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泽并没有立时回答我,而房间仍然是一片黑暗,我也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
略停了一停,我又道:“你曾说过,他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但是你不觉得,他的
行动,已经超过了一个虔诚的佛教徒了?”
藤泽又呆了片刻,才叹了一声:“是的,我觉得他伏在地上的时候,精神极度痛苦
,他发出的那种低吟声,就像是从地狱中发出的那种沉吟一样,他像是 ”
当藤泽讲到这里的时候,我接上了口,我们异口同声地道:“他像是正在忏悔甚么
!”
当我们两个人一起讲出了那句话之后,又静了片刻,藤泽才苦笑道:“然而,他在
忏悔甚么呢?”
我道:“他跪伏在供桌之前,我想,他在忏悔的事,一定是和供桌上的东西有关的
。”
藤泽道:“不错,我也那样想,所以我刚才,准备取那个包裹。”
我笑了一下,道:“是啊,我们两人竟同时出手,但现在好了,不必争了!”
藤泽道:“带著那包裹,到我的事务所去,我们详细研究一下,如果很快有了结论
的话,还可以来得及天明之前将它送回来。”
我一伸手,已经抓起了那个包裹:“走!”
我们一起走向门口,轻轻移开了门。
整幢屋子之中都十分静。铃木好像是独居著的,连仆人也没有。
我们悄悄地走了出去,到了铃木的屋子之外,藤泽道:“我的车子就在附近。”
我跟著他向前走去,来到了他的车旁,一起进了车子,由藤泽驾著车,向市区驶去
。
藤泽在日本,几乎已是一个传奇性的人物,他的崇拜者,甚至将他和三岛由纪夫相
提并论,所以他的侦探事务所,设在一幢新型大厦的顶楼,装饰之豪华,如果叫同是侦
探的小郭来看到了,一定要瞠目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
我跟著他走进他的办公室,一切全是光电控制的自动设备。他才推开门,灯就自动
开了。我将包裹放在桌上,我们两人,一起动手,将那包裹上的结,解了开来,在那时
候,我和藤泽两人,都是心情十分紧张的,可是当包裹被解开了之后,我们都不禁呆了
一呆。
那包裹很轻,我拿在手中的时候,就感到里面不可能有甚么贵重的东西。但是无论
如何,我们总以为里面的东西可以揭露铃木内心藏著的秘密的。
或许,包裹中的东西,的确可以揭露铃木正直内心的秘密,但是我们却一点也不明
白。
解开包裹之后,我们看到的,是两件旧衣服。
那两件旧衣服,一件,是军服,而且一看就知道,是日本军人的制服。另外一件,
是一件旗袍,浅蓝色,布质看来像是许多年之前颇为流行的“阴丹士林”布。这种布质
的旗袍至少已有二十年以上没有人穿著了。
当我和藤泽雄两人,看到包裹中只有两件那样的旧衣服时,不禁呆了半晌。然后,
我和藤泽雄一起将两件衣服,抖了开来。
那两件衣服,一点也没有甚么特别,那件长衫,被撕得破烂,和军服一样,上面都
有大滩黑褐色的斑渍,藤泽雄立时察看那些斑渍,我道:“血!”
藤泽雄点了点头:“是血,很久了,可能已经超过了二十年。”
我又检视著那件军服,当我翻过那件军服之际,军服的内襟上,用墨写著一个人的
名字,墨迹已经很淡,也很模糊了。可是经过辨认,还是可以看得出,那是“菊井太郎
”,是一个很普通的日本人名字。
我将这名字指给藤泽雄看,藤泽皱起了眉:“这是甚么意思?”
我道:“这个名字,自然是这个军人的名字。”
藤泽苦笑著:“那么,这个军人,和铃木先生,又有甚么关系呢?”
我吸了一口气:“藤泽,铃木以前当过军人!”
藤泽叹了一声:“像他那样年纪的日本男人,几乎十分之八,当过军人,别忘了,
第二次世界大战,日本战死的军人,便接近四百万人: ”
我沉著声:“这是侵略者的下场!”
藤泽的声音,带著深切的悲哀:“不能怪他们,军人,他们应该负甚么责任?他们
只不过是奉命行事。”
我不禁气往上冲,那是战后一般日本人的观念,他们认为对侵略战争负责的,只应
该是少故人,而其余人全是没有罪的。
这本来是一个十分复杂的道德和法律问题,不是三言两语辩论得明白的,但是我认
为,任何人都可以那样说,唯独直接参加战争的日本人,没有这样说的权利,他们要是
有种的话,就应该负起战争的责任来。
我的声音变得很愤怒,大声道:“藤泽,战争不包括屠杀平民在内,我想如果你不
是白痴的话,应该知道日本军人在中国做了些甚么!”
藤泽的神色十分尴尬,他显然不想就这个问题,和我多辩论下去。
他叹了一声:“可是日本整个民族,也承担了战败的耻辱。”
我厉声道:“如果你也感到战败耻辱的话,你就不会说出刚才那种不要脸的话来!
”
藤泽也涨红了脸:“你 ”
可是他只是大声叫了一声,又突然将声音压低,缓缓地道:“你也知道,战后,东
条英机、土肥原贤二、木村兵太郎、武藤章、松井石根、阪垣征四郎、广田弘毅等七个
,对战争要直接负责的七个人,都已上了绞刑架!”
我冷笑著:“他们的生命太有价值了,他们的性命,一个竟抵得上二十万人?”
藤泽摊著手:“我们在这里争辩这个问题,是没有意义的,时间已过去二十多年了
!”
我不客气地道:“藤泽,历史摆在那里,就算过去了两百多年,历史仍然摆在那里
!”
藤泽又长叹了一声,我又指著那件旗袍:“这件衣服,是中国女性以前的普通服装
,你认为它和军服包在一起,是甚么意思?”
藤泽摇了摇头:“或许,是有一个日本军人,和中国女人恋爱 ”
他的话还没有讲完,我就“吁”地一声,道:“放屁,你想说甚么?想编织一个蝴
蝶夫人的故事?”
由于我的态度是如此之不留余地,是以藤泽显得又恼怒又尴尬,他僵住了,一时之
间,不知如何说才好。而我也实在不想和他再相处下去了,是以我转身走到门口。
就在这时,电话铃忽然叫了起来,我转回身来,藤泽拿起了电话。
我隔得藤泽相当远,但是藤泽一拿起电话来,我还是听到了自电话中传出来的一下
驾呼声,叫著藤泽的名字,接著,便叫:“我完了,她拿走了她的东西,她又来了!她
又来了!”
那是铃木的声音!
我连忙走近电话,当我走近电话的时候,我更可以听到铃木在发出沉重的喘息声。
藤泽有点不知所措,道:“发生了甚么事?”
铃木却一直在叫道:“她回来了,她回来了!”
铃木叫了几声,电话便挂断了。
藤泽拿著电话在发呆,我忙道:“我明白了,他发现供桌上的包袱失踪了!”
藤泽有点著急:“如果这造成巨大的不安,那么我们做错了!”
我冷笑著:“他为甚么要那样不安?”
藤泽大声道:“事情和铃木先生,不见得有甚么直接的关系,那件军服上,不是写
著另一个人的名字?我要去看看铃木先生。”
我身子闪了一闪,拦住了他的去路:“藤泽,你不要逃避,我一定要查清楚这件事
的!”
藤泽有点恼怒:“我不明白你想,查甚么,根本没有人做过甚么,更没有人委托你
,你究竟想调查甚么?”
藤泽这几句话,词意也十分锋利,的确是叫人很难回答的,我只是道:“我要叫铃
木讲出他心中的秘密来!”
藤泽激动地挥著手:“任何人都有权利保持他个人的秘密,对不起,我失陪了!请
!”
藤泽在下逐客令了,我冷笑一声,转身就走。
虽然我和藤泽是同一架升降机下楼的,但是直到走出门口,我们始终不交一语。
我甚至和他在大厦门口分手的时候,也没有说话。回到了酒店,我躺在床上,又将
整件事仔细想了一遍,但仍然没有甚么头绪。
不过,我想到,要调查整件事,必须首先从调查铃木正直的过去做起。
铃木正直曾经是军官,要调查他的过去,应该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不过,如果想
知道他在军队中的那一段历史,除非是查旧档案,那不是普通人能够做得到的
当我想到这一点的时候,我立即翻过身来,打了一个电话。
那电话是打结一个国际警方的高级负责人的,利用我和国际警方的关系,我请他替
我安排,去调查日本军方的旧档案。
那位先生在推搪了一阵之后,总算答应了我的要求。他约我明天早上再打电话去。
第二天早上一醒来,我就打了这个电话,他告诉我,已经和我接洽好了,他给了我
一个地址,在那里,我有希望可以查到我要得的资料。
我在酒店的餐厅中进食早餐,当我喝下最后一口橙汁时,藤泽突然向我走了过来,
他带著微笑,摊著手,作出一个抱歉的神情,在我的对面,坐了下来:“好了,事情解
决了!”
我瞪著他:“甚么意思?”
藤泽道:“昨天我去见铃木,才见他的时候,他的神情很激动,后来,他渐渐平静
了下来,他告诉我,他的确是发现了包裹不见而吃惊的。”
我冷冷地道:“他对于跪在那两件旧衣服之前,有甚么解释?”
藤泽道:“有,那件旗袍,是一个日本少女的,军服属于他的部下,他曾拆散他们
两人的来往,后来那日本少女自杀,那位军人也因之失常而战死,所以他感到内心的负
疚。”
我又道:“那么,为甚么他见到那位导游小姐,会感到害怕?”
藤泽摇著头:“我也曾问过他,他根本不认识那位小姐,他说那时他的行动,或者
有点失常,但那只不过是他突然感到身体不适而已。”
我呆了半晌,才道:“照你这样说法,你已完全接受了他的解释?”
藤泽道:“是!”
他在说了一个“是”字之后,又停又半晌,才又道:“这件事完了,你没有调查的
必要,这里面,绝没有犯罪的可能。”
我又呆了半晌,才笑了一下:“你其实也不是十足相信他的话!”
藤泽叹了一声:“谁知道,在战争中,甚么事都可以发生。”
我冷冷地道:“不错,战争中甚么事都可以发生,唯一不会发生的,就是你刚才所
说这样的一件事,会使得一个侵略军的军官,感到如此之恐惧!”
藤泽没有再说甚么,又坐了一会,就告辞离去。
我当然不会相信藤泽转述的铃木的话,铃木只不过是想藉此阻止我再调查下去而已
,他如果以为我真会听了这几句话就放弃的话,那就真是可笑了!
我照原来的计划,到达了“战时档案清理办事处”,接见我的,是一个女职员,年
纪很轻,她问我有甚么要求。
我想了一想,道:“我想查一个军官的档案,这个军官曾在二次世界大战时服役,
参加过侵略中国的战争,他叫铃木正直,是不是有可能?”
那女职员道:“军官的档案,的确还在著,可是查起来相当困难,你 ”
我立时接了上去:“我一定要查到,是一件十分严重的事情。”
那女职员呆了一呆:“为甚么?他是一个漏网的战犯?”
我道:“对不起,小姐,我不能告诉你。”
那女职员道:“好吧,请你跟我来,我想让你看一看找一份这样的档案的困难程度
!”
我跟著她,离开了办公室,经过了几条走廊,来到了一条两旁有著十间房间的走廊
中,她道:“你要的档案,在这十间房间中。”
我皱了皱眉:“小姐,我不相信你们的档案,没有分类。”
那女职员道:“事实上,这批档案,是由美军移交过来的,本来早就应该销毁了,
或许是由于根本已没有人注意到这件事了,所以它们的存在与否,也没有人理会了,我
想可能有分类的,你要找的那个人叫甚么?”
我道:“铃木正直!”
那女职员喃喃念著“铃木正直”的名字,道:“姓铃木的人很多,嗯……在这里
”
她看看门上的卡,推开了那扇门,著亮了灯。
满房间都是架子,架子上都是牛皮纸袋,硬夹子,堆得很乱。
我已经看到,至少有三只架子,全写著“铃木”字样,那女职员摊了摊手,道:“
你看到了!”
我笑了笑,道:“如果你抽不出空来,那么我可以自己来找。”
那位女职员笑了起来:“抽不出空?我们的机关,可以说是全世界最没有事做的机
关!”
我道:“那么好,我们一起来找,今天晚上,如果你一样有空的话,那么,我想请
你吃饭。”
女职员笑道:“多谢你!”
她一面笑,一面向我鞠躬,她搬来了一张桌子、两张椅子,我们开始工作。
档案十分多,而且十分乱,我们没有名册可以查,只好一份一份拿下来看。这是十
分乏味的工作,一直到四小时之后,那女职员才道:“看,这是铃木正直的档案!”
我连忙自她的手中,接过厚厚的一叠档案,不错,姓名是铃木正直,军衔是少尉,
是工程兵的一个排长,不过,从发黄的照片来看,无论如何,这个少尉,不会是现在的
铃木正直!
我摇了摇头:“这不是我要找的那个。”
那女职员摊了摊手,我们又开始寻找,那许多档案中的人,有许多根本已经不在世
上,正如藤泽所说,日本在太平洋战争和侵华战争中,死去了四百万以上的上兵和军官
。但是我们还是不得不翻著发黄的照片和表格,希望能找出铃木正直以前的经历来。
一整天的工作,其结果是,我们一共找到了七个铃木正直。但是从照片和经历上看
来,这七个铃木正直之中,没有一个是我要找的那个。
下班的时间到了,和我一起工作的那女职员伸了一下懒腰:“没有办法,我们只好
明天再开始。”
我虽然心急,但是也急不出来,只好罢手。在和那女职员分手的时候,我问了她的
地址,和她约好了时间去接她,我和她渡过了一个很愉快的晚上。
我自认对日本人的心理,并不十分了解,所以我找了一个机会,问及她一个事业成
功的中年男人,为了甚么会对一个从未谋面的少女发生恐惧,又为了甚么会对著一些旧
衣服来忏悔,那位小姐也答不上来。
当天晚上,我回到酒店之后不久,就接到了藤泽的电话,他在电话中笑著道:“你
还没有走?”
我冷冷地道:“为甚么我要走?”
藤泽道:“和你在一起的那位小姐看来很温柔,难怪你不想走了!”
我怒火陡地上升,这狗种,他一定在暗中跟踪我,不然,他怎知道我和那个管理档
案的女职员在一起?我几乎要骂出来,但是一转念间,却忍了下来。
藤泽还在跟踪我,这至少说明了一点,就是他还在接受铃木的委托,那么,就是说
,他早上向我转述的那一番话,全是假的!
在经过了一天的寻找旧档案之后,对于是不是能在档案之中找到铃木过去的经历,
我实在已失去了信心。
在那样的情形下,铃木继续委托藤泽跟踪我,可以说对我有利。因为铃木可以知道
我在做甚么,而使他更有所忌惮。
当我想到了这一点时,我登时变得心平气和,我道:“你消息倒灵通,不错,这位
小姐很温柔,她是做档案管理工作的!”
藤泽显然料不到我会那样直截了当地回答他,是以他呆了半晌,才道:“祝你好运
。”
我毫不放松:“祝我好运是甚么意思,我是已经结了婚的。”
藤泽笑了起来,我可以听得出,他的笑声,十分尴尬,他道:“我的意思,你现在
在进行的事。”
我已经将他的话逼出一些来了,他自然知道我在进行甚么事,以藤泽的本领而论,
如果连这一点也查不出来,那真是可笑了。
是以,我又知道了藤泽对我的注意,还在我的想像之上。我道:“谢谢你,会有成
绩的。”
我们说到这里,可以说,已经没有甚么别的话可说了。
但是藤泽却还不肯放下电话。
静默了半分钟之后,藤泽才道:“卫,你是正人君子,我很佩服你的为人,你认为
竭力去发掘一个人过去的往事,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是一件很有趣的事么?”
好家伙,藤泽竟用这样的话来对付我!
我略想了一想,便道:“藤泽君,既然你提到了君子,我可以告诉你两句话:‘君
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一个人的过去,如果没有甚么不见得人的地方,绝不会怕
人家调查。”
藤泽苦笑了几下:“晚安!”
我也向他道了晚安,躺了下来。这一晚上,我倒睡得很好,那或许是因为我意识到
,我还要渡过许多无聊而单调的日子之故。
第二天一早,我又到达那机关,那位女职员仍然带我在旧档案中翻查著。这一天的
成绩更差,连一个铃木正直都找不到。第三天,到了中午时分,所有姓“铃木”的军人
档案,已经找完了。那女职员同情地望著我:“化了三天时间,你还是找不到你要找的
人!”
我苦笑了一下:“这里的旧档案,自然不是战时军人所有的档案?”
那女职员道:“当然不是全部,战时,军事档案是分别由几个机关保管的,在大轰
炸中,损失了很多,战后,所有的旧档案才渐渐集中到这里来。”
我又问道:“其他地方,是不是还有相同的机关?”
那女职员摇了摇头。
这时,我真有说不出来的沮丧,因为我不能在旧档案中找到铃木正直的话,就表示
我已经失败了,就算我再留在东京不走,也没有用处的了!
我想起了藤泽的冷笑声,想起了铃木正直那种凶狠的样子,自然一万分不愿意失败
,可是,又有甚么办法呢?事实上我已失败了!
我叹了一声,在身边凌乱的档案中,站了起来,道:“没有办法了,打扰了你三天
,真不好意思。”
那女职员忙道:“哪里!哪里!”
我又叹了一声,离开了那间房间,里面全堆满了旧的人事档案,这些档案,只经过
初步的分类,那是根据姓氏来分的。
房间里面储放的档案,是甚么姓氏的,在房门上都有一张卡标明著,这时,我突然
站定,是站在一间标有“菊井”的卡片的房门之前。
一看到“菊井”这个姓氏,我立时想起一个人的名字来:“菊井太郎”。这是一个
极普通的日本名字,但是我看到这个名字,却并不寻常,这个名字,是写在那件染满血
迹的旧军衣之上的,而那件旧军衣,则在铃木的供桌之上。
在那一刹间,我想到,铃木正直一定认识这个菊井太郎,在军中,他们可能在同一
个队伍之中,关系一定还十分密切,要不然,铃木就不会直到现在,还保存著菊井的旧
军服。
我既然找不到铃木的档案,那么,是不是可以找到菊井的档案呢?
如果我找到了菊井的档案,那么,是不是可以在菊井太郎处窥知铃木的过去呢?
本来我已经完全失望了,但是当我一想到这一点时,新的希望又产生了!
我还没有开口,那位女职员已然道:“你又发现了甚么?”
我转过头来:“不错,我发现了一些东西,我要找一个姓菊井的旧军人的档案,他
叫菊井太郎!”
那女职员皱了皱眉:“叫太郎的军人,可能有好几千个。”
我道:“不要紧,我可以一个一个来鉴别。”
那女职员笑了笑:“好,我们再开始吧!”
我在门口等候,她去拿钥匙,不一会,我和她便一起进入了那间档案储存室。
这一天余下来的时间,我找到了十多位“菊井太郎”。要辨别同名的铃木正直,是
不是我要找的人,那比较容易得多。因为我见过铃木正直,对他留有极其深刻的印象。
但是,要分辨菊井太郎,就难得多了!
因为,我根本没有见过这个“菊井太郎”。
第二天,将所有“菊井太郎”的档案,全找了出来,一共有七十多份,我慢慢阅读
著。
在我已看过的三十多份档案中,有的“菊井太郎”是军官,有的是士兵,其中有一
位海军大佐,档案中证明,在大和舰遭到盟军攻击沉没时失踪。
我想那一些,全不是我要找的菊井太郎。
由于我连日来都埋头于翻旧档案,颈骨觉得极不舒服,我一面转动著头部,一面又
拿过一只牛皮纸袋来,叹著气,将袋中的文件,一起取了出来。
而当我取出了袋中文件时,我陡地呆住了!
我首先看到一张表格,那是一份军官学校的入学申请书,上面贴著一张照片,照片
上是一个青年人,不超过十八岁,剃著平顶头。
我之所以一看到这张照片,就整个人都呆住了的原因,实在很简单,因为尽管这张
照片,是将近三十年之前的事,可是我还是一眼就认得出来,这个人,就是现在的铃木
正直!
我的心狂跳著,我将所有的文件,全在桌上摊开,将所有照片的纸张,都找了出来
,一点也不错,全是铃木正直的照片。
这真是出乎我意料的事!
我著手找寻“菊井太郎”的资料,原是“死马当活马医”,没有办法中的办法,我
只希望能够在找到了菊井的档案之后,得到铃木正直的一点资料。
我真的没有想到,铃木正直的本名,叫作菊井太郎,我现在已经找到了他的档案!
他为甚么要改名换姓呢?为甚么要将过去的旧军服一直保留著?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时,我心中的高兴,难以形容,我将全份档案,略为整理
了一下,开始仔仔细细地阅读。
菊井太郎的一生,用简单的文字,归纳起来如下:他是京都一家中学的学生,在学
时。品学兼优,家道小康,他离校考进了军官学校,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作为少尉军官
,被编入军队。
在军队中的第一程,他就被奉派来华作战,很快就升为中尉。在一次战役中,他率
领三十个士兵,作尖兵式的突破。为攻击中国江苏省南京的外围据点而立下功劳,晋升
为上尉。
他以日本皇军上尉的身份,率队进入南京,当时南京方面的中国守将是唐生智,菊
井上尉在档案上的另一项功绩就是,他率先进城,在下关一带,截住了一大批守军撤退
时未曾来得及运走的军事物资,为了这件事,菊井太郎曾获日本皇军中将本间雅晴的接
见,和菊井同时被接见的,还有十几个军官,档案中还有著被接见者,和本间中将合摄
的照片,虽然很多人站成两排,但是我还是立时可以指出哪一个人是菊井太郎(铃木正
直)来。
看到这里,我不禁闭上了眼睛。
菊井是隶属于本间雅晴中将部下的,而近代战争史上,最惨无人道的事,就是本间
雅晴攻进南京之后所施行的大屠杀。
举世闻名的“南京大屠杀”中,死在日本皇军刺刀和枪弹下,死在日本皇军活埋下
,死在日本皇军纵狼狗活生生咬死,死在日本皇军用铁线将人绑成一串再通电,死在日
本皇军的轮奸、剖腹,死在日本皇军种种残酷的手段之下的中国老百姓,至少超过四十
万人。实际上,根本没有精确的统计,可能远远超过这一个数字。
第五部:惨绝人寰的大屠杀
“南京大屠杀”是历史上最骇人听闻的暴行,日本皇军对待被俘的中国官兵之残暴
,更是令人发指,大批军人被绑缚在地,而日本皇军用军用大卡车,在活生生的人身上
辗过去!
“南京大屠杀”的暴行,完全是日本皇军本间雅晴陆军中将领导下的全体官兵有计
划的行动。
日本皇军在大屠杀之前,首先封城、纵火,南京中华门、夫子庙、朱雀路、国府路
、珠江路、太平路一带,全被封锁、纵火,在大火中被烧死的人已是不计其数,再加上
火场中的搜索,整个南京,变成了屠场,日本皇军的兽性,在南京展览,被日本皇军,
用形形色色方法处死的中国人,成为日本皇军残暴兽行的证明。
我曾经详细读过有关“南京大屠杀”的一切资料,包括当时外国记者的报导、中国
记者的报导、侥幸逃出魔爪者的口述,以及日本记者的报导。日本的一张报纸,就会报
导过日本皇军之中,富冈准尉和野田中尉比赛杀人的事件,还刊载过他们各自砍杀了一
百多个中国平民之后,神气活现的照片。
这是铁一般的事实,是一桩永远也无法清偿的血债,是日本人野兽面目暴露无遗的
暴行,是每一个中国人都应该牢记于心的事!
我闭上了眼睛,足有好几分钟。
在那好几分钟之中,我的心十分乱,我彷彿看到了惨号无依的中国人,被日本皇军
在舌头上用铁钩钩著,吊在电线杆上等死。我也彷彿看到了大群日本皇军畜养的狼犬,
在啃著中国人的血肉。
而菊井太郎,当时的日军上尉,如今的铃木正直,在这场大屠杀中,究竟扮演著甚
么角色呢?他杀了多少人?强奸了多少中国女人?
我觉得,事情渐渐有点眉目了,因为铃木正直,对南京的地名,如此敏感,他在飞
机上,一听到我说唐婉儿是南京人时,几乎变成癫狂。
那件染有血斑的军衣,那件全是血块的旗袍 真的,我觉得事情渐渐有点眉目了
。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睁开眼来,菊井上尉以后的经历,我只是草草了事看了一
下,我只知道他后来又晋升为大尉、少佐,直到日本战败,他好像曾被俘,或者是这位
“大和英雄”开了小差,因为档案中注的是“失踪”。
而事实上,菊井大郎摇身一变而为铃木正直,直到现在,他成为一个工业家,人人
尊敬的“铃木先生”。
几天的辛苦,我可以说完全有了代价,我已经知道了铃木正直的过去。
我自然不能将这份档案带走,但是我在离开的时候,带走了一张相片。
这张相片,就是本间雅晴中将接见有功人员的那张,菊井太郎(铃木正直)也在其
中。我离开了那机关,脸色很阴沉,想起上四十万人,被种种残酷手段屠杀,作为人,
绝没有法子心情开朗的。仅仅作为人,都会难过,别说是中国人了!
我独自在街上走著,走了很久,直到天色已渐渐黑了下来,我才决定,找铃木正直
去!我等了一会,才截到一辆街车,车在铃木的住宅前停下,我按铃,过了好久,才有
一个老仆,自屋中走出来应门。
我表示要见铃木,老仆摇著头:“铃木先生通常要迟一点才回来。”
我道:“不要紧,我可以等他。”
老仆用一种疑惑的神色望著我,我道:“我是藤泽先生那里来的。”
那老仆这才点了点头,开门让我进去,我在客厅里坐了下来,老仆点亮了灯。
我大约等了半小时,听到外面有汽车声,我站了起来,看到铃木自一辆黑色的大房
车走出来,房车是由司机驾驶的。
铃木提著公事包,几天不看到他,他看来很憔悴,但是身子仍然很挺,和我第一次
见到他时候的印象一样,是一个职业军人。
我向客厅外走去,刚在他走过花园,来到屋子前的时候,我也出了客厅。
光线已经很暗,但是他立时站定,他自然是看到了我,而且也认出了我。
当我和他都一起站定的一刹间,是极其难堪的一阵沉默,我凝视著他,等待他发作
。
果然,在沉默了半分钟之后,他以极其粗暴的声音呼喝道:“滚,滚出去!”
我早已知道他一定会有这样的呼喝的,所以我立时回答道:“是,菊井少佐。”
我那样说的时候,仍然站立著不动,而铃木正直却大不相同了!
“菊井少佐”四个字,像是四柄插向他身子的尖刀一样,令得他的全身,都起了一
阵可怕的抽搐,他的手指松开,公事包跌在地上。他的双手毫无目的地挥舞著,像是想
抓到一点甚么。
可是那并没有用处,他抓不到甚么。
在他的喉间,响起了一阵极其难听的“咯咯”声响来,他的脸色,在黑暗中看来,
是如此之苍白!
我又冷冷地道:“菊井少佐,或者,菊井太郎先生,我们进去谈谈怎么样?”
他像是根本没有听到我的话,只是跌跌撞撞,向内走去,我跟在他的身后。
那老仆也迎了出来,他看到铃木正直这时的这副模样,吓了一大跳,失声道:“铃
木先生 ”
我立时向老仆道:“他有点不舒服,你别来打扰,我想他很快就会好!”
那时,铃木已经来到了一张坐垫之前,本来,他是应该曲起腿坐下来的,可是这时
,他只是身子“砰”地倒在垫子上。他一倒下,立时又站了起来,那老仆有点不知所措
,我向他厉声喝道:“快进去!”
那老仆骇然走了进去,我来到铃木身边:“其实,你不用这样害怕,像你这样情形
的人很多,改变了名字,改变了身份,并不是甚么大不了的事!”
铃木灰白色的嘴唇颤抖著,半晌说不出话来,我走过去,斟了一杯酒给他。
铃木接过了我的酒来,由于他的手在发著抖,是以酒洒了不少出来,但是他还是一
口吞下了半杯酒。
他在吞下了酒之后,身子仍然在发著抖,但是看来已经镇定了不少,他望著我,讲
话的声音,就像是一个临死的人在呻吟。
他道:“你知道了多少?”
我将那张照片,拿了出来,递给他。
他接了照片在手,抖得更厉害了,过了好久,他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毫不留情,冷冷地道:“可是时间并不能洗刷你内心的恐惧!”
他惨笑了起来:“我……恐惧?”
我直视著他:“你不恐惧?那你是甚么?”
铃木的口唇抖著,抖了好一会,才道:“我不是恐惧,我是痛苦!”
我毫不留情地“哈哈”笑了起来:“你不要将自己扮成一只可怜的迷途羔羊了,如
果我没有料错的话,你是一头吃人不吐骨的狼,菊井少佐,你究竟曾做过一些甚么,以
致看到了一个普通的中国女孩子,就会惊惶失措得昏过去?”
铃木看来,已经完全没有抵抗能力了,他来回走著,然后又坐了下来,低著头,看
他那种姿势,倒有点像已经坐上了电椅的死囚。
过了好久,他才道:“她……她太像 她了!”
我已经料到了这点,一定是唐婉儿太像一个人了,而铃木以前,一定曾做过甚么事
,对像唐婉儿的那个女人不起的,所以他看到了唐婉儿,才会害怕起来。
我又立时钉著问道:“那个女人是谁?”
铃木抬起头来,他的双眼之中,布满了红丝,他看来像是老了许多,在他的脸上,
也多了许多突如其来的皱纹,他的口唇在发著抖,自他颤抖的口中,喃喃地发出声音来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一点也不可怜他,走到他的面前:“那么,你对那个女人做过甚么事,你总知道
吧!”
铃木像是突然有人在他的屁股上用力戮了一刀一样,霍地站了起来。
他的身形相当高,而我来到了离他很近的地方,是以他一站起来,几乎是和我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