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什么烦恼,请不用客气,尽管告诉我。」
双叶温柔的说。
——明明什么也不知道。
「自己一个人怀抱着烦恼,不难受吗?」
——为什么每个人都不愿放下我、别管我呢?
——装出一副担心我的样子。
——践踏蹂躏我。
佳乃如岩石般一动也不动,定睛注视地板的纹样。
双叶仍站在格子门旁边不动,等着佳乃开口。
佳乃悄悄抬起眼睛,见到双叶如冬日阳光一般毫无顾忌的温柔视线。
这让佳乃不耐烦。
——说了也不会比较轻松。
——听了只会后悔莫及。
——因为全是一些禁忌的内容。
「……禁忌,是吗?」
佳乃心中一凛,看着双叶的脸。
「关于无名陵?」
「既然知道就闭嘴离开。」
佳乃烦躁地回答。双叶却摇摇头。
「……伊月大人说过,由禁忌粉饰出的太平,根本只是假象。而现在的我——也抱着同样的想法。」
——伊月?
——多事。
「这个国家借由什么而获得保护,我想我应该要知道……请原谅我的失礼。」
双叶说完后伏下视线。
说谎、伪善——佳乃心想。就算知道了,又能如何呢?
双叶始终站在房间入口,没有打算移动。
——那么,我就把一切说给你听好了。
——这样一来……
——你就再也不会想和我说话了。
佳乃的视线移往房间角落的暗处,继续说:
「……正确说来,那个陵墓没有名字。无名陵是个诡异的称呼方式。」
双叶关上格子门,在佳乃面前坐下。
「天皇,以及神祗伯、二冠……只有极少数人知道那地方。没错。」
佳乃斜眼看着双叶苍白的脸。双叶或许也隐约感觉到那里是什么地方了吧。
「那是封印历代中宫——退位火目的陵墓。」
传说火目们被切断手脚、以槌击碎骨头、浸渍在橡实取出的老油中,并装入大壶内封印后,被放在深入地底的墓室中。
将不输化生的可怕力量禁锢在那里。
以镇火之印束缚,以石头与黏土固定,在其上堆土造山掩饰。
「即使这么做了,退位火目从殡宫出来时,陵寝仍会受到那股力量的波动影响而摇动。那是遭到封印的火目们身体发出的共鸣。」
「你是说她们有可能变成化生?」
双叶总算开口。
「正因如此,废火仪式的结尾必须在无名陵执行,为了安抚骨骸。」
将新的中宫骨骸关进快要冲出火气的陵寝,盖上盖子,再度重新封印,堆上土壤,埋到无人知晓的地底深处。
护国巫女在没有人知道的情况下,被当作污物掩埋。
这做法,三百年来不断反复。
「你认为这样做正确吗?」
佳乃说到这里停住。
怒目瞪着双叶的脸。
——反正你也不会回答我。
——只要当成「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就好。
可是,双叶没有转开视线并回答:
「我认为正确。」
佳乃说不出话来。
——她刚刚说了什么?
「……佳乃大人不害怕死亡吗?」
双叶的问题,佳乃无法回答。
「我害怕死亡,我想要活下来,所以我收割稻米、猎杀鸟鱼、吃它们的血肉维生。那么,同样道理——」
佳乃的心中有某个东西开始沸腾。
她在袖子里紧握双拳忍下来。
「我们杀了时子大人、常和大人,就这样活下来。我是个弱女子。赐火仪式那一夜就已经清楚知道这点。即使我被选为火目,也无法获赠楼字登楼。天皇也看出了这点。我的火之力现在已经完全消失,什么也办不到,所以只能仰赖正护役的力量活下去。」
「因为你放弃了对吧。你也认为这是没办法改变的事。」
佳乃勉强挤出声音来。
「不对。」
双叶没有笑也没有愤怒,只是淡然回答:
「无论是人或国家都会改变。我只是个什么也不会、害怕死亡的弱女子。但更可悲的是,所有人只是闭着眼睛继续在黑暗道路上往前走。」
所以——
双叶说到这里停住,低头看摆在自己胸前的手。
「我们的命是得自于强者。接下来我们要为了强者好好利用这条命。」
佳乃隐约了解双叶在说什么。所以她只是撇开脸,轻声说了句:「多管闲事。」
——耍耍嘴皮子。
——谁都可以做到。
「您还在感冒,请小心别着凉了。」
说完,双叶起身。
佳乃有些犹豫,但仍叫住准备离开房间的双叶,开口问:
「你应该知道我一年前做了什么吧?」
双叶在格子门前转头对佳乃点头。
——即使如此,你还能说出那些漂亮话吗?
「那么,假设我又一次变成化生,双叶会做何反应?」
双叶笑了笑,几乎是立刻回答:
「即使如此,我仍会在您身边。」
黑夜不晓得是何时造访的。
佳乃坐起上半身,浑身骨头闷痛。
雨声不间断地拍打着遮雨板,从遮雨板缝隙射入房间地上的浅浅光芒被傍晚的昏暗打碎。
佳乃将被子拉到胸口。时值初夏,她却感觉极度寒冷,但脸上又十分火红。
头好痛。
头头痛到像要裂成两半了。
佳乃的视线范围内看见黑暗不稳晃动,接着由上方隐约出现蒙胧的光。佳乃试着摇头,光没有动,依然由正上方射下来,光影摇曳,如火焰的舌尖那般,又如蝴蝶的翅膀一样。
——蝴蝶?
佳乃想起来了。
——火草虫。
不存在于这世界的飞虫,带着成为化生后的名字前来。
她摇摇头,疼痛在头盖骨底下转了一圈。光点散落地上。
——还在吗?在这身体里?
她甚至听见如低沉呻吟般的振翅声,隐约搀杂着那声音——
……是谁?
声音在脑袋中响起,佳乃忍不住捂住耳朵。声音再度渗入紧咬的牙根。
……汝,是谁?
……吾,是谁?
佳乃知道那名字,自己被给予的名字。
火目式埋在眼睛和耳朵而出生的佳乃,能够听见那个名字,那个人类的身体无法得到的禁忌名字。
——原来如此,时子她……
丰日的预测没错,只是顺序错了而已。
佳乃的火目式里——双眼、双耳下和后颈——感觉好像有什么湿滑的东西爬入。佳乃粗喘着扭动身体。
——时子,找上我了。
找上知道名字的人。
……吾,是谁?
佳乃恐怕能够读出那名字。
引导时子成为化生的,始终是佳乃的火草虫毒气。为了成为完整的化生,必须要有佳乃获赐的那个名字才行。
——我们是……
——各自欠缺、无法成为完整化生的碎片吗?
佳乃感觉自己被拖进骚然脉动的黑暗中。那是微温、强烈又舒适的湿气,也是充满蛊惑气味的瘴气。
——来了。
——时子来了。
肺部被紧绞,佳乃发出呻吟吐在地上。想要起身,手臂和背部都无法使力,逐渐沉没、沉进黑泥里。被胃液弄湿的地板好冰冷,身体滚烫到连骨头都快要融化。火草虫的火焰蒙朦胧胧还看得见。无法呼吸、喉咙灼烧般炙热,好痛苦。
听见脚步声,佳乃甚至痛苦到以为那声音发自头盖骨。格子门的吱嘎声、某人呼唤佳乃的声音。想要空气,扭动身体仰躺着搔抓喉咙。
感觉到冰冷的手触摸额头。仅仅一瞬间呼吸突然轻松了,黑暗趁机流入,来不及抵抗佳乃的意识已经被吞没。
*
嘈杂声扰乱睡意,茜醒了过来。
激烈雨声中隐约听见木头啪嚓啪嚓的爆裂声。茜看向帷幕外头,潮湿的空气流入帷幕内。树木间的黑暗中可见到零星火苗。茜惊讶跳起,跌撞跑出帷幕外。
照理应该轮班睡觉的火护众,却没见到半个人的身影。
从那之后,灭火工作持续到日暮时分。侵蚀山区的野火因为降下的大雨而勉强平息,但化生播撒的火非比寻常,只要燃烧几刻钟,就能够将整个山坡化为焦土。
雨势越发激烈,但村民们却连仓库也不愿出借,火护们只好在村子附近的林子里扎营露宿,彻夜留守,避免火灾再起。
——化生的火种果然还留着。
化生的体毛与肉片等也能够引发火焰,因此十分危险——伊月曾经告诉过茜。
——明明已经下雨了……
——却还在延烧。
茜双手撑在湿漉漉的土地上站起身,摇摇晃晃往远处的火焰走去。她莫名感觉脑袋好轻。
这才注意到这两天挂着铁环的长发绳不见了。
——啊啊,对了。
——伊月姐姐走掉了。
突然,茜的眼泪差点流下来。
越靠近房舍,越能够清楚听见对话的声音。男人崩溃的哭喊声、年轻斧众气喘吁吁断续念着镇火祭文的声音、斧头击断柱子的声音、幼子撕裂布匹般的尖锐哭喊声。
「只好连隔壁两间一起毁了。」
「笨蛋!别放弃!快点传水来!」
也听到了矢加部的喝斥声。
「你们、都是你们的错!」
「把我的家人还来!」
「别碰我们家!」
与咒骂声一同抛出的某个东西打中了矢加部的额头。矢加部只是稍微皱了一下脸,又继续下指示。
村民们开始纷纷朝火护们投掷东西。白色的火护装束逐渐变脏。
——是肥料。
——怎么可以做出这么过份的事。
茜蹲在光秃秃的坡道上紧咬下唇,双手捂住耳朵,冰冷的雨水流下脖子。
——我受够了。
——火护明明是来帮助大家的。
「滚!再来就杀了你们!滚!」
「不快滚,看我揍死你们!滚!」
村民们以方言叫骂,听不懂的内容从耳朵和指间流入。
——我受够了。
——如果我说不想当御明的话……
——培养我的长谷部大人……会怎么说呢?
——我想回去。
——好想回村里去……
把脸埋进双腿间的茜突然感觉到地面隐约摇动。
仿佛被一股巨大力量牵引,茜转过头。村子边缘能看见稀疏几间屋子,在那后面是被大火无情烧光的焦黑斜坡。大雨持续拍打地表。
脚下再度震动。
一股寒意——不祥的预感和雨水一起透过背后传来。
茜站起身,脚下好几次被泥泞路绊到,差点跌跤,一边往坡下村子跑去。推开村民们,来到火护们聚集的地点。
「矢加部大人!矢加部大人!」
身穿白色装束的巨大身体转头。
「山、山!山!」
茜的舌头转不过来。
「快、快坍方了!」
火护们个个露出惊讶之色。
「怎么可能?你在说什么,不过是这点小雨。」
「这小鬼!」
在村民们责备下,茜吓得动不了,但矢加部听到了。化生的火连山林树木的树根也烧了,地盘不稳之际又遇到这场大雨——
「跟上!」
白衣火护们排成两列推开村民们跑出去。
就在这时候,轰然声响震撼了大地。深黑的山坡表面看来像在挣扎。崩塌声膨胀,等到完全掩盖过雨声时,茜的眼睛清楚见到光秃秃的山坡上,岩石与树干残株被吞没,泥水奔流。
「房子会被掩没!」
村民之中有人大喊。
土石流的前方瞬间来到靠近山脚的三户人家。房舍仿佛在河川中漂流的木片般,轻而易举就被冲刷滑下斜坡。
「好壮观。」
「喔、喂,快走!」
村民们总算也跟着跑进雨中。茜也被人群推挤着在湿草上跑向山脚,一下子连脚踝也陷入泥水中了。
越过三个斜坡来到山边,茜看见三间屋子被土石流掩埋了一半,只露出倾斜的屋顶。还能保有原形实属不可思议,不过那大概是因为三间房子是一起遭到挤压滑动的关系。
火护众里有个浑身泥泞的小个子男人,他脸色苍白,牙间发出喀喀声响。还有头上流血倒下的女性,以及两名小孩。他们逃离快速,所以身上不太脏,他们抱着彼此颤抖着。
「冷静点,已经不要紧了。」
矢加部安慰着男子。
茜再度感觉到后面头发竖起般的预感,于是凝视着山上的黑暗。
——我能听见。
流水挖凿土壤的声音。
水侵入岩盘一点一点挪移的声音。
「喂,会不会再来一场土石流?」
「再来场大的,恐怕连我家也有危险。」
「不会吧。」
不安的声音在村民间蔓延开。茜认为他们的不安很正确。
——刚刚那个土石流连剩下的树根都冲刷下来。
——下次可不只是冲毁三间房子就了事。
斜坡下正是房舍密集区,避免不了土石流直接冲击。
「矢加部大人,这里很危险……」
「我知道。各位,快往高台逃!茜大人也是,快点。」
这时候,矢加部身后传来尖锐的叫声。
「儿子还在里、里面!他、他的脚被夹住,逃、逃不出来!快来人啊!」
从被土石流冲走的屋子里逃出来,一身泥泞的男人总算回神,大声喊叫,紧紧抓着矢加部装束的下摆。
「快、快点!求求你!等一下又会坍方了!」
「只有一个人?还有其他人在里头吗?」
「只、只有一个。拜托、求求你……」
矢加部点头,转向斧众们说了些什么。
「什么!」
「领头,你说真的吗?」
「别问那么多!快点行动!散!」
戈众、斧众随着号令同时散开。朝坍方的屋子前进的只有矢加部和束头役两人。
两人从扭曲变形的房子门口进去后过没多久,又传来地鸣声。村民们开始惨叫。
「要塌了、要塌了!」
「快逃!」
——矢加部大人!
茜蹲在雨里对着坍方的房子无声呐喊,雨声混杂着土石断续的崩塌声。
「咿啊啊啊啊啊啊,救命啊!」
「来了、下来了!」
众人潮湿的脚步声散开远去。茜动弹不得。旁边只剩下那位恳求矢加部帮忙的男人,与茜一样跪在泥地中颤抖。砂粒和雨水一起落下拍打茜的脸,明知道必须逃走,脚却使不上力气。
这时候——
地鸣声越来越尖细,最后埋进雨声中,听不见了。
「……停、停下来了吗?」
茜小声说完,旁边的男人如呓语般回答:
「不,土石流不可能停止,应该是泥水在哪里积住了,马上会有更猛烈的一波下来。啊啊,快点、快点!」
如男人所说,眼前光秃秃的山在茜看来,好像就快要倒向自己。
这时有个白影从家门口爬出,茜旁边的男人跳了起来。
是束头役。他的怀中抱着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子。
「喔、喔喔。」
男人大喊跑近。小孩似乎受伤了,无法自己行走,但一认出父亲,马上紧抱上来。
「虎助,你没事,虎助!」
「……父亲,对不起。」
「他的脚骨折了。快点离开这里去治疗。」
束头役说。父亲想到什么而猛然抬头。
「……另、另一位、刚才那位……」
「领头还在屋里调查建筑物结构。好了,你们快逃吧!」
「为、为什么?你们如果不快点逃走……」
这时,无数脚步声踏着泥水而来,同时听见士气激昂的叫喊声。茜仿佛在梦中似的转过头。
黑暗中清一色白色装束——斧众——排成一列,六名男人肩膀上扛着长而巨大的树干,不对,不是树干部分而已,而是枝叶都还在、刚砍下来的整棵树。茜注意到那是斧众为了平息森林大火时砍下的树。
——要做什么……
「你、你们打算……」
抱着孩子的男人说出了茜的疑惑。
「搬过来!打进去!」
矢加部的声音响起。庞大的身躯从快要被土石压垮的屋子门口爬出来,火护装束弄得漆黑。
「你们还在做什么,快离开啊!」
男人顶撞矢加部。
「抱歉,我要借用你们家分流土石流。」
「什——」
「再这样下去,底下的村落会被吞没。以树干固定房子,将土石流分流为二。不晓得来不来得及,你快点告诉下面的人往梯田高处逃走。」
听见矢加部的话,男人张着口僵了一会儿。
茜也是同样心情,忍不住想怀疑他是不是疯了。
茜马上就明白了矢加部的想法。最先被土石流冲毁的三间房子固定在一处,现在像箭矢刺向山坡般,下半部埋在土里。接着再以树干补强——最后大量砂土与泥水从山上坍落而下,袭击村庄——这时这三间房子正好像破浪的船头,将大浪一分为二——
——可是,这种事……
——这样子……
「这种蠢事怎么可能办到!」
男人的叫声几乎掺着泪。
「不试试看,怎么会知道!」
「根本不晓得土石流什么时候会冲下来!搞不好在你们做那种事的时候就来了!」
「来了就等来了时再说。」矢加部身后的其中一名戈众开口。
「你、你们、你们疯了吗?为什么、为什么愿意做到那种地步……」
黑暗中照理说应该看不见矢加部的表情,但茜却确实看见了。矢加部那张笑容,茜永远不会忘记。
「因为我是火护。」
矢加部牵动着鼻头上的十字旧疤说。
巨大身躯背对着茜。茜的耳里轰轰作响,四周的一切突然感觉好远。矢加部指示斧众的声音、男人抱着儿子经过茜旁边跑下斜坡的潮湿脚步声、还有轮流出线的几名火护的脚步声。他们把搬来的第二棵树插入被掩埋的屋子与土石之间,扛着大槌的戈众回来。奇妙的宁静覆盖住茜的世界,只有槌子敲打树干的声音异常清楚回响。
没有雨声,只有冰冷的针不断刺着全身,融化后消失。
浑身湿透的茜缩成一团蹲着,没有任何人发现。
——我为什么这么渺小。
茜边想着,边感觉自己的身体逐渐冷透。
——什么也办不到。声音发不出来,脚也动不了。
「人手不够!」
「还需要搬五、六棵过来!」
「那样子就没有人手可以打桩了。」
「好了,别说废话!」
火护们的声音空虚回响。
[IMG]m/albums/ac215/ZHYDxxh2/Ig[/IMG]
空气越来越刺骨,脚下的大地还在隐隐作痛。包含了雨水而变重、脆弱的土地焦急地想要获得解放。
——对了,反正也赶不及。
——大家,会被土石流淹没。
茜能够清楚描绘出那副光景。土石流压垮快要崩塌的屋顶,将火护众一个不留地吞没,最后连自己的视线也被掩埋——
茜一开始没注意到那个微弱的声音。
茜宛若沉没在轻雾之中的意识逐渐晴朗开阔。雨声痛击着耳朵,其中还有模糊的、但数量众多的——脚步声。
——斧众已经回来了吗?
——不对,好奇怪。
——为什么这么多人……
她转动僵硬的脖子回过头去,眼里看见爬上坡来的成群火炬,接着看到的是好几个、好几个人影。
不是火护众。
注意到这点的茜差点叫出来。
举着火炬、拿着槌子和锄头、几个人一起搬运树干的,全是村里的男人。带头的是儿子刚刚才被救出的男子。
——为什么?
——为什么大家会……
茜的手用力捂着嘴,想要压抑住涌上心头的某种情感。
「你们……」
在她旁边的矢加部开口。
「怎、怎么可以全交给外人动手!」
「这是我们的村子啊!」
「没错。」
「动手喽!」
大批村民跑过茜的身旁,仿佛要压过逐渐逼近的地鸣。矢加部沙哑的嗓音大喊,槌子的声音高响。
「快点!」
「再往右边一点,那边全是泥,再打深一点!」
「多拿点绳子过来!」
在风雨中激烈摇晃的火把火光中,众多男人们的影子舞动着。
茜站了起来,膝盖在颤抖。
她不断喘气,发出不成语言的声音,连滚带爬跑下斜坡。擦擦被泥巴和眼泪弄脏的脸跑着。远远的后方,在逐渐增强的雨声中,能仍清楚听见镇火祭文,不只有火护众的声音,还混杂了村民们不熟练的声音,槌子也配合着咚咚作响。
在斜坡半路上转回头,火护的背影和村民的背影全被雨水和泥巴弄得湿漉漉,难以分辨。茜在他们背后因为预感到山崩而浑身颤抖。
茜在祈祷。
她只能够祈祷。
也为只能够祈祷的自己感到悲哀。
地鸣开始时,男人们纷纷从村子边缘跑过来。茜待在最高的梯田田埂上。四周是从家里逃出来的老人、妇女、小孩,他们靠在一起盖着布遮雨。
「孩、孩子的爹快点、快点!」
「水来了!啊、啊唔!」
女性们以近乎惨叫的声音呼唤丈夫、儿子、父亲。像老鼠般湿淋淋的人影一个接着一个从狭窄的坡道跑上来。
「情、情况怎样了、房子?」
「我们尽量做能做的事了,不过地桩不够,可能会被冲走。」
一个男人气喘吁吁地回答。
茜在跑上坡道的人影中找寻火护装束。奇怪,一个也没有。不管是戈众或斧众都不在。
「火、火护呢?」
茜扯扯回来的其中一名男人的袖子问。
男人们也目瞪口呆的回头看向村边、斜坡边缘。
「那些朝廷的人呢?」
「还没回来。」
「不会吧?」
最后回来的那群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这下可糟了,那些人全都还在那边。」
「你说什么?」
茜的眼前变得一片黑。
「他们说支架还不够,还待在村里。」
「他们该不会打算以人力支撑吧?」
「他们疯了吗?」
一阵强烈冲击由下往上冲,所有人看向光秃秃的山坡。(插花:这就是男人啊……在此祝愿目前身处抗洪救灾第一线的军民们平安无事……)
茜站在梯田田埂上看着崩塌的山块随水流滑下,听见几声惨叫。仿佛待在瀑布底下时听到的轰然巨响掩埋山谷,岩石、土块与砂粒蕴含在丰沛狂暴的水流中,朝着村庄落下。
简直就像是柴刀刀刃一般。
以楔子状打入地面的粗树干,以及原本应该是房舍的废弃物——男人们在雨中建筑的要塞正面迎向土石流,却没有丝毫晃动。由茜所在的远处梯田上能够清楚看见,土石流被要塞分割成左右两条。
村民们之间同时响起野兽咆哮般的欢呼声及尖叫声。土石流仿佛头部被撕裂成两边的大蛇,不断推倒沿途中的树木,贯穿田埂,往谷匠流去。
「啊啊,房子……」
「拜托……」
风雨变得更加剧烈。地动、水流声、一切全被暗雨遮掩过去。缩成一团的女孩子之中,一人、又一人站了起来。
「过了……吗?」
「我们的家——」
「变成什么模样了?」
茜侧身缓缓走下湿滑泥泞的斜坡往村里走去,几个村民也跟着她一起下去。在雨声下仍能隐约听见水流的声音。最后他们在黑暗中看见房舍的轮廓。
「平安无事!」
「喔喔。」
「没有被土石流冲走。」
「房子还在!」
土石流凿开田地、将桑树连根拔起,从村子这头贯穿到那头,现在变成了一条泥水川。水面处处可以看到的是从山上滚落的尖锐岩石。一户挨着一户排列的房舍虽然被水冲刷底部,仍稳稳伫立着。
听着背后村民的欢呼声,茜下坡时被漂流而来的树根绊倒,又爬上斜坡。
——大家……
——怎么会这样。
「那些官!」
「还在里面!」
忍不住膝盖疼痛而停下脚步的茜,被一个接着一个的男性村民超越。
雨声——稍稍变弱。
要塞几乎被压垮。几根树干做的巨大桩子突破几乎失去原样的茅草屋顶,如骨头般突出。门被软滑的泥土掩埋,几乎看不见。
「啊、啊啊。」
「他们要我们快逃,自己却——」
男性村民们愕然伫立,甚至有人跪倒在泥地上。
「这些蠢蛋,为什么要逞强……」
「这是……」
男人们的声音突然停住。
所有人凝视着压扁的要塞。
不是多心,茜也清楚听到了。
如气泡般从泥中浮上来的微弱——好几个声音——古老言语和吟唱。
是镇火祭文。
「还……」
「还活着!他们还活着!里面!」
啵咕,原本是房门位置的泥泞下沉,首先是戈尖、戈柄,再来是可靠的手臂,戈尾插在土里,把身体用力拉起。洞穴中可看见有十字疤痕的脸。男人们欢呼着跑上前。
「还以为你们死定了!」
「害我们很担心!」
「我们没事,我们受过锻炼,不一样。」
「拉你们出来!抓住!」
在男性村民伸出援手帮忙下,火护众一个接着一个从泥土底下被拉出来。看到他们时,茜心中隐忍的东西溃堤,泪流不止,当场在斜坡泥水中跪下,一直看着最后一位火护被拉出来。
——什么也办不到。
——只能够看着。
——什么也……
——什么也……
雨势逐渐减弱,取而代之的是开始刮起冰冷的风。寒风冻结了茜的眼泪。男人女人们的声音简直像其它人的心跳般清楚、温暖地回响着。
大雨停止时已经是黎明时分。
营火的烟缓缓升上逐渐发白的夜空中。大家把没弄湿的柴薪全部收集起来,烧起盛大的营火。插在地面的戈沿着营火四周围成一个圆,在戈与戈之间摊开挂着的是十几件白色装束。
每个火护几乎裸着身体、披着草席烤火。在稍远处的茜从头到脚盖着被子,打着哆嗦看着男人们可靠的背影。
「最好先回京都一趟。」
束头役说。矢加部那大熊模样的影子摇晃。
「派戈众去搜寻中宫就好。」
「可是要怎么找?」
「应该有留下痕迹吧。」
「恐怕被这场雨洗去了。」
在木柴啪嚓爆裂的声音中,茜很难听见火护小声的对话。
「伊月那笨蛋。」
「跑去追那怪物……恐怕凶多吉少了。」
听到这话,茜僵住了。
——伊月姐姐。
「可是没有其他帮手,再说丰日大人也不在。」
「伊月她——」
「只有抛下她不管了。我们……无能为力。」
——什么也办不到。
——什么也……?
茜感觉到一阵寒意而缩起脖子,肩膀颤抖。
并非因为冷。
——什么也,办不到。
张开自己的双手,凝视着小小的手掌心。
右手轻轻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火目式的热度直接传到手上。
茜站起身,被子从她肩膀滑落。湿淋淋的水晶众经风一吹,感觉更加冰冷。
她走近在营火逆光下看来像是漆黑墙壁般的矢加部背后。
「矢加部大人。」
严肃的脸转了过来。
「……茜大人,待在火旁边比较好,才不会感冒喔。」
茜摇摇头继续说:
「我们不追上伊月姐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