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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子

_4 倪匡(当代)
面了。
在那一刹间,我的第一个反应,便是他要和我动手了,是以我立时捏紧了拳头,准
备他如果一有动作的话,我就可以抢先一拳,击向他的肚子。
但是,铃木却没有动手。他在站了起来之后,只是望定了我,在他的眼睛中,也没
有凶狠的想动手的神情,相反地,却只是充满了一种深切的悲哀。
他用那种充满了悲哀的眼光,望了我好一会,才道:“好吧,你可以知道,请跟我
来!”
他说著,我转过身,向前走去。
他在向前走去的时候,身子已不再挺直,而变得伛偻,我刚才已经说过,他像是在
刹那间,老了许多,但想不到竟老到这程度。
我仍然不知道他要做甚么,但他既然叫我跟著他,我就跟著他。
我们走出了客厅,经过了一条走廊,我已经知道他要将我带到甚么地方去了,就是
那间房间  我和藤泽在黑暗中相会的那间。
到了那间房间之前,铃木移开了门,走了进去,我仍然跟在他的后面,他用十分乾
涩的声音道:“请将门关上。”
我移上了门,房间中燃著香,有一股十分刺鼻的味道,那张供桌仍然在,供桌上的
包裹也在,那个最大的包裹,我不会陌生,因为我曾将它带到藤泽的办公室中,解开来
看过。
那包裹之内,是两件衣服,我就是在其中的一件军服内,看到了“菊井太郎”这个
名字,是以才找到了铃木正直过去的历史的。
这时,铃木来到了供桌之前,慢慢地跪了下来,他的双手,伸进供桌的布幔之下,
在地上摸索著,过了一会,我听得一阵“格格”声。
布也遮住了他的双手,我看不到他双手的动作,但是从声音听来,他像是掀开了一
块地板。接著,她的只手便自布幔后缩了回来,手中捧著一双扁方形的盒子。
当他的双手将那扁方形的盒子捧出来的时候,在剧烈地发著抖,像是他捧著的那只
盒子,有好几百斤重一样。果然,他双手一松,“啪”地一声响,那盒子跌在地板上,
他人也立时伏了下来:“你……你……自己去看吧,我只求你一件事,看了之后,别讲
给任何人听!”
他讲完了那两句话之后,伏在地上,只是不住发抖,和发出一阵听了之后,令人毛
发直竖,痛苦莫名的声音来。
我不知道那只木盒之中有甚么东西,但是在如今那样的情形之下,铃木是绝对没有
反抗能力,和反抗意图,那是可以肯定的了。
我踏前一步,拾起了那只木盒,移开了盒盖,我看到了一本日记簿。
在那本日记簿的封面上,贴著一张标签,上面写著“菊井太郎之日记  南京入城
后十五日”。
一看到这张标签,我就愣了一愣。
我立时向菊井望了一眼,只见他仍然伏在地上,像那天晚上,我偷进屋来时,在门
外看到他的情形一样。
我来到房间的一角,一张矮几之旁,坐了下来,开亮了矮几上的一盏灯,将日记簿
放在几上,一页一页地翻来看著。
当我在翻著那些日记之前,整间房间之中,静到了极点,每当我翻过日记簿的一页
时,所发出的声音,也足以令我自己吓一跳。
愈往下看,我的手心就愈多冷汗,在不由自主之间,我的额头上,汗也在不断地渗
出来。
我几乎未能看完这本日记,但是我还是看完了。
当我看完之后,我呆坐著,一声也不出。
我不知呆坐了多久,才缓缓地吸了一口气,向铃木正直望去。
铃木仍然伏在地上,一动也不动,我望著他,望了好久好久,铃木可能根本不知道
我在这样望著他。
好久之后,我才慢慢向门外走去,我向外走的时候,脚步声很轻,那倒不是我故意
放经脚步,怕惊扰了他,而是我双腿发软,根本没有力量发出沉重的脚步声来之故。
但是我的脚步声,还是惊动了铃木,当我来到门口时 他突然抬起头来,像是在嘶
哑叫著,然而他的声音是极其低沉和嘶哑的,他道:“每一个人都是那样,不止是我一
个人!”
我没有回答他的话,因为我根本不想说话,我只是略停了一停,便继续向外走去,
当我在向外走的时候,我真怀疑我是不是有力量走出这间屋子。
我终于来到了花园中,在那花园里,有一个设计得精巧的滴泉,水滴发出“得得”
的声响,我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然后,我坐了下来,坐在一块大石上。
这时,夜已相当深了,四周围静极,我思绪乱到了极点,我必须好好静一静,这便
是在铃木的花园中坐下来的原因。
当我坐了下来之后,我自然第一个想起我刚才看过的那本日记,这本日记所说的,
只不过是一个月之内的事,菊井太郎或许是有著相当深湛的文学修养,或许是由于事实
实在太残酷,他只不过是照实记了下来,就使人看了毛发直竖,遍体生寒。
而无论如何,要将他日记全部翻译出来,那是不可能的事,并不是我没有这个勇气
,而是没有一个地方,可以容许那样血腥野蛮的文字和公众见面。
但是,我又不能只约略地提一提日记的内容就算了,如果是这样的话,对于当年的
被害者未免太不公平了。
我想了好久才决定的是,我采取折衷的办法,其他的事我不理会,只是拣几段铃木
见唐婉儿就感到害怕的原因摘译出来。
在南京的一个月,菊井(铃木)一开始,就参加了大屠杀。
在开始的十几天内,他的日记中,记述著他和他的同僚,如何用各种各样的方法杀
人,其中两段比较不太残忍,还可以宣诸文字如下:
(以下是菊井太郎的日记,其中的“我”,自然是菊井太郎。)
“杀人似乎是一件无比的快乐,可以证明虽然同样是人,但我高等,可以随意杀死
别的人,支那人看来和我们差不多,但都是低等人,他们在临死时发出的呼叫声,就像
是猪叫。
“今天,我独力捉到了四个壮汉,那四个人是在一幢屋子的地下室拖出来的,他们
的口中发出模糊的叫声,我将他们用电线绑著,拖到了街上,那时,要一下子找到四个
人,已经不是容易的事了,所以,当我一将他们拖到了街上,立时有好几个军人奔了过
来,要求我让他们分享杀人的乐趣。
“哈哈,一下子找到四个活人,竟像是拥有财富一样,一个中尉,甚至愿意用钱来
交换其中一个最强壮的,他说他发明了一种杀人的新方法,一定十分有趣,叫我无论如
何让一个人给他,我送给他一个,因为我要看看他发明的新方法是甚么。
“那中尉自衣袋中取出了一个磨得很锋利的秤钩来,用力捏著一个人的腮,使那人
的口张大,然后,他将秤钩钩进那人的口中,钩住了那人的舌头,拖著钩子,向前狂奔
,一面奔,一面叫道:“钓鲤鱼!钓鲤鱼!”所有的人都狂笑著,那人的舌头被拉出来
足有好几十长,他发出惨嗥声,听了真痛快,可惜没有拖出多久,那人就死了,几个军
人一起爬上一根电线杆,将死人挂了起来,一个人的舌头竟能承起一个人的重量,这是
新的经验。
“杀人似乎使人疯狂了,那四个人结果只有一个是被我杀死的,我用靴子不断地踏
他的小腹,血从他的眼耳口鼻中一起喷出来,我得到了喝采。
“今天,参加了活埋俘虏的工作,大坑是俘虏自己挖掘出来的,他们竟然顺从地挖
掘活埋自己的土坑,这真叫人有点难以想像。
“活埋其实一点也不刺激,或者我们所想出来的杀人方法,比活埋新鲜得多。唯一
刺激的是我们可以看到上千人的死亡,我们都希望上千人在死亡前一起哀号,可是却没
有,一排一排在一起的人,被推进土坑的时候,发出声响来的很少,那是由于事先他们
已经被毒打得几乎接近死亡边缘的缘故。
“但是我们还是找到一些新刺激,一个一个人来活埋,当泥土填到胸前时,已经可
以看到那人张大了口,气和血丝一起喷出来,土填到颈际,滴著血的双眼还在翻动,那
无论如何比较有趣得多了!
“晚上,在营房中,桩大尉说的话,引起了一阵哄笑声,他说,由于强奸的次数太
多了,他害怕他以后不能再过正常的性生活,强奸的刺激是不同的,尤其在强奸之后,
再将女人杀死!
“我和他们多少有点不同,或者是我比较害羞,我就未曾参加过集体强奸一个女人
,到后来,简直已经是尸奸了。但当然,我也有我的办法,到今天为止,我已强奸了多
少女人?二十个……不,是二十二个,当然还会有,不过找来已经很难了。
“皮靴踏在被征服的土地上,那真是军人无上的荣耀,今天更值得纪念,我发现了
一个女人,只有我一个人发现,没有别人来分享。
“我是特意出来找女人的,满街死人腐臭的味道,和到处可见的血迹,似乎更使人
疯狂地想女人,我才踏进四条巷子,我看到一个女人的背影,闪进了一幢屋子。我还以
为我是眼花了,因为这巷子两旁的屋子,根本已一个人也没有了,所有的人都被杀死,
剩下空屋子,但是我的确看到了一个女人,穿蓝旗袍,我奔过去,奔进那撞屋子,大声
呼喝著。
“没有人回答我,我逐间房间搜索著,终于撞开了一扇房门,那女人缩在屋角,我
真幸运,那女人年纪很轻,虽然面无人色,但的确是个美女,我一步一步走近她,拉住
了她的头发,她尖叫了起来。
“桩大尉的话不错,正常的方式,我们反倒不习惯了,她的尖叫声,引起了我极大
的兴奋,我开始动手,将她的衣服剥下来……”
在菊井太郎的日记中,详细地记述著他在接下来的三天中,如何用种种的方式,凌
辱、折磨那个女人,而最后将她杀死,这三天的日记,足有将近一万言,我自然不能将
之记述出来,那可以说是人间最野蛮的记述文字。在菊井太郎的日记中,可以看出,在
这三天中,他得到了极度的满足,兽性的满足,但是在他杀死了那女人之后,他却又那
样记述著(以下又是菊井太郎的日记):
“我站在那女人的尸体前,她已经不是人,只是一堆血肉,很多地方烧焦了,不过
,她的脸还是完好的,她很美丽,那苍白的脸看来一竟然平静,使我战栗,我害怕甚么
?我是征服者,我还要去找别的女人,还要继续杀人,我是征服者。
“不过不知为了甚么,我拿起了那女人的衣服,也将我的军服脱了下来,我觉得我
要保存它们,当我离开那幢屋子的时候,我在发抖,我彷彿听到了那女人还在失声叫著
,我听到她的尖叫声,这是不对的,我要和他们一样,我要回到营中,将一切经过讲出
来,好让他们夸耀我。
“我没有说,甚么也没有说,我的下级以为我在想女人  他将一个只有十三岁的
女孩给我,那是他找到的,当他们在轮奸那个女孩时,我又听到了那种尖叫声。”
再多引菊井太郎的日记,似乎没有甚么意义了,一句话,在震惊全世界的南京大屠
杀中,菊井太郎,如今的铃木正直,正是一个直接的参加者,他不知杀了多少人,强奸
了多少女人,但是印象最深刻的,则是四条巷子的那个女人,因为他单独占有那个女人
,达三天三夜。这个女人,死在菊井极其残酷的折磨之下。
至于那女人是谁,自然也没有人知道,南京大屠杀中,日本鬼子屠杀了数十万中国
人,那数十万的中国人,如何还能将姓名留下来?他们的血凝在一起,尸体堆在一起,
他们似乎已不是人,只是鬼子兽兵找寻新刺激的玩具。
只可以假设,那女人是唐婉儿的一个远亲  唐婉儿是南京人,以唐婉儿的年龄来
推算,她那时候,正是婴孩,而在菊井的记述中,那女人似乎也是才经分娩不久,菊井
的日记中,曾详细地记载著,他如何用挤压的方法,在那女人的乳房中挤出乳汁来。
而唐婉儿是一个孤儿。
所以,可以推想到,唐婉儿的面貌,和那女人必然有十分近似之处,是以铃木正直
在突然之间,看到了唐婉儿,才会如此惊恐。
自然,这一切,根本不必和唐婉儿说起了,她根本不知道这些,让她继续不知道吧

菊井改名为铃木正直,自然是由于他有著深切犯罪惑的缘故。
他的那种犯罪感,在战争时,可能还被疯狂的行为所掩饰著,但当战争结束,他又
回到了正常的社会中时,便再也掩饰不住了。
没有人知道他的过去,他已经变成一个成功的工业家,他自己知道自己的过去,他
始终摆脱不了过去野蛮残酷的行为的阴影,他感到要作为一个正常人,几乎是不可能的
事。
我不以为他在忏悔过去的行为,他或者是在希望战争的再来临,因为像他那样的人
,只有在战争中,才感到正常,才会如鱼得水。
我不是心理分析家,以上的一些分析,只不过是我自己的一点意见。
我如果肯和铃木再详细谈一谈,那么,或者可以得出结论来的。
可是,在看了他这样的日记之后,就算让我多看他一眼,我也会作呕,如何还能和
他详谈?
过了好久,才走出花园,回到了酒店,当天晚上,我在半睡半醒之间,和一连串的
噩梦之中渡过的,第二天早上,我收拾行李,准备离去。
当我提著行李箱,来到了酒店大堂之际,藤泽迎面走了过来。
从他的神色上,我看出一定有甚么重大的事发生了,他直来到了我的面前:“卫先
生,铃木正直先生自杀了!”
我没有甚么反应,虽然这个消息对我来说很突兀,但我仍然没有甚么反应。
藤泽皱著眉:“他为甚么要自杀?真泄气,他竟不是用传统的切腹自杀,而是上吊
死的!”
在那一刹间,我真想用我生平最大的力,狠狠地击向藤泽!
藤泽不用对日本侵华战争负责,因为他当时年纪还小,但是,他的那种想法,只怕
总有一天,会构成另一次疯狂的战争。
但是我终于忍住了,我只是一声不响,侧著身,在他的身边走过,出了酒店。
藤泽在我的身后,像是又高叫了几句甚么,但是我根本没有听他的,因为我发觉他
和我根本不是同一类的,他还在念念不忘传统的武士道精神,我和他还能有甚么话好说

回到家中之后,我不得不将事情向白素复述一遍,然后,我们讨论铃木为甚么要自
杀的原因。
白素叹了一声:“日本鬼子也并不好过,你以为他们杀了人之后,心中不觉得难过
?”
我冷笑著:“你以为铃木的自杀,是因为他有了悔意,内心不安?”
白素显然不想在这件事上和我多争辩,她只是道:“事实是他自杀了,一个人要下
定自杀的决心,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也不想再争辩下去,因为这件事,实在太丑恶了。
小郭曾向我追问我东京之行的结果,我也没有告诉他,因为他和唐婉儿,已到了不
可一天不见的程度了。
这件事,告一段落。最后要说一下的是,铃木正直自杀的原因,不论是为了甚么,
我不想去深究,但必须讲明,我记述这件事,决不是认为铃木正直是一个坏到绝顶的日
本鬼子。在日本鬼子之中,算是好的了,他至少在杀人之后,见到被杀的人,还会害怕
,而现在有多少日本鬼子,战争中一样犯过不可饶恕的罪行,他们可有一点惭愧恐惧之
心?一点也没有,他们甚至还在策划新的侵略,新的罪行!
战争已过去了许多年,应该记著战争时我们所受的苦难,还是对战争时会将苦难加
在我们身上的人笑脸相迎,正像我在开始时所说的那样,每个人可以自己去作判断,自
己去决定。
但是别忘记,也不能作任何更改的事实是:日本鬼子曾将中国人当作猪,当作狗一
样屠杀,你或许可以认为中国人该杀,但决不能否认这个事实!
“鬼子”写完之后,正在构思下一篇的“老猫”,应该如何开始,因为老猫是一件
十分诡异怪诞的事,以前从来也没有写过,是以颇伤脑筋。
就在这时候,有几位不速之客,突来相探,其中一位心直口快的,劈头第一句话,
就道:“卫斯理,你小说愈写愈不对劲了,这篇“鬼子”,怎么能算是科学幻想小说?

接著,其余的人,也不容我发言,就一起讨论起来,他们讨论的结果是:“鬼子”
不是科学幻想小说。
我一直等他们讲完,才道:“本来,在我的计划中,菊井太郎的日记,至少要占一
半以上,日记中菊井太郎如何变态地用种种残暴手段对付那女人,都准备详细地写出来
,但是,临时改变了计划。”
朋友问:“为甚么?”
我叹了一声,道:“详细去描述日本鬼子如何虐待我们女同胞,在写的时候,手不
禁发抖,那无论如何,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所以,便改为约略地提一下就算了。”
朋友又道:“那么,明明不是科学幻想小说,你怎么解释?”
我笑了一下,道:“谁说不是幻想小说?我在小说中,写一个日本军人因为曾参加
南京大屠杀而感内疚,而感到恐惧,甚至终日跪在供桌之前,受痛苦的煎熬,可是事实
上,你们见过这样有良心的日本鬼子么?”
“鬼子”毕竟是幻想小说!来客语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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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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