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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片星空-那片海

_12 桐华(当代)
  而且,就算人鱼公主不能说话,只要她愿意,完全可以找一个中间人转达。她的姐姐,还有女巫,又没有失去声音,都可以去告诉王子真实的情况。与其说,人鱼公主是因为失去了声音,无法告诉王子一切,不如说是她自己选择了不把一切告诉王子。
  不过,我最不能理解的是故事的后半段。女巫给了人鱼公主一把锋利的匕首,让人鱼公主去杀掉王子,只有王子的鲜血和生命才能让人鱼公主返回大海,继续活下去。
  故事为什么会变成“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局面呢?难道一个女孩得不到男人的爱情,就必须杀了他,才能拯救自己吗?
  我正浮想联翩地推敲着这个童话故事,突然,门铃声响了。
  我立即拿着书,往楼下冲,快到门口时,才反应过来,不可能是吴居蓝,他知道开门的密码。但是,也不可能是陌生人,否则大堂的前台和开电梯的David不会让他上来。
  我打开了监视器,站在门外的居然是Violet。
  我想了想,打开了门。
  Violet微笑着问:“我能进去坐一会儿,和你聊几句吗?”
  “请进!”
  我走进厨房,询问:“咖啡还是茶?”
  “茶,不用准备奶和糖了,我和中国人一样,已经爱上了茶的苦涩。”
  “这样的话,那我请您喝工夫茶。”
  我端出整套茶具,为她冲泡了一壶中国的大红袍。
  Violet一边喝茶,一边拿起我随手搁在沙发上的《安徒生童话》。
  Violet微笑着问:“有没有觉得自己很幸运,竟然遇到了童话故事中的人鱼?”
  我说:“我是很幸运,不过不是因为遇见了童话故事中的人鱼,而是因为遇见了吴居蓝。”
  Violet说:“请不要觉得我今天来意不善,我对Regulus绝对忠心。”
  我喝着茶,未置可否。她刻意挑吴居蓝不在的时间来见我,肯定不仅仅是为了和我喝茶聊天气。
  Violet沉吟了一瞬,说:“Regulus应该告诉过你,他上一次来纽约时,发生了一件很不愉快的事。”
  “说过。”
  “Regulus品性高贵,肯定没有告诉你是谁出卖伤害了他。”
  “没有。他只是说一个好朋友请求他在战场上保护她的情人,他为了救那个男人,不小心暴露了身份,没想到战争刚结束,那个男人就设计陷害了他。”
  “好朋友?竟然仍然认为是好朋友……”Violet喃喃重复了好几遍,对我说:“那个出卖了Regulus,给他下药,联合外人把他抓起来的人是我的太爷爷。”
  我放下茶杯,惊疑地看着Violet。
  “那个请求Regulus保护她的情人,后来又带着人放火烧了Barnum Museum剧院,冒死把Regulus救出来的人是我的太奶奶。那场大火不仅烧毁了一座大剧院,还烧死了十几个人,其中一个就是我的太爷爷。”
  Violet苦涩地笑了笑,“从某个角度来说,我的太奶奶亲手杀死了太爷爷,那场大火之后,奶奶说太奶奶一生再没有笑过。当然,不仅仅是因为太爷爷,更因为她觉得愧对Regulus。如果太奶奶能亲耳听到Regulus依旧认定她是朋友,没有介意那件严重伤害到他的事,她一定会非常开心。”
  Violet把《安徒生童话》放到我面前,“既然你已经见到了真正的人鱼,请允许我向你介绍侍奉人鱼的女巫。我的太奶奶、奶奶都是追随侍奉Regulus的女巫,我也是!”Violet对我优雅地弯腰行礼。
  “什么?女巫?”我神经再坚强,也被吓了一跳。
  Violet笑着说:“很奇怪吗?每个人鱼故事里都有我们女巫的存在啊,虽然常常扮演着邪恶的角色!”
  我讷讷地说:“只是没有想到……女巫也是真实存在的。”
  Violet说:“在欧洲历史中,女巫是不可缺少的重要篇章,我们当然是真实存在的了。你对女巫的了解是什么?”
  我不好意思地说:“我对欧洲历史没什么了解,只是在好莱坞的电影里看过女巫。穿着黑衣服,戴着尖帽子,骑着大扫帚,可以在天上飞来飞去。”
  Violet笑着说:“这个世界充满了无穷的可能性,但我的家族和我认识的女巫都没有能力骑一把扫帚就可以在天上飞,虽然这的确很环保,值得提倡!”
  我禁不住笑了笑。
  Violet说:“我们家族和人鱼的结缘要上溯到十五世纪罗马教廷对女巫的捕杀。最早导致猎杀女巫的原因并不是因为你说的那种‘特殊能力’,而是因为当时有这么一群女人,她们识字、研究人体和动植物、会配制药物帮人疗伤救命,并以此为生。但是,她们的存在危及罗马教廷的信仰推广。1484年,两位教士亨利希和耶科布写了《女巫之槌》,在罗马教皇英纳森八世的支持下发动了‘女巫审判’,对女巫进行追捕和猎杀。几百年间,几十万女性,有的研究数据说是上百万,死于猎杀女巫的酷刑下。我的祖先非常幸运,她们遇见了人鱼,在人鱼的帮助下,平安地度过了那段黑暗恐怖的日子。”
  Violet说:“现在提起‘猎杀女巫’,听的人没有什么感觉,只觉得是个很遥远的名词,可只有身处其间的人才会明白在罗马教廷的支持下,这个法案的影响力有多么深远和多么恐怖。你猜猜最后一起审判女巫的案子发生在什么时候。”
  我想了想说:“一八几几年?”
  Violet摇摇头,“1944年,女巫海伦·邓肯被英国政府逮捕。”
  我吃惊地说:“1944年?”
  Violet微笑着说:“你看!对女巫的迫害,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遥远。1735年英国通过了《巫术法案》,直到1951年才被丘吉尔废除。你可以想象从1484年到19世纪末,我的祖先们的生活是多么艰难。从十五世纪,我们和人鱼缔结盟约开始,我们就追随侍奉人鱼族,不仅仅是因为他们救了我们,也不仅仅是因为女巫和人鱼一样被人类视作异类,还因为人鱼一直帮助我们继续做自己喜欢做的事——研究我们的‘邪恶巫术’,人体的秘密,每个植物、每个动物的秘密。从过去到现在,女巫都渴望了解这具肉体里藏着的秘密,想要更健康的体魄,更年轻的容颜,更长寿的生命……以前被视作异端,只有人鱼认可我们的执着,但现在……我们被叫作科学家。”
  Violet自嘲地笑了笑,说:“现在,每个女人比过去的女巫更疯狂地追求容颜的年轻美丽!羊胎素、人胎素、玻尿酸、肉毒素……各种神奇的巫术都被看作了合理的存在,即使那些研究通灵的女巫也只是在研究‘超自然现象’。我的祖先一直在幻想这一天的到来,没有人鱼的帮助和资助,我们坚持不到今天。”
  Violet凝视着我,非常诚恳地说:“我们欠了人鱼很多很多,我们家作为Regulus一族的追随者,更是欠了他很多很多。请你相信,我对Regulus的爱与忠诚绝对不会比你少。”
  我丝毫不怀疑她对吴居蓝的忠诚,但是,就如同婆婆肯定都深爱自己的儿子,可对儿媳妇嘛……我说:“您今天来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Violet端起一杯茶,安静地喝完后,说:“安徒生从他的角度讲述了《小美人鱼》的故事,你想不想听一下从女巫的角度讲述的《小美人鱼》故事?”
  我一直知道好奇心害死猫的道理,谨慎地说:“如果和吴居蓝有关,我才会想知道。”
  Violet说:“人鱼和我们人类的进化方向不同,人类更倚重科技这些外力,人鱼的进化却一直是围绕自身。每个人鱼的体内都有一颗珍贵的灵魂之珠,人鱼的灵珠和他们的精神力息息相关。”
  我问:“什么叫精神力?”
  Violet说:“很难用我们人类的名词去精确定义,简单地说就是不像强壮的拳头、锋利的牙齿这些眼睛能直接看到的肉体力量。比如,人鱼的歌声就是他们精神力的一种外在表现形式。还有,人鱼和海洋生物之间的神秘沟通方式,人鱼像海豚一样的回声定位,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力量,都算作人鱼的精神力吧!”
  我点点头,表示大概明白了。
  Violet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人类王子去大海游历,一条从来没有去过陆地、也从来没有见过人类的小人鱼好奇地跟随着王子的船,一直偷看他们。很不幸,王子的船遇到了暴风雨,掉进了海里。小人鱼想救他,可惜她自己还不够强大,暴风雨又实在太大,王子还是被淹死了。小人鱼很内疚,舍不得王子就这么死去,一时冲动,将自己的灵魂之珠给了人类王子。有了人鱼灵珠的力量,王子死而复生……”
  我忍不住打断了Violet的讲述,好奇地问:“难道周老头说的起死回生术真的存在?”
  Violet解释说:“所谓的起死回生只是一种相对而言的概念,一种对我们还不了解的技术的敬畏称呼。比如,我们现在切开大脑、移植内脏,已经很寻常,可如果让古人看到,肯定会震惊地说是起死回生的秘术。人鱼只是可以通过自己的灵珠救活溺水而亡的人,而且时间有严格的限制,对人类别的绝症并没有办法。”
  我点头,“明白了!”
  Violet继续讲述:“本来,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用自己珍贵的灵珠去救人类的人鱼,小人鱼不是第一个,肯定也不是最后一个。反正人鱼的寿命远比人类漫长,她只需耐心等候,等到人类王子死了,把灵珠拿回来就好了。小人鱼救活了王子后,决定把王子送到陆地上,为了确保王子获救,小人鱼把他送到了一个有人类居住的地方。当她躲在礁石后,看到昏迷在岸边的王子被人救走后,她放下心来,打算返回深海,没有想到却被人类的渔船发现了。因为海上的风暴和救王子,小人鱼已经非常疲惫,在逃离人类捕捉的过程中,小人鱼受了重伤。她必须拿回自己的灵珠,否则她就会死去。但是,王子一旦失去了灵珠,就会死去。”
  我听得整颗心都吊了起来,明明知道故事的结局,依旧紧张地问:“小人鱼去找王子拿回自己的灵珠了吗?”
  Violet说:“人鱼虽然是力量强大的种族,却喜好和平,从来不随意杀戮。人鱼灵珠的转让原则也不是杀戮,而是心甘情愿。如同人鱼要心甘情愿让出灵珠去救王子一样,王子也必须心甘情愿放弃灵珠,人鱼才能拿回自己的灵珠。可是有谁会轻易放弃自己的生命呢?小人鱼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求助于追随自己家族的女巫。女巫是人类,很了解人类天性中的自私自利,想让一个人类为小人鱼舍弃生命,绝无可能,唯一的可能就是让他爱上小人鱼。我奶奶说过‘爱情是这世界上最神奇的巫术,它能让自私者无私、怯懦者勇敢、贪婪者善良、狡猾者愚钝’。小人鱼在女巫的帮助下,上了陆地,来到了王子的身边,但是,王子已经爱上了那个把他从海岸边救回并悉心照料他的人类少女。不管小人鱼是多么美貌聪慧,多么努力地想引起王子的注意,王子自始至终都没有爱上她,而是一直爱着那个心地善良的人类少女。无可奈何下,女巫准备了锋利的匕首,想要帮小人鱼强行拿回灵珠。但是,小人鱼已经深深地爱上了品性正直、对爱情忠贞的王子。不管女巫和姐姐们如何哀求,她还是心甘情愿地再次放弃了灵珠,化成泡沫死去,用自己的漫长生命换了人类王子短暂的一世欢愉,甚至他都完全不知道小人鱼为他所付出的一切。”
  Violet低下头,用纸巾轻轻地擦去了滑下的泪珠。
  Violet的眼泪让我心里惊涛骇浪,恨不得自己只是置身于噩梦中,只要醒过来,就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我努力告诉自己只是一个故事,一个很遥远的故事而已……但是,我比谁都清楚,Violet怎么可能特意跑来,只是单纯地给我讲一个故事,还讲得自己潸然泪下?
  Violet抬起了头,目光犀利地盯着我,就好像锋利的匕首,抵着我的命脉,不允许我有任何退路。
  我声音颤抖地问:“如果人类有了……人鱼的灵珠,她的身体会……会……有什么征状?”
  “表面上不会有任何异常变化,医院里的检测仪器也完全检测不出来。她不可能长出鱼尾,不可能突然就能在水里来去自如,也不可能寿命变长。但是,她的身体会变得比以往更好,几乎不会生病,就算生了病也康复得比别人快。”
  我喃喃说:“原来……竟然是这样啊!”
  Violet说:“Regulus……”
  我站了起来,努力克制着内心的震惊和恐惧,对她说:“请你离开!”
  Violet急切地说:“小螺,让我把话说完,我必须要告诉你……”
  我指着门,厉声说:“我和吴居蓝之间的事,轮不到你来必须告诉我!有什么话,你让吴居蓝来亲口告诉我!”
  “小螺,Regulus……”
  我一下子情绪失了控,捂着耳朵尖叫起来,“我让你离开!离开!马上离开……”
  Violet急急忙忙地朝门口走去,“好的,我离开,我立即离开!”她站在门口,高声说:“小螺,我知道你需要一点时间来接受我说的一切,我会等你的决定。”
  门重重地关上了,屋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依旧捂着耳朵,一动不动地站着。但是,有些事情不是不去听,就可以当作它不存在的。
  隔着朦胧的泪光看出去,四周依旧是熟悉的一切,可是,原本的一屋温暖已经变成了刺骨寒凉,无边无际的黑暗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将我从头到脚淹没,让我连喘息都觉得艰难。
  我惊慌失措、什么都没带地逃出了屋子,隐隐约约听到前台和我说话,我充耳不闻,径直走出了大厦。
  我没有分辨方向,随意地走着,反正也没有能去的地方,只是想远离一下吴居蓝。
  冷风吹到身上,带来刺骨的凉意。
  我觉得我应该静下心来,好好地思索一下,但是,身体内的每一寸地方都充斥着惊恐和愤怒,让我的大脑一片混沌苍凉,不知道能想什么,也不知道能做什么,只能不停地走着。
  走着走着,我的眼前出现了一个蓝色的湖泊,不知不觉中我就停下了脚步。
  虽然我也算是个在海边长大的孩子,可我对水的感情并没有比其他人类更深厚,直到我爱上了吴居蓝——来自海洋深处的人鱼,我才真正爱上了水。
  任何时候,看到蓝色的水面,我都会情不自禁地微笑。吴居蓝的谐音是吾居蓝,我爱的人居住在蓝色的水里呢!
  因为爱上了一个人,所以爱上了和他有关的一切。所有代表他的一切,都会让我觉得温暖幸福。
  但是,现在我看着湖面,却没有了温暖幸福的感觉。
  因为,我会忍不住地去想那些吴居蓝给我的温暖和幸福,究竟是因为我,还是因为我身体内的人鱼灵珠?
  我站在湖边,静静地凝视着湖面,回想着遇见吴居蓝后所发生的一切。
  那个悲伤的清晨,我拉开了门,他倒在了我家的院子里。
  赤裸的双脚上伤痕累累,他应该走了很多的路,才艰难地找到了我。一百多年过去了,人类社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语言、文字、交通工具、通信方式……全部都变了,他肯定没有想到自己会那么狼狈地出现在我面前。
  吴居蓝并不是没有接触过人类社会、不解人情世故的人鱼,他肯定明白那么落魄狼狈的他让我喜欢上几乎绝不可能,但是“绝不可能的可能”竟然发生了……
  我双手交叉,贴放在了胸前。
  难以想象,这个身体内竟然有属于吴居蓝的东西。
  当年,高祖爷爷帮助了吴居蓝,吴居蓝应该慷慨地允诺了满足高祖爷爷的一个愿望。对海上的渔民而言,最害怕的就是淹死在大海里,吴居蓝用能“起死回生”的灵珠作为报答,让高祖爷爷不再畏惧下海。但做了一辈子渔民的高祖爷爷和曾祖爷爷都没有用到,爷爷也没有用到,我却在七岁那年意外溺水。
  原来,我经常做到的噩梦是真的,我真的曾经死亡过,只不过,爷爷用吴居蓝馈赠的灵珠救活了我。
  原来,茫茫人海中,吴居蓝和我的相遇,并不是毫无因由。他是特意寻我而来,为了取回他的灵魂之珠。
  难怪刚见到他时,我总会被他的一个眼神就吓得心惊胆战,不是我胆子太小,而是我动物的本能,感觉到了他对我的杀意。
  他那骄傲淡漠的性子,估计一想到居然要委曲求全地想办法让我心甘情愿地爱上他,就很郁闷、很不耐烦吧!肯定恨不得一掌劈了我,直接把属于他的东西拿回去。反正有恩于他的是我的高祖爷爷,他已经用“借出灵珠一百多年”的实际行动报答了。
  可惜,事情超出了他的预料,他昏倒在了我的脚边,我对他有了“滴水之恩”,他只能在“一掌劈死我”还是“让我心甘情愿归还”之间纠结……
  我忍不住微微地笑了起来,真可恶!本来是他有求于我,我可以享受一下美男的引诱和追求的,但是,他竟然完全无视规则,硬生生地把一切变成了我想尽办法去讨好他、追求他!
  我心甘情愿地爱上了他,他不但不张开双臂热烈欢迎,还一次又一次冷酷地推开了我!真是可恶啊!
  渐渐地,刚刚发现一切的惊恐和愤怒平静了,只剩下绵绵不绝的悲伤缠绕在心头,随着心脏的每一次跳动,尖锐地痛着。
  我冲着蓝色的湖面笑了笑,轻声说:“本来应该惩罚一下他的欺骗,玩一下失踪,让他好好着急一下,可是……我舍不得让他着急担忧呢!”
  不管他是因为什么才对我好,我爱他却是不可改变的事实。我可以不清楚他的心意,但我不可以不清楚自己的心意。
  我转过身,朝着公寓的方向,脚步坚定地走了回去。
  经过一段僻静的林荫小道时,一声呼唤突然传来:“沈螺!”
  我停住脚步,回过头,看到了Violet。
  Violet快步走到我面前,目光炯炯地盯着我,殷切地问:“你想清楚了吗?”
  不是不理解她的心情,但还是让我觉得很不舒服。我冷冷地说:“想没想清楚,都是我和吴居蓝之间的事,不用你管!”
  我转身就要走,却突然感觉到后颈传来针扎般的疼痛。
  我回过头,震惊地看着Violet。
  她拿着一个已经空了的注射器,喃喃说:“对不起!”
  我张开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整个世界都变成了摇晃的虚影。我身子发软,脚步踉跄,努力地想抓住什么,却只看到Violet的身影越来越模糊,最后变成了一片漆黑。
  
Chapter 19 这就是我们的选择
  如果我们的相拥只能隔着荆棘,那么我愿意用力、更用力一点地抱紧他!即使荆棘刺穿我的肌肤,刺进我的心脏,只要能距离他近一点、更近一点!
  当我再次恢复意识、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在一个实验室里,或者说手术室里。
  我穿着白色的无袖长裙,平躺在一张手术床上,头顶的无影灯照着我,不远处的无菌台上是琳琅满目的各种刀具和手术器械,似乎只要再进来一个医生,就可以开始对我进行开膛剖肚的手术。
  一瞬间,我很迷惘,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在手术室里。我生病了吗?紧接着,我就想起了Violet和我昏迷的原因。
  我惊恐万分,想要立即跳下手术床,却发现身子发软,根本使不上力气。我挣扎了好一会儿,才连跌带撞地从手术床上翻滚到了地上。
  我盯着那扇代表着逃生的门,挣扎着向门口爬过去。
  突然,门被打开了,巫靓靓穿着白大褂走了进来。
  她看到我不在手术床上,而是在地上,愣了一愣,急匆匆地朝我走了过来。
  我惊惧地挣扎着后退。
  巫靓靓停住了脚步,她不安地说:“抱歉!我以为你还在沉睡,却忘记了你体内有人鱼灵珠,不能以正常人的体质来看。”
  我已经退到了墙角,再没有了退路,反倒慢慢地平静下来。
  我仰头盯着巫靓靓,讥讽地说:“抱歉什么?抱歉你们要把我开膛剖肚吗?”
  巫靓靓的表情很窘迫,她缓缓地蹲到了地上,减少了对我居高临下的压迫感。她说:“奶奶的确曾经这么想过,她派我去海岛时,曾对我说‘那种巫术般的爱情太虚无缥缈了,我们必须做好另一个行动方案的准备’。我在见你第一面时,就没安好心,我觉得很抱歉!”
  我没有想到她这么坦白,呆呆地看了她一瞬,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巫靓靓的那个夜晚。
  她指着桌上的海螺说:“天王旁立着女王,像是娥皇女英、双姝伴君,但你可知道,天王赤旋螺是专吃女王凤凰螺的?”我以为这句点评海螺的话是对我说的,没有想到,她其实是对吴居蓝说的。她在婉转地游说着吴居蓝——食物链上,一个生物夺走另一个生物的生命很正常。
  难怪吴居蓝会在饭桌前反常地说:“我正式宣布,沈螺是我的女人,从现在开始,如果任何人再对她有任何不良企图,我都会严惩。请在采取行动前,仔细考虑一下能否承受我的怒火。”当时,我只觉得吴居蓝的话又雷又囧,如今才发现,他的话句句都有深意,他不仅仅是在警告周不闻和周不言,也是在警告巫靓靓和巫靓靓背后的Violet。
  原来,我以为新朋旧友相聚、温馨浪漫的晚餐,一桌六个人,除了江易盛和我,其余四个人的心思压根儿不在晚餐上,也一点没有觉得气氛温馨浪漫。
  真是讥讽啊!
  我苦涩地问:“你们现在想把我怎么样?”
  巫靓靓沉默了一瞬,说:“奶奶希望你能把人鱼灵珠还给Regulus。”
  我看了眼无菌台上放置的手术刀,问:“你们现在已经有自信可以强行拿回灵珠了吗?”
  “距离《小美人鱼》的故事已经过去了上千年,女巫的知识和技术都有了很大的进步。不过,我们还从来没有做过这事,只是一种理论上的自信。奶奶想要的最佳方案当然是你能心甘情愿地同意。”
  看来他们的打算是我同意最好,如果我不同意,他们也不介意强行剖开我的身体。我说:“你们这么做,吴居蓝知道吗?”
  巫靓靓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反问道:“你觉得呢?”
  我背靠着墙壁,坐在地上,一言不发地沉默着。
  吴居蓝肯定知道巫靓靓她们的企图,但是,从一开始,他就严厉地警告了巫靓靓。甚至,他特意带着我来纽约,安排了盛大的酒会,当众下跪求婚,举行了一个相当正式的订婚仪式,应该也是为了让Violet他们承认我,不至于乱来。
  我想起了他对Violet他们说的那句话:“沈螺是我选定的生命伴侣,从今日起,我们分享生命赐予的所有荣耀,也分担生命带来的所有苦难。”
  当时,我就被这句话深深地触动了,可直到今日,我才真正地完全理解了这句话背后的千钧之重。
  我含着眼泪,笑了起来。
  巫靓靓看到我的表情,轻轻扯了扯嘴角,说:“幸好我一早就打消了奶奶的念头,告诉她绝不可能欺骗你这是老板的意愿。”
  我问:“你们这样对我,不怕吴居蓝发怒吗?”
  巫靓靓盯着我,表情十分复杂,“怕!但……我们没有选择!”
  我说:“吴居蓝现在在哪里?江易盛的检查结果应该已经出来了吧!”
  巫靓靓一言不发地站了起来。
  她走到操作台前,按了一个按钮,百叶窗缓缓升了起来,我这才发现整整一面墙都是用玻璃做的。
  我有点莫名其妙,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打开窗帘,不耐烦地瞪着站在玻璃墙前的巫靓靓。可是,当百叶窗升起到一半时,朦朦胧胧中,我看到了一条克什米尔蓝宝石般色泽瑰丽的蓝色鱼尾,在水波里轻轻摇曳。
  吴居蓝!
  我从来没想过会在陆地上的某个屋子里看到他的人鱼形态,差点失声惊叫,立即手脚并用,迅速地爬到了玻璃墙前。
  整个屋子就是一个长方形的容器,三面墙是坚硬的金属,朝着我们的一面墙是玻璃,很像海洋生物馆里那些飬养鲨鱼的巨大鱼缸。
  “鱼缸”大概有四米多高,里面有三米深的海水。吴居蓝下半身浸泡在水里,颀长硕大的蓝色鱼尾像是美丽的蓝色绸缎般随着水波轻轻荡漾。他的上半身浮在水面上,头无力地低垂着,明显处于昏迷状态。蓝黑色的头发飘散而下,半遮着脸,看不清他的面容。
  他的手臂上缠绕着铁链,双臂被迫张开,犹如古希腊神话中受难的神祗般,被扯成了一个“十”字形。八根粗粗的铁链一端固定在屋子的上下八个角,一端紧紧地缠绕在他身上,像一张巨大的蜘蛛网,将吴居蓝锁了个结结实实。
  他们怎么敢这么对吴居蓝?!
  愤怒像火山爆发一般喷涌而出,让我竟然一下子站了起来。我扑到巫靓靓身上,想要掐死她。
  巫靓靓没有反抗,声音嘶哑地说:“我们……只是按照老板的命令行事。”
  我愤怒地吼叫:“吴居蓝会命令你们这样对他?不管你们怎么对我,我都能理解,毕竟你们是为了吴居蓝好!可你们要是敢伤害他,我就算死也会拖着你们一块儿死!”
  巫靓靓眼睛里满是泪花,“江易盛像他爸爸,遗传性精神病发作的概率是89%。”
  我一下子愣住了,89%?这个概率简直是在说江易盛必然会变成疯子!
  巫靓靓的眼泪顺着脸颊滚落,她说:“老板为了帮江易盛治病,不得不恢复人鱼的形态。经过老板的治疗,江易盛现在的发病概率可以控制在6%以下。”
  我一方面为江易盛感到高兴,一方面更加愤怒,讥讽地质问:“这就是你的报答方式吗?还是,从一开始就是你的计策,你利用江易盛的病把吴居蓝诱进你们的陷阱?江易盛只是你的一个诱饵?”
  巫靓靓盯着我的眼睛,一字字说:“沈螺,我爱江易盛,一如你爱老板!我们这么做真的是老板的命令!”
  我相信了她说的话,慢慢地松开了掐着她脖子的手。
  我整个人都趴在了玻璃墙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吴居蓝。
  里面没有开灯,唯一的光源就是我们这边的灯光。透过玻璃墙,影影绰绰地照到吴居蓝身上。他的皮肤异常白皙,缠绕在他身上的铁链却是黑褐色。水波荡漾间,光影忽明忽暗,那些铁链就好像化作了无数条毒蛇,正在将他缠绕绞杀。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轻飘飘地响起:“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为什么要这么对自己?”
  巫靓靓说:“老板为了给江易盛治病,过度使用了自己的精神力。就像一个人过度使用肌肉,必然会承受肌肉拉伤劳损的疼痛,老板现在正在忍受过度使用精神力的痛苦。只不过,这种痛苦远比我们想象的强烈。老板怕自己失控下会把这个研究室摧毁,所以让我们用最坚硬的钛合金链条锁住了他。”
  我喃喃自语:“过度使用精神力?”吴居蓝之前肯定有过激烈的挣扎,他身体上有鳞片覆盖的地方还好些,没有鳞片覆盖的前半身,几乎被链条磨得皮开肉绽。
  Violet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人鱼的精神力和他的灵珠息息相关,失去了灵魂之珠的人鱼应该很难使用精神力。我完全没有想到Regulus还能使用人鱼的歌声。即使有满月的帮助,那天晚上他也应该忍受着巨大的痛苦,才能完成这件对他而言已经是能力之外的事。其实,凭Regulus的力量,他完全可以直接杀了所有人,永绝后患。但是,只因为你是人类,他不想让你有心灵负担,就宁可自己去承受恐怖的痛苦。就像现在,只是因为江易盛是你关心在乎的人,Regulus就不惜代价地去救他。”
  我看着被铁链重重锁缚、遍体鳞伤的吴居蓝,眼睛里涌起了泪水,忍不住拍了一下玻璃墙,低声骂:“真是个傻瓜!”
  Violet说:“在我们眼里,Regulus还很强壮,可实际上,作为人鱼里力量最强大的种族,他已经很虚弱了。小螺,你愿意心甘情愿地把你体内的人鱼灵珠还给Regulus吗?”
  我慢慢地转过了身子,靠着玻璃墙,看着Violet。
  Violet说:“你有任何想做却未做的事情,我们都可以代你完成!你的亲人只有爸爸和妈妈,可是你爸爸和(花/霏/雪/整,理)你妈妈都已经各自有了幸福的家庭。即使没有了你,他们的生活也不会受任何影响!在这个世间,你没有任何牵挂,可以平静地离开!我保证你不会感到任何疼痛,就像睡觉一样,你会沉入一个宁静温馨的美梦中……”
  “奶奶!”巫靓靓面露不忍,出声想打断Violet的话。
  Violet却完全没有理会巫靓靓,而是目光专注地盯着我,循循善诱地说:“你不是爱Regulus吗?现在就是Regulus最需要你奉献出你全部爱意的时刻!”
  “我愿意”三个字在我的舌尖上徘徊,并不是因为Violet魔女般的游说,而是因为我真的心甘情愿。当我在湖边,想清楚自己的心意,转过身朝着公寓走回去时,我就已经做了决定。
  “我……”
  突然,我感觉到背部传来一阵震动,立即回过头,看到吴居蓝颀长硕大的蓝色鱼尾正在上下拍打,打得水面上浪花翻涌。他的身体剧烈地挣扎着,被铁链拉在空中的双臂青筋暴起,连藏在手指里的锋利指甲都露了出来。八条粗粗的铁链被拽得簌簌直颤,整个屋子都跟着有点摇晃。他像是一头发怒的猛兽,似乎就要挣脱锁链,飞扑过来。
  我着急地拍打着玻璃墙,大声地叫:“吴居蓝、吴居蓝……”
  巫靓靓一边熟练地操作着仪器,一边安抚我说:“只是又一轮疼痛发作了,过一会儿就会过去。”
  我整个人趴在玻璃墙上,紧张担忧地看着吴居蓝,却对他的痛苦束手无策。
  Violet站在我身侧,急促地说:“Regulus应该快醒了,你如果想要救他,就必须尽快做决定!只要你说一声‘愿意’,Regulus就不用再忍受痛苦的折磨!当他再次醒来时,就会恢复全部的力量,想在海洋里生活,就在海洋里生活;想在陆地上生活,就在陆地上生活。难道你不希望Regulus继续自由自在地活下去吗?”
  怎么可能不希望呢?我愿意用我所有的一切去交换他的幸福!
  但是,他肯定也是这么想的……
  我凝视着被铁链捆住的吴居蓝,对Violet说:“你说过‘爱情是世界上最神奇的巫术,它能让自私者无私、怯懦者勇敢、贪婪者善良、狡猾者愚钝’。”
  “我是这么说过!”
  “你只说对了爱情的一面,爱情还有另外一面,它会让无私者自私,勇敢者怯懦,善良者贪婪,愚钝者狡猾。”
  Violet像是不敢相信一样,惊讶地瞪着我,“你说什么?”
  我说:“面对深爱的人时,不管多么善良无私的人,都会变得贪婪自私,不愿分享,只想独占,贪婪地想让他只对自己一个人好,最好能更好、再更好一点,越多越好;不管多么勇敢愚蠢的人,都会变得怯懦狡猾,因为有了牵挂、有了担忧,会为了爱人,怯懦地忍受原本不能忍受的一切,也会在爱情里变得猜忌多疑起来。”
  Violet不耐烦地问:“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想说,你对爱情的理解太自以为是了!就算是不顾一切的牺牲也要问对方愿不愿意接受!否则,也许给予的不是幸福,而是遗恨!”
  Violet恶狠狠地瞪着我。
  我也恶狠狠地瞪着她,“要么你现在用强迫的办法逼我就范,要么就让我等吴居蓝醒来!就算我要离开,我也要好好地和吴居蓝告别,确定他接受我的选择,会继续好好地生活,因为我牵挂他,不放心他,我不能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离开他,这就是我的自私和怯懦!”
  Violet目不转睛地瞪了我一会儿,眼睛里渐渐地盈满了泪水。突然,她弯下了身子,向我深深地鞠了一躬,“我们绝不敢违逆Regulus的选择,请原谅我所做的一切!”说完,她立即转身,疾步离开了。
  我惊疑不定地看向巫靓靓。Violet放弃把我开膛剖肚了?这么容易就放过了我?
  巫靓靓含着泪笑了笑,说:“老板已经一再警告过我们,甚至在给江易盛治病前,又警告了奶奶一次。你是老板选定的生命伴侣,奶奶绝不敢真伤害你,她只是诱导你自己发布命令,她做命令的执行者。”
  我双腿一软,沿着玻璃墙,跪倒在了地上。
  玻璃墙内,吴居蓝也平静了下来。
  我的脸贴在玻璃墙上,痴痴地看着他。
  他的双臂被铁链拽在空中,身子向前倾,头无力地低垂着,看上去十分平静安宁,没有一点刚才狂暴的样子。
  巫靓靓看着仪器上的各种数据,说:“老板应该快醒来了,但想要变回人身应该还需要一段时间。”
  我说:“能让我进去吗?我想进去陪着他!”
  巫靓靓犹豫了一下,同意了我的请求。
  我通过注水管道游进了“大鱼缸”里。
  游到近处时,吴居蓝身上的伤口看得更清楚了,十分狰狞吓人。虽然我知道他体质特异,伤口的恢复速度简直可以说是逆天。但是,我依然觉得很心痛,恨不得一巴掌拍醒他,质问他为什么不能另想一个办法。
  我拿出巫靓靓帮我准备的药水,一点点洒在了他的伤口上。
  我一边要让自己浮在水面上,一边要注意避开吴居蓝的身体,唯恐一个不小心就拉扯到铁链,把他勒得更痛了。
  可是,这毕竟是在水里,很简单的上药动作却变得越来越费力,我的身体不受控制地一点点向下沉去。
  突然,我感觉身子一轻,竟然如同站在陆地上一样稳稳地立在了水里。
  这种感觉十分熟悉,我低头一看,果然是吴居蓝的鱼尾。平平摊开的尾鳍就像是一只强壮有力的巨大手掌,托着我的脚,将我托了起来。
  吴居蓝醒了?!
  我立即朝他看去,他慢慢地抬起了头,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一般人刚从昏迷中醒来时总会有一瞬间的迷茫,吴居蓝却目光湛然、表情坚毅,就好像他从没有昏迷过。只不过,他湛蓝的双眸里流露着恐惧,急切地盯着我,似乎我会随时消失不见。
  我担心他又被铁链勒伤,皱了皱眉说:“放开我!”
  他却鱼尾一摆,直接卷住了我,同时双手用力地拽住铁链,想让我更加靠近他。幸好巫靓靓善解人意地及时解开了链条,只听“咔嗒、咔嗒”几声脆响,八条铁链全部松开了。
  我松了口气,急急忙忙地想要帮他把缠在身上的铁链解开,他却理都没理身上的铁链,而是双手一得自由,就一手搂着我的背,一手摁着我的头,用力地吻住了我。
  我下意识地挣扎了几下,他却更加用力,野蛮地撬开了我的唇,长驱直入地冲进了我口里,用他粗粝的舌头舔舐纠缠着我的舌。我被他吻得几乎要断气时,他才放开了我,却依旧有些狂躁不安,不停地吻着我的耳朵和脖颈。
  我隐约明白了他的反常,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轻声呢喃:“我在这里、我在这里,我没有答应Violet……”
  吴居蓝终于渐渐平静了下来。他腾出一只手去解身上的铁链,近乎粗鲁地生拉硬拽,对自己的伤口完全不在意。
  可是,我在意!
  我拽住了他的手,“你别动了,我来吧!”
  他托着我,安静地漂浮在水中。
  我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帮他解着链条,偶尔力气不济时,他会搭一把手,帮我分担去大部分重量。
  直到我把他身上的链条全部解开后,我才抬起头看向他。
  四目交投,两个人的眼睛里都有太多情绪在翻涌,陷入了古怪的沉默中。我是想说,却不知从何说起,而他,应该是还没有办法说话。
  在这个密闭阴暗的空间里,整个世界缩小到只剩下我和他,人世间的斗转星移、潮起潮落都好像属于遥远的另一个世界。
  我轻轻地抚摸着他的面孔,将他湿漉漉的头发全部拨到了脑后。
  我抚过他的眼睛,漫天星河在他眼里缓缓流动;我抚过他的鼻子,晨曦微风在他鼻翼里慢慢吹过;我抚过他的嘴唇,他张开嘴,用锋利的牙齿温柔地咬住了我!
  如果可以就这样,藏在怀里,咬在口里,不放开!
  永远都不放开……
  我钩住了他的脖子,含着泪低声说:“再抱紧一点。”
  他用整条鱼尾包住了我,双臂缠绕在我的背上。我像是个被蚕茧裹起来的蚕宝宝一般,被他紧紧地拥在了怀里。
  我说:“再紧一点!”
  他越发用力,勒得我全身上下都痛,可是我们依旧想要更加用力,恨不得直接把自己嵌进对方的身体里。
  我闭上了眼睛,想就这样和他相拥在一起,直到时间变成灰烬、世界化为虚无。
  很久后,吴居蓝的声音突然响起。
  “小螺?”
  我微微动了一下,表示自己听到了。
  他问:“Violet把一切都告诉你了?”
  我点点头。
  他说:“你没有答应Violet,我很开心!”
  如我所料,他听到了Violet和我的对话。
  他说:“就算Violet不告诉你,我也会告诉你一切,我只是想让你再多一些无忧无虑的时光,所以一拖再拖。我知道你现在有很多问题想要问我,我会向你一一解释。”
  我抬起了头,盯着他问:“你爱我吗?”
  他毫不迟疑地说:“爱!”
  我展颜而笑,又依偎到了他的怀里。
  他愣住了,迟疑地问:“你……没有别的问题了吗?”
  我摇摇头。
  他说:“你不生气吗?”
  我摇摇头。
  在那个初遇的清晨,他看到我的第一眼,目的并不单纯,甚至有过杀念。但是,事情因何开始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过程和结果。我清楚地感受到了他的爱,也清楚自己对他的爱。我不想再浪费我们的时间去纠缠一个开始,尤其,我们的时间也许已经很有限……
  我轻声地叫:“吴居蓝!”
  他温柔地回应:“嗯?”
  “我愿意给你我的一切,包括我的生命。”
  吴居蓝微笑着说:“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你已经做了选择吗?”
  “嗯!”
  “你……”我口舌发颤,用尽全身的力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一点,“你真的不能……看着我变老变丑了吗?”
  “对不起!”
  “呵……这样也挺好!你只能记住我最美丽的样子了!”
  我肌肉发颤地笑着,想让自己举重若轻一点,不要再加重本就已经很沉重的悲伤了。
  但是,泪水不由自主地涌进了眼眶。
  原来,他坐在我的床边,凝视着我病中的睡颜,一笔一画、仔细绘制出的那三张素描图,不是因为想伤害我才那么笔端细腻、栩栩如生。而是因为那是他心底深处最渴望实现的愿望。
  千年漫长的寿命,却不能再有短短几十年去照顾我变老、变虚弱。
  我努力想克制,不想在他面前哭泣,却怎么都没有办法克制住。泪水潸然而下,犹如断线的珍珠一般一颗颗滑落,坠在了他的脖颈上。
  吴居蓝静静地拥抱着默默哭泣的我。
  从知道他身份的那天起,我就一直在纠结我短暂的生命该如何陪伴他漫长的生命。我一直以为他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一次又一次地拒绝了我,现在我才明白,他一次又一次的狠心拒绝是另有原因。
  不是我的生命有限,而是他选择了让自己的生命有限!
  他怎么能对自己那么冷酷呢?
  如果我脸皮稍微薄了一点,行动稍微迟疑了一点,他是不是就像小美人鱼一样什么都不解释地永远消失了呢?
  可是,王子不爱美人鱼,我却爱他啊!
  他怎么能让我伤透了心之后,还懵懵懂懂,甚至根本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
  他怎么能对我这么冷酷呢?
  各种复杂的情绪交杂在一起,像是蜘蛛网一般密密地缠绕进我的心脏,绞杀着我,让我痛得似乎就要晕过去。
  我猛地张口,狠狠地咬在了他的肩头。
  吴居蓝纹丝不动地立在水中,没有躲避,也没有丝毫防御,任由我重重地咬进了他的肉里,一手还轻轻地抚着我的背,安抚着我的痛苦。
  我满嘴血腥,看着殷红从他的肩头一点点向下蔓延,将水面染成了胭脂红。
  我的眼泪汹涌而下,趴在他肩头,失声痛哭了起来。
  我现在才真正理解了,那个繁星满天的夜晚,他的三个问题。
  “这就是你的选择?”
  “就算会给你带来痛苦?”
  “就算会给我带来痛苦?”
  他质问的不仅仅是我,更是他自己。他强迫我思索的生离死别并不是指我离开他,而是指他离开我。
  吴居蓝抚着我的背说:“我很清楚,奉献的一方需要勇气,接受奉献的一方更需要勇气!对不起!”
  我哭着摇头,不需要对不起,也没有对不起!
  一颗又一颗冰凉的、小石子般的东西坠落在我的脸颊和脖子上。刚开始,我没有留意,直到有几颗顺着我的脸颊,滚落到他的颈窝。
  是……珍珠?
  我惊讶地抬起了头,竟然看到一颗莹白的珍珠从他的眼睛里沁出,顺着脸颊缓缓滑落,荧荧珠光,就像是一颗坠落的星辰,慢慢地消失在了天际。他原本澄净美丽、湛蓝如宝石的眼睛渐渐地变成了浓墨一般的黑色,根本看不到瞳孔,就像是所有星辰都毁灭了的漆黑苍穹,没有了光明,只剩下了悲伤。
  我慌乱地伸出手摸着他的眼睛,想要堵住他的眼泪。我一边努力地微笑,一边语无伦次地说:“不要伤心!不要伤心……你知道的,我脸皮很厚,比海龟壳都厚,我什么都不怕!我真的什么都不怕!不要担心我,你看你那么打击我,我都能转眼就满血复活,我就是个抗打击的奇葩小怪物……我刚才哭只是发泄一下,发泄完后我就好了!我很坚强,真的很坚强!不坚强能追到你这个老怪物吗?你放心,我会好好的,一定会好好的,一定会活得比你在时还好……”
  我越说,一颗又一颗的珍珠滚落得越急。我的眼泪也不知不觉中再次潸然而下。
  我闭上了嘴巴,沉默温柔地亲吻着吴居蓝的嘴唇。
  吴居蓝说:“对不起!”
  我微笑着摇头,对不起什么呢?
  对不起你选择了爱我吗?对不起你选择了让我活下去吗?
  如果这是你的选择,也就是我的选择。
  我看着一颗颗落在我们身上的珍珠,含着泪,微笑着说:“这就是我的选择!就算会给我带来痛苦,就算会给你带来痛苦!”
  爱情和人生一模一样,永远都是鲜花与荆棘同在。如果我的爱情是鲜花,我愿意拥抱它的美丽芬芳;如果我的爱情是荆棘,我也会毫不犹豫地拥抱它的尖锐疼痛。
  因为,当我拥抱鲜花时,是吴居蓝用甜蜜和微笑为我种下的美丽芬芳;当我拥抱荆棘时,他的整个胸膛早已长满了用自己鲜血浇灌的荆棘。
  如果我们的相拥只能隔着荆棘,那么我愿意用力、更用力一点地抱紧他!即使荆棘刺穿我的肌肤,刺进我的心脏,只要能距离他近一点、更近一点!
  
Chapter 20恒星一般的生命
  有的人注定是恒星,即使远离,甚至死亡,那光芒依旧留在你的星空中,照耀着你。
  半个月后。
  我和吴居蓝在海岛举行了婚礼。
  婚礼地点选择了停泊在大海中的一艘游艇上,既脚踏实地,又漂浮在海天之间。
  游艇被江易盛和巫靓靓装饰得美轮美奂,活脱脱童话故事中的梦幻之船。
  因为吴居蓝对气味和声音很敏感,不喜欢嘈杂拥挤的人群,我也正好不喜欢,所以我们的婚礼只邀请了最亲近的人。
  吴居蓝那边是Violet和巫靓靓。我这边是江易盛和沈杨晖。爸爸仍在养病,没有办法参加,沈杨晖就算代表爸爸了。妈妈要照顾两个孩子,人又远在加拿大,也没有办法及时赶来参加婚礼,我答应了她会把婚礼的视频发给她。
  其实,从法律上来说,一个周前,我和吴居蓝已经按照最严格的法律程序登记注册为夫妻。
  但是,这一刻,碧海蓝天下,听到Violet问:“吴居蓝,你愿意接受你身边的女人成为你的生命伴侣吗?分享生命赐予的所有荣耀,也分担生命带来的所有苦难?”我还是觉得心脏有一刹那几乎停止了跳动。
  吴居蓝握着我的手说:“我愿意!”
  Violet问:“沈螺,你愿意接受你身边的男人成为你的生命伴侣吗?分享生命赐予的所有荣耀,也分担生命带来的所有苦难?”
  我笑了笑,凝视着吴居蓝的眼睛说:“我愿意!”
  Violet说:“从现在开始,你们就是彼此生命的伴侣,可以亲吻你们的伴侣了。”
  吴居蓝微笑着掀开了我的面纱,我闭上了眼睛,把自己放心地全部交给了他。
  大家吃完我和吴居蓝精心准备的海鲜大餐后,决定告辞,把整个游艇还给我和吴居蓝。
  “祝你们蜜月愉快!”江易盛给了我一个大力的拥抱后,带着沈杨晖坐小船先离开了。
  巫靓靓最后检查了一遍船上的所有设备,叮嘱我说:“随时和我们保持联系!”
  “我会的!”
  Violet问:“决定去哪里了吗?”
  我说:“中国人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板凳抱着走,吴居蓝到哪里,我就去哪里。”
  Violet笑了起来,感叹地说:“Regulus的海洋之行……很令人期待啊!一定会看到许多令人大吃一惊的事物,记得拍了照片给我们看!”
  我笑着说:“好的!靓靓送了我防水相机,我会善加使用。”
  Violet说:“那我们走了,等你们回来。”
  我把她们一直送到了船舷边。
  巫靓靓已经下到了小艇里,Violet正要下梯子时,我说:“Violet……”
  Violet停住了脚步,耐心地看着我。
  我觉得不好意思,欲言又止。
  Violet说:“您是Regulus的生命伴侣,不管任何事,我都愿意为您效劳。”
  我越发不好意思了,回头看了眼正在驾驶舱里专心准备开船的吴居蓝,确定他没有留意我们。我往Violet身前凑了凑,压着声音,吞吞吐吐地问:“《Agnete and the Merman》的故事里说……Agnete为金发人鱼生了孩子,是真的吗?”
  Violet愣了一愣,忍着笑说:“是真的!”
  我涨红着脸问:“那我、我……和吴居蓝……”
  “也可以的。”
  我喜悦地说:“谢谢你!”
  Violet摇摇头,“是我应该谢谢你!”
  我笑了笑,没有再多言。
  Violet说:“祝你们蜜月快乐!”
  目送着Violet和巫靓靓开着小艇离开后,我正要弯身收起舷梯,吴居蓝快步走了过来,“我来吧!”
  他把梯子收好后,转身看着我,面无表情地问:“出发吗?我的新娘!”
  他可真是永远用最正经的口气说着最不正经的话!我禁不住大笑起来,搂着他的脖子说:“出发吧!我的新郎!”
  他说过最想我陪他去大海上,从现在开始,我就陪着他去看他出生、长大的地方,分享他收藏的美妙时光和记忆。
  随着天色越来越黑,我们的船距离人群居住的陆地也越来越远,天地之间似乎只剩下了我们。
  吴居蓝设定了自动驾驶,由着船慢慢地驶向海洋的深处。
  黑夜显得格外宁静,海浪起伏的声音听得十分清楚,像是某种生命律动的节奏,正在向我们倾诉着什么。
  我和吴居蓝赤身裸体地裹在一张大毯子里,相拥躺在甲板上,静静地看着头顶的苍穹。
  繁星密布、星光闪烁,璀璨的银河横跨在天上。
  无数星辰汇聚而成的银河光芒万点、绚烂闪耀,就好像一条波光粼粼、奔腾流动的大河。
  我向着苍穹,伸出了一只手,像是要去摘一颗星星。
  吴居蓝的手从我的胸前,沿着肩膀、胳膊抚摸而上,绕过我的手腕,和我十指交缠在一起。
  漫天星光璀璨,照耀着我们交握的手。
  在整个苍穹下,亿万颗星辰间,我们显得多么渺小,可是,渺小的我们,却能看见浩瀚的整个苍穹。
  在这漫天的繁星中,很多看似明亮闪耀的星星其实早已熄灭死去,有的甚至已经死了几千万年。可是,因为我们的眼睛依旧捕捉着它们的光芒,它们的美丽在几千万个光年之外被感知,和其他活着的星辰一起璀璨闪耀。
  生和死,在这瑰丽辉煌的宇宙间,根本难以分辨。
  有的人注定是恒星,即使远离,甚至死亡,那光芒依旧留在你的星空中,照耀着你。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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