地方?”
  奈可说出了一个地名,即使是对东京不很熟悉的我,也不禁“啊”地一声叫了出来。那酒吧,就在云子
和板垣幽会场所的附近!
  健一显然也立时想到了这一点,因为他一听之下,也怔了一怔,立时向我望了过来,我们两人一起伸出
手来,指向对方:“云子是在──”
  健一挥著手:“不对,那天板垣不在,云子一个人去干甚么?”
  我道:“云子可能一个人在家,觉得苦闷,所以到那地方去,可是却在那地方遇到了可怕的事!”
  健一仍摇著头:“也不对,那地方是她幽会的地点,她去了不知多少次了,有甚么可怕的事会发生?”
  我道:“别忘了那地方有一间怪房间!”
  我和健一这几句对白,奈可当然不会明白,所以他只是充满了疑惑,望著我们。
  健一喃喃地道:“嗯,那怪房间。”
  我道:“尽一切力量去找云子,我们无法猜测云子究竟遇到了甚么可怕的事,除非找到了她,由她自己
说!”
  健一忽然向我望来,目光古怪,欲言又止,终于道:“云子……云子她是不是也在那间怪房间中,看到
了她自己?”
  我震动了一下。我一直不愿意再提起我在那怪房间中看到了“我自己”这件事。因为这件事,根本无法
解释。而每次我提起时,健一也总是抱著怀疑和不信任的态度。有几次,甚至明显地有著嘲弄的意味。所
以,在可以有合理的解释之前,我不愿再提起。
  可是这时,健一却提了出来!
  健一不但提了出来,而且他的态度十分认真,一点也不像是在调侃我!
  我呆了片刻,才道:“谁知道,或许是!”
  健一伸手抚著脸,声音很疲倦:“可是,离开酒吧后,她上了哪里去了呢?”
【第七部:书房中的哭声和陌生人的电话】
  云子在离开了酒吧之后,立即登上了一辆计程车,向司机说出了她住所的地址,车子迅速向前驶著。
  云子在车子疾驶期间,心一直在剧烈地跳动著。当晚所发生的事,对她来说,简直就如同是一个可怕之
极的噩梦。
  事情开始没有甚么特别。当天下午三时,她如常在家,电视节目很沉闷,她关掉了电视,放了一张唱
片,听到一半,又将唱机关掉。
  唱片中一个女人在唱歌,云子愈听愈难过,她本来也可以唱得那样好,但是现在可不能了。没有人知道
她为甚么突然不再演唱的原因,只有她一个人知道。她失声了!
  声带的轻微破裂,使她完全唱不出高音来,她的歌唱生涯完了!恰好在这时候,她认识了板垣。板垣是
一个成功的商人,风度好,手段豪阔,一直在追求她。可是云子从来也没有半分爱意在板垣的身上。不过,
不能再唱歌了,在这个大城市中,她能做甚么?她为了生活,只好做板垣的情妇,没有第二个选择。
  当板垣以为自己成功地将云子带上床之际,是云子最伤心的一刻,板垣得意的笑声,在她听来,像是魔
鬼的呼叫,但是她还是要不断地和著板垣的笑声,使板垣觉得他的钱花得并不冤枉,使板垣可以长期供养
她。
  每次和板垣幽会回来,云子都要花一小时以上来洗澡,想洗去板垣留下来的羞辱。她是在出卖自己的身
体,云子很清楚地知道这一点。然而,她却也没有甚么可以怨恨的,为了生活,她必须如此。
  关掉了唱机之后,板垣的电话来了。板垣的电话一直很简单,不是“今晚七时在那里等我”,就是“今
天我没空,明天再通电话”。
  云子的生活,也就决定于板垣的电话。板垣约她,她就要开始装扮,准时赴约,板垣不约她,她就可以
有别的活动。
  那天下午三时过后,板垣的电话是:“今晚我没有空,明天再打电话给你。”
  云子放下了电话,怔呆了半晌,懒洋洋地站起身,倒了半杯酒,一口喝乾。自从她知道自己不能再唱歌
以来,她开始喝酒。灼热的酒在血液中奔流,可以使她有一种膨胀的、塞满四周围空间的安全感。
  她旋转著酒杯,还想倒第二杯,可是结果却放下了酒杯,她该做甚么呢?至少,可以为自己弄一些可口
的食物,虽然实际上她甚么也不想吃。
  那一天下午,接下来的时间是怎么过去的,云子也想不起来了。太平凡刻板的生活,会使人的记忆力衰
退,云子做了些甚么?无非是整理房间,抹著早已乾净之极的家俬。在厨房里,小心而又缓慢地将蔬菜切成
细小的一块一块。就在天色将黑下来时,电话突然又响了起来。
  云子从厨房中出来,在围裙上抹乾手,拿起了电话。
  当时她在想:或许是板垣忽然改变了主意,这种情形以前也发生过,那样的话,她就该快点妆扮自己。
所以,她一面拿起电话来,一面侧著头,向镜子中望了一下。
  就在这时,她听到了一个陌生的男人声音,自电话中传出来,声音很低沉,听来充满了磁性,很动人,
容易令女人想入非非。可是那是一个陌生的声音。
  那声音道:“请大良云子小姐。”
  云子略怔了一怔:“我就是。”
  那陌生的声音道:“明天是不是一切仍照计划进行?通常,我会给一个最后考虑的机会,如果改变,请
现在就告诉我。”
  陌生声音的语气很有力,充满著自信。话讲得很快,但是吐字清晰,云子可以听得清清楚楚。
  然而云子却听得莫名其妙,她呆了一呆:“你说甚么?我不明白!”
  陌生声音笑了几下,说道:“我明白了,一切照原定计划进行。”
  云子忙道:“甚么──”
  她本来是想说:“甚么原定计划”的,可是才说了“甚么”,那陌生人的声音就打断了她的话头道:
“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失手,明天中午就有结果,如果你不离家,可以留意电视或收音机上的新闻报告!”
  云子仍然是莫名其妙,她说道:“对不起,先生,你打错电话了?”
  那陌生声音有点嘲弄似地笑起来:“好,我明白,我不再说下去,对不起,打扰你了!”
  云子还想说甚么,可是对方已经挂上了电话。电话里变得一点声音也没有。云子并没有立时放下电话。
她的反应正常,通常,在接到了一个如此突兀的电话之后,总会发上一阵子呆。
  云子握著电话听筒,发了一阵呆。她在那短暂的几分钟之内,将那陌生声音在电话中所讲的话,从头至
尾,想了一遍,可是全然想不起对方所说的那番话是甚么意思。她假设对方是打错了电话,但对方又清清楚
楚地叫出了“大良云子”的名字。
  云子终于放下了电话,又回到了厨房,她被那个电话弄得有点心神不属,在切菜的时候,甚至切破了手
指。
  云子将手指放在口中吮吸著,心中发著惊,忽然她想见一见板垣。
  她和板垣之间虽然没有感情,尽管板垣说过好多次爱她,云子在当时也装出柔情万种的样子,但是在内
心深处,她始终感到她和板垣之间的关系,是买卖关系。板垣花了钱,在她青春美丽的肉体上,得到性的满
足,得到一种虚幻的、重新恋爱的感觉。而她,在献出自己身体之后,得到了板垣的金钱。
  这种关系能够维持多久,云子自己也不知道。但是经过长时间的来往之后,板垣成了云子的一种依靠,
如果不是有这种关系存在的话,云子也可能爱上板垣。
  云子突然想见板垣,告诉他,有一个怪电话令得她困扰,是不是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被人知道了?
  云子心不在焉地吞下晚饭,好几次拿起电话来,又放下。
  板垣为了要维持关系的秘密,绝对禁止云子打电话到他家里或是办公室去。所以云子遵守著板垣的吩
咐。
  到了将近十时,云子实在耐不住寂寞,她离开了家。
  云子离家之初,没有一定的目的地,只是想在街上逛逛,排遣一下寂寞和心中的困扰,她漫无目的地走
著,搭著车,可是在四十分钟之后,她发现自己已经自然而然的来到幽会的地点附近。
  “既然来到了,就上去坐坐吧,或许板垣会在,当然,那要有奇迹才行。”云子心中想:“反正钥匙一
直在身边。”
  所以,云子就迳自走向那幢大厦,在快要到大厦的时候,她用手拨著头发,改变了一下发型,又戴上太
阳眼镜,竖起了衣领。每次她总是这样子,妤不被人认出来。
  走进大堂,管理员照例向她打一个招呼,云子也照例只是生硬地点一下头,像是逃走一样地进了升降
机,直到升降机开始向上升,她才松了一口气,感到自己安全了。
  升降机停下,她走出来,取了钥匙,打开了那居住单位的门,著亮了灯。
  没有人,那是意料中的事,云子在一张沙发上坐下来,手撑著头,心中很乱。她打量著四周围,这里的
一切比她的住所华丽舒服得多,可是在云子看来,却有一种不真实的、虚幻的感觉。华丽的陈设,只不过是
板垣享乐时的陪衬。
  云子一想到这一点,就站了起来,想离开这地方。也就在她一站起来之际,她忽然听到,在书房的门
后,传来一种十分奇异的声音。那种声音,接近一个人的哭泣声。可是云子从来也未曾听到过如此哀伤、悲
切的哭泣声,那种哭泣声,听来令人心向下沉,沉向无底深渊,遍体生寒!才一传入云子耳中之际,听来还
十分模糊,但是却渐渐清晰起来。云子可以肯定,在书房之中,有一个人在哭,好像是女人,正在伤心欲绝
地哭著。
  一则是那种哭声听来如此悲切,二来,这地方应该没有人,忽然有哭声传来,令云子感到害怕,所以云
子僵立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书房中怎么会有人呢?云子的思绪十分混乱。
  她一面吞咽著口水,一面想起这间书房,板垣对她似乎隐瞒著甚么,自始至终,都给她一种神秘之感。
  “太华丽了!”云子在板垣第一次带她到这里来的时候,赞叹地说。
  从乡下地方来,在东京这个大都市中,又一直未曾真正得意过的云子,真心真意这样赞叹。
  板垣用十分满足的神情望著云子:“喜欢?这里,以后就属于我们,是我们两个人的天地!”
  云子在板垣的脸上轻吻了一下,又道:“有两间房间呢。”
  板垣一伸手,将云子拉了过来,搂在怀中,在一个长吻之后,板垣将云子抱了起来,走向一扇门,打开
门,那是一间极其舒服的卧室,板垣一直将云子抱到床前,放下来。
  云子知道板垣需要甚么,她也完全顺从板垣的意思。
  在他们快要离开之际,云子指著另一扇门道:“那一间房间是!”
  “是书房。”板垣一面整理著领带,一面走过去,将另一扇门打开来,云子跟过去看了一下,是一间陈
设比较简单的书房,有书桌、有书架,和一张长沙发。
  在云子走近板垣的时候,板垣又趁机搂住了她,在她的耳际低声道:“下次,我们或者可以试试在沙发
上──”
  云子不等板垣讲完,就娇笑著推开了他,后退著。她看到板垣关上了书房的门。
  这是云子第一次看到这间书房,也是云子唯一看到这间书房的一次。
  和板垣幽会,板垣由于时间的仓促,每次一到,总是立刻和云子进卧房,然后又叫云子先走,他才离
去。
  云子根本没有机会打开书房的门看看。事实上,也没有这个需要。板垣所要的,其实只不过是一张床。
  只有在记不清哪一次,是离第一次到这里来之后多久的事,云子偶然问起:“书房,也应该整理一下
吧!”
  云子记得,她说这句话的时候,人在客厅,板垣还在卧室中,云子一面说著,一面已走向书房的门,握
住了门柄,要去开门。那时,板垣突然从卧室冲了出来。
  板垣真是“冲”出来的,云子从来也未曾看到过板垣的动作急成这样子,他当时的神情,甚至惊恐慌
张,以致令得云子转过头来,呆望著他。
  板垣冲得太急,几乎跌了一交,但是他不等站稳身子,就叫道:“别理它!”
  云子忙缩回手,她已经习惯了听从板垣的一切吩咐,板垣喘了一口气,站定了身子:“书房一直空著,
让它空著好了,不必理会它!”
  云子连声答应著。
  板垣的神情,像是想解释甚么,但是他却终于没有说甚么。
  这一次,接下来的事,和经常并没有甚么分别。
  又是记不清在甚么时候发生的事。他们幽会,板垣总先到,在等云子,云子来得很准时。那一次,云子
开门进来,板垣还没有到。
  板垣在邢一次,迟了三分钟。
  在板垣还没有来到之前,云子也没有做甚么事,她在厅中坐了一会,忽然好奇心起,想进书房去看看,
因为板垣上次那种情急败坏的情形给她的印象很深刻。
  她来到书房的门前,握住了门柄,可是转不动,门锁著。她后退了一步,打量著书房的门,还未有进一
步的行动之际,板垣已经开门进来了!
  “交通太挤,迟到了,真对不起!”板垣一面迳自向她走来,一面说。
  云子也记起她自己的身份,和这时应该扮演甚么角色,念甚么台词,她幽幽地道:“我还以为你不来
了,再也看不到你了!”
  板垣抱住了云子,连声道:“怎么会?怎么会?”
  只有三次,云子和书房有过联系。对她来说,在这个居住单位之中,书房是一个很陌生的地方。可是就
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却传出了女人的哭泣声!
  云子不住地吞咽著口水,她的第一个反应是:板垣另外有一个情妇在这里!板垣利用了一个地方和两个
情妇幽会。
  云子立时否定了这个想法,因为板垣不像是有这么多空闲时间的人。
  那么,在书房中哭泣的女人是甚么人呢?
  在惊呆了足有十余分钟之后,云子鼓起了勇气,大声道:“请问,是谁在这里面?”
  她连问了两声,没有回答,哭泣声也仍然在继续著。云子的胆子大了一些。一个哭泣中的女人,不会伤
害别人,她想。所以她有了足够的勇气,走近书房门,在门上轻轻敲了两下,又道:“请问,谁在里面?”
  书房中的哭泣声停止了,变成了一个哭泣之后的啜泣声,云子再敲门,又问了一遍,听得门内有了一个
抽搐的、回答的声音:“是我!”
  云子的好奇,到达了极点,她问道:“你是谁?为甚么会在这里?为甚么要哭?”
  她问了一连串的问题之后,并得不到回答,她道:“请你打开门。”
  当云子在这样说的时候,她已试过握著门柄,想推门进去,可是门柄却转不动。而当她要房中的女人打
开门之后,过了没多久,门就打了开来。
  云子十分惊讶,因为门在她意料之外的那个方向打开来。门一打开,她就看到了门后的那个女人,也就
是打开门来的那个女人,当然也就是躲在书房中哭泣的那个女人!
  云子才向那女人看了一眼,就整个人都呆住了。
  那女人就算生得再难看,再恐怖,云子的惊骇也不会如此之甚!事实上,那女人一点也不难看,十分美
丽,有著大而灵活的眼睛,尖尖的下颚。虽然泪流满面,神情极其哀痛无依,但一样十分动人。这个女人,
云子再熟悉也没有,那就是她自己!
  任何人,当看到了自己之际,都不会吃惊,但是也决不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在这样的情形之下看到了
自己,任何人都会吃惊!
  “看到自己”,会吃惊,连我,卫斯理都不能例外。当我自墙洞中望进去,看到了自己之际,连颈骨都
为之僵硬。
  云子不记得自己是怎么逃走的了,当她和她四目交投,她看到了自己的双眼之中,有深切无比的悲哀,
她就转过身,冲向门口。
  她在门口撞了一下,然后才打开门奔出去。她甚至来不及等升降机,从楼梯上一直奔下去,所以她由另
一个通道离开了那幢大厦,没有经过大堂,也没有遇到管理员。她直奔到酒吧,要了一大杯酒,由奈可扶著
她到了一个角落。直到这时,她才定下神来,发出一下惊呼声。
  云子自己也料不到自己的这一下惊呼声是这样尖厉,事实上,她这样叫,是因为她的心中感到真正可
怕。
  一个照面,只不过几秒钟,然而她自己的那种哀切,那种悲痛,那种无依,那种绝望的眼神,都深印进
了她的脑子,她可以毫无疑问地肯定,那是她自己,这种眼神,正是她想也不敢想的许多事交织而成。她平
时不敢想,做了商人的情妇,一个三流失声歌星将来会怎样,可是“她自己”却分明一直在想,所以才会有
这样的神情。
  她平时将这些事埋在心底,不去碰它们,所以在镜子中看来,她青春、美丽、动人,在男人的怀中,会
令任何男人怦然心动,但实际上,她应该悲哀,应该绝望。她终于看到了这一面,在她自己的眼神中看到,
在她自己的哭声中听到。
  云子之所以发出尖叫声,是因为她觉得实在非叫不可!她叫了一声之后,反倒镇定了下来,看看四周围
惊愕无比的各色人等,她匆匆地道了歉,奔出酒吧去。她上了计程车,向回家的途中驶去。
  她到了家,进门第一件事,就是拿起电话来,她一定要告诉板垣,在他们的幽会场所,她遇到了这样的
一件怪事。
  电话通了之后,她故意将自己的声音变得很低沉:“请板垣先生。”
  对方的回答是:“对不起,板垣先生和夫人去参加宴会,还没有回来。”
  这时候,板垣经过幽会场所,看到有灯光透出来。
  这时候,奈可算定了云子应该回家,打电话给她,但由于云子正在使用电话,所以电话没有打通。
  云子一听说板垣还没有回家,立刻放下了电话。才一放下电话,铃声突然响起,云子吓了一跳,忙又拿
起电话。
  电话中传来的,又是那个陌生的声音:“怎么一回事?是不是有了甚么意外,要不要改变你的计划?”
  云子的手在不住发抖,又是那个陌生的声音!要不是因为这个陌生的声音令得她心烦意乱,她不会到那
幽会的场所去,不去,也就不会看到她自己。
  云子一声都没出,重重放下了电话,不由自主喘著气,转过脸来,身后就是镜子。云子连忙偏过头去,
她没有勇气向镜子望,生怕镜子中的她自己,又是这样绝望无依。
  她不知道该怎样才好,她只想到要离开,离开这里,离开东京,她拉出了一只皮箱,匆匆收拾著衣服,
合上箱盖,就离开了住所。
  这时候,板垣已经回到了家里,趁他妻子不注意时,打电话给云子,但云子已经离开了她的住所。
  云子搭上了一班夜车,她使自己的身子尽量蜷缩,戴著黑眼镜,没有勇气看同车的任何搭客,唯恐又看
到她自己。
  列车到了静冈,她没有离开车站,又买了车票,毫无目的地向前去。到了第二天晚上,她住进了一家小
旅店,这家小旅店,在她从来也没有到过的一个小地方。
  在这家小旅店的房间中,云子才松了一口气。过去的十多小时,她简直就是在逃亡,究竟在逃避甚么,
云子自己也说不上来,她是在逃避自己?自从看到了她自己之后,她心中有说不出来的恐惧,不进行这样的
逃避,她的精神非崩溃不可。
  她静了下来,喝了一杯热茶之后,顺手打开了房间中的电视机。在打开电视机半小时之后,她在新闻报
告中,听到了“东京一个成功商人板垣被神秘枪杀”的新闻。
  云子呆在电视机之前,身子不住发抖。板垣死了!被人枪杀,中午发生的事,这是怎么一回事?是板垣
的妻子发现了板垣有外遇,所以才会发生这样的事?板垣死了,自己以后应该怎么办?
  云子没有法子想下去,她只是呆呆地站著,直到电视机的画面变成了一片空白。云子慢慢转过身来。
  “我应该回东京去!”云子想,“板垣死了,警方一定会展开调查,一定在找我?我和板垣的事,是不
是另外有人知道?”
  云子想了很久,仍然未作出决定,而天已经亮了。云子又匆匆离开了这个小地方,继续她的“逃亡”。
她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一直到警方将她的第一次绘图,在所有电视上播出来。她立刻换了打扮,但是
她的身份终于被揭露,当她的真实照片在电视上播出来之后,她下了决心,回东京去。
  云子提著衣箱,神情疲惫不堪地在东京车站下车,准备走出车站之际,忽然感到有一个身形高大的男
人,来到了她的身边。
  云子本能地站定身子,向来到了她身边的男人看去。那是一个高大、英俊、黝黑的年轻男人,大约三十
出头,衣著得体、高贵,有著一股说不出来的男性魅力。
  而这个陌生男人,正在凝视著她。
  云子心想,这是警方人员?倒比电视片集中的“神探”还要好看,她苦笑了一下:“我回来了,我不知
道,一点也不知道!”
  那男人扬了扬眉:“云子小姐,我本来不应该再多事!”
  那男人才讲了一半话,云子陡地一震,手一松,手中的衣箱,落到了地上。她心中真的吃惊。那声音,
就是两次电话中的那个陌生人的声音!
  云子张大了口,那男人已经有礼貌地弯身,提起了衣箱:“我想我们应该谈一谈,全东京的警员都在找
你!”
  云子问道:“你不是警员?”
  那男人笑了起来:“真想不到你还有心情开玩笑,为了你,为了我,我们都应该好好谈一谈!”
  云子心中疑惑之极,有点不知所措:“你……先生,你和我之间,有甚么联系?”
  那男人皱了皱眉,像是听到了一个他绝不欣赏的笑话。接著便一伸手,不由分说,抓住了云子的手臂,
带著云子向前走去,出了车站,上了计程车,在车中,云子几次想说话,但都被那男人示意制止。
  由于那男人的外型讨人喜欢,虽然他的行动不合情理,云子心中倒也没有甚么害怕,她只是极度的疑
惑。
  计程车停下,那男人又拉著云子进入了一条小巷,在那条小巷中,那男人将云子的衣箱,用力抛了开
去。
  云子吃惊道:“我的衣服!”
  那男人不理会,拉著云子,穿过小巷,又上了另一辆计程车,同样不让云子有讲话的机会。
  云子只好暗自思量:他是甚么人?他要将我带到甚么地方去?
【第八部:来自印度的古老故事】
  云子的衣箱在小巷中被发现之后,没有多久,就送到了健一的办公室,奈可立即被召来,只向打开了的
衣箱望了一眼,就肯定地道:“是云子的,箱子、衣服,全是云子的!”
  我和健一互望一眼,奈可的话极肯定,不应对他的话有怀疑。
  奈可又说道:“原来云子一直在东京!”
  健一闷哼了一声:“别自作聪明,云子一定是在全国各地逃避,最近才回东京!”
  奈可眨著眼,对于健一的判断十分不服气,我同意健一的判断:“是的,她最近才回东京来,你看衣箱
中的衣服,有几件较厚的反而在上面,显然是她最近穿过,而且她曾到过北方!”
  在我说话的时候,健一已将每一件衣服取起来,摸著袋子,取出了一点看来无关紧要的东西,如一些收
据、一些票根之类,从这些物件的日期上,可以看出云子这些日子来,到处在流浪。
  但是,她终于又回到东京来了!她早已知道板垣的死,也应该早已知道警方正倾全力在找她,如果她回
东京来,应该直接和警方联络,为甚么她的衣箱会被抛弃在一条小巷子之中?
  我一想到这一点,立时道:“云子可能有了意外!”
  健一皱著眉,就在这时候,伏在他肩上的那只白色小眼镜猴,忽然耸身一跳,跳进了衣箱之中,拉过了
几件衣服,堆在衣箱的一角,身子缩在这几件衣服之中,眼珠转动,看来像是对这个新窝,十分满意。
  健一叱道:“快出来!”
  他一面叱著,一面做著手势。由于这几天来,我一直和健一在一起,而健一又一直和这头小眼镜猴在一
起,所以我可以知道,那眼镜猴完全可以听懂健一的话。在我的经验之中,健一要它做甚么,它不会反抗。
  但这次,眼镜猴却仍然伏著不动,健一有点恼怒,再大声叱喝,眼镜猴一面“吱吱”叫著,一面还露出
了牙齿来,像是想反啮健一。
  这头可爱的白色小眼镜猴,忽然露出了这样的凶相,我倒是第一次看到。健一对它的态度,本来一直相
当温柔,但这时或许是由于心情烦躁,所以态度也变得粗暴了起来,两次叱喝它离开不果,陡地伸手去抓那
小眼镜猴,想把它抓起来。
  健一的手才伸出去,我已经看到那小眼镜猴的凶态不寻常!虽然健一和它之间,堪称毫无隔阂,但即使
是人与人之间,有时再亲热的关系,也难免会发生冲突,何况是人与猴!
  所以,我立时叫道:“健一,小心!”
  可是我的警告,已经迟了一步,健一的手才伸出去,小眼镜猴白牙森森,陡地张大口,向健一的手掌咬
来。健一连忙缩手,在掌缘上,已被咬了一下,健一十分恼怒,顺手一挥,一掌向它打去,小眼镜猴的身手
极其敏捷,立时一跃而起,自衣箱之中,跳到了桌上,从桌上再一跃,已向著窗外,直跳了出去。
  健一一看到这等情形,也顾不得手掌的边缘几个深深的牙印正在冒血,立时也向窗子奔过去,一面口中
发出一连串怪叫的声音来。
  我自然听不懂健一所发出的那一连串古怪声音是甚么意思,或许是叫眼镜猴回来,也或许是在道歉。反
正这种声音,只有猴子才听得懂。这时,小眼镜猴已跳上了窗子,听到了健一发出的声音,转过头来,神情
有点犹豫。看来像是决不定应该跳出去,还是跳回来。
  就在这时,窗外突然传来了一下尖锐的、十分怪异难以形容的声音。像是哨子声,又不像哨子声。
  那下声音才一传来,小眼镜猴便下定了决心,耸身向窗外跳了出去。
  健一办公室的窗子,下临著一条小巷,这时,我也已经开始向窗子移动身子。一看到小眼镜猴跳向外,
我手在一张桌上一按,越过了那张桌子,已经来到了窗前。
  其时,恰好是小眼镜猴向外跳去之际,所以我可以看到,在那巷子中,站著一个人,一个身形高大、面
目黝黑的印度人,正仰著头向上望来,手中拿著一件奇形怪状的东西,看样子正待向口中凑去,而小眼镜猴
已直跳了下去,那印度人口中发出了一下低沉的欢呼声,双手向上,去迎接小眼镜猴。
  健一的办公室在三楼,那印度人可能由于心情紧张,也可能由于怕小眼镜猴跌伤,所以双手向上迎去之
际,他手中的那件奇形怪状的东西,便落到了地上。
  一切事情,全在同一时间发生。印度人跌落了手中奇形怪状的东西,小眼镜猴跃下,也被他双手接住。
  印度人一接住了眼镜猴,立时转身,向巷子的一端奔出去,我大叫道:“拦住他!拦住这印度人!”
  在巷口,有几个途人经过,也一定听到了我的叫声,其中一个身形相当健硕的青年,也试图照我的话去
做。可是他才一拦在那印度人的身前,就被印度人向前奔驰的势子,一下子撞了开去。
  健一这时,也已来到了窗前,他看到的情形可能没有我多,但至少也看到那印度人抱著小眼镜猴,直奔
出巷子去。
  健一大叫一声,转身向外便奔,我跟在他的后面,冲出了办公室,奔下楼梯,绕过了建筑物,来到了那
条巷子之中。
  虽然我和健一都以极高的速度移动著自己的身体,但是等我们来到那巷子中时,至少已是两分钟之后的
事。两分钟,足可以使那个印度人消失无踪了!
  来到了巷子之中,健一继续向前奔,奔向巷子的出口──那印度人奔出的方向,我则停了下来,在地
上,拾起那印度人跌在地上的那件东西。
  当我在三楼的窗口,向下看去,看到那印度人拿著这件东西之际,我实在不知道那是甚么玩意儿,所以
只好称之为“奇形怪状的东西”。这时,我将这件东西拾了起来,仍然不知道它是甚么东西,仍然只好称之
为“奇形怪状的东西”。
  那奇形怪状的东西,显然由树叶组成,约二十公分长,七公分宽,形状像新月,大小如同一柄梳子,编
成了口琴的形状,编织的功夫相当粗,但很紧密,有几个突起部分,是树叶的叶柄部分,看不出有甚么作
用。
  整件东西是作甚么用的,相信不会有人一眼之下就回答得出来。不过我曾看到过印度人准备将之凑近口
去,那东西无论如何不会是可口的食物,印度人不见得会想去吞食它。
  我又想起曾听到一下奇异的声音自外面传来,就是那一下声音,导致小眼镜猴下定决心,不听健一口中
所发出的古怪声音的召唤,向外跳出去。用树叶和草编成的东西,有时是可以吹出声音来的。
  我将那东西凑向口间,试著吹了一下,但是,却没有发出声音来。
  我还想再用力去吹时,健一已经又愤怒又懊恼地走了回来:“你在捣甚么鬼?”
  我将手中那东西向他递过去:“这是那印度人留下来的,这东西发出的声音,使那头小眼镜猴不听你的
话,跃进了印度人的怀中!”
  健一立时大怒,看他的神情,我讲到的像是并非是一头猴子,而是说及他的情人或妻子离开了他而投入
了印度人的怀抱。他甚至胀红了脸,额上的筋也现了出来,用极其愤怒的声音说道:“我不懂你在胡说八道
些甚么!”
  我耸著肩:“正视事实吧,健一君,那印度人显然比你更懂得如何逗引猴子!”
  我实在不应该这样说的,虽然我说的完全是事实。
  健一不等我说完,就大叫了一声(声音完全和猴子叫一样),一拳向我挥了过来。我完全未曾料到健一
会出手打人,“砰”地一声,一拳正中左颊。
  任何人,突然之间中了一拳,最自然的反应就是还手,我也不例外,立时一拳还击,打中了健一的左
胸,我的一拳,力道比他那拳重,健一又大叫了一声(这次叫声像人,不像是猴子),向下倒去。
  巷子两头,都有人奔了过来,来看热闹。
  我捂著左颊,健一抚著左胸,当我们两人互望之际,相视苦笑。健一道:“万分对不起,我太冲动
了!”
  我苦笑了一下,日本人就是这样子,健一和那开锁专家并无不同,他们都致力于维持自己专长的尊严,
为了这种劳什子的尊严,他们宁愿散出许多愚蠢的行为。
  我放下了手:“算了吧,快设法去找那印度人,他是整件怪异的事情中,最关键性的人物!”
  健一对我的话,像是无动于衷:“云子才重要!”
  我道:“云子也重要,可是你必须分一半人力出来,去找那印度人!”
  健一勉强同意,点了点头,我看出他不是很热心:“这样好不好?找印度人的责任交给我!”
  健一立时欣然同意:“我们还是可以每天见面,一有了云子的消息,你也立刻可以知道的!”
  我没有再说甚么,健一向我伸出手来,我和他握了一下手,表示刚才的行动,纯属误会,然后,我就开
始行动。第一步,是先要弄清楚那奇形怪状的东西,究竟是甚么。
  那东西用树叶编成,数了数叶柄,一共有七张叶子,在编织过程中,曾将叶子切割,我没有将它拆开,
估计每一张叶子,约有十五公分长,十公分宽,呈椭圆形,叶边有细密的锯齿,叶身上,有著相当细密的白
色茸毛。叶的正面是深绿色,看来像是有一层蜡质,背面的颜色较浅,在叶脉的生长处,呈现一种灰白色。
  我形容得已经够详细了。我对于植物的认识,不算深刻,也不浅陋,但是我却不知道这是甚么树的树
叶。
  我先去找参考书籍,没有结果。于是,我去请教专家。
  专家是一所大学的植物系主任。
  专家毕竟是专家,有整橱的参考书,还有整橱许多标本,有五六个年轻学生做他的助手,也有专家的派
头,当他初听到我的来意,只不过是要他辨认树叶是属于甚么树,专家的派头就来了,头半仰著,向上看,
视线只有一小半落在我的脸上,以至我向他看去,只可以见到他一小半眼珠子。
  一小半眼珠子,充满了不屑的神色:“树叶?是属于甚么树的?拿来!”
  我双手恭恭敬敬地将那不知名物体奉上,专家以手指将之拈在手中,眼珠子还是一大半向上,将之凑到
脸前,看了一看,“哼”地一声:“这是奎宁树的树叶!”
  他已经准备将那不知名的东西还给我了,我诚惶诚恐地道:“请你再鉴定一下,奎宁树的叶,不会那么
大,也不应该有浓密的白毛!”
  专家怔了一怔,高扬的眼珠子落下了少许:“嗯,那么是──”
  他又说出了一种树名,我再指出他的不对之处,他的眼珠又下落一分,一直到他连说了五种树名,我将
这五个说法全否定之后,专家总算平视著我了。
  这时候,我的眼珠开始向上升:“我想还是查参考书的好!”
  专家和他的助手开始忙碌,我也没有闲著,一厚册一厚册的书被翻阅,一夹又一夹的标本,被取出来对
照。
  三小时之后,专家叹了一口气,眼珠子向下,不敢平视我:“对不起,世界上植物实在太多了,几乎每
天都有新的品种被发现,这种树叶……”
  他没有讲下去,因为花了那么多时间,他无法说出这是甚么树叶。
  我告辞,专家送我到门口,倒真的讲了几句专家才能讲出来的话。他道:“这种树叶,我虽然不能肯定
它属于甚么树,但可以肯定,一定是生长在原始密林的一种树,这个密林,一定是热带,而且雨量极多,这
是从树叶上的特徵判断的结论!”
  我听得他如此说,心中一动:“譬如说,印度南部的丛林?”
  专家想了一想:“有可能。”
  我吸了一口气,没有再说甚么,将那不知名的东西小心放好,离开。
  我想到了印度南部的丛林,是由于一连串的联想而得到的结果。首先,这不知名的东西,从一个印度人
的手中跌下来。其次,这印度人用这东西,吹出一种怪异的声音。这种怪异的声音在我们听来,只觉其怪
异,并不觉得有甚么别的特殊的意义。
  但是这种怪异的声音,对来自印度南部丛林的眼镜猴而言,却一定有特殊的意义。因为眼镜猴在和健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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