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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高在上

_4 阮绵绵(当代)
  小小的缴费窗口,扒着大理石台面,她的头几乎要贴到玻璃上。
  “什么?已经交过了?”午夜安静的大厅,她的声音显得有些尖锐。
  值班的男人打了个哈欠也不解释。安小草气得牙痒痒,紧绷的神经反倒稍稍松懈,因为来回奔跑,身体也渐渐热起来。
  医院出奇的效率。
  手术室的灯亮起来,短短时间里,麻醉师和主治大夫也都到位,小草握着拳头,身体有些颤抖,牙齿将下唇咬的泛白。
  她害怕奶奶这么大年龄,最终熬不过去。
  一杯热水递到她面前,她缓缓抬起头。
  “尽人事,听天命。”他说了句不算安慰的话,她接过杯子,有些烫手,终是说了句“谢谢。”
  长夜漫漫,一分一秒都在折磨人。
  陈墨看看表,没有开口离去,只是随意的站着,却和周围保持距离。
  安小草靠着墙,脑袋一片空白,手中的热水慢慢变凉。
  终于,手术室的门开了,她急忙挺身,水从杯中晃出,撒了一地。
  医生却是走向陈墨,摘掉口罩,“手术很成功,麻醉解除后,病人可能还会持续半昏迷状态,接下来三天是危险期。”
  陈墨点点头:“谢谢。”
  “应该的。”医生很客气。
  天色大亮,奶奶重新被送到ICU,安小草像被抽掉了脊梁,浑身无力。
  “走吧。”陈墨拉住快要滑倒在地上的她。
  她抬起头,脸色苍白,眼神尽是迷惘。他放开手,皱了下眉,“回去休息。”
  小草摇摇头,“我哪里都不去,我要等奶奶醒过来,你走吧,等危险期过了,我去找你。”
  陈墨不置可否的看着她:“你以为在这里不眠不休的熬上三天,病就会好?别忘了,你现在一切都是我的。”
  一切,思想,灵魂,还有身体。
  “可是……”
  “没有可是!”他将车钥匙抛给她,“底下二层B区,自己找了去车里等我。”
  她捏住,身体却不听使唤,他一眼瞪过来,是不容置疑的强势。最终,她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到电梯口,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不过如此。
  总算,奶奶还活着,没有比这更庆幸的事情,其他一切,都无关紧要了。
  电梯门“叮”的开启,她走进去,轿厢比普通客梯长一倍,异常空荡。
  门缓缓闭合,下行。
  同时,另一边的向上攀升的电梯打开,季天雷大步踏出来。找了三家医院的病房,都没有他形容的人,这是第四家,他有些急躁。
  噩梦的黑夜过去,他赢得了奖金,足够支撑起她的天空。
  *** *** ***
  病房前台,陈墨让护士将病人家属的电脑资料替换成自己的,一旦出现状况,也好及时联络。看病除了需要钱,也需要关系。
  她把一切都抵押给自己,像贴上私人所有物的标签,他就适当尽点心力。
  修改完资料,陈墨开始挑选特别看护,与其让她独自强撑,不如找个专业的。
  旁边有人询问护士,声音很熟悉,陈墨不由抬起头,愣了下。
  季天雷也未曾预料会在医院看到陈墨,爽朗的打个招呼:“师弟,好久不见!”
  陈墨微微一笑,昨晚不是才见过吗?没有挑明,打黑拳那种事情,并不光彩,而是耻辱,师父在世的时候,是决不允许的。
  两个人的生活圈子没有半点共同,一时间也不知说什么好,季天雷看着父亲生前最喜欢的小徒弟,有点感慨。
  据说是为防身,陈墨曾下过一段苦功跟着父亲学习搏击,可在季天雷看来不过是玩票性质,偏偏父亲对他赞不绝口,还累的自己频受责骂,那不是多么美好的回忆。
  父亲去世后他便没有消息,枉费生前对他那样照顾有加。想起这点,季天雷心里多少有点忿忿不平,学武之人多尊师重道,于是接下来的话倒有些责怪之意。
  “师弟,我家的场馆已被刘师傅盘下来了,过些日子是我父亲的祭日,你要有空,就来拳馆。”
  陈墨点点头,顺手拿起前台的纸笔,将自己的号码写下,递给季天雷:“你若有什么需要,可以打电话找我。”
  这句话本来说的很是真诚,但季天雷听起来却觉得分外别扭,小小的纸片捏在手中,起了皱。
  陈墨选好看护,“有人在等我,就不多叨扰了,代问师母好,我会抽时间过去看望她。”
  寒暄这种事情本来就尴尬,季天雷巴不得他早点离开,自己好询问小草的下落,于是挥手道别。
  陈墨扭头离去。
  “请问这里病人家属有没有叫安小草的?”
  陈墨最后听到这样一个问句,嘴角轻挑,勾勒出一抹笑,师兄找的人名字挺有意思,倒像安乐能编造的风格。
  车里,安小草歪靠在座椅上,整晚心力交瘁,终于撑不住迷糊的睡去,陈墨轻轻拉开门坐进去。
  几缕乱发遮住她的眼睛,他伸手拨到耳后。她的皮肤细腻,因为疲惫有淡淡的眼圈,长长地睫毛像道纱幕。有洁癖的他发现,触摸她并不会让自己觉得讨厌。
  他将她的座椅放平,动作轻缓。发动车子,打开暖气,汽车的性能很好,噪音很小。
  车是孟行的,他从地下拳场直接开来,那家伙估计后悔的要吐血吧,50%的租价够他头疼好一阵子,这点,还要谢谢自己的师兄。
  陈墨不喜欢开这种有些女性化的跑车,不过自动档的不需要费什么神,一夜未眠,倒不觉精神萎靡。
  车外阳光明媚,他心情大好。
  生活就应该这样,在计划的轨道中,平稳的前进。
  他扭头看了眼熟睡的安乐,随着呼吸,胸膛微微起伏。
  得到她,会不会好些?
  那些梦就会消失吧。
  她的一切,都将是他的……
  占有
  这一觉睡得无比黑甜,挣扎撑开眼睛时,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头脑一阵晕眩,浑身碾过似的疼痛,她半撑着手坐起。
  “醒了?”
  安小草闻声侧头,反应生生迟钝了半拍,这才将记忆衔接上。
  医院,手术,协议。
  “下车吧。”陈墨说话的时候带点漫不经心的味道,语气却是不容置疑。
  她不动,拧着眉看他。“这是哪里?”
  “我住的地方。”简单清爽的答案。
  “……”
  “难道,你需要我来开车门?”
  下车时,他从后座拎出一个纸袋,便不再理她,径自往前走。
  跟着他的步伐,从地下停车场直接走进电梯间,安小草仍不知道这是哪栋建筑,但显然不是她熟悉的他家别墅,这点让她稍稍好过些。
  电梯逐渐攀高,她低头看着脚尖,镜面的侧壁复制着她的动作。
  陈墨想起演戏那天,她挽住自己胳膊时的微笑,机灵狡黠,脸皮厚的肆无忌惮。现在,假装么?
  “不要摆出一幅我要吃你的样子,别忘了,你是自己送上门的。”他给过她机会,她偏一再招惹。
  修长的手指在密码盘轻按几下,门锁“啪嗒”一声弹开,她的心也跟着着声响,沉了下去。
  安小草,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一无所有,死都不怕你还怕什么!她一遍遍告诫自己。
  然而,世界上需要逃避的事情太多,常常,能面对死亡也不一定是种勇气。
  陈墨从鞋柜翻出双拖鞋,男士款,丢在她脚下。
  她乖乖脱掉鞋子踏进去。
  “去洗澡。”他步骤明确的指挥着。
  洗澡,吃饭,休息,才能恢复整夜的疲惫,最初,他是这样想的。
  显然,安小草却误解,死死咬着嘴唇,泥塑般杵着。
  他一夜未眠,却不显憔悴,只看侧面也能感觉到锐利的压迫感。
  “或者我先去?”他见她不为所动,脱去外套,随手递去,动作自然。
  她接过挂到衣架上,抿抿嘴,终于开口恳求,“再给我三天时间好吗?”
  陈墨一霎那就反应过来,她所怕何事,狭长的双眉轻挑,身体上前,逼得她节节后退,直到背脊抵在墙上。
  他伸手撑在墙上,嘴角一勾,嘲笑的意味尤为明显,“你胡思乱想什么,知不知道,你这副脏兮兮地样子,有多让我倒胃口。”
  不再理她,陈墨甩手走进浴室。
  薄羊绒背心,衬衣,休闲裤……一件件褪去丢在脏衣篮内,浴镜里映出男人的身影,宽肩窄臀,英俊挺拔。
  她竟敢嫌弃他?这个认知让他三分好笑,七分窝火。她,凭什么!
  莫名其妙的恳求反而提醒了他,开始思考她的投资价值回报。
  打开龙头,水流哗哗,往下巴涂抹雪白的剃须泡沫,U字形覆盖,他握着刀架,锋利的刀片贴面滑过,露出光洁的肌肤。
  他的手轻缓沉稳,心中却思绪万千。
  他把她带回来,不可能是因为看她在医院神情恍惚,更不可能是同情和怜悯!他这样说服自己。
  没有回报的事情他从来不做,彻底的乘人之危才是他的风格,不是吗?
  他双眉紧锁,将花洒的水流调到最大,走进水幕中。
  *** *** ***
  房间一片静谧。
  她坐在最靠外的沙发椅上,显得很局促。
  他走出来,发丝带着水珠,晶莹的落在地板上,顺手取过茶几上的遥控轻按,窗帘立刻自动闭合,将阳光阻隔在窗外。
  “去洗澡。”旧话重提。
  她站起来,双手在体侧捏着,“没有换洗的衣服……”
  她似乎偏爱灰色,整个人像隐在迷蒙的雾气后,只有睁大眼睛的时候,才会迸发出强烈的存在感。
  陈墨喜欢那双眼睛。明亮,如水般清澈,出现在梦里的时候,星星一样璀璨。
  他从茶几旁拎起纸袋丢给她,衣服吊牌俱全,是她熟睡时顺路买的。
  “牙刷……”
  他握住她的胳膊直直带到浴室,抬手指去,“嘭”地将门关上。
  男人给女人买衣服,为的就是脱去它们。这是孟行经常挂在嘴边的泡妞感言,这个时候突然想起来,他倚在墙边,听着水流声,眼神暗了下去。
  他是男人,当然有欲望,却不曾这般明显过。
  他翻出昨夜匆匆写的所谓协议,可笑她连看都未曾看,他想,这一场如此荒唐的交易,居然会是他的所作所为,捏成一团丢进墙角的垃圾桶里。
  然后又弯腰拾起来,摊开,上面的血迹已经干涸,像褪色的朱砂印,最终走到书柜前,抽出一本书,夹进去。
  她洗的很快,关掉花洒,擦干水迹,匆匆套上衣服,脸上因为热气染上一丝红晕。
  要用身体吗?终于走到这样一步,也没什么值得珍惜的,躲躲藏藏的日子里,她早就厌倦且疲惫,随便怎么样吧,像他那样的人,不过是一时兴起,想看她难受而已。
  走出去,陈墨静坐在沙发上垂着头,宽屏的荧幕上画面无声的播放,像是睡着了。
  她走近,不知道如何是好,或者先离开?
  才刚移动,他抬起头,目光对上她的,他的眼睛很亮,似没有微尘的海水,沉溺般的吸人,他站起来,她不由自主后退两步。
  “我有这么让你害怕?踹我的勇气哪里去了?”他在她的注视下,轻笑,薄唇微启。
  “给我一点时间,我想看奶奶醒过来。”她闪避他的眼神。
  “我给你时间,谁给我时间?”他迅速贴近握住她的肩膀,势在必得。
  医院自有人照料,她去不过是平添伤心,等待的滋味会把坚强意志的人生生摧毁,况且她看上去是如此在乎。
  分心是最好的疗伤药剂,对他们而言,都是。
  他要用她驱逐梦魇的折磨,况且,她也需要暂时的纾解,来忘记那些生死边境上的等待。
  陈墨伸手一拉,她被压在他胸膛,他的鼻子高挺,撞上她的,眼睛,带着隐忍的欲望。
  他居高临下,目光顺着她的脸,掠过胸口。手指抬起捏紧她的下颌,低头。
  他的唇滚烫,先是缓缓厮磨,接着惩罚性的啃咬,吃痛的声音还没出喉咙,她不过微微张开唇瓣,他的舌头便顺势滑了进去,放肆的旋动,她闭上眼睛,身体微颤。
  同款沐浴乳的香氛将他们包裹在一起,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有和他唇齿相交的一天,太遥远的记忆潮水般上涌,这个人,所做的一切,只是想让她恨吧。
  他滚烫的吻不知足地蔓延到颈上,带着压抑释放后的疯狂。本能的驱动,不用经验也可以做的很好。
  她身上有和他相同的味道,他玩耍一样,在她的皮肤上印下一个个吻痕,像专属品的标签。他买的衣服,纽扣一颗颗由他亲手解开,她下意识的闪躲,被他紧紧圈在怀中。
  “什么可以都给我,是你自己的承诺。”他的声音变得有些暗哑,在她耳边响起,带起暖风。
  她停止了反抗,逆来顺受的模样他却不喜欢。
  他是故意的,扯开她的衣服,却再不逼近,空开一个距离瞧着。
  “第三次。”他轻笑,她在他面前这样三次,于是,事不过三,他不会再放手。
  欺身上前,深黑色的眸子盯着她,修长的手指滑过她的肌肤,手下触感令人沉醉,他从未如此渴望过,这样一个女人……
  “不要在这。”她终于开口。
  陈墨将她横抱起,一脚踢开卧室的门,抛到床上。
  床很软,她的身体却莫名的痛楚。
  “也是,上 床本应该在床上。”
  他的手掌肆意地游移,炽热的吻烙在她纯白的肌肤上,触感柔软紧致。她的心脏狠狠收缩成小小一团,紧紧咬住下唇,半点声音也不发,他的抚摸一路向下,按上肋骨旁的胎记。
  “安乐。”他叫她的名字,这只是开始。
  他将自身的衣服迅速褪去,他的高大越发映衬她的娇小,他毫不在意的将重量压到她身上。
  她闭着眼睛,被动的承受一切,他半撑起身体,伸手握住她的手腕,桎梏在头顶。
  “睁开眼睛。”
  他不喜欢她的逃避,他的肩膀上有她咬伤的痕迹,她让他痛,他还回去不是应该吗?
  如他所愿,她睁大双眸看着他,瞳仁夜一般漆黑,中间印着小小的他。汗水从他脸颊滑落,恰恰跌进她的眼睛,火辣的刺痛。她觉得世界末日也不过如此,却依然倔强的紧咬牙关。
  他以为自己掌控全局,然而,感情永远不是简单的事情。
  痛楚
  (内容稍稍修改,去掉不河蟹的地方- -)
  安小草以为世界上唯一能依靠的人,只有自己,可是她把自己也卖了。
  交易,无论什么条件她都能承受,可是心里的难受,却无法掩盖。身体的疼痛,更是直白。
  他像一把利刃,轻而易举的将她劈开,而她必须心甘情愿,逆来顺受,偏偏她做不到。她从来没有和一个男人如此接近过,唇齿相交,肌肤相亲,像跌进漩涡中的迷梦。
  她蹙着眉头,紧咬嘴唇,不让疼痛的呻吟溢出。逞强对她绝无半点好处,可就是不愿在他面前示弱,那些生存定律此刻被抛到九霄云外,她因为痛楚不明智起来。
  “我难受,你,快点。”
  她的折磨,只期望早点结束。陈墨在她上方,汗珠混着须后水的清冽,滴下。
  “你以为我不难受?”他瞪着眼睛说,倒有几分反常的孩子气。
  “忍一忍!”
  嘴里劝阻着别人,自己的耐心却降到临界。她抓住他的肩膀,身体屈起,像一张弓。
  小草被抵得朝后仰倒,重撞在床头的楠木装饰架上,钝痛混合着无边的疲乏,眼前突然漆黑一片。
  她的目光迷茫,像没有焦距的木偶娃娃,明显的用心不专。“看着我!”他深邃的黑眼里波涛汹涌,伸手扳正她的脸。
  他的头高高仰起来,修长的脖颈拉得笔直,薄汗在他光滑的肌肤染上了光泽。他这些时日的不得安眠,终于在这里找到一个发泄口。
  她白皙的面孔因为疼痛而扭曲,麋鹿般的眸子,直视着他,带着想让人碾碎的倔强。他的心不知为何颤抖了下,唇瓣落在了她的眼上,一擦而过,伸手捂住。
  第一次,没有爱情,记忆中只有痛,还有飘忽不定的须后水味道,说不上的淡香,像一层纱幔将她裹起,是陈墨的味道,像他的人一样,强势的沾染在她身上。
  江边会被猫恐吓落水的少年,在时光雕琢中,早无昔日半分相似,有的是不属于他年龄的犀利和冷漠。
  “我想去医院。”小草抓紧床单。
  他的眼睛褪去激情时的迷蒙,淡淡看过去,“你想走进去还是躺进去?”一夜未休加上激烈运动,她不去探病而去治病还差不多。
  门铃响起,他穿起浴衣开门,预约的外卖送来了,时间恰到好处,精致清淡的四菜一汤。他拎进来,摆在餐桌上,“吃饭。”
  她顾不得浑身乏力,套上衣服,以为吃过饭后,就能放她走,匆匆几口下肚,食之如蜡。他用餐很斯文,目不斜视,专注认真。
  将餐盘收拾干净,小草极累极倦,并没再开口说话,可目光执拗的看着他。明明没有交流沟通,他却能看懂她想要说什么,无非是要离开,他心里嗤笑,亲情,就这般让她奋不顾身?
  陈墨看看手表,“八小时后,送你去医院,现在,我要休息。”
  *** *** ***
  季天雷寻找一天,毫无所获的回到拳馆,总觉得有什么细节被他忽略,否则诺大的城市,不可能找不到一点线索。
  他知道安小草善于隐匿,否则刘达那个眼线众多的盗贼头子,早就将她捉到。刘达不知道医院的入手点,茫茫人海,无所斩获有情可原,可自己同样也找不到,不由感到十分挫败。
  拳馆冷清,寥寥几个学员,护具又是凌乱的四处散落,他没有心情去指导训练,打了几个招呼,独自走到二楼的杂物间。
  床铺还是老样子,他时常留宿这里,期望有一天她会回来,拿点遗忘的东西也好,可她遗忘的只有他的心。
  房间狭小,呼出的气变成白雾,“这里太小太冷。”走的时候她这样说,他不相信那是心里话。
  他坐在她睡过的床上,放松下来,肌肉酸痛,撩起上衣,肋骨处一处明显的淤青,比赛时不慎被高抽腿扫到,若不是闪避得快,只这一下,就足以让他永远起不来。拉过被子,他和衣躺在床上,思绪难平。
  安小草是以逃跑的姿态闯进他的世界,没想到,离开他时,她仍是在逃。
  两年前,他父亲刚刚过世,势单力薄祖业支撑不下去,认清现实和改变现实总有差距,终日跟着一群小痞子在外厮混。
  初夏雨夜东街后巷,因为鸡毛蒜皮的口角,他和一群混子打架,下手不知收敛。
  警车来的时候,他有些后怕,拔腿就跑,没想到漆黑的巷道,无端窜出来一个人,和他撞了个满怀。
  那天是安小草第一次下手,夜班,接应的人偷懒跑去游戏厅,逃跑,在看到警察变成本能。
  月黑风高,警车呼啸声越来越近,他无暇顾及,左顾右盼的寻找藏匿之处,一只手拽了下他的衣服。
  他跟着她躲在四只并排而立的垃圾桶后面,阵阵恶臭熏得他胃里一阵翻腾。
  “你是哪边的?”她捂着鼻子问。
  哪边?他住在南郊,于是开口说了“南边”。
  她便以为他是南区的人,拍拍他的肩膀,“放心,我不会告密。”
  认识她时,他不是好人,她也不是;他在逃,她也在逃。可现在,即使逃跑,她也不在他身边……
  他,还能找到她吗?
  *** *** ***
  夕阳已经沉没,房间光线昏暗,陈墨睡的很香甜,呼吸浅而绵长,半截被子压在身下。闹钟响起的时候,他不悦的皱紧眉头,没有理会。
  安小草从沙发上爬起来走进卧室,俯下身子轻推了他一下。
  “时间到了。”她低头说。
  陈墨缓缓睁开眼睛,伸手按着额角,坐起来笑道:“我以为你会趁我睡着了溜跑掉。”
  她是想跑的,可是门锁打不开。她知道他是故意的。
  医院,是陈墨最讨厌的地方,充满生死离别。他倒没有食言,休息了半日,晚饭后带她回到这里。
  “我自己进去。”
  他刚想说什么,电话响起,他松开抓她的手,“三天后,给我电话。”
  冬日夜幕降临的很快,城市霓虹闪烁,倒一扫白日的灰败。从医院出来,驱车到了约定的酒吧,陈墨将车钥匙抛出去,孟行苦着脸接过。
  “老大,你消失一天搞什么。”
  “女人。”
  孟行一幅“别开玩笑”的表情,陈墨微微一笑,原来他说真话的时候反而没人相信。
  顾及孟行要开车回去,他只叫了瓶百威,孟行倒毫不在乎的叫酒保拿出存的黑方威士忌,对着苏打水和冰块,在玻璃杯中轻轻摇晃。
  时间尚早,酒吧冷冷清清,独独他们两个大男人喝酒,看着有些奇怪。
  “你成天跟着我,也不怕梁洛说你是GAY。”陈墨难得开起玩笑,满意的看着孟行被酒水狠狠呛了一口,边咳嗽边放大话:“他敢乱说我先把他弟弟做了。”
  “梁渭?”陈墨挑挑眉,这是他们圈子唯一公开承认的同性恋。
  孟行无语,要说起来陈墨还真是少有幽默感,他隐射的只是一个器官而已。
  “对了,梁渭车祸后你去看过他吗?”孟行想起这茬事情。
  陈墨摇摇头,“我干吗要去,和我又没有关系,我连他住哪家医院都不知道。”
  孟行调笑道:“梁渭好歹也是被你拒绝后伤心出事的,你这么无情,我看,爱上你的男人女人都只有一个词形容。悲催!”
  陈墨不可置否的喝了口酒。爱情?太遥远太梦幻的词。
  “真想看看你坠入情网的样子,不晓得会不会也很悲催。”孟行还是损人不利己的德行。
  陈墨自有整治他的办法,开口就戳住他的软肋,“50%的租金,什么时候给我协议?”
  孟行哀号一声:“老大!兄弟你也算计,你家不是新圈了块地吗?锅里肉都满了还惦记着别人的清粥。”
  陈墨抬起头,柠檬色的射灯投在脸上,眸子越发显得晶亮,嘴角嗤笑道:“我家?不提也罢。”
  他不把那当成家,就什么都没有。他要的,是自己能掌控的筹码。
  “50%我真搞不定,再说你要写字楼干什么?”孟行只有在他这里才不怕丢面子,出尔反尔。
  陈墨并没有回答,也不指望他能干脆利落的敲定,毕竟这不是个小数目。
  “30%。”孟行咬咬牙,“你也知道家里本来就不待见我,再低我就无能为力了。”
  陈墨微笑着举杯向他碰去,“叮咛”一声清脆,“小五,谢谢。”
  ** ** **
  三天,短暂又漫长。
  安小草不知道自己在执著什么,坚持什么,到了一定年龄,器官衰竭,病痛缠身,早早离去未尝不是件好事。可她偏偏不放手,死死想要守住的,也许只是最后一点亲人的温暖。
  再难她都没有抛弃,她做到了,看,守住一个人有什么难的?
  她终日守在ICU外,常常透过窗户目不转睛的盯着心跳仪,生怕那跳动的绿色突然“滴”的一声变成直线。
  医药费是一笔巨大的花销,毫不留情的刷着陈墨的卡,她觉得厚颜无耻不需要锻炼,只要有一颗强悍的心就足够。
  这不过是一场交易,她付出对等的代价,得到她想要的报酬,就是这样简单。她没时间感伤,若只惦念着过去,路是没法走下去的。
  万幸的是第三天上午,奶奶终于从昏迷状态转醒,主治医生说暂时脱离危险,小草总算松了一口气。
  “三天后,给我电话。”陈墨这样对她说,她捏了硬币,万分不情愿的起身,刚待推门,抬头看见窗外走道里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
  季天雷。
  决绝
  季天雷终于想起有什么是被自己忽略掉的。
  安小草为防止被贼帮抓住威胁的把柄,在医院登记紧急联络人的电话是时常变换的,有段时间所留正是他的号码。
  被刘达抓捕前,他还收到过医院缴费的电话通知,他却把这最关键的一点线索忘记了,不由暗骂自己是笨蛋,像个没头苍蝇一样乱撞却不懂得动动脑筋。
  他调出从前的通话记录,陌生的电话一个个查找过去,没多久就让他找到地址,却是他曾经详细咨询过的医院。有疑惑也有不甘,二次临门仍带着满怀的期望。
  玻璃门,半截透明半截磨砂,将一个空间阻隔成两段,门侧是半人高的白漆前台,摆着咨询的金属牌,护士垫着脚尖趴在电脑前整理档案。
  安小草紧握着手蹲在后门,磨砂的半截隐去身形,只留模糊地一片。硬币,本是捏着准备拨打电话的,在手中慢慢悟热。
  季天雷敲敲台面,“请问这层病人有没有六七十岁左右的老太太?”
  护士抬起头笑眯眯的说:“有啊,我们这一区住的全是老太太。”
  季天雷挠挠头,缩小询问范围,“那有没有只有孙女过来看护的老太太?”
  护士乐了:“你到底要找哪床啊?”
  季天雷绕来绕去也有点晕眩:“我不是来找老太太的,是找那个陪护的孙女,短发,大眼睛,皮肤很白,瘦瘦的,很漂亮,姓安。”他伸手比量个高度,“大约这么高。”
  护士歪着脑袋想了想,“您说的也太主观了,我们这百十号病人呢,家属你来我往的,我可分辨不来,我给你查查资料。”
  资料陈墨早已更改,初衷不过是为了便于联系,却让安小草像隐藏在水下的海藻,遮光蔽日,不显身形。
  门外的询问清晰地传进,她蹲在地上脚渐渐发麻,佝偻的身子倚靠在玻璃门上,凉意沁满。
  护士帮不了季天雷,朝他耸耸肩膀,表示爱莫能助,她是夜班调休上来的,对安小草没什么印象。
  他有些急躁,杵在前台不知所措。手机里有七个未接电话,陌生号码,是比赛那天凌晨时分的记录,他直觉那是安小草打来的,可是回拨过去,始终无人接听。
  他掏出电话,翻到那个号码,鬼使神差的按上通话键。转角的公用投币电话响了,铃声清脆,从甬道的那端传来,季天雷楞了下,按掉电话,铃声嘎然而止。
  他大步走过去,再拨,最终确认——就是这个电话,定是安小草给过他求助的信息,他却错过!伸手,重重一拳捶在墙上。转头朝病房区望去,若在这里死守,是否能遇见她呢?
  巡房的主治医生推门,撞上了柔软的身体,低头疑惑的看着小草,“你蹲这里干什么?”
  她手撑着墙壁缓缓站起来,门开合的间隙,正好对上了那双眼睛,炯炯发光,像荆棘丛中的一堆火,闪着欣喜与不可置信。
  季天雷推开门几步走到她面前,紧紧攒着她的手腕,生怕凭空消失般。
  “丫头,你太不道义了,居然给我玩失踪!”
  安小草低下头,心里凄楚,深深吸了一口气,从他手中挣脱开,再抬起头的时候,变成一张冷漠的面孔。
  “你认错人了吧!我不认识你。”她后退一步,拉开距离,手在背后握紧,指甲深深刺进肉里。
  毫无意外的看到他错愕的表情,他勉强撑起一个笑容,“小草,别开玩笑,我们出去好好聊聊。”
  “谁叫小草啊,你是不是从精神科跑出来的?都说不认识你了,你这人怎么没皮没脸啊!”长痛不如短痛,干脆利索的狠狠一刀后,记住自己的坏,你就能解脱了,她在心里说。
  她能给他最好的回报,居然只剩这个,不见,忘记,还有,恨。
  主治医生狐疑的看着他们,抬手指了指门上方的提示牌——请勿大声喧哗。“有什么问题出去好好谈谈,这里是ICU病区,不要打扰病人。”
  “没什么好谈的,我不认识他。”她转身就要离开,被他一把拉住。他的力气很大,看出来已经隐忍着控制了几分力道,可仍然握的她手臂生疼。
  “放手!”
  “不放!”
  两个人倒像笼中困兽瞪大眼睛相望。主治医生不耐烦的开口,“要演偶像剧出门右转复健区有大把空地,再大声嚷嚷我叫警卫把你们都轰出去。”
  季天雷拽着她往外走,也不按电梯,直接推开楼梯间的门,她死命挣脱,手腕通红。
  天气灰蒙蒙,加了一层滤镜般,温暖的色彩一点都看不见,几只雀儿在高高的道行树梢跳跃,才显出一丝生气。出门右拐,复健区的沙地,他停下脚步却不肯放手。
  “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他的问题让她没法开口,说她把自己卖了?对一个喜欢自己的男人说这样的话,比起说不认识他更残忍。
  “放手,我不认识你!”她死咬着这一句看似可笑之极的谎言。
  季天雷冷静下来松开手,伸过去摸摸她的短发,顺滑柔软。“别说心里没有的话,告诉我,出什么事情了?”
  她宁可他像对那些混子一样,狠狠抽她一巴掌转身离去,他对任何人都没有耐心,独独在这里收敛脾气。她什么都不能再给他,爱情?太遥远太梦幻的词,像她心里捂住不会发芽的种子,她要把它拔掉。撒谎,是她最擅长的。
  “你走吧,别来找我了,就当我们从来不认识,我看见你就讨厌。”她脸上是再自然不过的厌恶神情。
  “我做错什么了?”他握住她的肩膀,瘦骨伶仃的硌手。
  她望着他,眼中满是鄙夷,“你知不知道,从头到尾我就没对你说过真话?连名字都是假的,我不过是拿你开心,耍你玩的。”
  认识我,是你最大的错误,对不起,雷子哥,把我忘掉吧,就当踩着狗屎把过去都蹭掉吧,我什么都给不了你,除了灾祸。
  他不可置信的摇摇头,“这不是真的。”
  他在内袋里摸着那枚光滑的硬币,抓起她的右手摊开,将它放在她的掌心。“幸运硬币,正面就出击,背面就逃跑。小草,你敢握着它说你不是在逃跑吗?”
  “别傻了,这种鬼话也只有你会相信吧!”她抬手将硬币摔出去,银色的抛物线落在灌木从中,不见踪影……
  季天雷心中大恸,正待冲过去捡,听闻后方有人“啪啪”的鼓掌,口气轻佻:“没想到出来溜达还能免费看到好戏!”
  安小草顺着声音看过去,瞧见两个男人,一站一坐。站的那位看上去很是眼熟,推着轮椅杵在行道树下,也不知道看了多久热闹,讽刺的的话正是从他口中说出。坐在轮椅上的年轻男子倒是生疏的面孔。
  她搜索了下记忆很快想起来,此人是KTV灌她酒水挑起事端的梁洛。说巧也不巧,梁渭车祸后,梁家看病自然选全省最大的医院,恰恰和小草奶奶救治的是同一所。
  梁洛推着弟弟出来透透气,没想到诺大的医院居然给他碰到了熟人,他按了下坐在轮椅上的弟弟的肩膀,闪身走到前面。
  “看你钓了不少男人嘛,我也有钱,随你开个价码,我不介意捡陈少的破鞋穿。”边说边睥睨的看着季天雷。
  季天雷本来就心情不爽,除了对小草,他的脾气从来都不算多好,梁洛阴阳怪气的腔调很容易就把他搞炸毛了,直接一拳挥了过去。
  安小草心里叫糟,想也不想的就扑过去挡住,季天雷收势不急,狠狠打在她的背上,冲劲大的连带梁洛一起掀翻在地。
  季天雷看看手拳头,有些不敢置信,她居然替羞辱自己的人挡驾!他并不知道她这样做全是为他考虑。小人是不能得罪的,故意伤害罪可大可小。
  梁洛也有点出乎意料,愣了下。安小草半响才从地上爬起来,背后的闷痛几欲作呕,她低下头喘了口气,毫不在意的拍拍手上的土,“你走吧,要钱没钱,要财没财,别缠着我了。”
  快走吧,等人家反应过来找你算账吗!
  “欠你的钱我早都还清了,我现在的男朋友很有钱,不想再和过去有任何牵连,也不想再见到你。”斩断希望,她便不会再奢望依赖,也不会带给他灾祸。
  季天雷摇摇头,“不可能,”说什么也不相信这是她的真心话,那个一脸坚强,笑容灿烂,甜美地叫自己“雷子哥”地女孩,难道是个幻象?
  她弯腰随手捡起一个树枝,在他身前划了深深一道直线,像阻止前进的深渊。也不搭理梁洛他们,“不要跨过来!”扭头就走。
  不要再找我,不要再用那种受伤的眼神看着我。雷子哥,对不起。
  番外之孟少
  孟少恶名在外,整个美院的姑娘们都知道有个花花公子成天骚包的在校门口摆pose,人称TT专员。(参考车名,我也赶时髦中英混搭一把= =)
  有点姿色的他都跑去搭讪,花样层出不穷,理由千变万化,一个月不带重复的。
  “美女,你长得特像我表妹,真的!我们认识一下吧?”
  孟行,你表妹还没有投胎吧……
  “美女,我们去兜兜风,谈谈人生谈谈理想吧?”
  孟行,你的人生最高境界就是损人不利己,理想就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还是不要吓坏人家小姑娘为妙。
  “美女……”
  终于,某日,他被背面洗具,正面杯具的某位惊吓的无以复加,落荒而逃。从此,美院变成伤心地!他也不过是泡泡小妞,偶尔三观不正,总体没有犯什么滔天大罪吧?
  屈指可数的几次邪恶,最终都是以未得逞告终,他容易吗!最惨的一次还赔上整扇中空玻璃的费用,外加医药费营养品无数。
  美院附近的画室,孟行翘着二郎腿做在展台上,旁边放着几盒补品,冲着狐朋狗友之一的画家胡鹏笑,露出闪亮的白牙。
  “伤口如何?”
  “痒痒的。”
  “痒,就说明快好了!”递上补品,胡鹏接过嘴角一抽。
  “那丫真狠,陈少也太不仗义了。”
  “就是!”太不仗义了,好戏都自个儿看,摞下他独自一人在地上画圈,最后还要收拾一地烂玻璃,太令人发指了。
  “那妞最后怎么处理的?”
  孟行讪笑:“丢河里了。”
  胡鹏身子一抖,打消了打击报复的念头,他也就敢安个摄像头,搞点小偷窥,撑死也就扒扒衣服,吓唬人,毁尸灭迹的事情还下不了手。
  陈墨不知道自己无形中被人黑道大哥了把。
  “我说你到底做了什么让我家老大这样大动干戈,连玻璃都敲了?”孟行眼睛滴溜溜的转。
  “不是你让我好好‘照顾’的吗?我就把她衣服扒了。”胡鹏一脸茫然。
  孟行抽搐了,他拍拍实诚人的肩膀,“兄弟,耳朵也要时常清理下,教唆犯罪那种事情,我干不来,请你思想不要太邪恶,我是真的让你照顾她啊!”
  拍拍屁股走人,嘴里碎碎念着:与我无关、我是良民,秋后算账的请退散。
  如同一句电视节目的广告词:只提供邂逅,不包办婚姻。他不过提供了一次契机,绝对不为后果负任何责任。
  开玩笑,连和老大打赌他都能当面赖账,泼脏水这种事情,当然是小case。(文艺的中英混搭,45度仰头明媚中。)
  期末考场,考号靠窗最后一排,监考老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心理活动剧烈。孟行同学,你小抄请不要动作幅度那么大,OK可否?看看你的好兄弟陈墨,那个悠然自得,那个下笔如飞,那个气势如虹!
  孟行翻翻白眼:没有对比何来衬托。顺手牵过前桌的答题卡,在自己上面复制了一通,旁边龙飞凤舞的签下自己的大名,拍到讲桌上扬长而去。
  陈墨:“你不知道世上有个东西叫做AB答题卡吗?”
  孟行:“什么?”
  陈墨:“……”
  A型答题卡和B型答题卡的可兼容性值得商榷,但前后桌必然是两种迥然的题卡。毫无疑问,挂科是必须的。
  “老大,你为什么全科考完才告诉我!”孟行狼嚎,这太缺德,太令人发指了。
  陈墨淡淡看了他一眼:“谁叫你赖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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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早以前,孟行并不叫孟行。
  十三岁的时候,他才开始生疏的使用这个名字。
  “你叫什么名字?”
  那时候他总要犹豫一下,轻轻吐出的名字好像叫的是陌生人。
  十三,对于很多人来说,是不吉利的数字。出卖耶稣的犹大是参加最后晚餐的第十三个人,晚餐的日期是十三日,瞧,连耶稣都在这个数字中悲催的受尽折磨。
  十三岁的孟行当时并不知道,这一年对他而言,同样不那么吉利。
  那年夏天的十三号,恰逢周五,他被带到了孟家,于是开始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生活——因为孟家没有姥姥,也没有舅舅。
  按照古代的说法,他是庶出的孩子,通俗的说法就是“私生子”。
  暑天闷热,树欲静而风不止,迎面吹来的都是黏湿的热气。
  十三岁的孟行从车里下来,平头短发,汗衫短裤,一幅少年闰土的装束,手里绞着帆布背包的带子,低头跟在父亲身后。
  雕花的大门在前面打开,像动画片里魔法世界的黑洞,参森古木的繁密枝叶将院落遮掩的意趣盎然,连带着透出一丝沁凉。
  孟行一凉一热又一凉,身上起了小小的疹子,痒,从皮肤上蔓延到心里。
  大妈不是想象中的那样威严,气质清雅,看上去比母亲要漂亮高贵千百倍,他觉得有点可笑。放着这样的老婆不疼爱,父亲脑袋抽筋或者被猪撞傻了才会搞出一个他吧?
  父亲将他往前轻轻一推,“这是我的妻子,以后也是你的母亲。”
  他抬起头看过去。
  老婆可以有很多,母亲只有一个,他又不是能被人塞回去重新生一遍的鸡蛋,况且鸡蛋塞回去也孵不出小鸡!
  他嘴巴紧紧闭着,没有吭声,大妈笑了,在红木椅上坐下,也不理他,开口向父亲问去:“老孟,这孩子起名字了吗?”
  双手在背后紧紧握住,他在心里翻白眼。谁十三岁还没个名字?孬蛋狗剩哪怕是不堪入目的小名总也有个吧?
  父亲摇摇头,“入家谱按排行起个吧。”
  大妈漂亮的眼珠一转,清脆的声音很是好听,“也别按什么老规矩了,就叫孟行吧。‘行百里者半九十’,你不是百里之外接回来的吗?”
  很多年后,孟行才知道这句话的真正含义,走一百里路,走了九十里才算是一半。勉励人们善始善终,却是如此的讥讽。
  他就是那个一半,永远走不到百里的九十。
  从偏僻的地方来到城市,适应的时间不如预期的那样长,小孩子能有什么方式展现自己,不过是刻苦的学习。
  到冬天,院落的槭树被寒风吹落最后一片叶子,他捧回来闪闪发亮的奖状,第一名,同岁的哥哥那天没有出来吃晚饭。
  少年时逞强的性子大部分带来的并不是好运。
  生日到来的时候,父亲送了他一只萨摩,有生以来首件生日礼物。
  雪白的毛发,在颈子上绕成一圈厚厚的‘围脖’,黑漆的眼珠流露出来的感情如此丰沛,像知道他会是自己的主人般,它用湿漉漉的鼻子蹭着他的掌心,继而伸出红色的舌尖舔了一下,那点热马上钻进他心尖,第一眼他就爱的要命。
  他们几乎吃住都在一起,院外的狗舍成了摆设。放学回家,它从来都忠诚的跟随在他左右,他喜欢在冬日寒夜里圈着它的脖子入睡。他相信,纵然自己是个乞丐,它也会像守护王子一样伴随着他。
  然而,爱,是世界上最留不住的东西。
  一周后,它口吐白沫四肢抽搐的躺在他怀里。门外,哥哥兴高采烈的和大妈讲笑话,大妈慈爱的摸着哥哥的头,转过来对上他的眼睛,一扫而过。
  想要学好要付出艰苦的努力,想要变坏却很简单。从第一名到最后一名,不费吹灰之力。
  留级,父亲觉得很没脸面,转校,遇到了陈墨,同班。
  冥冥之中也许遇到什么人都是注定的。好朋友的缘分如果也是前世回头所致,估计他俩上辈子没干别的。其实陈墨和他家说起来还沾亲带故,不过出了五服,他们的父亲彼此相交,关系尚可。
  可惜开始的时候,孟行在班上出名的不学无术,调皮捣蛋,打架掀女生裙子那是无恶不作。而陈墨则严谨冷淡,两个人同班半年连一句话没说过。
  夜宴,初夏,来到孟家将将一年,爷爷的寿筵。
  他不知道准备什么礼物,讨人欢心对他来说从来都是困难的事情。哥哥送了黄花梨的笔筒,上面雕刻着松树,古朴生动。寓意寿比南山不老松。他看得出爷爷很高兴,笑得一脸褶子。
  他站在角落里,心里有些难受,不过很快释然,爷爷,不喜欢自己是对的,如果他想长命百岁的话。
  筵席接近尾声,很多人都已经告辞,他扭头看见一双晶亮的眸子,也不知道看了他多久。陈墨嘴角有一丝淡淡的笑,他开始以为,那和周围的人一样,除了嘲讽便是不屑。
  院落的芭蕉三两只,高而阔的叶子隐起少年的身影不成问题。他看见哥哥和梁家的两个男孩子站着说笑。
  “那个蠢猪,连礼物都不送,真是从小野惯了,没见过世面!”
  一个人从他身后走出来,拍拍他的肩膀,将他拉在身边比肩而站,对着他们微微一笑:“蠢猪在说谁?”
  “蠢猪在说他。”哥哥抬手指向孟行。
  噗嗤,他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不笨的哥哥也反应过来口误,脸色变得很难看,可是自家的寿筵,总不可能出手打人,体面永远比憋出内伤重要。
  很久的后来孟行也曾问过陈墨,他明明不是一个逞口舌之快的人,为何当日要帮他?陈墨并没有回答。
  这样小小的细节在他记忆中占据很重的分量,于是,造就后了后来一枚性情抽风,损人不利己的狗腿忠犬的诞生。华丽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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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小草不再理会身后的人,划出的直线像无形的深渊,阻隔着彼此。
  没有回头,深呼吸,一步步往前走。
  回到病房,她的眼睛发涩得难受,把头伸到加湿器前,任由细若淡烟的小水汽在脸上飘荡了好一会儿,才觉得湿润起来。
  安小草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汽,掌心潮湿而冰冷。转头瞧瞧病床,奶奶僵硬的躺着,鼻孔上插着透明的呼吸管,氧气罩上是一片白色的雾气,胸前的起伏很微弱。
  她伸出手,身体有些颤抖,指尖发白,将将摸到管子上,一股轻暖的哈气彷佛能透过罩子吹到她的皮肤上。
  心跳仪的波纹缓慢平稳,她的手悬在鼻管上空,只要轻轻一拽,也许用不了多久,疼痛和折磨,就会远离她们吧?
  奶奶的身子在梦中动了下,老年人缺钙骨质疏松,经常会不由自主的抽搐。这微弱的动静把安小草从遥远而黑暗的世界唤醒,她被这一闪而过的可怕想法吓到,手掌迅速的收回来,狠狠抽在自己脸上,清脆的响亮。
  房间静谧,医疗仪器各司其职的工作,窗外的太阳被沙尘遮盖的只露一点点昏黄,灰白的天空低的仿佛要垂坠下来。
  安小草看着心跳仪发起怔来,这个时候不需要说话,也没人听她说话,她和奶奶足足有两年无法顺畅的沟通,更何况此时此刻,不经过复健,奶奶是说不出话来的。
  脑海中的橡皮擦抹去奶奶大部分记忆,奶奶于她是至亲,她于奶奶不过是陌生人。
  医生说这个世界上患有老年痴呆症的人数约有1800万,他们的平均生存期只有五年半。
  小草有时候会想,这1800万人的家属是不是也像她一样,在生与死的边缘徘徊,为了和死神争夺这已知的时间,殚思极虑,不顾一切?
  她突然有点发寒,收回黏在心跳仪上的眼神,刻意不去关注那条跳跃的曲线,走到床边将被角往里面塞了塞,又把日常用品整理了一番。
  她这样对待季天雷,仗得不过是他的喜欢,躲得也是他的喜欢。亲情也好,爱情也罢,感情的债,她欠了一份,再也没力气欠第二份。
  她是个傻瓜,要的不过是背上一个遮风避雨的壳,却始终被人暴晒在太阳下,煎熬的过着生活,这份为难,她不想多一个人承担。最重要的是,她感激他,却不爱他。
  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自古以来便是天经地义,可感情的债却不是能数清楚地,一份感情能兑换成多少张人民币,谁也算不明白,所以,她更不愿去亏欠。
  她欠了一个人的债,便要付出全部努力去偿还,她没有第二个自己,再去顾及季天雷。人,终究是自私的动物,选择一个,就要放弃另一个,什么都想兼得,她觉得自己没有这份命。
  嘴角隐隐发痛,该面对的,逃避始终无用。
  她推开门,准备给陈墨打电话,这个步骤延缓了一个小时。
  零钱下楼的时候连着硬币不知道被丢到哪个角落,她便向咨询台的护士换了几枚,面容平缓而客气,带着笑。
  *** *** ***
  陈墨看了眼客厅端坐着笑靥如花的杜依依,明白母亲为何频频来电催促他回家。
  他心里冷笑了下,换好拖鞋走进去,红木地板衬得鞋面越发雪白,软软泡泡的看上去异常舒服。他脱掉外衣
  挂在门厅的衣架上,米色的衬衣领角有淡淡的花纹,素净优雅。
  母亲郝欣端着两碗银耳莲子羹从厨房走出来,看到他进来,面上带着如和煦春风的笑容,“全科考完了?”
  他点点头,顺手将汤碗接过来,其中一碗放在杜依依面前的茶几上,连带着向她颔首示意,另一碗自己端着,也不喝。
  “保送名单已经下来了吧?蔡教授那里你爸早打过招呼,等研究生上完,依依刚好也毕业,多好。”母亲微笑着,言语里全然是计划好的人生。
  多好?他看不出有什么好的,却没有出言反驳,嘴角上扬,倒露出笑容,“是的。”他随声附和着说。
  母亲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你们年轻人有共同语言,多聊聊,我等下还有个应酬,正准备去找你爸爸。你带依依到你的房间参观一下吧,我说让她当成自己家随便进去,她却说要等你回来,真是家教良好。”
  “陈妈妈,你又笑话我。”杜依依走过来自然地挽着母亲的胳膊,像个女儿般撒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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