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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炭

_8 倪匡(当代)
车子行驶的速度相当高,石头的去势也劲,玻璃在一撞之下,立时碎裂开来,车子
向路旁一侧,几乎冲进了路边的田野之中,看起来司机的驾驶技术相当高,及时煞住了
车子。
这时候,我自己心中感到极度的歉意。我自己心中气恼,倒令得一辆路过的车子遭
到无妄之灾,而且还可能闹出大事来。
我忙向车子走过去,已经准备十分诚恳地道歉,可是车子一停,车门打开,两个彪
形大汉,陡地冲了出来。一面吆喝著,一面向我直冲过来,不由分说,挥拳直击!
从这个大汉出拳的身形、劲道来看,毫无疑问,他们全是武术高手,我可以肯定,
一个身体健壮的人,只要不懂武术,在他们两人这样的攻击之下,只要五秒钟,就一定
会躺在殓房中!
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立时身子一侧,避开了一个大汉的一拳,同时伸足一
勾,勾得另一个大汉身子向前跌出一步,使他的一拳,打在他的同伴身上。
我立时又疾转过身来,准备应付这两个大汉的第二次进攻。
这两个大汉,又怒吼著攻了过来,但也就在此际,我身后陡地响起了一下呼喝声,
叫道:“停手!老天,卫斯理,是你!”
我呆了一呆,前面那两个大汉已经立时站定,神情惊疑不定。我吁了一口气,转过
身来,在车子中,一个人正走出来。
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我的债主陶启泉,亚洲豪富。我知道他在汶莱,但是想不
到竟然和他会在这样的情形之下见面。
陶启泉见了我,又是高兴,又是吃惊。
他一面下车向我走来,一面道:“卫斯理,你为甚么要对付我?如果你要对付我,
我一定完了,我这两个保镖,不会是你对手!”
我本来心中憋了一肚子气,可是这时,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陶启泉莫名其妙地
望著我,我道:“如果我告诉你,我只是心中生气,无意之中踢出了一块石头,石头撞
中了你的车,你是不是相信?”
陶启泉呆了一呆,才道:“相信,你曾经帮过我这样的大忙,我没有理由不相信你
。你怎么会要步行?你准备到哪里去?”
我长叹一声:“说来话长!”
陶启泉十分高兴,拍著我的肩头:“我们难得见面,今晚你在酒店等我!”
陶启泉是一个大人物,这时可以证明。他的那辆车子,是苏丹拨给他使用的,车子
一停,保镖跳出来,司机已经用无线电话报告出了事,前后不到十分钟,我已经听到了
直升机的轧轧声,当地警方的一架直升机已经赶来,司机下车来:“陶先生,车子立刻
来。”
陶启泉道:“要两辆,一辆交给卫斯理先生用,要和招待我的完全一样!”
司机答应一声,立时又回车子,去联络要车子了。
直升机在上空盘旋了一会降落,几个警官神情紧张地奔了过来,和保镖叽哩咕噜了
片刻,又过来向陶启泉行礼。他们冲著我直瞪眼。
陶启泉不理他们,邀我进车子坐:“你到汶莱干甚么?又有稀奇古怪的事?”
我苦笑了一下:“别提了,太窝囊!你去见甚么人?”
陶启泉道:“一个叫林伯骏的人,生意上,他有点事求我,千请万恳要我去吃一餐
饭,不好意思拒绝。”
我闷哼了一声:“这王八蛋!”
陶启泉一听得我这样骂,陡地一怔:“怎么,这家伙不是玩意儿?”
本来,我可以趁机大大说林伯骏的一番坏话,但是我却不是这样的人,我道:“那
是我和他之间的事。你和他如果有生意上的来往,他倒是一个好的生意人,一定会替你
,替他自己赚钱。他精明、能干,几乎不受外界的任何影响,极其坚定,有著好生意人
的一切条件!你放心好了!”
陶启泉有点意外地望著我,我笑道:“你应该相信我的判断!”陶启泉道:“我当
然相信你,可是刚才你说--”
我道:“这事说来话长--”我转换了话题:“你可想知道,我向你借了两百万美
元,买了甚么?”
陶启泉道:“我从来不借钱给任何人!”
我很感谢他的盛情,也不多说甚么,只是打开了那只盒子来,让他看那块木炭:“
我买了这块木炭!”
陶启泉睁大了眼,盯著这块木炭,又盯著我,神情疑惑之极。我笑道:“我怕你没
有时间知道所有的来龙去脉,要讲,至少得半天时间!”
陶启泉道:“你真是怪人!”
这时,陆续有不少华贵的汽车驶过来,那些车子一看到陶启泉的车子停在道旁,也
全停了下来,自车中走出来的人,都向陶启泉打招呼,围在车旁,看来,那全是林伯骏
请来的陪客。
半小时之后,又两辆华丽大房车驶到,一辆来接陶启泉的,另一辆,给我使用。
我和陶启泉分手,上了车,驶到市区,住进了酒店,心里又紊乱又气恼,我想和白
素通一个电话,但是拿起电话来之后,我想来想去,没有甚么可以告诉她的。总不成说
我去上门兜售结果不成功,差点没叫人当作骗子赶了出来?所以我又放下了电话,索性
一个人生闷气。
我已经准备睡觉了,突然一阵拍门声传了来。我跃起,打开门,不禁呆了一呆。在
门口的是林伯骏。神情十分惶恐,手中拿著一个纸包,望著我,想进来又不敢进来。
我一看到林伯骏,心中已经明白,一定是陶启泉见到他的时候,向他提起了我。我
闷哼一声:“宴会完了么?林先生!”
林伯骏道:“我可以进来?”
我作了一个“请进”的手势,林伯骏走了进来,将他手中的纸包,向我递了过来:
“卫先生,这就是家母提到过的,当年计先生临走时交给她的那只铁盒子!”
我早就说过,林伯骏是一个十分精明能干的人,他自然知道再来见我,我不会有甚
么好嘴脸给他看,所以他一见到了我,就将那铁盒子给我。那使我想生气也生不出来,
因为我实在想知道那铁盒子里面究竟有些甚么东西!
我呆了一呆,接过了盒子来:“林先生,这里面可能有件你上代的大秘密--”
林伯骏道:“我不想知道!”
他答得如此肯定,我自然不好再说下去。他又道:“我是送给你的。”
我笑了起来:“谢谢你了!”
林伯骏道:“不,我应该谢谢你才是,陶先生已委托我作为他在汶莱的代理人,这
是由于你的推荐,想得到这个委任的人很多,本来轮不到我!”
我道:“那是由于你的才能!”
林伯骏又道:“陶先生在这里的事业相当多,有的还可以大大发展,我想请你当顾
问!”
我呆了一呆:“对于做生意,我可是一窍不通!”
林伯骏笑了起来:“顾问的车马费,是每年二十万美元,你可以预支十年。”
我呆了一呆,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我哈哈笑了起来:“不错,这样,我就可以还
钱给陶启泉了!好,我当顾问!”
这件事,会有这样的解决,倒真出于我的意料之外,林伯骏极高兴,立刻取出了一
张银行本票来给我,我刚接本票在手,又有人叩门,我去开了门,陶启泉走了进来,看
到林伯骏,笑著:“你比我还来得早!”
林伯骏笔挺地站著,一副下属见了上司的模样,我道:“我做了林先生的顾问!”
陶启泉道:“好啊,我更可以放心投资了!”
我将林伯骏给我的本票,交给陶启泉:“欠债还钱,利息欠奉!”
陶启泉接过了本票来,向袋中一塞:“我推掉了一个约会,来和你闲谈,那木炭究
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说著,坐了下来,林伯骏仍然站著。
这时,我心境极愉快,因为不但还掉了一笔欠债,而且,还得到了计四叔当年给林
子渊太太的那只铁盒子!我急于想知道铁盒子中是甚么,所以我不客气地将陶启泉从椅
上拉了起来,推他向门口:“对不起,我没有时间陪你闲谈!”
陶启泉叹了一口气:“真难,大家都太忙了!”
他无可奈何地走了出去,林伯骏忙跟了出去,我关上门,急不及待撕开纸包,看到
了那只铁盒子。正如林老太太所说,盒子是密封的,在焊口处,粗糙得很,看得出是手
工的焊制。
我估计铁盒用一厘米厚的铁板铸成,要撬开它,不是甚么难事,我取出了随身携带
的一柄多用途的小刀,先用其中的一柄锉子,在焊口处用力锉著,不一会,就锉下了很
多铁屑,大约十分钟之后,焊口已经锉出了一道缝。
我再用小刀,伸进缝中,用力撬著,没多久,裂缝渐渐扩大。我用一只钳子,钳住
了一个断口,将铁盒用力踏在地上,手向上垃,渐渐将铁盒上面的一片,拉了下来。
铁盒一打开来,我就看到了一个用油布小心包好的扁平包裹,我将油布拆了开来,
一本小册子,在油布之内。
我到这时,才明白林老太太何以不说那是一本书,而说那是“册子”。因为那是一
本旧式的账簿,玉扣纸,有著红色纵纹的那一种。这种账簿,现在早已绝迹。在册子的
封面上,我看到了那两行字:“林家子弟,若发现此册,祸福难料……”
也确如林老太太所说,字体十分工整。而和林老太太所说不同的是,在那两行字旁
边,另外有几行字,字体歪斜,有一股豪气,那是计四叔留下来的,写道:“余曾详读
此册中所记载之一切,余不信,亦不明,但余可以确证,林子渊先生因此册中所载而导
致怪行,以致丧生。林家子弟,即使阅读此册之后,如林子渊先生一般,深信不疑,亦
不可再有愚行。计四。”
那几行字,自然是表示计四叔看了这本册子之后的感想,我还未曾看这本册子,当
然也无法明白四叔何以会这样写。
我先将整本册子,迅速翻了一翻,发现约有七八十页,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
小楷,有的字体工整,有的字体潦草,看起来,像是一本日记。
我心中十分兴奋。因为林子渊当年,为甚么突然离开家乡,为甚么他会有这种怪诞
的行动,很快就可以有答案了。
【第十章】
我定了定神,开始看那册子上所记载的一切。那的确是一本日记,记载著大约三个
月之间的事。等到我看完了这本册子之后,已经是将近午夜时分,我合上册子,将手放
在册子上,呆呆地坐著,心头的骇异,难以形容。
就算我能够将心头的骇异形容出来,也没有多大的用处,倒不如将那本册子的内容
介绍出来的好。
册子中所写的字极多,超过二十万字,最好,当然是原原本本将之抄下来,但是有
许多,是和这个故事没关系的,而且,记载的人,也写得十分凌乱,还夹杂著许多时事
,用的又是很多年前,半文不白的那种文体,看起来相当吃力。
所以,我整理一遍,将其中主要的部分,介绍出来,其它的略而不提。而且,一些
专门名词,我也用现代人所能了解的名词来替代,以求容易阅读。
写日记的人,名字叫林玉声。我相信这位林玉声先生,一定是林子渊的祖先,可能
是他的祖父,或者曾祖父,等等。
林玉声是太平军的一个高级军官,在日记中看来,他的职位,相当于如今军队中的
一个师的参谋长。他的军队,隶属于忠王李秀成的部下。日记开始,是公元一八六○年
(清咸丰十年),三月。这时,已经是太平天国步向灭亡的开始了。
三月,曾国藩的湘军,已经收复武汉、九江。向北进兵的太平军,又被僧格林沁打
得大败,但是太平军还保有南京,在江苏、安徽一带,还全是太平天国的势力范围,军
队的数量也不少。
当时的形势是,清廷在南京附近屯兵,由向荣指挥,称江南大营,在扬州附近屯兵
,由琦善指挥,称江北大营。江南大营的战斗对象是太平军的李秀成,江北大营的敌对
方面,是太平军的陈玉成。
林玉声,就是李秀成麾下的一名高级军官,他的日记,也就是在如何与向荣的江南
大营血战开始,其中的经过,写得十分详尽,两军的进退、攻击,甚至每一个小战役,
都有详尽的记载。这些,当然是研究太平军和清军末期交战的好资料,但是对本篇故事
,并没有多大关系,所以只是约略一提就算。
真正有关系的是在四月初八那一天开始。那一天,林玉声的日记中记著如下的事件
(我将之翻译成白话文,仍保留林玉声的第一人称)!
忠王召见,召见的地点在军中大帐,当时我军在萧县以北,连胜数仗,俘向荣部下
多人,有降者,已编入部队,其中满籍军官三十七人,被铁炼锁在一起,扣在军中,拟
一起斩首,忠王召见,想来是为了此事。
及至进帐,忠王屏退左右,神情似颇为难,徘徊踱步良久,才问道:“你看天国的
前途如何?”我答道:“击破江北大营,可以趁机北上,与北面被围困的部队会合,打
开新局面。”
忠王苦笑:“怕只怕南京城里不稳!”我闻言默然。天王在南京,日渐不得人心,
虽在军中,也有所闻,但不便置喙。
忠王又问:“如果兵败,又当如何?”我答道:“当率死士,保护忠王安全!”忠
王长叹:“但愿兵荒马乱之后,可以作一富家翁,于愿足矣!”我不作答,因不知忠王
心意究竟如何。
忠王又徘徊良久,才道:“玉声,你可能为我做一件事?”
我答:“愿意效劳!”
忠王凝视我半晌,突然大声叫道:“来人!”一名小队长,带领十六名士兵进帐来
,我认得这十七人,是忠王的近身侍卫,全是极善斗之人。忠王等他们进来之后,指著
我道:“自现在起,你们拨归玉声指挥,任何命令,不得有误!”
全体十七人都答应著,忠王又挥手令他们出去,然后取出一幅地图来,摊开,置于
案上,指著地图一处:“这里叫做猫爪坳,离我们扎营处,只有四里,翻过两座山头可
到!”
我细审地圃,心中疑惑,因为这小山坳进不能攻,退不能守,于行军决战,毫无用
处,不知忠王何以提及。
忠王直视我,目光炯炯。忠王每当有大事决定,皆有这种神情,我心中为之一凛,
心知忠王适才要我为他办的事,决非寻常。
忠王视我良久,才道:“玉声,你是我唯一可以信托之人。”
我忙道:“不论事情何等艰难,当尽力而为。”
忠王道:“好。”随即转身,在一木柜之中,取出一件东西,那是一只径可五寸,
长约三尺的圆筒,两端密封,筒为铁铸。
我看了不禁大奇,因从未在军中得睹此物,于是问:“这是甚么?洋鬼子的新武器
?”
因为这时,有洋鬼子助清廷,与我军对抗,是以才有此一问。
忠王笑道:“不是,这铁筒内,全是我历年来,在戎马之中所得的财宝。”
我闻言,大吃一惊。忠王戎马已久,转战南北,率军所过之处,皆东南富庶之地。
军中将领,莫不趁机劫掠,贤者不免。为讨好上峰,颇多择其中精良罕见的宝物,价值
连城者,奉献上峰。忠王位高,又素得部下爱戴,可知此一圆筒之中,所藏的宝物,一
定价值连城,非同小可。
我面上色变,忠王已洞察:“玉声,这筒中,有珍珠、翡翠、金刚钻,颇多稀世之
宝,我曾粗略估计,约值银三百万两之谱!”
我不禁吸气:“如此,则兵荒马乱之后,岂止一富家翁而已!”
忠王笑,神情苦涩。我道:“若是要我找人妥为保管这批宝物--”
忠王挥手,截断我话头:“不然,我已找到一妥善地方,收藏此物!”
我恍然大悟:“在猫爪坳?”
忠王点头道:“是。月前我巡视地形,经过该处,发现某地甚为隐秘,古木参天,
我已想好收藏这批宝物的方法,找其中一株大树,以极精巧之方法,将树心挖空,然后
将圆筒插入树心之内,再将挖伤之处,填以他株树上剖下之树干,用水苔、泥土包扎-
-”
忠王讲到此处,我已明白,击案道:“好方法,不消一年,填补上去的树干,会和
原干生长吻合,外观决不能觉察!”
忠王笑道:“是,而原树一直长大,宝物在树心之内,绝无人知!”
忠王讲到“绝无人知”之际,我心中已暗觉不妙。此事,他知、我知,而且非一人
可办,何得谓绝无人知?然而当时又未暇细想。
忠王又道:“玉声,我派你带适才一队士兵前往,不可告知任何人,去办此事。办
完之后,更不可对任何人提及。不幸兵败,取宝藏,远走高飞,当与你分享!”
忠王语意诚恳,我听了不胜感动惶惑,忙答道:“愿侍候王爷一生!”
忠王笑拍我肩,将有关猫爪坳之地形图交予,嘱明日一早行事,出发之前,先到他
帐中,取收储宝物之圆筒。忠王虽曾一再叮嘱,不可将此事与任何人提及,但我向有日
记之习惯,是以归营之后,将与忠王之对话,详细记载,或有后人观之,我固未曾与任
何人提及也。
(才在册子上看到这一段记载,我心中已经骇然。原来林子渊的上代,在太平军的
地位相当高,而且,曾替忠王李秀成进行这样一件秘密的藏宝任务!)
(林玉声在日记中提到的那个圆筒中宝物,忠王自己的估计,是“约值三百万两”
,这真是骇人听闻。当年约三百万两,是如今的多少?而且,近一百年来,稀有珍宝的
价值飞涨,这批宝藏,是一个天文数字的财富!)
(我想,林子渊一定为了这批珍宝,所以才动身到萧县去的。)
(我的想法,或许是对的,但是当我再向下看那本册子中所记载的事情时,我发现
,这种想法,就算是对的,也不过对了一部分。)
(林子渊到萧县去,那批珍宝,只是原因之一,因为后来事情发展下去,有更怪诞
而不可思议的事在!)
(让我们再来看林玉声当年的日记。那是他和忠王对话之后第二天记下的。)
昨宵,一夜未眠,转辗思量,深觉我军前途黯淡,连忠王也预作退计,我该当如何
,实令人浩叹。
往忠王帐,兵士与小队长均在帐外,进帐,忠王将圆筒交予,在铁筒外,裹以黄旗
一面。我接过,忠王又郑重付托,说道:“玉声,此事,你知、我知而已。”
我道:“帐外十七人--”
我语未毕,忠王已作手势,语言极低:“帐外十七人,我自有裁处,你可不必过问
。”
我听忠王如此言,心中一凉,已知忠王有灭口之意,但骇然之情,不敢外露,免遭
忠王之疑,只是随口答应:“如此最好。”
忠王送出帐来,队长已牵马相候,我与队长骑马,十六名士兵,八人一队,列两队
前进。
一路上,我和队长闲谈,得知队长张姓,江苏高邮人,沉默寡言,外貌恭顺,但我
察知其人阴骘深沉。然此际共同进退,绝未料到会巨变陡生。
自军营行出里许,略歇,停息于山脚下一处空地之中,士兵略进乾粮,我不觉饥饿
,但饮清水。于其时,我问队长:“忠王所委的事,你必已经知道?”
出乎预料之外,队长答:“不知,王爷吩咐,只听林六爷令。”
我不禁略怔,由此看来,忠王真是诚心托忖,当我是亲信。当时,知遇之感,油然
而生。队长也不再问,我道:“到达目的地之后,自当告知!”
休息片刻,继续前进,进入地图所载之猫爪坳之范围,且已圈中其中一株树木,按
图索骥,来至树前,随行士兵,多带利器,剖树挖孔,甚易进行。
至天将黑,树心已挖空,我抖开黄旗,将圆筒取出,置于树心之中,再在它树剖取
一截树干,填入空隙,裹以湿泥,明月当空。
队长及众士兵,在工作期间,一言未发,当我后退几步,观察该树,发现已不负所
托之际,长吁道:“总算完成了!”
队长面上,略现讶异之色:“没有别事?”
我道:“是,这事,王爷郑重托付,不可对任何人提及,你要小心!”
队长道:“是,是,我知道这事,一定极其隐秘--”
队长说到此际,月色之下,隐见他眉心跳动,神情极度有异,我忙道:“王爷派你
跟我来办事,足见信任,要好自为之。”
队长答应一声:“林公,我蒙王爷不次提拔,始有今日,王爷若有任何命令,自当
一体遵行!”
我尚不以为意:“自然应当加此!”
我话才出口,队长陡地霍然拔刀出鞘。月色之下钢刀精光耀目,我见刀刃向我,不
禁大惊,竟张口无声,队长疾声道:“林公,此是忠王密令,你在九泉之下,可别怪我
!”
队长疾喝甫毕,刀风霍然,精光耀目,我急忙转身,待要逃避,但背上已经一阵剧
痛,我在剧痛之中,扑向树身,双臂紧抱树干,身子也紧贴在树干上,但觉得背上剧痛
,身子像已裂成两半,眼前发黑,耳际轰鸣。所想到唯一之事,是我命休矣!忠王竟先
杀我灭口,枭雄行事,果异于常人!
我一想到此际,已然全无知觉,但奇在倏忽之间,眼前光明,痛苦全消,身轻如无
物,心静若悟禅。最奇者,眼前景物,历历在目,但竟不知由何而视。耳畔声响,一一
可闻,但也不知是何而闻。首先看到者,是我自己,仍紧抱于树干之上,背后血如泉涌
,神情痛苦莫名,其时,我只觉得心中好笑,根本无痛苦,何必如此神情痛楚?
继而,听到惨呼声不绝,旋又看到,十六名士兵,八人一队,正在呼喝惨斗,其中
八名,旋即倒地,有扭曲者,有负伤爬行者,血及污泥交染,可怖之极,无异阿修罗地
狱,惨叫之声,惊心动魄。
尚余之士兵,仍在狠斗,长刀飞舞,不片刻,一一倒地,只余队长一人,持刀挺立

我看到队长来到众士兵之前,一一检视,见尚有余气未断者,立时补戮一刀,直至
十六名士兵尽皆伏尸地上,队长向我抱在树上的身体走来,扬刀作势欲砍,但扬起刀后
,神情犹豫,终于长叹一声,垂下刀来,喃喃道:“上命若此,林公莫怪!”
我听得他如此说,又见他转身,在鞋底抹拭刀上之血迹,心知他回营之后,必遭忠
王灭口,想出言警告,但竟有口不能言,而直到此际,我才发现自己,有口乎?无口乎
?不但无言,亦且无身,我自己之身,犹紧抱在树干之上,但我此际,分明已超然于身
躯之外,与身躯已一无关系可言,直到此时,我方明白:我已死!我已死!魂魄已离躯
壳,我已死!
(当我看林玉声的日记,看到这里之际,实在骇异莫名。说不定是心理作用,我竟
觉得酒店房中的灯光,也黯淡了许多!)
(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我第一个直接的反应,是逻辑性的:林玉声既然“已经死了”,如何还会将他的
经历写下来?在册子上所写的文字来看,笔迹一致,分明是一个人所写的。如果说他死
了之后还会执笔写字,当然不可能。)
(其次,我感到震惊的是,林玉声在记述他“已死了”的情形时,用的字句,十分
玄妙,他说自己没有口,没有眼,没有耳,连身子也没有,但是,他却一样可以听,可
以看,而且还可以想!)
(我的手心不由自主在冒汗,我看到这里,将手按在册子上,由于所出的手汗实在
太多,所以,当我的手提起来之际,册子上竟出现一个湿的手印!)
(我定了定神,我知道再看下去,一定还可以接触到最玄妙不可思议的事情,我真
要好好镇定一下,才能继续看下去。)
(林玉声写在册子上的“日记”,继续记述著以后所发生的事。)
我已死!魂魄已离体,想大叫,但无声。目睹队长离去,欲追队长,但发现不能移
动。也非绝不能移动,我自觉可以动,可以上升,可以下沉。
可以左、右横移,但移动不能超越大树树枝的范围。
可以一直移至大树最高的树梢之上,望到远处,望见队长在离去之际,开始尚一步
一回头,神情极痛苦茫然,但随即走出山坳之外。
我又下沉,沉到自己的身体之前,犹可见自己痛苦扭曲之脸,紧贴于树干之上。
至此,我更恍然大悟,我之魄魂,离开身躯之后,已进入大树之中,依附于大树,
不能离开大树范围之外,我在大树之中!
我实在不愿在大树之中,更不知此事如何了局,我竭力想叫唤,但自己也听不见自
己发出之声音,我竭力挣扎,想脱出大树之范围。
我无法记忆挣扎了多久,事后,一再追忆,恍然若噩梦,只有片段感觉,清楚在忆
,其余,散乱不堪。我只忆及在挣扎之间,陡然眼前剧黑,背部又是阵阵剧痛,张口大
叫,已可闻自己之声,背部剧痛攻心,令我全身发抖,张眼,见树皮在眼前,低头,见
双手紧抱树身,我竟又回到了自己躯壳之内!
背后之剧痛,实难忍受,我大声呻吟,甚盼再如刚才之解脱,但已不可得,剧痛继
续。幸久历军伍,知伤残急救之法,勉力撕开衣服,喘息如牛,汗出如浆,待至紧扎住
背后的伤口,已倒地不起,气若游丝。
当时,唯一愿望,是再度死亡,即使魂魄未能自由,千年万年,在所不计,适在片
刻之间,眼前光明,痛苦全消之境地,犹如亲历,较诸如今,满身血汗,痛苦呻吟,不
可同日而语。虽夭死可怨,我宁死勿生,生而痛苦,何如死而解脱!
我已知人死之后,确有魂魄可离体而存,又何吝一死?但此际,求死而不可得,痛
苦昏绝,及至再醒,星月在目,已至深夜。
我不知何以会死而复苏,想是张队长下手之际,不够狠重,一刀之后,猝然而亡,
魂魄离躯,但心肺要脉未绝,又至重生。或是由于我当时竭力想挣扎离开树中,以致重
又进入躯壳之中,是则真多此一举矣。
醒转之后,难忍痛楚,重又昏绝,昏后又醒,醒后又昏,一日夜之中,昏绝数次,
每当醒转之际,剧痛攻心,口乾舌燥,痛苦莫名,直至次日黄昏时分,在大声呻吟之中
,才挣扎站起,倚树喘息。
我魂魄何以会进入大树之中,真正难明,其时,只盼魂魄能再离躯,思索若其伤重
不治,又可解脱,内心稍觉安慰,但当日中午,适有樵夫经过,骤见遍地尸体,大惊失
色,继闻我呻吟声,将我扶住,又召来同伴,将我抬出三里之外。
十日之后,伤已大有起色,可以步行,削树为杖,持杖告别樵民,回至营地,大军
已拔营而起,唯我所住的营帐还在,想是忠王心有所愧,未敢擅动。进帐之后坐定,帐
内物件,一一还在,无一或缺,人言“恍若隔世”,我是真如隔世矣!
大军虽起行,但尚留下不少食物,在帐中,独自又过一月有余,伤已痊愈,背镜自
顾,背后伤痕,长达尺许,可怕之极。
帐中养伤,早已想定,一旦伤愈,自然不能再从行伍,当急流勇退,而忠王对我不
仁,我也对他不义,树中宝藏,自当据为己有!
伤痊愈之后,再依图前往猫爪坳,十六名士兵尸体,已成白骨,大树兀立,拆开包
裹之湿泥,补上之树干,已与被挖处略见吻合,正以随身小刀,待将填补之树身取出来
之际,奇事又生!
小刀才插入隙缝之中,身子突向前倾,撞于树干之上,俄顷之间,又重睹自身,满
面贪欲,油汗涔涔,正在缓缓下倒。
于此一刹那间,我明白自己重又离魂,但我固未受任何袭击,身躯虽在向下倒去,
绝无伤痕。如今情形,正是我一月余前,伤重痛苦、呻吟转辗之间想求而不可得之境地
,今又突然得之,一时之间,真不知是喜是悲,不知是留于树中,还是挣扎回身躯之内

也就在此时电光石火,一刹那之间,我已明白,不禁大笑,虽未能闻自己笑声,但
内心欢愉,莫可名状,古人有霎时悟道者,心境当与我此时相同。
我已明白,魂魄在树,魂魄在身,实是一而二,二而一,并无不同。魂魄在树,可
见可闻,魂魄在身,情形一致无二,何必拘泥不化,只要魂魄常存,树干即身躯,身躯
即树干。
我内心平静欢愉,活泼宁谧之间,忽又觉山风急疾,倒地之身,又重挺立,眼前已
是树而不是身,开口闻声,则魂灵归来,重复我身。
有适才之悟,财宝于我,已如浮云,满眼白骨,一地落叶,无一不是我躯,又何必
拘泥?肉躯多不过百年,古树多不过千年,何物依附,才至于万万年不绝?世上无物可
致永恒,永恒在于无形,得悟此理,已至于不灭之境矣!
飘然而离,于我而言,已无可眷恋之物!
林玉声的“日记”,最主要的部分,如上述。
而当我看到了他在日记中记载的一切之后,心中的感觉,真是难以形容。
林玉声在由死到生,由生到死之中,悟透了人生不能永恒,躯体不能长生存的道理
。任何人,在经历过巨大的剧变之后,多少可以悟点道理,何况是生死大关!但是,他
记载著,他的“魂魄”,曾两度进入大树之中,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魂魄”是林玉声日记中用的原文,这是中国传统的说法。较现代的说法,是“灵
魂”。
从林玉声的记载中看来,他肯定了人有灵魂的存在。灵魂离体之后,“有口乎?无
口乎?”或者说:“有形乎?无形乎?”根本已无形无体,但是,为甚么会进入树中呢

林玉声记载中,有不明不白的地力,就是,在进入树干之后的他的灵魂,照他记载
的,是可以在树内自由活动,上至树梢,下至树根,但是脱不出树伸展的范围之外。
这样说来,在这样的情形之下,树,就是他的身体。那么,是不是这时候若有人伐
树,他会感到疼痛?
林玉声没有说及这一点,当然,这也不能怪他,因为当时只有他一人,并没有人在
这时在树上砍一刀或是折断一根树枝,使他可以“有感觉”。
还有我不明白的是,当时,一起死去的,除了林玉声之外,还有十六名士兵。
这十六名士兵的情形,又如何呢?他们的灵魂又到哪里去了?是进入了附近的树中
,还是进入了其它甚么东西之中?
何以灵魂可以进入其它东西之中?中国古时的传说,虽然常有“孤魂野鬼,依附草
木”之说,但是林玉声的记载中那样具体的,我还是第一次接触到。
我呆呆地想著,心里难怪计四叔看了之后,除了“我不相信”、“我不明白”之外
,根本没有别的话可说。这时,如果有人问我,我的感想怎样,相信除了这八个字外,
我也没有甚么可说的了。
我呆了很久,林玉声的日记还没有完,我再继续向下面看去。
以后的一切,全是说他如何定居之后的情形,都十分简单,显然是他已真正感到,
人生百年,如过眼烟云,连他自己的婚事,也只有六个字的记载:“娶妻,未能免俗。

一直到最后一部分,看来好像是另外加上去的,纸质略有不同。
这几页之中,记载著林玉声一生之中,最后几天的事情,我再将之介绍出来:“年
事已老,体力日衰,躯壳可用之日无多矣。近半年来,用尽方法,想使魂魄离体,但并
不能成功,曾试独自静坐四日夜,饿至只存一息,腹部痛如刀割,全身虚浮,但总不能
如愿。
曾想自尽,自尽在我而言,轻而易举,绝无留恋残躯之意。但弃却残躯之后,是否
魂魄可以自由?若万一不能,又当如何?思之再三,唯一办法,是再赴旧地。
我魂魄曾两度进入一株大树,在大树之中留存。当时情景,回想之际,虽不如意,
但树龄千年,胜于残躯,或可逐渐悟出自由来去,永存不灭之道。
世事无可牵挂,未来至不可测,究竟如何,我不敢说,我不敢说。”
最后一段相当短。
想来,林玉声其时,年纪已老,他写下了那一段文字之后,就离开了家,再到猫爪
坳去。
在林玉声这段记载之下,另外夹著一张纸,是用钢笔写的,是林子渊看了他祖上的
日记后所写下来的,我将之一并转述出来。
记载可能是分几次写下来的,其间很清楚表现了林子渊的思索过程,每一段,我都
用符号将之分开来。
这种事,实在是不可信的,只好当是“聊斋志异”或“子不语”的外一章。
(这是林子渊最早的反应,不信,很自然。)
再细看了一遍,心中犹豫难决,玉声公的记载,如此详细,又将这本册子,放在这
样隐蔽的一个所在,决不会是一种无意识的行动。
“发现此册之后,祸福难料。”是甚么意思?是肯定看到册子中记载的人,会像他
一样,也到那株大树旁去求躯体的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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