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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续探险

_3 倪匡(当代)
对有可能是自己生身之母的人,忽然有了这样重大的发现,自然是兴奋紧张,兼而
有之的了。
而且,照规矩算起来,那裸裸人如果是陈大小姐的徒弟,白素和白奇伟,都要叫他
一声“师兄”的。
白素紧张得有点失常︰“大哥,你当时想到了有这个可能,用了甚么方法?”
白素的话,乍一听来,有点无头无尾,但是我也知道她这样说是甚么意思  白奇
伟想到了这一点,他必然会设法让那裸裸人把真相说出来的。
白奇伟又挥拳在桌上敲了一下︰“我用的办法,十分简单,我叫殷大德对那裸裸人
说  ”
白奇伟用的办法十分直接,他叫殷大德传译了一句话︰“你的武功,来自一个女人
,所以你不好意思说。”
白奇伟在那样说的时候,本来也没有甚么把握,可是等到殷大德 把话传过去,他
不禁心头狂跳,一下子就知道自己料对了。
那裸裸人一听到了这句话,整个人直跳了起来,他是弯著身子蹦起来的,跳得极高
,身子竟然踫到了吊在大厅上的一盏巨型水晶灯,踫得灯上的那些璎珞,发出了一串叮
叮咚咚的声响。
等到他的身子又落了下来,他盯著白奇伟,神情如见鬼怪,口中喃喃自语。殷大德
繙译他的苗语︰“他在求烈火神的宽恕,因为他甚么话都没有说过,全是你说的。”
白奇伟勉力定神︰“告诉他,他甚么也不必说,只要我问了,他点头摇头就行,烈
火神不会怪他。”
殷大德说了,裸裸人连连点头,白奇伟就问︰“那女人传你武艺,是阳光土司离开
苗疆之后的事?”
白奇伟估计,阳光土司是一个人人敬仰的人物,他离开苗疆,是一件大事,应该会
记得。
果然,那裸裸人点头,又想了一会,伸出四只手指来。殷大德忙道︰“是阳光土司
离开之后四年的事。”
白奇伟心头乱跳︰“那时你几岁,住甚么地方?我问的是你自己的事,你可以回答
。”
那裸裸人说了︰“那年我十岁,住在  ”
他说了一个地名,殷大德也繙译了,可是一点意义也没有,苗疆千洞万砦。单凭一
个名字,自然没有用。白奇伟记住了这个名字,又追问了一句︰“你离开家乡很久了,
要回去的话,是不是认得路?”
那裸裸人想了一想才点头。
白奇伟又问︰“那女人很美丽?是汉人?”
那裸裸人连点了两次头,白奇伟不禁闭上了眼睛一会,力图镇定心神,这才再问︰
“你师父的名字,叫陈月兰。”
他在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声音甚至有点发颤。殷大德把话传了过去,那裸裸人现出
了一副惘然的神情,显然“陈月兰”三字,他闻所未闻。由于白奇伟知道他父亲和陈大
小姐在苗疆的时候,居住的地点,可能就是烈火女所居住的山洞,所以他又问︰“你拜
师习武的所在,离烈火女的山洞很近?”
那裸裸人大摇其头,说了几句话,而且现出不明白何以会有此一问的神情,殷大德
也跟著摇头︰“他说很远,离烈火女住的山洞,要翻过好几座山。”
白奇伟心中十分疑惑,他自然也想到,在白老大带了子女离去之后,陈大小姐可能
在整个苗疆之中,逍遥自在,并没有固定的居所,他望向殷大德︰“他刚才所说的那个
地名,你知道是甚么所在?”
殷大德道︰“约略知道一点 是一个苗寨,众多苗寨中的一个,离国境很近。五年
之前,我就是听从那里来的人说起,苗寨之中有一个会武功的能人,这才千方百计,派
人去把他找来,倒是和他一见就投缘,他也很喜欢跟著我,别看他身形其小如猴,本领
可够大的。”
白奇伟当时也想到过,陈大小姐在众多的裸裸人之中,单找了他来授艺,多半就是
因为这裸裸人身形瘦小如猴之故,因为授她武艺的独目天王,身形和这个裸裸人十分相
似。
白奇伟又问︰“你来跟殷先生的时候,你的师父在甚么地方?”
那裸裸人跟了殷大德,是五年之前的事,如果可以问出陈大小姐五年前的行踪,自
然是一大收获。
那裸裸人对这问题的反应,却只是一味摇头,白奇伟追问︰“你摇头的意思是‘不
知道’还是‘不能说’?”
可是裸裸人除了摇头之外,再也没有别的动作了,可谓不得要领之至。
白奇伟急得搓手︰“你师父就住在你出生的苗寨附近吗?你知道她确实的住址吗?

对这个问题,裸裸人神情十分坚决,紧抿著嘴,一个字也不肯说。
被白奇伟问得急了,他才又说了 番话,先听得殷大德大有讶异之色,等他转述出
来,白奇伟也十分奇怪。
那裸裸人说的是︰“我师父是天上的仙人,不是凡人,她每次出现,都有大群猿猴
替她抬兜子,多陡的峭壁,也能翻上去,她住的地方,一定从来没有人到过,我怎么能
知道?”
他在说完了之后,神情颇自傲,想来他以自己能被仙女选中,传授武艺,感到十分
光荣,他又补充︰“那种猿猴,我们当地的裸裸人和苗人,都叫它们为灵猴,力大无穷
,跳跃如飞,向来在深山野岭,人迹不到处居住,寻常人想见一眼都难,见了也当作是
神明一样,她竟然能令灵猴听话,不是天上的神仙是甚么人?苗人也把灵猴叫做仙猴,
说它们是替仙人看守洞府的。”
白奇伟听了,有点啼笑皆非,他再问了许多问题,转弯抹角,旁敲侧击,心想裸裸
人头脑简单,或许可以再套出一些资料来。可是那裸裸人却死心眼,问题一提到他师父
,他除了摇头之外,别无其他的动作,更别指望在他口中听到些甚么。
白奇伟急于想把他所得的资料告诉我们,反正那裸裸人在殷大德的身边,跑不掉的
,随时可以去找他,所以就赶来见我们了。
白奇伟的叙述告一段落,当时白素就道︰“你忘了问他十分重要的一点︰这裸裸人
现在多少岁了?”
白奇伟道︰“我问了,他也答得很爽快,他比我大四岁,所以那位身怀绝技的大小
姐……开始对他授艺,是爹带著我们离开苗疆之后四年的事。”
白素长叹一声︰“照说……爹和陈大小姐,应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神仙眷属,究竟
发生了甚么事,才会变成现在这样子呢?”
白奇伟的神情,十分怪异,他想了一想,才这︰“也不能肯定陈大小姐就是我们的
母亲。”
在那时候,确然还不能肯定这一点,一切都还只是我们的假设,但是我知道,白奇
伟口中虽然那么说,心中也一定知道,这个假设,极接近事实。
我不理会白奇伟怎么说,提出了我的一个想法。我曾提出过大小姐在帅府中有高人
授艺的小说式的设想,已经被证实了,所以这一个想法,也是小说式的。我道︰“他们
两人,都是身负绝顶武功,会不会在谈武论艺之际,一言不合,绊起嘴来,事情就此演
变得不可收拾呢?”
白奇伟闷哼一声︰“先是口角,继而动武,谁也不肯让谁,越打越是激烈,终于反
目成仇?”
我用力点头,因为这正是我的设想。
白奇伟用力一挥手,冷笑了一声︰“这算是甚么。武侠小说之中用滥了的情节。”
我抗声争辩︰“帅府之中,有能人授艺,也和小说的情节相吻合。”
白奇伟自然大摇其头︰“你们两人还不是各怀绝技,你们也会因为各自炫耀自己的
武功而打起来吗?”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同时叹了一声  看来我的这个假设,不是很容易成立。
白奇伟道︰“我走的时候,吩咐殷大德尽量替我准备那裸裸人的出生地方的资料,
不管怎样,我要去走一遭。”
我和白素都同意︰“如果陈大小姐五年之前,曾在那一带出没,那是最有希望找到
她的所在了。”
我这样说,当然是鼓励作用,多于一切。果然,后来白奇伟有了苗疆之行,为时三
个月之久,到达了那裸裸人的家乡,听那里的裸裸人,讲这个特别的裸裸人的故事。没
有人知道陈大小姐的授艺的事,自然也更没有人过陈大小姐。
白奇伟对那里的裸裸人和苗人,提及了灵猴或仙猴这种猴子,当地土人都知道,白
奇伟表示想看一看,见识一下,带他去的向导一传译,所有听到的人,都“哈哈”大笑
,他们把白奇伟带到了一座壁立千仞的峭壁之前,指著峭壁,告诉白奇伟︰“像这样的
悬崖峭壁,有好几十座,要能翻得过去,才是灵猴聚居的所在,没有人可以接近他们,
要不是这样,灵猴和普通的猴子,有甚么分别?”
白奇伟当时就想到过,可以利用直升机,来达到翻山越岭的目的。可是他并没有付
诸实行。一则是由于当时的直升机,性能不是很好,只怕难以应付山峰之间变化无端的
气流。二则,是不是真有灵猴存在,白奇伟也不能肯定,自然不必劳师动众了。
白奇伟苗疆之行,无功而还,又和我们见了一次面,这次,我们讨论了另一些问题
,我先提出来︰“陈督军临终托孤,叫独目天王带著二小姐去找她姐姐,何以她们姐妹
始终未曾见面?而且,当时,是知道大小姐在苗疆的。”
白奇伟和白素都不出声,好一会,白奇伟才道︰“只好说苗疆实在太大了,要找一
个人,不容易。”
白素道︰“爹那时已是鼎鼎大名的阳光土司,难道和他在一起的……陈大小姐从不
在人前露面?不然,以独目天王之能,不应该找不到的。”
白奇伟捧了摊手︰“后来二小姐嫁了姓韩的三堂主,独目天王又到哪里去了  唉
,事情越来越复杂,又不是几千年之前的事,怎么就没有人可以知道真相呢?”
我苦笑了一下,抬高了头,我的这种神态,他们兄妹两人自然一看就可以知道我心
中在想些甚么,白奇伟立时咕哝了一句︰“都是老头子不好。”
白素的态度和他哥哥不同︰“爹一定有极度的苦衷,我们自己探索不出秘密来,是
我们自己没有用。”
白奇伟哼一声︰“我很少在中国人的社会中生活,你们两个,要多留意一点。”我
和白素自然答应了下来,我们也确然一直在留意。
在这里,我要把时间飞快的揭过去,叙述一件最近才发生的事  我和白素到苗疆
去,是应朋友杜令之请,帮他和唐朝美女金月亮 起回他的星球去  这是《毒誓》和
《拚命》两个故事中记述的事。
当我们决定去苗疆之前,曾有过如下的对话。我十分感慨地道︰“一直说要到苗疆
去,说了那么久,才算是真的去了,可是又不是为了我们自己的事。”
白素蹙著眉,好一会,才道︰“我们这次要去的蓝家峒,和大哥当年去过的地方,
相隔并不是太远。”
我明白她的意思,笑了一下︰“大哥当年去,到现在,又隔了许多年,当年大哥去
,甚么也找不到,现在自然更难找了。”
白素听了,默然不语,过了一会,她才道︰“时间过去了许多年,也有好处,至少
我们现在有十分先进的交通工具,不必再靠骑驴子进苗疆了。”我笑了笑︰“如果有发
现,倒可以进一步的探索。”
结果,我们这次的苗疆之行,有了一个极度的意外,就是发现了女野人红绫。
而且,在当地的传说之中,女野人红绫,是自小由灵猴养大的。这是我们在白奇伟
的转述之中听到了“灵猴”这个名词之后,第一次又听到了这种猴子的名称,可见这种
猴子稀有之极。不是当地人,根本不知道,即使是当地人,也无缘一见。
当我们知道了这一点之后,我和白素都在蓝家峒,在送走了杜令和金月亮之后,我
顺口提起︰“把女野人养大的灵猴,不知和当年抬著陈大小姐满山乱走的灵猴,有甚么
联系,是不是同类?”
白素没有回答,只是望著火堆上窜动的火苗  她那时有点神思恍惚,我早已注意
到了,所以我又说了几句话,逗她开心。
第五部: 个大麻子
我说的全是打趣话︰“陈大小姐带著灵猴,在苗疆神出鬼没,看来比女野人更野,
可以推测到这位大小姐的性格,野至于极点,如果她竟然是你母亲,你们母女两人,可
没有半分相似。”
白素过了一会,才有反应︰“不好笑。”
我伸了伸舌头,也没有再说下去。
这些,都是不久之前发生的事,可以说是几千块碎片之中的一小块  要拼成一幅
完整的图画,是一小片也不能少的,所以也有必要记述出来。
在发现了女野人红绫之后,我就发现白素对她有异样的关心,可是找不出原因来。
直到后来,我才发现自己是多么麻木不灵。当然,这种麻木,后来由一位医生朋友,原
振侠医生向我分析过:“你是一个感觉极灵敏的人,自然不应该出现这种麻木不灵的情
形,而竟然出现了,那是由于你的脑部活动,长期以来,都不断要把一件事忘掉  这
本来是做不到的事,但是你有过人的脑活动能量,再加上你惊人的意志力,你竟然做到
了,把那件事忘记了,把那件事从你的记忆之中剔除了,所以才会有这种情形出现……

在一旁听原振侠分析的白素不服气︰“这样说来,他不是麻木,反倒是他有本事了
。”
原振侠笑︰“我只是从医学的观点来分析,绝不涉及私人感情。”
白素淡然一笑,并没有再说甚么。
这些,自然又是以后的事了。
知道了陈大小姐在白老大离开苗疆之后,仍然留在苗疆,而且十分活跃,在裸裸人
和苗人的心目之中,成了天上的仙女,我们都十分兴奋,尽一切能力去追寻陈大小姐的
资料  自然,和当年事情有关的各色人等。我们都十分留意,这才有了和那位大麻子
见面的一段经历。
这个大麻子的出现,是一大突破,使我们知道了许多许多白老大的川西活动的事实
,也知道了陈二小姐、三堂主的一些事,更重要的是,连独目天王的下落,也有了可供
追查的线索。
我们初见这个大麻子的时候,确然吃了一惊,因为他那一脸的麻子,密密麻麻,一
个坑套一个坑,使他整张脸,看来像是经过特技化妆师的精心处理,用来拍恐怖片一样

自从公元一七九三年,英国的医学家琴纳发明了牛痘疫苗之后,经历了两百年的斗
争,人类基本上已经战胜了天花病,使得“天花”这种疾病,几乎已经绝迹。所以,现
在,绝少看到麻脸的人了。
但是在天花病毒肆虐时,麻脸的人很多,随时可见  他们都是天花病的幸存者,
有更多的人,死于天花这种恶疾。
天花甚至影响了人类的历史,像中国历史上著名的清朝康熙皇帝,之所以能登上皇
位,很重要的一个因素,是他曾出过天花,有了免疫力,不会当不了几天皇帝就出天花
死去  那时候,死一个皇帝,劳民伤财,十分麻烦。结果,康熙所创造的政绩,十分
辉煌。
那大麻子的脸容,十分可怖,礼貌上我们又不能盯著他看,所以我和白素的神情,
都有点古怪。
大麻子显然习惯了他人的这种神情,所以他并不在乎,一面笑,一面把头上戴著的
一顶软帽,掀了下来。他一脱帽子,我们更是吓了一大跳,原来他整个头顶,一根头发
也无,而且和他的脸一样,全是一个叠一个的麻坑。
大麻子自我介绍︰“出痘子那年,我五岁,已经当是死的了,我被扔在山坑里,一
场大雨,把我冲进了一道山溪,竟不知是怎么活下来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别看我
这一脸一头一身的大麻子,倒著实过了许多年快活过神仙的日子。”
这大麻子所言非虚,他大难不死之后,给他遇上了异人,学会了一身武功,他是从
小就死过来的人,自然再不在乎死亡,勇武绝伦,参加了哥老会之后,遇事肯拚,从不
落后,很快就攀升上去,成了哥老会中的重要人物。
袍哥大爷的生活,自然远在一般普通人之上了。
在哥老会之中,他虽然不是“新爷”,是经过辛苦的,但在不到十年之间,能够在
“工口”当上了“理堂东阁大爷”,也著实不简单了。
(“新爷”  一步登天的会员,入会就是龙头老大,是百年难逢的异数。当年白
老大入川,独闯哥老会的总坛,就是要求自己作“新爷”,但结果没有成功。近代袍哥
史之中,只有抗战期间,上海大亨杜月笙入川,被奉为“一步登天大龙头”,是新爷的
典型。)
(“工口”是云,贵、川三省的哥老会的秘密称谓。)
(“理堂东阁大爷”是哥老会总坛内八堂中排位第四位置的堂主。内八堂的排名,
在以后有需要时,才逐一介绍,没有需要,就不赘了。)
也就是说,大麻子“归标”(加入哥老会)不到十年,就坐上了云贵川三省哥老会
总坛内八堂之中的第四把交椅,这份奋斗史,如果详细写出来,自然十分惊天动地  
每一个江湖人物,都有他们惊心动魄的故事的。
我们是怎么能有缘见到这个大麻子的呢?
(一直只称他为“大麻子”,并无不敬之意,只是由于他自己也这样叫自己,原来
的名字是甚么,早已连他自己都不记得了。)
在《探险》中,有一段情节,是陈大帅把一个金贩子叫到了偏厅,问金贩子在金沙
江遇见到大小姐的经过,那金贩子是个多口之人,曾几次说白老大和大小姐,真是好一
对伴侣。
当时,和大帅一起在偏厅中,有五个哥老会的大爷。
后来,我们有幸见到其中之一,这才知道了有关金贩子的那一段经历。
那位哥老会大爷,当时在内八堂之中,排名第七,称为“执掌尚书大爷”。
在谈话之后,我们曾请他去和白老大叙旧,他却大惊失色,想起当年白老大独闯总
坛,连场血战的情形,居然犹有余悸,自认见了白老大害怕,不敢去见他,由此可知当
年白老大的神威,何等之甚。
我曾想把这一番话告诉白老大,因为那是对白老大最高的赞誉,可是白素却反对,
怕会触及那三年苗疆的隐秘,弄巧成拙。
就是这位袍哥大爷,忽然派人送了一封信来,提及当年内八堂之中,居然还有一位
,健在人间,问我们可有兴趣见见他。
这对我们来说,自然是求之不得的事,连忙回信,极想见那位袍哥大爷的热忱。当
时,我们也不知自己可以见到甚么人,更想不到竟然可得到那么多的资料。
回了信不几天,大麻子就不请自来,他也不必介绍自己,单是那一口川音,我们已
知道他是甚么人了。而且,在看了他的尊容之后,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立时知道他
是一个十分重要的人物。
因为我们都记得,白老大有一次,在酒后说往事,说到他在哥老会总坛受了重伤,
是由于他兵行险著,硬挡了一个大麻子的三掌,那大麻子讲义气,见白老大硬接了他三
掌,就保著他离开的。
那个大麻子,自然就是这个大麻子了。
大麻子的个子并不高,可是十分结实,由于他的脸容严重畸型,所以也无法看出他
的真正年龄,但是想来,至少也在八十左右了。
然而,他的健康状况一定十分好,那天是大阴天,我们开门的时候,眼看就要下大
雨了,有许多蜻蜓,在飞来飞去,他见了我们之后,说了 句︰“好多巴螂子。”
一面说,他顺手一抓,摊开手来,就有一只蜻蜓,被他抓在手中。
而一声“巴螂子”,也说明了他是川西人,那里的土语,管蜻蜓叫“巴螂子”。
我们寒暄了几句,他指著白素,笑得极欢,大声问︰“老爷子好吗?在不在家里?

白素苦笑︰“家父身体倒还好,只是不知道他在世界哪一个角落。”
白素所说的是实情,白老大在那一段时间中,行踪飘忽之极,只有他找我们,我们
再也找不到他。大麻子一听,面有失望之色,但随即又上下打量白素,看他的样子,像
是根本没有将我放在眼里。
他看了半晌,一面大口喝酒,一面咂著舌︰“白老大真了不起,当年接了我三掌,
居然能够生下那么标致的女娃儿,真行……”
他这种话,不知是甚么逻辑,叫人不知如何搭腔才好。
白素趁机道︰“当年你老的三掌,也下得太重了些,把家父打成了重伤。”
大麻子又喝了一口酒,接著,长叹一声︰“现在,回头来看,一切争斗,都儿戏之
至,想来白老大若在,也必有同感。”
大麻子顿了一顿,才又十分感慨地道︰“当时,好几十只眼睛望著我,我下手能轻
吗?他一个人连下了六场,把我们的六大高手,打得溃不成军,出言又高傲之极,当时
人人眼中都会喷出火来,看得出他要闯出总坛,比登天更难,他是伶俐人,用言语逼住
了各人,要硬接我三掌,人人都盼他就死在这三掌之下,我少用半分全力,就会开刑堂
审我。”
白素低叹了一声,表示明白了当时的情形。
大麻子放下酒杯,伸出双手,先是掌心向下,然后,倏然翻过掌来,伸向我们的面
前。
他自己盯著自己的手掌,问︰“看出甚么名堂没有?”
在他一摊开手掌之后,我和白素就吃了一惊,他的手掌又平又扁,看起来,就像是
一块牛扒一样,绝不像是人的手掌。
更令人吃惊的是他的掌心,红色和青蓝色混杂著,看来怪异之极。
我和白素,都受过严格的中国武术训练,自然一看就都知道原因。我首先失声道︰
“这……你竟然红沙掌、黑沙掌双练,这……不是近百年来罕见的事?”
大麻子一听,居然不亢不卑,回答了一句︰“你倒真识货。”
可是他一脸的麻子,却显示了他心中极度的高兴和自豪,那一脸重重叠叠的麻坑,
简直粒粒生辉。
接著,他道︰“我这种掌法,阴阳互淆,阳中有阴,阴中有阳,在此之前,没有人
接得我三掌还可以生还的。当时,令尊若不是出言太狂,我敬惜他是一位人物,也不会
答应他的所请。”
我和白素都大感兴趣,齐声道︰“当时白老大说了些甚么来?”
大麻子并没有立即回答,我和白素互望著,心中作了种种的猜测。已知资料是,白
老大在哥老会的总坛之上,已经作了六场苦战,显然他连胜了六场,而且,哥老会方面
,一定败得相当惨,和白老大动手的六个高手,可能都受了重创。
白老大既然有心要以一人之力,克服群雄,要当哥老会的一步登天大龙头,自然不
能太手下留情。可是,白老大却犯了一个错  把袍哥大爷估计错了。哥老会是个历史
悠久、势力庞大、根深蒂固的帮会组织,有它自成一套的传统,和江湖上的小帮小会,
大不相同。
在其他的小帮会,白老大若是大展神威,又运用口才,说服帮众,归他领导之后会
有新的发展,自然可以一举而成功。但同样的方法,放在哥老会,却行不通了。
白老大虽然连伤六位高手,可是哥老会中,人才济济,再上来二三十个高手,和白
老大车轮战,就算个个打不过白老大,到头来,累也把白老大累死。
白老大自然是在连创六人之后,知道自己犯了错误  绝无可能达到目的,只要能
全身而退,已是上上大吉了。照他自己的说法是︰兵行险著。
处在那么凶险的情形下,还要口出狂言,单是这份气概,也令人悠然神往了。
大麻子好一会没说话,只是不住缓缓地摇著头,沉醉在对昔日腥风血雨的回忆之中

过了好一会,他用力一拍自己的大腿,又长叹一声︰“他走了之后,我们内八堂,
外八堂,所有的兄弟,都一致公认,他不是人,不是天神,就是恶魔。”
白素缓缓地道︰“他当然是人,智勇双全  虽然,他闯哥老会总坛,这件事并不
算得聪明。”
大麻子忽然笑了一下︰“不过他命大福大,我看著他因祸得福。”
他说到这里,瞅著白素,神情有点古里古怪  他的脸容本就异于常人,忽然有这
种神情,看了令人不舒服之极,我和白素,不约而同,变换了一下坐姿。
我一时之间,猜不透他何以忽然有了这样的神情,只是心急想知道白老大在总坛的
情形,就催他说下去。
大麻子又伸手在大腿上拍了一下  我最初以为这是他的习惯动作,后来才知道这
是他练腿功的方式,他有极强的掌力,当他拍打大腿的时候,就运用自己的掌力,去刺
激锻炼大腿上的肌肉,使大腿肌肉变得坚强,用现代运动学的术语来说,就是促使肌肉
产生或增强在刹那间的爆发力。
这种爆发力,乃运动员进行快速动作所必需,所以,大麻子不但掌法了得,腿法也
上乘,堪称是武术界中难得的一流高手。
大麻子道︰“白老大连伤了六人之后,由于他下手重,以武会友的气氛已荡然无存
,大伙都红了限,家伙全操了出来,铁头娘子一双柳叶刀,舞起两团银光,奔向白老大
,口中发出怪叫声  ”
大麻子讲到这里,停了一停,忽然问︰“知道铁头娘子叫的是甚么?”
这一问,真把我问倒了,我连“铁头娘子”这个名字,也闻所未闻一 “铁头”和
“娘子”两个词并在一起,是多么怪异的组合。我只能猜出她是女性,多半是内八堂外
八堂的人物,谁能知道她舞动双刀杀向白老大时,叫嚷的是甚么?
我正想说这算是甚么问题时,白素已笑道︰“她叫的是︰‘要是能让你直著出去,
我们就别打滚龙了。’是不是?”(“打滚龙”  混日子。)
大麻子瞪大了眼睛,望著白素,单看他的神情,也可以知道白素说对了。
大麻子惊讶的神情,一下子就消退,他笑了起来︰“自然,令尊把他当年的威风,
全向你说了。”
白素苦笑了一下︰“大叔错了,他没有说过,他只是告诉我江湖上厉害人物的名字
、武功、行事作风,像麻大叔你,他一再告诫,见了你,绝不能随便动手,而铁头娘子
舞刀向前时,叫的必然是这两句话。”
白素的这一番话,大麻子听了,自然相当受用,他呵呵笑了起来︰“铁头娘子的那
一双柳叶刀,出了名的一出鞘,不见血不收,狠辣无比,她一出手,所有人就知道,今
天的事,决不能善了,可是接下来的变化,却是人人都意料不到。”
他说到这里,斜眼看著白素:“你说令尊没有对你说过,我不相信。”
白素十分诚恳︰“真是没说过,请告诉我们当时发生的事。”
大麻子又停了一会,才道︰“令尊的身手,真是出神入化,当时只见他非但不避,
反倒向两团耀目的刀花,直欺了过去  ”
白老大直欺向铁头娘子舞起的两团刀花,总坛中各人反应不同,有的惊惶到屏住了
气息,有的大声酣呼,气氛已到了狂热,似乎每个人都已全副心神投人了一场又 场的
剧斗之中,再没有人是旁观者了。
刹那之间,刀光消失,在场的人,占了十之八九,一时之间,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只有三五下叹息声,自不同的方位发出来  那是武术高手,在电光石火之间,看出
了发生变化的经过,绝大多数人,当然只看到了变化之后的结果。
众人看到的是,白老大只用了一只手,就抓住了铁头娘子的一双手腕。手腕被白老
大铁钳也似的手指抓住了,自然也舞不出刀花来了。
铁头娘子年纪不大,约莫三十岁上下,肤色黝黑,可是绝不粗糙,眉目姣好,身形
娇小,是一个标准的黑里俏。她的手腕也细细巧巧,要不然,白老大也不能凭一只手,
就抓住了她的双腕。
白老大其时正当盛年,虽然经过了这场剧斗,但仍然神采飞扬,而且一出手就制住
了铁头娘子,更是顾盼生豪。
铁头娘子在用力挣扎,一张俏脸,黑里透红,狼狈之至。
白老大一声长笑︰“瓜女,听说你这一双刀,出鞘必然见血,这次怕要破例了。”
白老大称铁头娘子为“瓜女”,其实并无恶意,那是四川西部,对姑娘家亲匿的称
呼,和北方话的“丫头”相近。他比铁头娘子年长,自然可以这样叫,可是在这样的刀
光剑影之中,忽然冒出了这样的称呼来,听来自然十分刺耳。
铁头娘子的性子极烈,白老大话才住口,她就“呸”地一声,叫︰“铲铲。”
在土话之中,那表示强烈的否定。
白老大显然已料到铁头娘子会有这样的反应,所以他答得更快︰“那就只好对不起
了。”
他一面说,一面倏然松手,铁头娘子觉得腕上一轻,正待发招,可是白老大在抓住
她的手腕时,紧扣著她的脉门,令她血液运转不畅顺,所以一时之间,发不出力来。
而白老大已利用了这一刹那,双手齐出,在刀背上轻轻一拨,铁头娘子手中的双刀
,交叉划向她自己的手臂,在她的手臂之上,划出了两道口子,鲜血立时涔涔而下。白
老大后退一步,笑道︰“已经见血,可以还刀入鞘了。”
铁头娘子呆立在当地,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甚么事,及至她定过神来
,大喝一声,再想冲向白老大时,大麻子已大踏步走向白老大,双掌互击,发出铿然之
声,铁头娘子自然不能去夹攻白老大,脸涨得通红,像是炭火一样。
这时,已没有人再去注意铁头娘子,人人的注意力,都转到了大麻子和白老大的身
上。
白老大的视线,停在大麻子的双掌之上,大麻子自己连击三掌,一翻手,掌心向上
,让白老大看到他的掌心。
白老大喝采︰“好,先让人看清了这双掌的掌力,光明磊落,好汉子。”
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大麻子受到了白老大的喝采,意义自然更加不同,于是麻脸上
大有得色,他扬声道︰“你该知道我双掌上的功夫,小心了。”
白老大一听,哈哈大笑︰“我说你是一条好汉子,并没有说你掌力了得。”
大麻子脸色一沉︰“现在由得你吹牛,等待会儿,再下话告口,就没有用了。”
“下话告口”就是求饶的意思。白老大又一声长笑︰“告口?实话实说,你打我三
掌,用吃奶的气力,我白某人不避不让  ”
白老大才讲到这里,所有的人都已哗然,若不是刚才确曾见识过白老大的本领,必
然当他是个疯子。大麻子的掌力,四川第一,威名远播,白老大竟敢硬接三掌,岂不是
老寿星割脖子,活得不耐烦了。
大麻子不怒反笑,一时之间,竟呛住了说不出话来。可是白老大还有更呛人的话︰
“接你三掌,要是我皱一皱眉头,也就算我栽了,任凭处置。”
第六部:轻笑往返生死关
大麻子麻脸气成了紫姜色,可是他还是很沉得住气:“就这样送了命,替你不值。

白老大昂首挺胸:“学艺不精,死而无怨。”
大麻子道:“好,要是你能接上我三掌,我保你离开,这里的事,一笔勾销。”
白老大谈笑风生:“能蒙阁下保我离开,已足领盛情,日后,袍哥大爷要找我算账
,还是可以,不然,已吃了亏的,不是更吃亏了吗?”
大麻子双手捏著拳,五指缓缓伸出,指节骨发出“格格”声响,伸了又捏拳,再伸
开,一共三次,才道:“你把话说得太满了,接著。”
他身形一挫,一掌拍出。
那一掌,拍向白老大的胸腹之间。一般来说,那不是人身的要害,但是十分柔软,
在抵抗方面,自然也较难消减来袭的力量。
而且,人身体上柔软之处,痛觉特别敏感,胸腹之间的部位遇击,会特别感到疼痛
。白老大话说满了,说是若皱一皱眉,就算输了,大麻子心想,凭自己的掌力,击在身
上,就算不能令人受伤,也必然会产生剧痛,白老大若能忍得下来,那才是奇事。
白老大果然不避不躲,微微抬著头,一副傲然和毫不在乎的样子  他的这种神情
,虽然看得袍哥大爷咬牙切齿,但是也个个心中暗自佩服。
白老大在这时,又犯了一个错  在当时来说,可能是一个绝不经意的小动作,可
是阴错阳差,造物弄人,到后来,却会演变成轩然大波。
白老大犯了甚么错误呢?在大麻子出掌之前,他要装出若无其事,不把对方放在眼
中的神情,所以目光顾盼,就是不望向正在磨拳擦掌的大麻子,这就一下子,视线瞟向
了在一旁的铁头娘子。
这时,已经根本没有人注意铁头娘子了,人人连眼都不眨,在等著看白老大如何接
大麻子那有开碑裂石之力的三掌。可是,那是别人的感觉,受了挫败,双臂还在流血的
铁头娘子本身,自然感受大不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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