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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片星空-那片海

_6 桐华(当代)
  吴居蓝的表情很茫然,显然根本不知道《暮光之城》和《来自星星的你》究竟是什么玩意,又和他有什么关系。
  “《暮光之城》是讲吸血鬼的电影,《来自星星的你》是讲外星人的电视剧,你肯定想象不到全世界有多少女人是它们的脑残粉。现在的女孩子可不是《白蛇传》那个年代的人了,一见妖怪不是怕得要死,就是喊打喊杀,大家现在都巴不得遇见妖怪、吸血鬼和外星人。对女孩子而言,‘男朋友不是人’绝对比‘男朋友是高富帅’更有诱惑力……”
  呃……我刚才说了什么,好像说了“不是人”,这算骂人的话吗?我立即闭上了嘴巴。
  我看着吴居蓝,吴居蓝也看着我。
  我张了张嘴,却觉得任何语言都难以表达我此时的心情。我干脆不说了,身子往前探,一手撑在礁石上,一手伸向吴居蓝,用行动表明——我不怕你!我想要你!
  吴居蓝看着我,一动不动。
  我的手在吴居蓝面前固执、安静地等待着。
  良久后,吴居蓝迎着我的视线,慢慢地抬起了浸在海面下的手,却不是想握住我的手,而是想让我看清楚,我想握住的手究竟长什么模样。
  我的呼吸一滞,连瞳孔都猛地收缩了一下。
  银色的月光下,一串串水珠正从他的指间坠落,本该是一幅很温柔唯美的画面,但现在只会让人感觉到震撼和恐怖。
  他的整个手掌都被蓝黑色的细密鳞片覆盖,看上去像金属一般冰冷坚硬。手背上暴起五道筋络,凸显着可以摧毁一切的力量。五指细长,指甲尖锐锋利,犹如五根钢针,很容易就能刺穿猎物的要害。指间有相连的蹼,手掌完全张开时,几乎是正常人的两倍大。
  客观地评价,与其说这是一只手,不如说这是一只猛兽的利爪。
  我非常震惊,甚至本能地畏惧,但是,当我逃避地去看利爪的主人时,吴居蓝平静深邃的双眸,也正在细细观察我的反应。我意识到我的任何一丝反应都有可能伤害到他,立即平静了下来。
  我再次把目光投向他抬起在月光下的手,仔仔细细地看着。再一次,我肯定这是一只可以撕碎一切的猛兽利爪,但是他那么小心翼翼,连靠近我都会怕吓到我,就算它是猛兽的利爪又如何?这只利爪根本不会伤害我!
  我凝视着他,固执、安静地伸着手。
  我看清楚了我将要相握的手长什么样,我依旧确信——我不怕你!我想要你!
  沉默地对峙。
  终于,吴居蓝慢慢地把手伸向我,他的速度非常慢、非常慢,就好像唯恐我没有机会反悔和逃走。当两人的指尖即将相触时,他停住了,还在给我反悔和逃走的最后机会。
  我等得不耐烦起来,不管身前就是汪洋大海,使劲一探,抓向了他的手。他一惊,尖锐的指甲猛地缩回了手指里。我抓了个空,身子摇晃,眼看着就要摔下礁石,他握住了我的手,轻轻一撑,让我稳稳地趴在了礁石上。
  我立即反握住了他的手,没有温暖柔软的感觉,而是冰冷的、坚硬的,一如我的想象。
  我凝视着他,握着他的手,一点点用力,把他往我身边拉——我想和你在一起,不害怕,不勉强,更不会后悔!
  他随着我的牵引,慢慢地游到了我身边。
  我对他展颜而笑,他静静凝视着我的笑颜。
  这一刻,我们眼里的光辉,令五十二年来最美的月色都暗淡了几分。
  我趴在礁石上,吴居蓝浮在礁石旁的海水里,两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我一直看着吴居蓝,直到看到吴居蓝都好像有点不好意思,微微垂下了眼帘。
  我担心地问:“你不能说话是被那四个人伤到了吗?”
  吴居蓝点点头,又摇摇头。
  “一半是因为伤,一半是因为别的?”
  吴居蓝点头。
  我想了想说:“因为你变回了……鱼身?”
  吴居蓝微微一笑,似乎在表扬我聪明。
  这又不难猜,他能下半身和人类不一样,舌头或气管那些发声器官和人类不一样不是很正常吗?
  我问:“上个月的月圆夜,你一整夜都消失不见,是不是因为……和现在一样了?”
  吴居蓝点头。
  “哦——那你是不是每个月的月圆之夜都会变回鱼身?”
  吴居蓝点头。
  “好神奇!”我难以想象两条腿变成一条尾巴,一条尾巴又变成两条腿的情景。
  “你昨天晚上说腿突然抽筋不能动了,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吴居蓝点头,指了指天上的月亮。
  我明白了,五十二年来最异常的月亮引发了他身体的异常。
  “你什么时候变回人身?月亮落下,太阳升起时吗?”我记得他上次应该是在日出后才出现的。
  吴居蓝点头。
  我看看天上的月亮,对他说:“我陪你一起等。”
  吴居蓝指指我的湿衣服,示意我先回去。
  我摇头,“不要!我还没听到你亲口对我说……反正我不回去,这会儿没有风,天气并不冷。我身体很好,从小到大几乎没生过病,你不用担心。”
  我说着不冷,实际不仅冷,还很饿。突然,我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掏啊掏,掏出一袋巧克力,放在礁石上。
  我一只手握着吴居蓝,舍不得放开,想只用另一只手撕开塑料纸袋,却显然有点困难。
  吴居蓝的指尖从袋子上轻轻划过,塑料袋就裂开了。
  我拿起一块,递到吴居蓝嘴边。他愣了一下,微微张开嘴,用舌头把巧克力卷进了嘴里。
  我心如擂鼓,咚咚地加速跳起来,却装作若无其事,拿起一块巧克力,塞进嘴里,感觉到指尖的濡湿,一块普通的巧克力被我吃出了千滋百味。
  月亮渐渐西沉,吴居蓝指指不远处的峭壁,示意他要离开一会儿。
  “是要……变回双腿了吗?”我问。
  吴居蓝点头。
  虽然我很想陪着他,但这应该是一件很私密的事,就像人换内衣时,肯定不会喜欢有人旁观。
  我轻声说:“我等你,你有事就……随便发出点声音,或者拿石头丢我。”
  我恋恋不舍地松开了手,吴居蓝对我安抚地笑笑,倏的一下就无声无息地沉入了水底。
  我努力往水下看,却什么都看不到。吴居蓝在我面前一直速度非常缓慢,但显然他真实的速度是快若闪电。
  海潮还没有完全落下,我所在的礁石又在大海的最里面,四周的水很深。我克制着恐惧,手脚并用地站起来,向吴居蓝刚才指的山崖眺望着。
  月亮落下、太阳还未升起的一刻,天地间十分黑暗。我孤零零一人站在礁石上,几乎什么都看不清,正觉得紧张害怕,就听到了隐隐约约的歌声传来。
  发音和旋律都很奇怪,完全听不懂在唱什么,可就是说不出的美妙动听。天籁般的歌声,都不像是用耳朵去听见的,而是每一个毛孔、每一寸肌肤都能听见,直接钻进身体,和灵魂共鸣。
  是吴居蓝在唱歌!
  他猜到我会害怕,用歌声告诉我他就在我身边。
  被爱护珍惜的感觉让我几乎落泪,心情变得安宁平静。
  天空渐渐透出朦朦胧胧的光芒,将海面照亮。
  我看到山崖下的海水有点泛红,想着今天的日出应该是红霞满天,十分好看。可惜这边的海滩是朝西的,看得见日落,却看不到日出,我只能根据天亮的程度判断太阳是否升起了。
  连绵不断的海浪声中,我突然发现,那美妙动听的歌声消失了,因为它太过温柔,离去时犹如朝云散、晨露逝,竟让人一时间没有察觉到。
  我有点慌了,探着身子,手拢在嘴边,朝着山崖的方向,大声叫:“吴居蓝!”
  “我在。”
  声音就在我脚下,我惊喜地低头看去。
  吴居蓝从海水里冉冉浮起,手一撑,翻坐到了礁石上。
  我快速地扫了一眼,确定是两条腿,就不好意思再看,视线迅速上移。他穿着湿漉漉的黑色短裤、白色T恤,正是前天晚上他失踪前穿的衣服,可是昨天晚上,他明明什么都没有穿。
  看到我困惑地打量他的衣服,吴居蓝说:“我把衣服藏在了珊瑚洞里,要不然上岸前又得想办法去偷衣服。”
  我想起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滑稽打扮,不禁笑起来,“原来那些衣服是你偷的,难怪那么混搭呢!”
  “不过这次是匆忙间跳下海的,鞋子只剩下一只,手机也坏了。”吴居蓝晃了晃两只还泡在海水里的脚,左脚光着,右脚趿着人字拖。
  我看看凹凸难行的礁石滩,把身上的外套脱下来,递给他,“用这个包着脚,等回家后再去买双新鞋。”
  吴居蓝用我的外套包了个很利落的“贴脚鞋”,我怀疑他以前做过这事。
  我担心地问:“你刚刚才……走路不会有事吧?”
  “没事。如果很长时间没来陆地上,需要适应一下,这次没事。”吴居蓝站了起来,看上去一如常人,没有丝毫异样。
  两个人面对面站着,不大的礁石,显得有点局促。
  突然间,我们好像得了失语症,谁都不说话,只是看着对方。
  过了一会儿,我声音不大,却一字字很清晰地说:“我的心意没有变。”
  吴居蓝说:“你以后会后悔的。”
  “那是以后的事情,现在要我放弃,我会现在就后悔,而且你不是我,不要替我做判断。”
  吴居蓝沉默,不言也不动。
  山不就我,我去就山!我脚尖动了动,往前蹭了一点,又往前蹭了一点,直到几乎贴站在了吴居蓝身前。
  吴居蓝仍然不言也不动。
  我湿淋淋地站在清凉的晨风中,也不知道究竟是心冷,还是身冷,我开始打哆嗦,越打越厉害,整个人抖得几乎像筛糠。
  我声音颤抖地说:“吴居蓝,你答应了我、我的!”
  吴居蓝不说话。
  “吴居蓝,你、你……是不是非要看着我快淹死了,才会来抱我?”
  “你太冷了,我们回去!”吴居蓝转身想走。
  我毫不犹豫地向着大海跳了下去,人都已经到了半空,吴居蓝跃起,快若闪电地抱住我,在空中转了一个圈,稳稳地落回到了礁石上。
  他刚想放手,我说:“我还会跳的!但你可以选择不救,让我淹死好了!”
  吴居蓝被我气笑了,“沈螺,我从没有见过像你这么脸皮厚的女人!”
  “现在见到了,也不晚!”
  吴居蓝冷冰冰地说:“可惜,从来只有我威胁别人,没有别人威胁我!你想跳就跳吧,反正淹死的是你,不是我!”吴居蓝放开了我,转身就走。
  我盯着他背影看了一瞬,转身就跳进了海里。
  虽然往下跳时,我已经给自己做了各种心理准备,可我对水的恐惧已经深入骨髓,身体刚入水,就不受控制地开始痉挛,像块石头般沉向海底。幸亏吴居蓝在我落水的一瞬就跳了下来,动作迅疾地抓住了我,带着我浮出水面,跃到了礁石上。
  我趴在他的胳膊上,一边咳嗽,一边说:“你以前……不接受威胁,是因为你没有把那个人放到心里。可惜,你现在把我放进了心里,就只能接受我的威胁了!”
  吴居蓝沉默不语,没有否认,也没有再试图放开我。
  我喃喃说:“我知道前面的路很艰难,也许远远超出我的想象,但是,至少这一刻,请让我知道你的心意。我只想知道,我没有感觉错,你也有那么一点点喜欢我。”
  碧海蓝天间,初升的朝阳下,吴居蓝第一次把我紧紧地搂在了怀里。双臂越收越紧,勒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肋骨都觉得痛,却让我第一次真实地感受到了他对我的感情,我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恍惚间,我觉得,他不是只有一点点喜欢我,而是很多很多,就像白雪皑皑的山峰,虽然表面全是坚冰,可在地底深处,翻涌的却是滚烫的岩浆。
Chapter 10如何打败时间
  你在楼下,凭栏临风。我在楼上,临窗望月。两处断肠,却为一种相思。
  我和吴居蓝从山上下来时,远远地就看到院墙外竟然架着一个梯子,院门虚虚地掩着。
  我怒了,这些贼也太猖狂了吧!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我随手从路旁捡了根结实的树棍,冲进院子,看到人就打。
  “哎哟——”江易盛边躲边回头。
  我傻了,立即把棍子扔掉,“我……以为又是小偷。你怎么翻到我家里来了?”
  江易盛怒气冲冲地说:“我怎么翻进了你家里?你告诉我,你怎么不在家?我打你手机关机,敲门没有人开门,我当然要翻进来看一下!你不是和我说你会在家睡觉吗?出去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不知道我会担心吗?”
  我抱歉地说:“我的手机掉进海里了,接不到你的电话,也没有办法打电话通知你。”
  “那你出门时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出门时手机总没有掉进海里吧?”
  我心虚地说:“对不起,我去找吴居蓝了,怕你会阻止我,就没告诉你。”
  “我能不阻止你吗?黑灯瞎火的,你能到哪里去找人?我从来没有反对过你去找吴居蓝,但你首先要保证自己的安全。我告诉你,就算吴居蓝在这里,他也得阻止你!”
  我求救地回头去看吴居蓝,吴居蓝却倚着院门,凉凉地说:“骂得好!”
  江易盛这才看到吴居蓝,愣了一愣,惊喜地说:“吴大哥,你回来了?”
  吴居蓝微笑着,温和地说:“回来了。”
  江易盛看到他脚上包着我的外套,关心地问:“你脚受伤了?”
  “没有,丢了一只鞋子。”吴居蓝说着话,坐到厨房外的石阶上,解开了脚上的外套。
  江易盛放下心来,对我惊讶地说:“没想到,你还真把吴大哥找回来了。”
  没等我得意,吴居蓝说:“没有她,我也会回来的。”
  我瘪着嘴,从客厅的屋檐下拿了一双拖鞋,放到吴居蓝脚前,转身进了厨房。
  江易盛对吴居蓝说:“你平安回来就好。那四个歹徒……”
  “我跳下海后,他们应该逃走了。”
  江易盛满面震惊地问:“你从鹰嘴崖上跳下了海?”
  “嗯。”
  从鹰嘴崖上跳下去竟然都平安无事?江易盛不敢相信地看我,我耸耸肩,表示我们要习惯吴居蓝的奇特。
  江易盛问:“要报警吗?”
  吴居蓝说:“算了!”
  江易盛默默地想了下,觉得只能算了。吴居蓝的身份有点麻烦,而且那些人没有造成实际伤害,就算报了警,估计也没多大用处。
  吴居蓝看到我在厨房里东翻西找,他说:“你先去把湿衣服换了。”
  我拿着饼干说:“我饿了,吃点东西就去换衣服。”
  吴居蓝对江易盛说:“我去做早饭,你要早上没吃,一起吃吧!”
  我忙说:“不用麻烦,我随便找点吃的就行。”
  吴居蓝淡淡说:“你能随便,我不能。”
  我被吴居蓝赶出厨房,去洗热水澡。
  等我洗得全身暖烘烘,穿上干净的衣服出来,吴居蓝已经做好三碗阳春面,还熬了一碗姜汤。
  我把一碗面吃得一点不剩。
  吴居蓝问:“昨天你没好好吃饭吗?”
  江易盛冷哼,张嘴就要说话。
  桌子下,我一脚踩到江易盛的脚上,江易盛不吭声了。
  我端起姜汤,笑眯眯地说:“是你做的面太好吃了。”
  吴居蓝面无表情地说:“如果你不要用脚踩着江易盛,这句话会更有说服力。”
  我大窘,立即乖乖地把脚缩了回去。
  江易盛哧哧地笑,“小时候,我们三个,人人都认为大头和我最坏,可我们是明着嚣张坏,小螺是蔫坏蔫坏的,我们干的很多坏事都是她出的主意。”
  我振振有词地说:“那些可不叫坏事,那叫合理的报复和反抗。”谁叫我斗争经验丰富呢?从继父斗到继母,小小年纪,就学会了曲线斗争、背后捅刀。
  江易盛微笑着看了我一会儿,对吴居蓝说:“我十一岁那年,爸爸突然精神病发作,变成了疯子。这成了我人生的一个分水岭,之前我是多才多艺、聪明优秀的乖乖好学生,老师喜欢、同学羡慕;之后大家提起我时都变得很古怪,老师的喜欢变成了怜悯,同学们也不再羡慕我,常常会叫我‘疯子’,似乎我越聪明就代表我神经越不正常,越有可能变成疯子……”
  我打断了江易盛的话,温和地说:“怎么突然提起这些事?”
  江易盛朝我笑了笑,继续对吴居蓝说:“从小到大我已经习惯了被人赞美、被人羡慕,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么急剧的人生意外,变得寡言少语、自暴自弃。被人骂时,只会默默忍受,想着我反正迟早真的会变成个疯子,什么都无所谓。那时候,我妈妈很痛苦,还要带着爸爸四处求医,根本没有精力留意我;老师和同学都认为发生了那样的事,我的变化理所当然,只有一个从来没有和我说过话的同学认为我不应该这样。她骂跑了所有叫我‘疯子’的同学,自说自话地宣布我是她的朋友。我不理她,她却死皮赖脸地缠上了我,直到把我缠得没有办法,不得不真做她的朋友。她带着我这个乖乖好学生做了很多我想都不敢想的事,还煽动我连跳了三级,我觉得我已经疯了,对于会不会变成疯子彻底放弃了纠结。”
  江易盛笑嘻嘻地问吴居蓝:“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吧?就是那个现在正在死皮赖脸地纠缠你的女人!”
  我说:“喂!别自言自语当我不存在好不好?”
  江易盛收敛了笑意,对吴居蓝严肃地说:“对我而言,小螺是朋友,也是亲人;是依靠,也是牵挂。我非常在乎她的平安。飞车抢劫、入室盗窃、深夜遇袭,已经发生了三次,如果这些事和你有关,请不要再有第四次!”
  我用力踩江易盛的脚,示意他赶紧闭嘴。江易盛却完全不理我,一直表情严肃地看着吴居蓝。
  吴居蓝说:“我现在不能保证类似的事不会发生第四次,但我可以保证不管发生什么我一定在场,小螺会平安。”
  江易盛深深地盯了吴居蓝一瞬,笑起来,又恢复了吊儿郎当不正经的样子,一边起身,一边说:“两位,我去上班了!听说医院会从国外来一个漂亮的女医生做交流,你们有空时,帮我准备几份能令人惊喜的情人套餐,我想约她吃饭。”
  我忙说:“神医,记得让你朋友帮忙继续追查那两个小偷。”
  “知道。”
  目送着江易盛离开后,我对吴居蓝说:“江易盛刚才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我们现在也只是猜测这三件倒霉的事应该有关联,不是偶然事件。”
  吴居蓝说:“你们的猜测完全正确。”
  我惊讶地问:“为什么这么肯定?”
  “你上次说,抢你钱的人手上长了个黑色的痦子?”
  “是!”我伸出手大概比画了一下那个痦子的位置。
  吴居蓝说:“在鹰嘴崖袭击我们的那四个人,有一个人的手上,在同样的位置,也长了一个痦子。”
  没想到这个小细节帮助我们确认了自己的猜测,看来三次事件真的是同一伙人所为,他们肯定别有所图。
  我小心翼翼地问:“吴居蓝,你以前……有没有很讨厌你、很恨你的人?”
  “有!”吴居蓝十分肯定坦白。
  我心里一揪,正想细问,吴居蓝又说:“不过,他们应该都死了。”
  我失声惊问:“死了?”
  “这次我上岸,第一个遇到的人就是你。待在陆地上的时间有限,认识的人也很有限,除了周不闻,应该再没有人讨厌我了。”吴居蓝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可不想和他讨论这事,赶紧继续问:“那以前呢?”
  “我上一次上岸做人,我想想,应该是……公历纪元1838年,本来想多住几年,但1865年发生了点意外,我就回到了海里。”吴居蓝轻描淡写地说:“那次我是在欧洲登陆的,在欧洲住了十几年后,随船去了新大陆,在纽约定居。就算那些仇恨我的人有很执着的后代,也应该远在地球的另一边,不可能知道我在这里。”
  我风中凌乱了,整个人呈石化状态,呆看着吴居蓝。他说一八、一八几几年?欧洲大陆?新大陆?他是认真的吗?
  吴居蓝无声叹息,“小螺,我说的都是实话,这就是我。我不是合适的人,你应该找和你般配的人做伴侣……”
  我脑子混乱,脾气也变得暴躁了,“闭嘴!我应该做什么,我自己知道!”
  吴居蓝真的闭上了嘴巴,默默收拾好碗筷,去厨房洗碗。
  我一个人呆呆地坐了好一会儿,走到厨房门口说:“吴居蓝,你刚才是故意的!同样的事情,你明明可以换一种温和的方式告诉我,却故意吓唬我!我告诉你,你所有的伎俩都不会有用的,我绝不会被你吓跑!”
  我说完,立即转身,走向客厅。
  连着两夜没有睡觉,我头痛欲裂,可因为这两天发生的事情都是在挑战我的承受极限,脑子里的每根神经似乎都受了刺激,完全不受控制,纷纷扰扰地闹着,让我没有一丝睡意。
  我拿出给客人准备的高度白酒,给自己倒了满满一玻璃杯,仰起头咕咚咕咚灌下。
  烈酒像一团火焰般从喉咙滚落到胃里,让我的五脏六腑都有一种灼热感,我的精神渐渐松弛下来。
  我扶着楼梯,摇摇晃晃地爬上楼,无力地倒在床上,连被子都没有盖,就昏昏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将睡未睡时,我感觉到吴居蓝抱起我的头,让我躺到枕头上,又帮我盖好了被子。
  我很想睁开眼睛,看看他,甚至想抱抱他,但醉酒的美妙之处,或者说可恨之处就在于:觉得自己什么都知道,偏偏神经元和身体之间的联系被切断了,就是掌控不了身体。
  吴居蓝轻柔地抚过我的头发和脸颊,我努力偏过头,将脸贴在了他冰凉的掌心,表达着不舍和依恋。
  吴居蓝没有抽走手,让我就这样一直贴着,直到我微笑着,彻底昏睡了过去。
  晚上七点多,我醒了。
  竟然睡了整整一天?晚上肯定要睡不着了,难道我要过美国时间吗?
  美国,1865年,十九世纪的纽约……距今到底多少年了?
  我盯着屋顶,发了半晌呆,决定……还是先去吃晚饭吧!
  我洗漱完,扎了个马尾,踢踢踏踏地跑下楼,“吴居蓝!”
  “吴、居、蓝!”
  客厅里传来江易盛的声音,他学着我阴阳怪气地叫。
  我郁闷地说:“你怎么又来蹭饭了?”
  “我乐意!”江易盛手里拿着一杯红酒,腿架在茶几上,没个正形地歪在沙发上。
  我对吴居蓝说:“我饿了,有什么吃的吗?不用特意给我做,你们剩下什么,我就吃什么。”
  吴居蓝转身去了厨房。
  江易盛把一部新手机递给我,“我中午去买的,还是你以前的号码,吴大哥的也是。你给我一部手机的钱就好了,你的算是生日礼物。”
  我笑嘻嘻地接过,“谢谢!吴居蓝的手机呢?给他看过了吗?”
  “看过了。”江易盛指了指沙发转角处的圆几,上面放着一部手机,“你们俩丢手机的速度,真的很霸气侧漏!”
  我没有理会他的讥嘲,拿起吴居蓝的手机和我的对比了一下,机型一样,只是颜色不一样。我满意地说:“情侣机,朕心甚慰!”
  江易盛不屑,“你那么点小心思,很难猜吗?”
  我不吭声,忙着把我的手机号码存到吴居蓝的手机里,又把他的手机铃声调成了和以前一模一样的。我的选择无关审美和喜好,只有一个标准,铃声够响、够长,保证我给吴居蓝打电话时,他肯定能听到。
  江易盛等我忙完了,把一个文件夹递给我,“我刚让吴大哥看过了,他完全不认识他们,也想不出来任何相关的信息。”
  我翻看着,是那两个小偷的个人信息,以及帮他们做取保候审的律师和保证人的信息。
  一行行仔细看过去,我也没看出任何疑点。普通的小偷,普通的犯罪,保证人是其中一人的姐姐,律师是她聘请的。
  我叹了口气,合上文件夹,“这两个人一定知道些什么,但他们不说,我们一点办法都没有。”
  “你别着急,这才刚开始追查,总会有蛛丝马迹的,天下没有天衣无缝的事。”江易盛说。
  “我不着急,着急的应该是那些人。如果我的猜测正确,他们一定有所图,一定会发生第四件倒霉的事。”我拍拍文件夹,“既然暂时查不出什么,就守株待兔吧!”
  虽然我说了别麻烦,吴居蓝还是开了火,给我做了一碗水晶虾仁炒饭。
  他端着饭走进客厅时,我正好对江易盛说:“那些坏人不是冲着吴居蓝来的,应该是冲着我来的。”
  “为什么这么推测?”江易盛问。
  我瞟了吴居蓝一眼,说:“反正我有充足的理由相信那些坏人不是冲着吴居蓝来的。既然排除了他,那就只可能是我了。”
  “把你的充足理由说出来听听。”
  “我不想告诉你。”
  江易盛像看神经病一样看着我,“沈大小姐,你应该很清楚,那些人究竟是冲着你来的,还是冲着吴居蓝来的,会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处理方式。这么重要的判断,你不告诉我?也许你的判断里就有线索!”
  我蛮横地说:“反正我是有理由的,你到底相不相信我?”
  江易盛话是对着我说的,眼睛却是看着吴居蓝,“这不是相信不相信你的问题,而是起码的分析和逻辑。你和吴居蓝比起来,当然是吴居蓝更像是会惹麻烦的人。”
  我苦笑着说:“可是这次惹麻烦的人真的是我,虽然连我自己都想不通,我的判断理由等我想说时我会告诉你。”
  江易盛说:“好,我不追问你理由了,就先假定所有事都是冲着你来的。”他一仰头,喝干净了红酒,放下杯子对吴居蓝说:“在查清楚一切前,别让小螺单独待着。”他站起身,对我们挥挥手,“我回家了。”
  我端起炒饭默默地吃着,吴居蓝坐在沙发另一头,静静地翻看着一本书。
  我偷偷地瞄了几眼,发现是纪伯伦的《先知》,心里不禁窃喜,因为纪伯伦是我最爱的作家之一。其实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知道吴居蓝喜欢看我喜欢的书,就好像在这无从捉摸的大千世界中,又发现了一点我和他的牵绊,就算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也让人欣喜。
  等吃饱后,我放下碗,笑嘻嘻地对吴居蓝说:“你白天也不叫我,害得我睡了一整天,晚上肯定失眠。”
  可惜,吴居蓝没有一点愧疚感,他一边看着书,一边漫不经心地建议:“你可以给自己再灌一大杯白酒。”
  我被噎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瞪着他。吴居蓝不为所动,淡定地翻着书,任由我瞪。
  我瞪着瞪着,不知不觉地变成了细细地打量,从头仔细看到脚,完完全全看不出一点异样。
  如果不是吴居蓝时时刻刻逼着我去面对这个事实,我恐怕会很快忘记昨晚的所见吧!因为我在心理上并不知道该怎么办,甚至暗暗庆幸着他每月只有一夜会变成……一条鱼。
  我知道,吴居蓝不是不喜欢我,只是除了喜欢,他还有很多要考虑的现实,任何一个我猜到或者压根儿没猜到的现实,都有可能让他止步。
  吴居蓝说:“下个月圆之夜后,如果你还没有改变心意,我……”当时,他话没有说完,我想当然地理解成了“我就接受你”。现在,我才明白,他压根儿不是这个意思,他没有继续说,不是话未尽的欲言又止,而是真的觉得不应该有下文了。
  这个下文,是我硬生生地强要来的!但是,既然没脸没皮地要到了,我就没打算放手!
  任何一段成年男女关系的开始都会有怀疑和不确定,因为我们早过了相信“真爱无敌”和“从此,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的年龄了。有怀疑和不确定是正常的,那是对自己更负责的态度,所以才要谈恋爱和交往,谈来谈去,交来往去,一点点了解,一点点判断,一点点信任,甚至一点点妥协,一点点包容,这就是成年人的爱情。
  我才活了二十六年,就已经对这个世界充满悲观和不相信了。吴居蓝年龄比我大,经历比我复杂,我允许他有更多一点的怀疑和不确定。只要他还喜欢我,那么一切都可以解决,我们可以慢慢地了解,慢慢地交往,让时间去打败所有的怀疑和不确定。
  我坐到了吴居蓝身旁,轻轻地叫了一声“吴居蓝”,表明我有话想说。
  吴居蓝合上了书,把书放到茶几上,平静地看向我。
  我试探地握住了吴居蓝的手,他没有排斥,可也没有回应,目光沉静,甚至可以说是冷漠地看着我,就像是赤裸裸地表明——对他而言,我的触碰,别说心动涟漪,就连烦恼困扰都不配给他造成。
  如果换成别的女孩,只怕早就羞愧地掩面退下了,但我……反正不是第一次没脸没皮了!
  我用食指和中指轻轻地挠他的掌心,他一直没有反应,我就一直挠下去,挠啊挠啊,挠啊挠啊……吴居蓝反手握住了我的手,阻止了我没完没了的撩拨。
  我心里暗乐,面上却一本正经地说:“漫漫长夜,无心睡眠,我们聊天吧!”
  “聊什么?”
  “随便聊,比如你的事情,你要是对我的事情感兴趣,我也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吴居蓝完全没有想到我竟然这么快就不再逃避,决定面对一切。他盯着我看了一瞬,才淡然地问:“你想知道什么?”
  我尽量若无其事地说:“你的年龄。”
  吴居蓝说:“我一直生活在海底,所谓山中无日月,你们计算时间的方式对我没有意义。”
  我沉默了一会儿,问:“你说你上一次登上陆地是1838年,在欧洲。你一共上了几次陆地?”
  “现在的这一次,1838年的一次,还有第一次,一共三次。”
  经历还算简单!我松了口气,好奇地问:“你第一次登上陆地是什么时候?”
  “开元八年。”
  我没有再问“在哪里”,因为这种年号纪年的方法,还有“开元”两个字,只要读过一点历史书的中国人都知道。虽然已经预做了各种心理准备,可我还是被惊住了。
  我愣愣出了会儿神,猛地跳起来,跑到书房,抽出《唐诗鉴赏辞典》,翻到王维的那首诗,一行行地快速读着:
  青青山上松,
  数里不见今更逢。
  不见君,
  心相忆,
  此心向君君应识。
  为君颜色高且闲,
  亭亭迥出浮云间。
  终于、终于……我明白了!当日吴居蓝的轻轻一叹,不是有些“千古悠悠事,尽在不言中”的感觉,而是真的千古光阴,尽付一叹。
  我状若疯狂,急急忙忙地扔下书,匆匆坐到电脑桌前,搜索王维:公元701年—761年,唐朝著名诗人、画家,字摩诘,号摩诘居士。
  我刚想搜开元八年是公元多少年,吴居蓝走到我身后,说:“开元八年,公元720年。”
  吴居蓝进入长安那一年,正是大唐盛世。“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
  那一年,王维十九岁,正是“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的诗酒年华。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缥缈如烟,都不像是从自己嘴里发出来的,“你认识王维?”
  “嗯。”
  难怪我当时会觉得他说话的语气听着很奇怪。
  我大脑空白了一会儿,下意识地搜索了李白:公元701年—762年,唐朝著名诗人,字太白,号青莲居士。
  原来那一年,李白也才十九岁,正是“气岸遥凌豪士前,风流肯落他人后”的年少飞扬。
  那时的吴居蓝也是这样的吧?风华正茂、诗酒当歌,“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
  我喃喃问:“你认识李白?”
  “喝过几次酒,比过几次剑。”
  “杜甫呢?”
  “因为容颜不老,我不能在一地久居,不得不四处漂泊,上元二年,曾在蜀中浣花溪畔见过子美。”
  吴居蓝的表情、语气都很平淡,我却不敢再问。从开元盛世到安史之乱,从歌舞升平到天下殇痛,隔着千年光阴读去,都觉得惊心动魄,难过惋惜,何况身处其间者。
  “既然不能在一地久居,为什么不回到海里?”
  吴居蓝淡淡而笑,“那时的我太年轻,又是第一次在陆地上生活,稀里糊涂太过投入,什么事我都无能为力,却又什么都放不下。”
  “后来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大历六年,公元771年,我从舟山群岛乘船,东渡日本去寻访故人。我到日本时,他已病逝,我在唐招提寺住了半年后,回到了海里。”
  从公元720年到公元771年,五十二年的人世兴衰、悲欢离合,看着无数熟悉的知交故友老去死亡,不管是“相逢意气为君饮”,还是“风流肯落他人后”,都成了皑皑白骨,对寿命漫长、一直不老的吴居蓝而言,应该相当于过了几生几世,难怪他看什么都波澜不兴、无所在意的淡漠。
  忽然之间,我明白了,为什么他要千年之后,才会再次登上陆地,还是一块全无记忆的大陆,那些镌刻于记忆中的欢笑和悲伤都太过沉重了!
  我走到吴居蓝身前,温柔地抱住了他。
  吴居蓝的身子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你不怕吗?”他的声音和他的体温一样冰凉,好似带着千年时光的沧桑和沉重。
  我的头伏在他怀里,双臂用力抱紧他,希望我的温暖能融化一点点他的冰凉,“令我畏惧的是时光,不是你。”
  “但你看得见、触得到的是我,不是时光。现在你还年轻,觉得无所谓,可十年、二十年后呢?我依旧是现在这样,你会变成什么样?”吴居蓝一动不动地站着,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起伏,言辞却犀利得像冰锥,似乎要狠狠地扎进我的心里。
  这一瞬间,我真恨吴居蓝的理智和冷酷,他不肯让我有半点糊涂,也不肯让我有半点逃避,总是把一切赤裸裸地摊开在我面前。
  我明明感受到了他对我的感情,但是,他却能毫不留情地一而再、再而三地想把我推开,逼迫我放弃自己的感情,放弃他!
  我沉默了良久说:“我会变老、变丑。”
  “我不可能在一地长居,你必须跟着我颠沛流离,没有朋友,没有家,到那时,我的存在就是你最恐怖的噩梦。又老又丑的你会恨我、畏惧我,想尽办法逃离我。”吴居蓝一边说着残忍的话,一边微笑着推开了我。
  我下意识地抓住了他的手,不想他离开,但这一刻,我的手比他更冰凉。
  “沈螺,不要把你短暂的生命浪费在我身上,去寻找真正适合你的男人!”吴居蓝冷漠绝情地用力拽开了我的手,“等查清楚究竟是谁针对你,确认和我没有关系后,我就会离开,你就当遇见我的事是一场梦吧!”
  我晕晕沉沉,像梦游一样走出了书房,回到自己的卧室。
  屋子里黑漆漆的,我心口又憋又闷,“唰唰”几下,拉开了所有窗帘,打开了所有窗户。清凉的晚风一下子全灌了进来,吹得桌上的纸张飞了起来,窗帘也哗哗地飘着。
  我蜷坐在窗前的藤椅上,长长久久地看着天上那轮圆月。
  千年前的那轮月亮应该和今夜的月亮看上去差不多吧!
  可是,人却不行,生老病死,一个都逃不过。女子的芳华更是有限,十年后,我三十六岁,如果保养得好,还能说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可二十年后呢?四十六岁的女人是什么样子?五十岁的女人又是什么样子?
  那个时候,我和寿命漫长、容颜不老的吴居蓝站在一起是什么感觉?
  中国最美的爱情誓言就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如果连偕老都做不到,相握的手还是恋人的手吗?
  我悲伤无奈地苦笑起来。
  自以为鼓足了所有勇气,信心满满地面对这份感情,下定决心不管我和他之间有多少怀疑和不确定,我们都可以慢慢地了解,慢慢地交往,让时间去打败所有的怀疑和不确定。
  但是,我完全没有想到,我们之间的最大问题就是“时间”。
  我该用什么来打败时间?
  这个问题,连拥有千年智慧,几乎无所不能的吴居蓝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他才会故意尖刻地说出“又老又丑的你”这样的话来伤害我,逼着我放弃。
  理智上,我认同吴居蓝的决定。既然未来是一条越走越窄的死路,注定会伤害到所有人,的确应该选择放弃。
  但是,感情上,我只知道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我愿意接受他非人的身份,他也不排斥我是个普通的人类女子,我们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夜色越深,风越凉,我却像是化作了石雕,一直坐在窗口前,吹着凉风。
  突然,我狠狠地打了几个喷嚏,一时间涕泗横流、十分狼狈,不得不站起来去抽面巾纸。
  擦完鼻子,我顺手拿起桌上的手机看了一眼,还差十几分钟就凌晨四点了。
  我竟然不知不觉地在窗口坐了六七个小时,难怪冻得要流鼻涕,可不知道我的哪根神经失灵了,竟然一点都没有感觉到冷。
  我靠着窗台,看着窗外:月光下,龙吐珠花皎皎洁洁,随风而动;九里香堆云积雪,暗香袭人。
  我想起了吴居蓝慵懒地坐在花丛间,静看落花蹁跹的样子,忍不住手按在心口,无声地长叹了口气。
  我不是吴居蓝,没有他的理智,更没有他对人对己的冷酷。也许不管我再思考多久,都没有办法想清楚,究竟是应该理智地放弃,还是应该顺心地坚持。
  但是,相爱是两个人的事,不管我怎么想,吴居蓝似乎都已经做了决定……
  突然,我心中一动。
  吴居蓝逼我放弃,他放弃了吗?
  在说了那么多冷酷的话,明知道会伤害到我后,夜不能寐的人只是我一个吗?
  刹那间,我做了一个孤注一掷的决定,把无法决定的事情交给了命运去决定——
  如果我此时出声叫吴居蓝,他回应了,那么就是命运告诉我,不许放弃!如果他没有回应,那么就是命运告诉我,应该……放弃了!
  我把头凑到窗户前,手拢在嘴边,想要叫他。可是,我紧张得手脚发软,心咚咚乱跳,嗓子干涩得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我真的要把我的命运、我的未来都压在一声轻唤上吗?
  万一、万一……他早已熟睡,根本听不到,或者他听到了,却不愿意回应我呢?
  我深吸了几口气,才略微平静了一点。
  恐惧纠结中,我鼓足了全部的勇气,对着窗外的迷蒙夜色,轻轻地叫:“吴、吴……吴居蓝。”因为太过忐忑紧张,我的声音听上去又沙又哑,还带着些颤抖。
  本来,我以为我要经历痛苦的等待,才有可能等到一个答案,结果完全没有想到,我的声音刚落,就听到了吴居蓝的声音从楼下的窗口传来,“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我满面惊愕地愣住了。
  一瞬后,我一边捂着嘴,激动喜悦地笑着,一边瘫软无力地滑倒,跌跪在了地上。
  我趴在地板上,瑟缩成一团,双手捂住脸,眼泪无声无息地汹涌流下。
  你在楼下,凭栏临风。
  我在楼上,临窗望月。
  两处断肠,却为一种相思。
  你让我放弃?
  不!我不放弃!
  我正在欣喜若狂地掩面低泣,吴居蓝竟然从窗户外无声无息地飞掠了进来。
  他看到我跪趴在地板上,立即冲过来,搂住我,“你哪里不舒服?”
  我抱着他,一边摇头,一边只是哭。
  他不懂,我不是不舒服,而是太开心、太喜悦,为他的心有挂碍,为他的牵肠挂肚。
  他摸了一下我的额头,没好气地说:“你发烧了!现在知道难受了,吹冷风的时候怎么不知道多想想?”
  看我一声不吭,一直在哭。他拿起我的手,一边帮我把脉,一边柔声问:“哪里难受?”
  我摇头,哽咽着说:“没有,哪里都不难受。”
  他不解,“不难受你哭什么?”
  我又哭又笑地说:“因为你听到了我的叫声,因为你也睡不着……”
  吴居蓝似乎明白了我在说什么,神色一敛,眉目间又挂上了冰霜,收回了替我把脉的手,冷冷地说:“重感冒。”
  他抱起我,把我放到床上,替我盖好被子,转身就要走。
  我立即抓住了他的手,红着眼睛,眼泪汪汪地看着他。
  他冰冷的表情有了一丝松动,无奈地说:“我去拿退烧药。”
  我放开了手,他先把窗户全部关好,窗帘全部拉上,才下楼去拿药。
  一会儿后,他拿着退烧药上来,给我倒了一杯温水,让我先把药吃了。
  他把电子温度计递到我嘴边,示意我含一下。
  几秒后,他拿出温度计,看了一眼显示的数字,皱了皱眉头,对我说:“你刚吃的药会让你嗜睡,好好睡一觉。”
  我也不知道是因为药效,还是因为发烧,全身开始虚软无力,连睁眼睛的力气都没有。我渐渐闭上眼睛,昏睡过去。
  但是,一直睡得不安稳,从头到脚、从内到外,一直很痛苦。一会儿像是被架在火炉上炙烤,热得全身冒烟;一会儿像是掉进了冰窖,冻得全身直打哆嗦。
  晕晕沉沉中,感觉到一直有人在细心地照顾我。我大脑迷迷糊糊,完全没有思考的力气,想不清楚他是谁,却无端地欢喜,似乎只要他在我身边,就算我一直这么痛苦地时而被火烤,时而被冰冻,我都心甘情愿。
  我睁开眼睛时,屋内光线晦暗,让我分辨不出自己究竟睡了多久。
  吴居蓝坐在床旁的藤椅上,闭目假寐。我刚挣扎着动了一下,他就睁开了眼睛。
  我的嗓子像是被烟熏火燎过,又干又痛,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吴居蓝却立即明白了我的意思,把一杯温水端到了我嘴边。
  我咕咚咕咚喝了大半杯下去,干渴的感觉才缓和了,却依旧觉得嗓子火辣辣地痛,再结合头重脚轻、全身酸软无力的症状,看来我这次的感冒真的不轻。
  我声音嘶哑地说:“怎么会……这么严重?”
  吴居蓝讥嘲:“泡了一夜海水,又吹了一夜冷风,你以为自己是铁打的吗?没烧成肺炎已经算你运气好了。”
  他拉开窗帘,我才发现外面艳阳高照,应该已经是中午。
  吴居蓝问:“饿了吗?我熬了白粥。”
  “不、要。”我晕晕沉沉,十分难受,没有一点胃口。
  吴居蓝走到桌边,打开瓦罐,盛了一小碗稀稀的粥,“稍微喝一点。”
  我不愿拂逆他,强打起精神,坐了起来。
  我一边慢慢地喝着粥,一边偷偷地看吴居蓝。他已经好几天没有好好休息了,可面色一如往常,看不出一丝疲惫。
  我喝完粥,对吴居蓝说:“你去休息吧,不用担心我。我从小到大身体特别好,很少生病,就算生病,也会很快就好。”
  吴居蓝静静地盯了我一瞬,没有搭理我,转身端起一个碗,递给我,“吃药。”
  竟然是一碗黑乎乎的中药,我闻着味道就觉得苦,刚想说“感冒而已,吃点西药就行了”,突然反应过来,我又没有去看中医,哪里来的中药方子?
  我试探地问:“你开的药?”
  吴居蓝淡淡应了声“嗯”。
  我再不喜欢吃中药,也不敢嫌弃这碗药了。我捧过碗,尝了一口,立即眉头皱成了一团,实在是太苦、太难喝了!但看看吴居蓝,我一声不敢吭,憋着口气,咕咚咕咚地一口气喝完。放下碗时,只觉得嘴里又苦又涩,立即着急地找水喝。
  吴居蓝站在床边,拿着水杯,冷眼看着我,就是不把水递给我。
  我可怜兮兮地看着他,“水!”
  他冷冷地说:“知道生病的滋味不好受,以后就长个记性,下次还开着窗户吹冷风吗?”
  我怀疑那碗中药那么苦,是他在故意惩罚我,但什么都不敢说,乖巧地摇头,表示以后绝不再犯。
  他终于把水杯递给了我,我赶紧喝了几口水,把嘴里的苦味都咽了下去。
  吴居蓝说:“药有催眠作用,你觉得困了,就继续睡。”
  我躺了一会儿,觉得眼皮变得越来越沉,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
  不过,这一次,我没有再感觉一会儿热、一会儿冷,睡得十分踏实。
  睡醒了就吃饭吃药,吃完了就再睡。
  第二天傍晚,我再次醒来时,除了身子还有点酸软、嗓子还有点不舒服外,差不多已经好了。从小到大,我都是这样,身体比大头和神医还好,很少生病,即使生病也好得很快。
  我眯着眼睛,悄悄地看吴居蓝。他坐在床旁的藤椅上,大概觉得有些无聊,捧着一本笔记本,拿着几支铅笔,在上面涂涂抹抹。
  我双手一撑,坐了起来,端起床头柜上的水杯,一边喝水,一边看着吴居蓝。
  他瞟了我一眼,看我能照顾自己,低下了头,继续涂涂抹抹。
  我放下水杯,笑问:“你在画画吗?画的什么?”
  吴居蓝一声不吭地把手里的笔记本递给了我。我笑着接过,一页页翻过去,笑容渐渐从脸上消失。
  吴居蓝画了三张素描图,全是我和他,只不过是不同年龄的我和他。
  第一张是现在的我和吴居蓝。我躺在病床上,他守在一旁照顾我,看上去就是一个男子在照顾年轻的恋人,透着温馨甜蜜。
  第二张是十几年后的我和吴居蓝。我憔悴痛苦地躺在病床上,他守在一旁照顾我,看上去像是儿子在照顾母亲。
  第三张是几十年后的我和吴居蓝。我鸡皮鹤发、奄奄一息地躺在病床上,他守在一旁照顾我,看上去像是孙子在照顾祖母。
  只是黑白二色的素描图,但吴居蓝的绘画技巧十分高明,每幅图都纤毫毕现、栩栩如生,让人如同在看真实的照片。
  我看完最后一张图后,面色苍白地抬起头,盯着吴居蓝。
  他的理智,总是让他在温柔之后变得很冷酷。如果每一次对我的好是不小心给了我理由去坚持对他的感情,他一定会立即再做一些事情来伤害我,给我更多的理由去放弃这份感情。
  虽然明明知道,他这么做,并不是因为对我无情,但是,我的心依旧像是被利刃狠狠刺入,鲜血淋漓得疼痛。
  我心情沉重地伸出手,想把笔记本递还给吴居蓝。
  他淡淡瞥了一眼,没有接,面无表情地看向我,“这三幅图画的都是你,送给你了。”
  我紧紧地咬着唇,拿着笔记本的手在轻轻地颤着。
  他视而不见,站起身,冷淡地说:“晚饭已经准备好,你换件衣服就能下来吃了。”
  等他走了,我一直伸在半空中的手猛地垂落,笔记本“啪”的一声掉到了地上。
  我抱着膝盖,缩在床上,身体不受控制地打着战。三张栩栩如生的图画比任何语言都更有杀伤力,他逼着我去看见未来的残酷,提醒我这是我必须面对的现实,不可能因为爱情,更不可能因为一时的心软和感动而改变。
  我盯着地上的笔记本,很想闭上眼睛,不再去看它,但是,现实就是不论如何逃避都迟早会发生的事实。
  我咬了咬牙,猛地弯下身子,把笔记本从地上捡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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