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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子

倪匡(当代)
必读网(http://www.beduu.com)整理
鬼 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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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日本游客态度怪异
“鬼子”这个篇名,很有点吸引力,一看到这两个字,很容易使人联想到“鬼的儿
子”,那自然是一个恐怖神秘故事。
然而,我必须说明,我承认这是一个相当恐怖的故事。但是在这里,“鬼子”却并
不是“儿的儿子”,只是日本鬼子。
中国历来受外国侵略,对于侵略者,有著各种不同的称呼。俄国人是“老毛子”,
助纣为虐的朝鲜人是“高丽棒子”,台湾人叫荷兰人为“红毛鬼”,而为祸中国最烈、
杀戮中国老百姓最多的日本侵略者,则被称为“日本鬼子”。
中日战争过去了二十多年,有很多人认为中国人应该世世代代记著日本鬼子犯下的
血腥罪行。也有人认为应该忘记这一切,适应时代的发展,完全以一种新的关系来看待
曾经侵略过中国的日本。
我写小说,无意讨论,而这篇小说的题目,叫“鬼子”,很简单,因为整个故事和
日本鬼子有关。
天气很热,在大酒店顶楼喝咖啡的时候不觉得,可是一到了走廊中,就感到有点热
,我脱下西装上装,进入电梯。
电梯在十五楼停了一停,进来了七八个人,看来是日本游客,有男有女。
电梯到了,我和这一群日本游客,一起走出了电梯,穿过了酒店的大堂,在大门口
,我看到有一辆旅游巴士停著,巴士上已有著不少人,也全是日本游客。
和我同电梯出来的那七八个日本游客,急急向外走著,我让他们先走,随后也出了
玻璃门。一出门,炎热像烈火一样,四面八方围了过来,真叫人透不过气,而且,阳光
又是那么猛烈,是以在刹那之间,我根本甚么也看不清楚。
而也就是在那一刹间,我听到了一下惊叫声,在我还根本没有机会弄清楚是怎么一
回事之际,就突然有一个人,向我撞了过来。
那人几乎撞在我的身上了,我陡地一闪,那人继续向前冲,势子十分猛,以致挂在
他身上的一具照相机,直甩了起来。
那时,我不知道向我撞来的那个是甚么人,也不知道这个人为甚么在发出了一下惊
呼之后,动作显得如此之惊惶。
我可以肯定的是,一个人如果行动如此惊惶,那么他一定是有著甚么见不得人的事
在,所以,就在那一刹间,我抓住了照相机的皮带。
我一伸手抓住了照相机的皮带,那人无法再向前冲出去,我用力一拉,将他拉了回
来。
直到这时,我才看清楚,那人是一个日本游客,约莫五十以上年纪,样子看来很斯
文,但这时候,他的脸色,却是一片土黄色。
小说中常有一个人在受到了惊吓之后,“脸都黄了”之句,这个日本人那时的情形
,就是这样,而且,他那种惊悸欲绝的神情,也极少见。
当我将他拉了回来之后,他甚至站立不稳,而需要我将他扶住。
这一切,全只不过是在十几秒之内所发生的事,是以当我扶住了那日本人,抬头向
前看时,所有的人,还未曾从惊愕中定过神来。
那辆旅游车仍然停在酒店门口,本来在车上的人,都从窗口探出头来,向外张望著
,许多和我同电梯下来的日本游客,都在车前,准备上车。
在车门前,还站著一个十分明艳的女郎,穿著很好看的制服,看来像是旅行社派出
来,引导游客参观城市风光的职员。
眼前的情形,一点也没有异常,但是我却知道,一定曾有甚么极不寻常的事发生过
,因为我扶著的那日本人,身子还在剧烈地发著抖!
我立时用日语问道:“发生了甚么事,这位先生怎么了?”
直到我出声,才有两个中年人走了过来,他们也是日本游客,他们来到了我的身前
,齐声道:“铃木先生,你……怎么样了?”
日本人的称呼,尊卑分得十分清楚,一丝不苟,那两个日本人的称呼至少使我知道
,被我扶住了在发抖的那个日本游客,铃木先生,是一个有十分崇高地位的人。
那位铃木先生慢慢转过身来,他脸上的神情,仍然是那样惊悸,我看到他在转过身
之后,只向那位旅行社的女职员望了一眼,又立时转回身。
这时,更多日本游客来到了我的身前,有两个日本人甚至争著推开我,去扶铃木,
他们纷纷向铃木发出关切的问题,七嘴八舌,而且,个个的脸上,都硬挤出一种十分关
心的神情来。
我不再理会他们,走了开去。
我在经过那女职员的身边之际,我顺口问了一句:“发生了甚么事?”
那位明艳照人的小姐向我笑了笑:“谁知道,日本人总有点神经兮兮的。”
我半带开玩笑地道:“他好像看到了你感到害怕!”
那位小姐很有幽默感,她道:“是么,或许是我长得老丑了,像夜叉!”
我和她都笑了起来,这时,我看到两个人,扶著铃木,回到酒店去。在走进了酒店
的玻璃门之后,铃木又回过头,向外望了一眼。
他望的仍然是那位导游小姐,而且,和上次一样,仍然是在一望之后,就像是见到
了鬼怪一样,马上又转过头去,这种情形,看在我的眼中,已是第二次了,我的心中,
不禁起了极度的疑惑。
刚才,我和那位小姐那样说,还是一半带著玩笑性质的,但是这一次,我却认真,
我道:“小姐,你看到没有,他真是看到了你,感到害怕!”
那位小姐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姿势,我却不肯就此甘休,我道:“这个日本人叫铃
木,你以前曾经见过他?”
那位小姐摇头道:“当然没有!”
又过了一会,扶著铃木进去的那两个人出来,一个道:“铃木先生忽然感到有点不
舒服,不能随我们出发,让他独个儿休息一下!”
那位小姐也不再理会我,只是照顾著游客上了车,还好,当她也登上车子的时候,
她总算记得,向我挥了挥手。我仍然站在酒店门口,在烈日下,回想著刚才所发生的事
情。
我大约想了两三分钟,连我自己也感到好笑,这一件事,可以说和我一点也不相干
,要我在这里晒著太阳,想来想去,也不知为甚么?
我耸了耸肩,向前走了出去,可是,当我到了对面马路,转过身来,看到了巍峨的
酒店之后,我却改变了主意。我感到,这件事,可能不那么简单,那位铃木先生,显然
是对那位导游小姐感到极度的害怕!
那是为甚么?那位小姐,从来也未曾见过铃木先生  这一点,我可以肯定,因为
那位小姐的态度,一直那么轻松。
我的好奇心十份强烈,有的朋友指出,已然到了畸形的程度。也就是说,我已经是
一个好管闲事到了令人讨厌程度的人!
我承认这一点,但是我却无法改变,就像是嗜酒的人看到了美酒就喉咙发痒一样,
我无法在有疑点的事情之前控制我自己。于是,我又越过马路,走进了酒店。
我来到了登记住客的柜台前:“有一批日本游客。住在这里,我需要见其中的一位
铃木先生,请问他住在几号房间?”
柜台内的职员,爱理不理地望著我,就像是完全未曾听到我的话一样。
我也不去怪他,只是取出了一张钞票来,摺成很小,压在手掌下,在柜台上推了过
去。
为了与我不相干的事,我甚至愿意倒贴钞票,可知我的好奇心之重,确然有点病态
了!
我又道:“我是一家洋行的代表,有重要的业务,要和铃木先生谈谈。”
那职员的态度立时变了,他道:“让我查一查!”
他翻著登记簿,然后,将登记簿向我推来,在推过登记簿来的同时,他取过了那张
钞票。我看到了铃木的登记:铃木正直。他住的是一六○六室。
那职员还特地道:“这一批游客,人人住的都是双人房,只有他一人住的是套房,
他是大人物?”
我笑了笑:“可以说是。”
我之所以如此回答,是因为我也不敢肯定。
因为,就一般的情形来说,重要地位的人,很少会跟著团体出去旅行的,他们不在
乎钱,自然会作私人的旅行,而不会让旅行团拖来拖去。
可是,铃木正直和别的团员,显然又有著身份上的不同,至少他独自住一间套房。
我离开了柜台,走进了电话间,拨了这间酒店的电话:“请接一六○六室,铃木先
生。”
在那时候,我只是准备去见一见这位铃木先生,至于我将如何请求和他见面,我还
未曾想清楚。
电话铃响了没有多久,就有人来接听,也就在那一刹间,我有了主意,我道:“铃
木先生?”
铃木的声音,听来充满了恐惧和惊惶,我甚至可以听到他的喘息声,他道:“谁,
甚么人?”
我道:“对不起,我是酒店的职员,听说你感到不舒服,要我们代你请医生?”
铃木像是松了一口气:“不必了,我没有甚么!”
我又道:“铃木先生,有一位小姐要见你,是不是接见她?”
铃木发出了“咽”地一下怪声,好一会没有出声,过了足有半分钟之久,他才道:
“一位小姐  甚么人?”
我笑了笑:“就是你一见到了她,就大失常态,感到害怕的那位。”
那便是我在电话拨通之后,想出来的主意。虽然我和那位导游小姐谈过话,她说根
本不认得铃木,可是铃木分明是见到了那位小姐就害怕,是以我特地在电话中如此说,
想听听他的反应。
我预料到铃木必然会有反应的,可是我却未曾料到,铃木的反应,竟会来得如此之
强烈。
我在电话中,突然听到了一下惊呼声,紧接著,便是“砰”地一声响,显然是电话
听筒,已被抛了开来,接著,又是一下重物坠地的声响。
从那一下重物坠地声听来,好像是这位铃木先生,已经跌倒在地了。
我又听到,一阵浓重的喘息声,自电话中传出来,同时听到铃木以日语在高叫:“
不会的,不会的!”
他的那种叫声,真是令人毛发直竖!
我也不禁陡地呆住了,我感到这个多管闲事的电话,可能会引致一项十分严重的意
外,我连忙放下了电话,上了电梯。
在十六楼,我找到了侍应生,道:“一六○六室的铃木先生,可能有意外,你快打
开门看看。”
侍应生奇怪地望定了我:“你怎么知道?”
我大声喝道:“别问我怎么知道,快去开门!”
侍应生很不愿意地到了一六○六室的门口,他先敲著门,叫道:“铃木先生!”
他才叫了一声,突然听得房内,发出了一声怒吼道:“滚开,别来打扰我!”
那正是铃木的声音,我认得出来。
侍应生立时转过身来,向我怒瞪了一眼,我也被铃木的那一下怒喝声,吓了一大跳
,侍应生显然已不准备再敲门了,我走向前,刚准备再去敲门时,门内传来了“砰”地
一声,像是有人重重地撞在门上,接著,铃木又叫道:“滚,滚,别来找我,别来找我
!”
铃木的声音,就在门后传来,可知刚才是他撞到了门口。我道:“铃木先生,我有
话和你说!”
门内静了片刻,才听得铃木厉声道:“你是甚么人?”
我实在十分难以回答这个问题,我不能再冒充是酒店的职员,因为酒店的侍应生,
就在我的身边。我也不能将自己的姓名说出来,因为“卫斯理”三个字,对于一个远自
日本来的人,毫无意义。
但是,我还是立时有了答案,我道:“我是旅行社的代表,铃木先生,你不能参加
集体的游览,我想为你安排一下个人的行程。”
我这样说的原因,一方面是名正言顺,可以防止侍应生的起疑,另一方面,我想铃
木看到了那位导游小姐,神态如此怪异,那么,他或许想会晤一下旅行社中的人,打探
一下那位导游小姐的来历。
我不知道我料想的两点,哪一点起了作用,而在我回答了他的问题之后,过了不多
久,门便打了开来,铃木就站在门后。
一看到了铃木,我又吃了一惊,他的神色十分骇人,面色惨白,眼睛睁得老大,而
且眼中,布满了红丝,脸上笼罩著一股极其骇人的杀气。他虽然已有五十出头年纪 可
是身体仍然很精壮,当门而立,似乎像一头想朝我扑过来的饿狼。
我呆了一呆之后说:“可以进来么?”
铃木伸出头来,在走廊中看了一眼,走廊中并没有甚么人,他的神情也好像安定了
些 他向那侍应生道:“刚才是你打电话给我?”
那侍应生忙道:“没有,先生!”
铃木又呆了一呆,才向我点了点头,示意我可以进去,我走了进房,他就将门关上

我本来以为他可能认识我,因为在酒店的大门口,我曾被他撞中,并且扶了他好几
分钟,然而,他竟像是根本未曾见过我,由此可知,在酒店门口时,他极度慌乱,根本
不知道扶住他的是甚么人!
铃木的神态已经镇定了很多,他站在我的面前,我始终觉得他站立的姿势很怪异,
看来使人很不习惯。但是我不多久,就知道他一定是军人出身,那种笔挺站立的姿势,
除非是一个久经训练的军人,普通人是不容易做得到的。我先开口:“铃木先生,希望
你很快就能够恢复健康,游览本市。”
铃木掩饰地道:“不要紧,我本来就没有甚么,可能是……是天气太热了!”
我顺著他的口气:“是啊,这几天,天气真热,请问,你对导游小姐方面,有甚么
意见?”
我是故意那样说的,目的仍然是要看铃木的反应,铃木的身子,陡地一震,他呼喝
似地道:“你那样说,是甚么意思?”
我已经一而再,再而三地试出了铃木对那位导游小姐的异常反应,而且,他连对“
导游小姐”这个名词的反应,也是不寻常的。
我假装不知道,只是道:“我的意思是,如果你要个人进行游览,我们可以特别为
你派出一个职员。”
铃木坐了下来,又示意我坐下,我以手托著头,像是在深思著甚么,在这一段时间
中,我也不出声。过了好一会,他才道:“今天,就是刚才他们集体去游览时,那位…
…导游的小姐,是甚么地方人?”
铃木终于向我问起那位小姐来了,可是,他的问题,可以说是十分怪异的,因为他
不问那位小姐叫甚么名字,而只是问她是甚么地方人?
为甚么他要那样问?那样问的目的,又是甚么?
我那时全然得不到答案,我只是道:“不知道,虽然我和她是同事,她讲本地话、
英语和日语,先生,你认识这位小姐么?”
铃木的双手乱摇,额上青筋也绽了出来,他以一种十分慌张的语气道:“不,不认
识,根本不认识!”
然后,他的手微微发著抖,拿起一张报纸来,遮住了他自己的脸:“我……请你替
我安排,我想立即回日本去!”
我心中的疑惑更甚,这时,肯定的是,铃木的心中,一定感到了极度的恐惧,虽然
他竭力企图掩饰这种恐惧,但是他的恐惧,还是那么明显地流露了出来。
其二,他的恐惧,是来自那位美丽、活泼的导游小姐。
其三,他的恐惧是如此之甚,以致他甚至不敢再逗留下去!
当我想到了这三点的时候,我站了起来,冷冷地道:“铃木先生,如果你在逃避甚
么,那么,就算你回到日本,也逃不过去的!”
如果说,我以前的话,给铃木以刺激,那么,这种刺激,和现在的情形相比较,简
直完全不算得甚么了。这时,我的话才一出口,铃木的双手,陡地一分,那张报纸,已
被他撕成两半。他人也立时霍地站了起来,双眼瞪著我,面肉抽搐著,他的那种神情,
实在是骇人之极!
我的目的就是要刺激他,以弄明白他心中的恐惧,究竟是甚么!
所以,当他的神情,变得如此之可怖之际,我仍然只是站在他的面前,冷冷地望著
他。
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却是我意料不到的了!
只见他陡地跨向前来,动作极快,突然一声大喝,一掌已经向我劈了下来。
我自然不会给他那一掌劈中,向后一闪,就已经避开了他那一掌,但是他左脚紧接
著飞起,“砰”地一声,踢中了我的左腿。
那一脚的力道,可以说是十分沉重,我身子一侧,跌倒在地毡上,而铃木继续大声
吼叫著,转身向我,直扑了过来。
第二部:上天无门入地无路
看他的那种神情,分明是想扑了过来,将我压在他的身下,再来杀死我。
我之所以感到他想杀死我,全然是因为他那时那种穷凶极恶的神态,我在地上一个
转身,一脚踢出。
我是算准了方位踢出去的,“砰”地一声,那一脚踢中了他的面门,不但令得他向
后仰去,而且使得他的鼻孔鲜血长流。我则手在地上一按,跃了起来。
可是铃木一点也没有停手的意思,他继续狂吼著,顺手拿起了一张椅子,双手握著
椅脚,向我直劈了过来。看那种情形,像是他手中握的,不是一张椅子,而是一柄锋利
的大刀。我接连闪避了三次,闪开了他的袭击,门外已传来急速的敲门声和喝问声,铃
木击不中我,用力将椅子向我抛了过来。
就在这时候,房门打开,两个侍者走进来,那张椅子,向著他们直飞了过去,幸而
一个侍者机灵,忙将门一关,椅子“砰”地一声,击在门上。
那两个侍者接著冲了进来,铃木像是疯了一样,指著我,叫道:“拉他出去,打死
他!”
那两个侍者自然听到了房间中的争吵声和铃木的狂吼声之后赶来的,他们一进来,
见到铃木血流披面,已经吓了一大跳,铃木那一句狂吼,是用日语叫出来的,那两个侍
者立时想来捉住我。
我等他们来到了我的身前,才大喝一声:“别碰我,你知道这家伙刚才在叫甚么!
他要你们将我拉出去,打死我!”
那两个侍者一听,登时呆住了,一起转过头,向铃木望了过去。我冷然对铃木道:
“铃木先生,你以为现在是甚么时代?是日本皇军占领了别人的土地,可以随意下令杀
人的时代?”
我已经综合了好几方面的观察,可以肯定铃木这家伙,以前一定是军人,而他刚才
的呼叫,又是如此的狂妄,是以我才狠狠地用话讽刺他。
铃木一听到我的话,起先只是呆呆地站立著,后来,嘴唇发著抖,像是想说话,但
是却又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他面上的肌肉,仍在不住跳动。
这时,一个侍役领班也走了进来,便“啊”地一声:“流血了,铃木先生,快报警
,快召救伤车!”
他一面叫著,一面向我望了过来,我冷笑道:“是我打的,这日本乌龟不知让别人
流过多少血,现在让他流点鼻血,看你如丧考妣,那么紧张干甚么?”
侍役领班被我骂得涨红了脸,向外退去。
我伸出手来,直指著铃木的鼻子,喝道:“铃木,你听著,我还会来找你,而且,
还会带著你最害怕的人来,你心中知道你为甚么怕她。”
铃木在刹那间,变得脸如死灰,他连连向后退去:“别……别……千万不要……”
我转过身,大踏步走向外,电梯到了,我大模大样走了进去,落到了酒店大堂,又
出了酒店。
当我再度走出酒店,烈日晒在我头上之际,我的心中仍然很乱,我也想不到自己会
如此沉不住气,以致和铃木的会面,演变成如此结果。但是老实说,对一个疯狂般叫著
要杀人的日本鬼子,如果能沉得住气,那才算是怪事了。
我走了几条马路,才招了街车,回到了家中。
白素不在家,我一个人生了一会闷气,才打了一个电话给小郭:“小郭,派你最得
力的手下,或是你自己,替我调查两个人!”
小郭忙道:“好啊,替你做事,永远都会有想不到的结果。那两个是甚么人?”
我道:“一个是╳╳旅行社的一位导游小姐,她今天带著一批日本游客,在╳╳酒
店门口,搭一辆旅游已上去游览,记得,要查清楚她是甚么地方的人。”
小郭笑了起来:“喂,不是吧,七年之痒?”
我不禁有点冒火:“扯你的蛋!”
小郭吓了一跳,因为我很少那样发脾气,他不敢再开玩笑了:“另一个呢?”
我道:“那个人叫铃木正直,现在住在╳╳酒店的一六○六室,他是和一团体来游
览的,我要知道他的过去、现在的情形。”
小郭道:“好,尽快给你回音。”
我放下了电话,电话铃立时又叫了起来,我一拿起电话,就听到了杰克上校的声音
:“卫斯理,你又惹麻烦了!”
我倒呆了一呆,不知道他的消息,何以会如此之灵通,我道:“甚么意思?”
杰克上校道:“一个日本游客在酒店房中被打,据侍者形容,这个人十足是你。”
我冷笑一声:“你对日本游客那样关心?这样的小事,也要你来处理?”
杰克有点恼怒:“这是甚么话?警方有了你样貌的素描,我恰好看见罢了。”
我道:“是的,我在他的脸上踢了一脚,这一脚,可以说是代你踢的,记得你当时
在集中营中,如何受日本人的殴打?”
杰克上校叫了起来:“你疯了,卫斯理,大战已结束了二十多年,你不能见到日本
人就打!”
我道:“自然是,但是当这个日本人,像疯狗一样向我扑过来,而且要杀我之际,
我也绝不会对他客气,那一脚没有踢断他的骨头,已算他好运气了!”
杰克问道:“他为甚么要杀死你?”
我冷冷地道:“关于这一点,你还是去问铃木正直好,他或者会告诉你。”
杰克上校道:“我们问过他了,他表示决不愿再追究,因为他立时就要回国,他已
经决定乘搭晚上的一班飞机飞回去。”
我吸了一口气:“他是今天才来的,忽然又要走了,你不觉得奇怪么?”
杰克上校道:“觉得奇怪,但是他有行动自由!”我道:“自然,他有,你在集中
营的时候也有?”
杰克上校忙道:“别提集中营,二十多年的事了,你今天怎么了?”
我道:“没有甚么?因为有一个日本人用占领军的口吻,呼喝著要将我拉出去杀掉
!”
杰克上校叹了一声:“卫斯理,你太冲动了,铃木正直是一个很有规模的电子工业
组合的总裁,在日本工业界的地位很高。”
我冷笑著道:“那更值得奇怪了,你想想,一个像他那样有地位的人,为甚么要跟
著一个团体到这里来,而不是单独地来?”
杰克上校的耐性消失,他吼叫了起来:“那是他的自由,任何人都管不了他!”
我反倒笑了起来:“可是,这件事,我很感兴趣,我想弄清楚,究竟为甚么?”
上校应声道:“我警告你,你不能再生事!”
我笑著:“你放心,照现在的情形看来,是他怕我,而不是我怕他。而且,他有名
有姓,就算他回到日本去,我要找他,难道不能跟到日本去么?”
我在那样说的时候,原意是要杰克上校不再生气,并且向他表示,我也无意再惹甚
么是非。可是话一出口,我心中陡地一动,这实在是个好主意!
铃木这家伙,匆匆忙忙要离去,自然有原因,我不知道甚么原因,但是可以肯定的
是,他正在逃避著甚么!
而我既然有意探索事实的真相,我就必须追踪!
铃木以为他立时离开,我就不会再出现,我要让他感到意外,就在飞机上,让他看
到我,看看在飞机上,他见到我的时候,还能够躲到甚么地方去!
这是一件想起来也使人感到有趣的事,是以我不住地笑著。
杰克上校自然不知道我为甚么而笑,他只是道:“你要记住我刚才所说的话!”
我大声道:“记住了!”
杰克上校重重地放下了电话,我只停了半分钟,就通知一个旅行社,代我订机票,
我必须和铃木同一班机起飞,安排好了之后,我又催小郭快一点给我结果,因为我就要
离开。
过了三四小时,小郭满头大汗,亲自拿著一叠文件,来到我那住所,他一进门,一
面抹著汗,一面大声嚷道:“热死人了,唉,给你催死了,幸亏我们在日本有联络员,
总算查到了,请看!”
他将文件夹递了给我,我先看那位导游小姐,她叫唐婉儿,二十五岁,江苏南京人
,未婚,任职于顺惠旅行社,职位是副经理,收入很好,受过高等教育,曾在日本、美
国念过书,社交活动多,是一个时髦女性。
再看铃木正直的资料,铃木今年五十二岁,是铃木电子组合的总裁,出产电子计算
机中的精密零件,全厂有一千名工人,是这一业中的佼佼者。铃木在二次世界大战之后
两个月,创办这个组合。据说,他的组合首先是盗卖了美军的一个仓库中的电子仪器而
成立的,警方曾经追查过这个问题,但是证据不足,没有结果。
铃木在大战之前,是一个流氓,后来从军,这一部分,资料不很清楚,只记著他曾
被编入侵华的先遣部队,曾在中国各地作战,在战争失败之前九个月,被调返大本营,
当时军衔是大尉。
我料得不错,铃木果然是军人,而且从现在的年纪来推算,他二十多岁,就当了大
尉,可以说是职业军人。这一点,从他现在的体态上,还可以明显地看得出来,再也瞒
不过人。
而使我莫名其妙的是,铃木正直和唐婉儿之间,可以说一点联系也没有。唯一的联
系,就是唐婉儿曾在日本念过书,而铃木是日本人。然而这一点关系,就足以构成铃木
一看到唐婉儿,就如此害怕的原因?
我呆呆地思索了半晌,小郭一直望著我,等到我抬过头来时,他才问我,道:“怎
么样,满意么?”
我道:“谢谢你,但是,我还要托你办一些事。”
小郭立时点头答应,可是他却道:“这件事,好像并没有甚么古怪的成分,这两个
人,都来得有根有据,不像是外太空来的!”
我瞪了他一眼:“谁说他们是从外太空来的,现在,我只是知道,他们两人之间,
有一种很不寻常的关系在,而这种关系,连唐婉儿本人都不知道,要从铃木的身上著手
调查!”
小郭用心地听著,并不打岔。
我又道:“铃木今天晚上就要离开,我准备和他同机去日本,飞机九时十五分起飞
,我希望你能够设法,在八时半之前,找到这位唐小姐,并且说服她到飞机场来,我需
要见一见她。”
小郭搔著头,自然,以他的侦探社的规模而论,就算唐婉儿正在工作中,要找到她
,也不是甚么困难的事。困难的是他要说服唐婉儿来找我!
但是小郭只是搔了两下头,便爽快地答应了下来:“好的。”
我站了起来,小郭也立时告辞,这时,已将近六点钟,我没有多少时间了。
然而,小郭的工作能力,确然十分超人,七点五十分,当我到达机场的时候,他向
我直奔了过来,大叫一声:“你迟到了!”
我看到了他,十分高兴,忙道:“唐小姐来了么?”
小郭拉著我:“来,她在等你!”
我被他拉著,直来到了餐室之中,我一眼就看到了唐婉儿,她已经换过了衣服,更
显得明艳照人,和她在一起的,还有好几位空中小姐。
小郭拉著我,直来到了桌子前:“唐小姐,这位是卫斯理先生,你们已经见过的了
?”
围著唐婉儿在说话的那几位空中小姐,看到我们走了过来,就和唐婉儿挥著手,走
了开去。
唐婉儿很大方地笑著:“卫先生,我听说过你,我们日间曾见过了,郭先生说你有
重要的事要见我?”
我先坐下来,然后才道:“唐小姐,你还记得那个在酒店门口,一见到你就惊惶奔
逃的那个日本人?”
唐婉儿微笑著,道:“记得,我回旅行社的时候,经理还问我发生了甚么事,因为
铃木先生,忽然之间要回日本去!”
我直视著唐婉儿:“你知道原因么?”
唐婉儿奇怪地睁大了眼睛:“我?我怎么会知道,我根本不知道他是甚么人。”
我又道:“唐小姐,你曾在日本念书,你未曾在日本遇见过他?”
唐婉儿摇了摇头:“我从来也不知道有这样的一个人,卫先生,你的意思是  ”
我吸了一口气:“我的意思是,铃木为了某种原因,一看到你,就感到极度的恐惧
!”
唐婉儿摇了摇头:“难道我那么可怕!”
坐在旁边的小郭,忽然十分正经地道:“不,谁敢那样说,我要和他打架!”
我向小郭望去,看到小郭直望著唐婉儿,像是在他的眼前,除了唐婉儿以外,再也
没有别人一样。我看到这种情形,心中不禁感到有趣,看来,我的好管闲事,意外地使
得小郭的生活要起极其重大的变化了!
我又道:“唐小姐,请恕我好奇,你是如何会到日本去念书的呢?”
唐婉儿皱了皱眉:“卫先生,我是一个孤儿,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我由
一对夫妇收养,四岁那年就离开了家乡,十五岁那年,这对夫妇相继去世,他们临死时
,将我委托给他们在日本的一个亲戚,所以我才到日本去的。”
我“啊”地一声:“原来是这样,对不起,不过我很佩服你,你童年的生活虽然不
愉快,然而并没有影响你开朗的性格。”
唐婉儿高兴地笑著:“我的养父养母待我极好,在日本的婶婶也完全当我是自己人
一样。”
我已经了解了唐婉儿的很多情形,而且,无论从哪一方面来看,她都没有理由认识
铃木,我也实在没有甚么再可以问的了。
唐婉儿反倒道:“卫先生,你要到日本去,我要托你去看看我那位婶婶  我这样
称呼她,我已有两年没有见她了,好想念她。”
我顺口道:“好的,请你给我地址,我一定去拜候她,真对不起,打扰了你!”
唐婉儿给了我一个东京的地址,她的那位“婶婶”原来是日本人,不过嫁给了一位
中国华侨,那位中国华侨,就是唐婉儿养父母的堂弟。
唐婉儿对我客气,只是淡然一笑,道:“不算甚么,而且我还认识了你。”
小却又陡地冒了一句话出来:“还有我啦!”
唐婉儿笑得很甜:“自然还有你,大侦探!”
小郭得意地笑了起来,我们三个人谈谈笑笑,时间过得很快。等到第二次呼叫的时
候,我们就离开了餐室,他们送我进了闸口。
我在等候著检查证件的时候,回过头去,看到了唐婉儿和小郭,已经转过身,向外
走去,小郭正在指手划脚,不知说著甚么。
小郭和我相识,将近八九年了,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对一个女孩感到这样大的兴趣
。如果他的生活竟因此而改变,那真是意料之外的事情了。
晚上,天气一样闷热,一直到进了飞机,才感到了一阵清凉。
一上飞机,我就看到了铃木!
头等位的乘客并不多,我看到铃木的时候,铃木正托著头,闭著眼睛,样子像是很
疲倦,他并没有看到我,我也不去惊动他,来到了自己的座位坐下。
我知道,如果这时我再惊动他的话,他一看到了我,一定会跳下飞机去的。
我要等到飞机起飞之后,才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那时,他想逃避我,也可以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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