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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续探险

倪匡(当代)
继 续 探 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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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探险》和《继续探险》这两个故事,全部采用各种各样的倒叙,如文中一再提及
的“拼图”一样,逐步逐步把故事拼凑起来。所以在许多情形下,这件事和那件事,看
来全然无关,但等到凑在一起之后,才知道大有关系,非此不可,这种情形,十分有趣
。基督教圣经,罗马人书第八章第二十八节︰“我们晓得万事都互相效力。”正说明了
世事相互之间的微妙关系。
绝不能预知前路如何,正是人生的写照,所以每一个人的一生,也就是一个探险的
历程,每人都是探险家,每天都会有新的遭遇,没有人可以例外。
故事中提到卫斯理的女儿。那个故事中,科学家把猩猩的脑移植到人的头部,最近
报上看到的资料是,科学家把人的脑,移植到了猩猩的头部,把剪报排在下面︰
巴西医生宣称有惊人成果
移植人脑组织
猩猩竟会说话
“本报美国航讯”信不信由你,一头猩猩移植了人的大脑组织后,竟然会与医生讲
话。
它用英语说︰“让我刮胡子。给我一串香蕉。”
主持这次实验的帕凯医生说︰“我们感到极之震惊。我们从未想过会有这个结果。

实验在巴西进行。捐出大脑组织的是纽约一名股票经纪,他在里约热内卢旅游时遇
交通意外丧生。
接受移植手术的黑猩猩名叫查查。帕凯说它手术后不再搔腋窝,也没有在身上捉蚤
子,却喜欢口叼烟斗,聆听莫扎特、巴赫的音乐作品。
帕凯说︰“捐献者是华尔街出色的经济分析员,他的智慧显然已移植给查查,这是
一个不可思议的发展。”
他说︰“这次巨大成功后,我敢说在数年内我们可在人类之间进行脑部移植手术。

不过一些医学界人士对此仍抱怀疑态度。亚特兰大著名的脑科专家路易斯说︰“在
亲自检查该黑猩猩前,我不会做出任何评论。无论如何,若该次手术的确是成功的,它
将彻底改变未来脑部外科手术的方向。那就是说二○○○年前脑部移植已变成平常事。

可知脑子,是生命的主宰!
一九九○·十二月·九日
第一部:前言戏言和遗言
《继续探险》自然是《探险》的继续。
像这种两本书的故事互相间有联系的情形,以前也曾出现过,在卫斯理故事中的《
错手》和《真相》、亚洲之鹰故事中的《死结》和《解开死结》、原振侠传奇中的《爱
神》和《寻找爱神》等等。
把一个故事分成两部分来叙述,和把一个故事分为上下册,略有分别。在卫斯理故
事之中,硬分成了上下册的有《蓝血人》和《回归悲剧》、《地底奇人》和《卫斯理与
白素》等等,那是旧作写的太长,重新制作出版时觉得太厚,所以才不得已一分为二的
,那是“无心插柳”,和“有意栽花”不同。
《探险》和《继续探险》采用的叙述手法,是采用了许多回忆,追索往事的片断,
再一点一点拼凑起来,弄明白一件巨大的隐秘。不但书中每一个段落可以自成一段,而
且,各位可以发现,就算前后次序弄乱了,也不要紧,隐秘的真相是逐点逐点暴露出来
的,先暴露了哪一点哪一面,并不重要。
整个故事的中心人物,自然是白老大和白素兄妹的母亲,经过了许多日子的探索,
各方面所得资料的汇集,似乎并不是将谜团一层一层剥了开来,而是一头栽进了谜团之
中,越来越深,再也走不出来了。
但是我、白素、白奇伟,却还是不死心,一有机会,就聚在一起,讨论种种疑点,
而且,也变成了我们三人和白老大之间的暗中“斗法”,所有的秘密,对白老大来说,
自是了然于胸,他一言不吐,我们就是要从另外的途径,把谜团揭开。
好了,前言表过,继续探险,还是先从红绫说起。
红绫这个在苗疆发现的女野人,我一再说了,她是故事中一个意想不到的重要关键
人物,可是又一点口风也没有透露过,是的,露了口风,故事看起来,就不是那么有趣
味了,而且,千真万确,直到这个故事开始的时候,我也还根本没有想到,红绫这个女
野人,会是这样子的。
《继续探险》开始的时候,和《探险》开始的时候,其实只相差十来天。
《探险》开始的时候,白素从苗疆回来,带来了纪录红绫在苗疆蓝家峒生活的录影
带,我看到她一身长毛脱尽之后,开始学言语,被打扮成了苗女之后,浓眉大眼,是一
个英姿飒爽的漂亮姑娘,接著,就一件件,一桩桩,回忆起往事来了。
等到回忆往事告一段落,再继续看录影带,由于越看越有兴趣,终于废寝忘食,甚
至别的事也不作,花了十多天时间,把所有的录影带,一口气看完了。
在这十来天之中,白素大多数时间,和我一起,但也有时不在,我由于看得出神,
也没有问她去干什么,她也没有向我提起。
温宝裕他们,有时也来和我一起,看的啧啧称奇之余,自然也有不少辩论。
等我终于看完了所有的录影带之后,萤光屏上,是杂乱无章的闪动的点和线,发出
毫无意义的“沙沙沙”的噪音。可是我的脑中,却比这种情形,还要凌乱,简直无法集
中精神去思索。我先勉力令自己镇定下来  方法是一口喝下了一杯放在摄氏零下二十
度的冰库之中,冷冻成了糖浆状的烈酒伏特加。待得一股冰凉的冷泉,直趋丹田,再化
为一股暖意,流向四肢百骸之后,我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闭上眼睛。
虽然闭上了眼睛,但是眼前仍然有许多彩色绚烂的影子在跳动。出现的最多的,自
然还是红绫的圆脸,和她的浓眉大眼。
没有必要叙述这一百五十多卷录影带的详细内容,可是也必须约略提上一提。
红绫在完全脱离了“野人”的外形之后,她野人的本质,也在起迅速和剧烈的变化
。首先,是她学习正常人生活的速度极快,尤其是在语言方面,吸收和学习的速度,更
是惊人  只要听上一遍两遍,马上就记住了,而且就能正确的运用。
这证明她有过人的领悟力和记忆力,也就是说,她的智商极高。
白素不但近乎贪得无厌的教她讲话  除了白素教她的话之外,她又很快地在苗人
那里,学会了“布努”,那时,她已完全和苗女生活在一起,根本看不出她曾是一个女
野人,苗人也对她完全没有顾忌。
白素和十二天官还教她武功,这一点,更是完全符合红绫的天分,红凌力大无穷,
纵跃如飞,在武学上的进境之快,更是令人难以相信  就像武侠电影中的情节一样,
在一连串的交替镜头之下,已经练成了绝世武功,可以下山行道了。
这一部分情形,特别令我感叹。因为精娴中国武术的人已然不多,原因之一,就是
因为学中国武术,必须经过一个十分刻苦,而且十分漫长的训练过程,还要习武者有好
的天分和筋骨,才能达到“有所成”的阶段。不然,就算十年八年勤练不辍,只怕到头
来,也至多落得一个可以在武术表演中得奖的结果。
这种情形,和现代社会早已脱了节,所以,像良辰美景她们的出现,又发现了十二
天官,虽然证明了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甚么样藏龙卧虎的人物都有,但总已是奇迹了

可是,如今却又有了红绫这样奇迹中的奇迹。
看红绫在练武,跳纵如飞,扑击凌厉,再困难的动作,对她来说,比拿筷子夹食物
还容易  确然,拿筷子,她反而学了相当久,焦躁起来,顺手一捏,就捏断了不知多
少对粗大的竹筷子。
白素也灌输她别的知识,向她讲述外面的世界,弄了一套小学的教科书来,教她写
字。
红绫认字的本领很快,可是学写字,却很笨拙,而且,对写字十分抗拒。
白素很耐心的教她,哄她,劝她,有时也不免吓她,可是收效甚微。
我举一个最常见的白素教红绫写字的场景,很有趣。白素教她写的是汉字,十分令
我吃惊的是,白素对红绫的智力,估计得极高,在简单的单字上,她同时教红绫英文,
希望“打好她的英文基础”云云。
我们之间曾有一段对话︰
我说︰“她就算不是女野人,也是一个苗女,我不认为苗女有必要懂英文。”
白素道︰“我不认为她是苗女  我的意思是,她不会在苗疆中过一生,以她的聪
明才智,绝不会。”
我没敢出声,因为我早已隐隐感到,白素对红绫的感情异样,她要把红绫带出苗疆
,引向世界的意图,十分明显,我也不会反对,但是也不鼓励。
白素那天,教的是一个“猫”字。
摄影机可能是固定在架子上的,所以看到白素,也看到红绫。红绫正和一群猴子玩
成一团。
我绝不怀疑红绫懂得猴子的语言,她甚至可以和猴子心灵相通,看她和猴子一起玩
的情形,她自己也根本是一只大猴子。
而且,还有一个十分异样的情形,若是有研究灵长类动物的生物学家看到了这异样
的情形,必然会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
和红绫在一起嬉戏的猴子,至少有三四种不同的种类,有一双长臂猿,有一只是罕
见的金丝狐猴,还有三只身型很大,头上有一圈棕黑色的长毛,也叫不出是甚么名称来
的猿猴。
猿猴具有“种族主义”,不同种的猿猴,不会走在一起,看到一大群猿猴在一起,
必然是同种类,或是及其相近的种类。
这时,三四种种类绝不相同的猿猴,不但和红绫玩,互相之间,也玩作一团。
红绫是由一种被称作“灵猴”养大的,据苗人说,灵猴是一切猿猴的王,是不是红
绫也有著可以号令天下猿猴的本领呢?
白素摊开了书,红绫一下子跃向前来,十来只猴子也跟著跃向前。摊开了的书上,
有几只猫,也有老大的一个猫字。
红绫看了一眼,就大声念出来︰“猫”。
接著,她又用英语念了,再用“布努”念,还触类旁通地向一边指了一指,白素面
有嘉许之色  多半红绫所指之处,有猫只在。
然后,白素就取出了硬纸板和笔,红绫一看到,就皱起了眉,抿起了嘴,一副不愿
意的样子。
白素循循善诱︰“来,写这个猫字,照著写。我教过你了,你会写的。”
红绫不肯去接纸和笔︰“我不写。”
白素摇头︰“你要写,人一定要会写字,猴子才不用写字,你是人,要写字。”
红绫摇头,又向一旁一指  那边一定有一些人在,所以她说的是︰“他们都不写
字,我也不要写。”
这个问题就不容易解释了,穷乡僻壤中的苗人,当然不会写字,可是白素再有办法
,也无法向红绫说得明白这个问题。
白素十分有耐心︰“我昨天教过你写这个猫字,你是忘记了?”
红绫一扬眉︰“我记得,不必你教,我看到甚么字,认得它,就会写,可是我不愿
意写,认识就行了,我为甚么要会写?”
红绫这时,不但学会了说话,而且,伶牙俐齿得叫人吃惊。
白素笑了起来︰“你不会写,人家怎么知道你想表示甚么?我已教过你,文字,是
  ”
红绫不等白素说完,就道︰“我要人家知道我的心思,我会说。”
她用手指著自己的口,开合了很多次,表示会说话就可以了。
白素仍然笑︰“那人不再你身前呢?你说的话,他听不到,就得写了送去他看。”
红绫又大摇其头,伸手直指白素︰“你不是告诉我,外面世界,隔著几千……老远
,也可以讲话。”
白素呆了片刻,说不出话来。
我看到这里,不禁“哈哈”大笑︰“看来,你找不出理由要她学写字。”
白素正在我身边,她苦笑︰“你能想出甚么理由来,使她学写字吗?”
我道︰“以她此际的知识程度而言,确然很难,她认识字,可以看书,可以通过文
字来接受知识,会不会写字,确然没有甚么大不了。”
白素生气︰“我一直想不出办法来,你怎样可以这样说,文字的功用那么大  ”
我笑︰“细想起来,也不是那么大,就算要著书立说,也不一定会写字,可以口述
,由他人笔录。”
白素闷哼一声︰“不像话。”
我心急想看下去,因为我知道白素要红绫写“猫”字,她一定非达到目的不可,看
红绫的情形,不会肯写,且看白素有甚么法子收服女野人。
白素又向红绫灌输了一些要学写字的道理,红绫一个劲儿的摇头  在红绫摇头的
时候,那十来只猴子,也就跟著一起摇头,情景十分有趣。
白素最后大声道︰“你根本不会写。”
白素说著,用力合上了书本,现出一副生气的神情来,红绫大叫一声︰“我会写。

她一伸手,抓起笔来  就是一把抓起来的,全然没有执笔的正确方法,迅速的在
纸上写起来,看得我目瞪口呆,因为顷刻之间,纸上就出现了一个“猫”字,并不歪斜
,十分过得去,的的确确,是一个“猫”字,可是竟不知她是从何处开始,又自何处结
束的。
红绫写完了字,把笔一抛,望向白素,白素多半是看惯了这种情形,竟十分高兴︰
“来,再多写几个。”
红绫摇头︰“不写了,书上的字我全会写,学打拳吧,我学会了教它们,它们也会
打。”
红绫说著,就身手异常矫健,生龙活虎地打起拳来,那些大小猿猴,果然也跟著她
一样动作,看得白素也不禁好笑,再也难以坚持。
我在看到这里的时候,把红绫写字的经过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才看清她从“田”
字的右下角开始画,一下子就把那个“猫”字画了出来。
我不禁感叹︰“素,这女孩子有过人的记忆力,她必然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灵猴
能抚育出她强健的体魄,可是决不能给她知识,这是遗传的。”
白素默不作声,可是她点头,同意我的话,又补充︰“许多字,只要是她认识的,
她都可以随心所欲,用她自己的方法写出来,可是她最不愿意写字。”
我叹了一声:“别勉强她,她又不是不识字,也不是不会写,只是不愿写,不算甚
么。”
白素瞪了我一眼,说︰“你真会纵容孩子。”
我笑︰“别忘记,半年之前她是甚么样子,半年之中有这样的进步,已经是奇迹,
若是让我来教她,成绩必然大大不如。”
白素道︰“要不要把她带到城市来?见识一多,进步自然神速。”
我大吃一惊,用上了一句京剧的道白︰“娘子何以竟有这般戏言?”
白素并不回答,只是望著我。我和白素之间,在相当多的情形之下,根本不必通过
语言,也可以了解相互之间的心意。所以我知道,白素这时这样望著我的意思是︰如果
那不是戏言呢?
我叹了一声,我相信白素也明白我的意思︰我不同意,而且是相当强烈的不同意。
白素仍然望著我,看来,她在表示,她要坚持她的主意,我则再以眼神,劝她再思
,三思。
这样的情形,持续了将近一分钟之久。白素这时现出了语言又止的神情,可是她却
没有说甚么,偏过头去,不再望著我。
我看到了这种情形,不仅大是讶异。因为白素分明是心中有话要和我说,可是又感
到难以启齿。
这种情形,可以在任何两个人之间出现,但是绝不应该在我和白素之间出现,我和
白素之间,还有甚么话是不能说的?
而情形也正糟糕在这里︰我和白素之间,应该是无话不说的,竟然出现了她欲语又
止的情形,可知她心中一定及其为难,这就使得我连问也不能问了,一问,只有更增加
她心中的为难程度。
白素竟然不能坦率告诉我的,究竟是甚么事呢?这时我实在无法想像。我只是在白
素的神态上,联想到了白老大的难言之隐。
白老大和白奇伟、白素父子父女之间,本来也应该甚么话都可以说的,而白老大居
然对子女保留了那么重要的秘密,这“难言之隐”,实在是重要之极矣。
有一次,我在白老大的脸上,也见过白素刚才现出的那种欲言又止的神情  那并
不是故意做给人看,反倒是想竭力掩饰而不成功,所以才被有敏锐观察力的熟人所觉察
到的。
那一次,我十分清楚白老大欲言又止的原因,但现在,我不知道白素欲言又止的原
因。
我反对白素把红绫弄到文明社会来,虽然在录影带上看来,白素这五个来月对红绫
的训练,使红绫已然有了彻头彻尾的改变。
来到了文明社会之后,她会有更多更快的改变,但是她毕竟是女野人,从她坚决不
肯写字,而且认为写字没有用处这一点上,可以看出,她自有她的一套想法  要使她
改变习惯,认识文明,这比较容易,但是要改变她的观念,却比较困难。
譬如说,来到城市,可以很容易教会她交通灯的讯号和作用,可是,她是不是愿意
遵守,却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她会认为别人要遵守交通灯的讯号,她可以不必,因为她有纵跃如飞的本领,可以
在车水马龙之中,行动自如,那么,她一出马,就天下大乱了。
这,只不过是例子之一而已。我认为,把红绫交托给十二天官,是最好的办法,而
白素对红绫的照顾,也已经仁至义尽了。
约有一分钟,我和白素都没有出声,白素首先打破沉寂,她道︰“我还要到苗疆去
。”
她在这样说的时候,现出了十分坚决、绝不可动摇的神情。我叹了一声︰“你和令
尊,真的十分相像。”
我这样说,当然有感而发,白老大要任意而为时,也会有这种天塌下来都不改变的
神情,而且,我也想藉旁敲侧击的办法,弄明白为甚么白素居然会有话不能痛快地对我
说。
果然,白素立时向我望来,我道︰“我记得,有一次,在病房中,看到令尊望著我
们,有欲言又止的神情,你记得吗?”
白素低下头去,深深吸了一口气,我是明知故问,她自然不会忘记。
几年之前,白老大由于被查出脑部有一个十分细小的瘤,需要接受当时十分先进的
激光手术治疗,治疗的过程,有程度相当高的危险性,几个专家会诊的结果是︰手术成
功的机会只有一半。
白老大虽然出色之至,但是在那种情形下,他也有一般老人的固执  他不肯动手
术。
我和白素,自然劝他一定要进行手术治疗。我们专程到法国之时,还发现了一桩奇
事︰从一座小山中开采出来的石块,上面都有花纹,这些石上的花纹,竟然和世上发生
的事有关,这花纹所显示的竟就是全然不可思议的“预言”,其中有一组花纹,竟然是
苏军在阿富汗的飞弹布置图  这把整个东西方阵营的间谍网,闹的天翻地覆。
又有一块石头上的纹路,竟赫然是白老大脑部X光照片的放大图。(这些怪事,都
记述在题为《命运》的这个故事之中。)
白老大的态度开始十分坚决,他声称︰“够老了,最多死。”
他在医院的病房之中,责斥医生,呼喝护士,任意喝酒,吵闹的像一个顽劣无比的
儿童,令我和白素,十分头痛。
有一次早上,我们去看他,推开门,看到他半躺在床上,手中拿著一只小型录音机
,看来正在说甚么,神情十分严肃,而且有一种深沉的痛苦。
他一定是全神贯注在做他要做的事,所以,竟然没有觉察到我们推开了门。看来,
他是下定决心要说甚么了,可是却又现出了欲言又止的神情。
那是一种为难至极的、欲言又止的神情,这种神情,一落在我们的眼中,我们立时
明白他想干甚么了。
白素首先叫了起来︰“爹,你想干甚么?”
白老大震动了一下,抬起头来,神情苦涩,声音也是乾枯的︰“我……想留下些遗
言,竟然不知道……从何说起才好。”
白素又大叫了一声︰“爹!”
别看她平时文静,这时,像是一头猎豹一样,扑向前去,一伸手就把那小型录音机
抢了过来,用力摔在地上,又道︰“好好的留甚么遗言?”
第二部:美丽不羁的女中英雄
白老大望著白素,白素来到床边,抱住了她的父亲,声音有著呜咽︰“爹,你只要
肯听医生的话,就一定会好起来,健康如昔,啥事也没有,照样去研究你的速成陈酒之
法。”
白老大也十分感动,所以促使了他有了决定︰“好,请医生定动手术的日子吧。”
白老大这才肯接受手术,手术也成功,白老大身体壮健,当然再也不会提起“遗言
”两字了。
而当时,我和白素,一听到白老大提到遗言,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因为白老大曾
对白素兄妹说过,他临死之前,会把一个大秘密告诉他们,使他们知道生身之母是甚么
样人。
白老大脑部生瘤,面对生死关头,他准备留遗言,自然是想说这段隐秘了,而他也
知道白素十分想知道这个秘密,可是白素还是把录音机夺了下来,可知白素对父亲的关
怀,这才令白老大感动,肯动手术的。
事后,我略有埋怨︰“让他把话说出来,有多好。”
白素大嗔︰“你怎么说这种话?”
我不觉得自己有甚么不对。可是,白素和白老大,毕竟父女情切,她说出一番话来
,令我叹服不已。
她道︰“爹年纪大了,一直身体很好,忽然有了病,求生的意志,就十分重要。若
是他真的写下了甚么遗言,他自忖死亡会来临,求生意志就会崩溃,那对他的健康,极
其不利。”
我高举双手,表示自己失言,心中却有几句话,在心中打了一个转,不敢再说出来
了。
我想说的是︰如果不早留遗言,老人家很可能在毫无病痛的情形下,安然逝世,加
果有这种情形发生,那么秘密就永远成为秘密了。
虽然我没有说出来,但是白素显然明白了我的心意,她沉默了半晌,才叹了一声︰
“只要他老人家好,秘密……就让它  ”
我不等她讲完,就打断了她的话︰“秘密,凭我们的努力,一定可以找得出来的。

我在作这样豪语的时候,确然十分有信心。可是在事实上,若是想探索一个昔日的
秘密,每过 天,困难就增加一分。
因为随著对光的流逝,知道当年事实真相的人,就越来越少,等到所有曾经参与或
是知道当年事实真相的人全都不在人世了,那这事情也就永远没有人知道了。
所以,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基于这个原因,我们都相当积极地在进行这件事,然而
所得的资料之少,真足以令得人万念俱灰。
我和白素把已得的资料整理了一下,发现一个极为奇怪的现象。
那怪现象是,不论白素兄妹的母亲是谁,一直到白素出生的那年正月,也就是白老
大救了那个团长的时候,白老大的爱情生活,或夫妻生活,还是十分快乐和融洽的,因
为在团长的转述中,曾有白老大和两岁不到的白奇伟的对话,说“妈妈会惦记我们”,
证明那是一个幸福快乐的家庭。
可是何以到了白素出世,白老大离开苗疆,遇上了鸦片贩子殷大德的时候,就彷彿
全世界的愁苦,都集中在他一个人身上了呢?
可知一切变故,全是在那半年之中发生的。
在那半年之中,又有甚么特别的事发生呢?
最特别的,自然是那“摔下来的飞机”,和有可能被白老大救起来的两个人。
可是无论怎么查,也查不出那是甚么飞机,获救的是甚么人。
单是这个现象,已经十分难解,因为几乎是有准确的日子的。年份、月份都可以肯
定。团长离开成都,带著那箱金洋,进入苗疆,大约是十五到二十天,还在正月份。有
那么可靠的日子,应该可以查到飞行记录的。
为甚么竟然一点资料都没有呢?
有一次,和几个退休了的空军将官谈话,我和白素,提出了这个疑问,那几位空军
将官,都是驾驶员出身,身经百战,其中还有一位,是抗日战争时,陈纳德将军飞虎队
中著名的战斗英雄。
他们在听了我的叙述之后,也觉得奇怪,议论纷纷。可是他们的意见,十分可取,
他们的意见是︰“那极可能是一次小型机的军事任务飞行。”
我道︰“即使是极秘密的军事飞行,也有飞行记录,我曾有机会翻阅当时军中的机
密档案,可是却一点线索也找不到。”
一位将官咬著烟斗,说出了极其重要的一句话︰“当时两军对垒,已到了一决生死
的时候,你所能翻查的档案,只是一方面的,有没有接触过对方军队的纪录?”
一听到这句话,我和白素都不由自主发出“啊”的一声,刹那之间,想到了许多问
题。
确然,那时,正是两军对垒,进行你死我活的决战的时刻,情况错综复杂之至,简
单地来说,分成甲军和乙军两部分。多少日子来,我们接触的,全是和甲军有关联的人
物。
像陈督军,就属于甲军的阵营,打陈督军翻天印的那两个师的师长以下的高级军官
,受了乙军的收买,才有叛变的行动,我们连他们也未曾见过,更不必说正规的乙军人
物了。
两军对垒的结果如何,大家都知道,我们自然没有机会接触得胜的一方。
所以,当年那架失事摔在苗疆的飞机,如果就是军机,而且又属于乙军的话,那确
然无法找到资料的了。
当天晚上,白素有一个提议︰“听说古怪的原振侠医生有一个亲密女友,隶属于最
高情报组的,是不是可以托她去查一查?”
我迟疑了一下︰“好多年之前的事了,只怕不容易查得出来。”
白素扬 扬眉︰“查不出,也没有损失。”
白案提到的原振侠医生的密友,名字是海棠,身分奇特之至,白素后来,在一个怪
异的化妆舞会中和她相见  在那个化妆舞会之中,海棠竟化妆成为白素。
海棠确然尽了力,可是她得到的资料是︰“当时,军事上的胜利,来得实在太快,
一切混乱之极,根本没有任何制度,也没有甚么纪录,只知道争取胜利,只知道战斗,
所以查不出甚么来了。”
我们本来就没有多大的希望,所以也就没有甚么失望,因为那是意料中的事。
海棠带来的资料,有一点也相当有用︰“当时,乙军根本没有空军,没有飞机,就
算偶然捕获了一些小型飞机,也不会有人懂得驾驶的。”
海棠的意思是︰飞机不会属于乙军。
于是,本来就虚无飘渺的一条线索,又彻底地消失了。
举出这一件事来,只是想说明想要获得一点资料之难。而且,有些时候,见到了当
年的人物,讲述了一些事,当时以为和整件事无关,日后资料多了,才知道原来大有关
联。
这许多点滴的资料,幸而我们在得到的时候,都十分重视,所以后来才能串连起来
,至于获得资料的时间次序如何,反倒不重要了。
所以,我在叙述的时候,以“有一天”、“有一次”作开始  这是这个故事的特
色。
有一天,我才准备出门,门打开,就看到有两个人站在我的门口,看来正在踌躇著
,拿不定主意是不是应该叩门。正好门打开来,他们都一愣,我也一愣。
我首先看到的一个人,又高又瘦,奇怪之极。这个人,瘦得十分可怕,他的骨骼十
分大,一只手正半扬著,我估计自中指尖到手腕,至少有三十公分,正如一些通俗小说
中所形容的那样,是“薄扇也似的大手”。这样的大手,若是捏成了拳头,自然也是“
醋钵也似的拳头”了。
身形魁伟的大汉,我也见过一些,却未曾见过瘦成这样子的,而且他的那种瘦,显
然是由于营养不良,而形成的,所以看来更是怪异。
我抬头再打量这个大汉,只见他满面风霜,头顶中秃,只余了一圈白发,显然年事
已老,但是难得的是他的身板笔挺,这就更显得他高大,可是,他分明已踏入了生命的
暮年,看著他,就像是看著一株仍然挺立的枯树一样。
我不知道他是甚么人,但可以肯定的,是这样的一个人,必然会有十分多姿多采的
过去。我刚想开口问他有甚么事,自他的身后,就闪出了另一个人来。
那个人,我倒是认识的,他就是我不久之前见过的那个出售金币给收藏家的团长。
团长见了我,十分熟络地向我打了招呼,大声道︰“卫哥儿,介绍一个人给你,他
有陈督军的事要告诉你。”我愣了一愣,登时省悟到,这大汉的身子这样挺,自然是军
人出身的缘故了。这时,我已知道陈大小姐至少曾和白老大共入苗疆,所以,有关陈督
军的事,我也很有兴趣知道。
我就向那大汉伸出手去︰“欢迎欢迎,阁下是  ”
那大汉一开口,声音倒并不特别宏亮︰“我也姓陈,是和督军一条村的人,叫陈水
。”
他自我介绍的方式十分特别,可想而知,他必然和督军有相当亲密的关系,而且,
他对督军有很深的印象,督军成了他记忆中十分重要的部分,所以才会有这种古怪的现
象出现。
我一面让他们进屋子,一面问︰“陈先生在督军麾下,担任的职务,一定十分重要
了?”
这时候,已经进了客厅,陈水听得我这样说,神情变得十分苦涩,双手互握著,手
指节骨发出“格格”的声响,长叹了一声,并不出声。
那团长则道︰“陈水是大帅的警卫队长,也是大帅的贴身侍卫,你别看他现在瘦,
当年,他身形如铁塔,力大无穷,鎗法如神,能把两只相斗的大牯牛硬拉开来,也曾一
拳打死三个土匪……”
看来,团长还准备说下去,但是陈水一扬手,止住了团长,声音嘶哑︰“好汉不提
当年勇,说这些干甚么。”
团长道︰“那你就说说那一年正月初一的事,卫哥儿有兴趣听。”
“那一年正月初一”,自然就是陈督军在部下的叛变行为中丧生的那天,我确然对
那天发生的事,十分有兴趣,因为其中还关系著一个人︰陈督军的二女儿,也就是后来
的韩夫人。
算起来,韩夫人那年只有七岁,她是如何在那么险恶的环境之中脱身的呢?
所以我忙道︰“是啊,请说。两位要喝甚么?”
那团长作了一个喝酒的手势,我道︰“我有几瓶极好的老窖泸州大麴,我去拿来。

酒还没有拿出来,单是听了我这句话,陈水不但双眼放光,连全身都像是多了一股
生气,他搓著手,咽著口水,声音竟然有点哽咽︰“多久没尝到真正的老窖了。”
我把他们让到了桌前,又请老蔡弄了些适合下酒的菜,一打开酒坛,酒香扑鼻,陈
水和那团长,已自然而然,欢呼起来。
本来,那团长形容猥琐,看来不是很顺眼,可是忽然之间,他竟也变得豪意甚高,
脱胎换骨一样,那自然是酒精在他体内,发生了作用之故。
陈水这大个子,更脸发红光,像是回复了当年征战沙场,在鎗林弹雨之中冲锋陷阵
的气概。
陈水先不对我说甚么,却尽对那团长说些当年的军旅往事,看来他们也有很久没有
相聚了。虽然他们的言谈,也很有趣,尤其若是研究那一段时期的军队野史者,更加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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