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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险

_5 倪匡(当代)
一只獐子跌出来,一刀割开肚子,满肚子全是又肥又白的蝇蛆,翻跌出来,所有裸裸人
大声欢呼,抢著伸手去抓吃的时候,没有这种进食习惯的人,自然不免连黄胆水也呕将
出来了。
“那小个子在说到这种情形的时候,兀自咂舌不已,一副馋涎欲滴的样子。”(而
当时白奇伟和白素的表情,也可想而知。)
还有一种放在竹筒中,沤得又臭又烂的肉类,也是他们最喜欢的食物。
这自然是长期以来养成的生活习惯,与文明或野蛮,进步与落后无关。若是叫裸裸
人看到红眉毛绿眼睛的洋人,撬开一个形状不规则,丑陋之极的外壳,把一团死灰色,
有滑涎潺潺,又腥又有黑浆冒出来的东西,送进口中,津津有味地咀嚼,裸裸人一样会
感到呕心,可是那种食物,生吃的牡蛎,却是“文明社会”中的宠物。
狂欢到了三月十五  该在场的人都在了,这一晚,皓月当空  聚会选在山上的
大石坪上举行,自然也和追求一定要有月光有关。半山腰中可能云雾缭绕,但是在海拔
相当高的石坪上,必然月明气朗。
等到皓月升到了一定的高度  照那小个子的比划,大约是升至六十度角时,正式
的典礼就开始了。
上一届的烈火女,这时,会是主角,她先持著一个巨型的火把走出来,当其时,聚
集在石坪上的人再多,但是人人屏住了气息,一声也不出。
在石坪之旁,各个山峰上看热闹的人,也一样保持著寂静  蛮苗之地的人,不论
多么凶悍,都不会有敢于得罪神明的。
手持火把的烈火女,来到了一堆乾柴之前,用火把点燃了柴堆,然后,她就从容地
跨进去,用传统规定的姿势,坐在烈火之上。
当白素和白奇伟,向我叙述有关裸裸人的所谓烈火女,说到这一点的时候,我的喉
咙之中,不由自主,发出了一阵古怪的声音,伸手指著他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因为照他们所说的来推测,那个跨进了火堆的女孩子,绝无生理,非死不可,难道
她有凤凰的本事,烧成灰之后,再从灰烬之中复生?
而令我极度震惊的主要原因,自然是由于我已经知道白素兄妹母亲的身份是烈火女
,那难道他们的母亲早已在火堆中烧死了?
这种情形,对于生活在原始环境中的裸裸人来说,自然早已习以为常,可是外人听
来,尤其被烧死的人,可能和自己有密切关系的,那就自然会感到怪异莫名。
白素兄妹的神色也很难看,可想而知,他们在听到殷大德和那小个子讲到这一段时
,情形可能比我更糟。
白素抽了一口气︰“那女子跨进了火堆,坐了下来,在她四周围,烈焰飞腾,这时
,所有的人,都用低沉的音调,伴随著一种用相当粗的竹子所制成的乐器,唱出一种歌
曲来  ”
她说到这里,和白奇伟互望了一眼,就一起哼起那种歌曲来。我相信那一定是那个
裸裸小个子教他们的。
那种曲调,听来并不悲哀,相当平静单调,竟有些像是佛教古刹之中,一批僧人的
诵经声,一听就可以听出,有相当强烈的宗教意味,使听到的人,心中感到一股异样的
宁静。
照说,这时正有一个少女在熊熊烈火之中,是不应该有这种情形的,可是音调确然
给人这样的感觉,或许这是一种牺牲精神。
他们哼了不到三分钟,曲调已重复了两遍,我向他们作了一个手势,他们不再哼下
去。白素道︰“在这之前,所有参加聚会的十五岁少女,都排列整齐,围在那个火堆,
因为新的烈火女,将在她们之中产生,三年一度,新旧交替……在火堆中的那个,只不
过十八岁……”
白素说到这里,声音十分伤感,我握住了她的手,叹了一声︰“自古以来,人类牺
牲在宗教仪式上的生命,不知多少,只好假设这些生命的灵魂,都平安喜乐,比别的生
命更好。”
白素低叹一声,白奇伟在这时,插口道︰“最不可思议的事,会在那时发生。”
白素把我的手握得更紧︰“据那小个子说,接下来的事,虽然不可思议,但确然是
事实,他们都相信,那是神明的力量,而他三次参加的盛会,三次都发生这种事,全是
他亲眼目睹的,而他又绝没有理由,会捏造故事来骗人。”
白奇伟补充︰“就算他想捏造,只怕也造不出来。”
他们兄妹两人,拚命在强调事情的真实性,可是却不说出事实的情形来,这实在令
我有忍无可忍之感,我瞪大了眼,提高了声音喝︰“究竟发生了甚么事?”
白素说得十分慢,她说出来的情形,也确然不可思议︰“当火堆中的那个女孩子临
死之前,她会伸手,向任何一个方向一指  相信那是她生命结束之前最后的一个动作
。而随著她这一指,在她指的那个方向,必然有一个少女,身上会冒起一蓬烈火来……

当白素说到这里的时候,她和白奇伟,一起向我望来,我自然而然摇著头。
我摇头的理由十分明白,表示“不可能”。
白素续道︰“那蓬火光只是一闪,可是所有的人,却又人人可见。火光在闪起的时
候,会把那个少女的身子,完全包没,但是一闪即灭,那少女全身上下,却丝毫不受火
伤,而那是仪式的最高潮  新的烈火女产生了,欢呼声可以把山崖完全震塌。”
我作了一个手势,请她暂时停一停,因为我需要把她的叙述,消化一下。在静了片
刻之后,我问︰“新旧烈火女之间的距离是多少?”
白素点头︰“这也是我的第一个问题  那小个子比划得十分详细,约莫是三十公
尺。”
我又默然  白素说那也是她的第一个问题,自然是说她想到的,和我一样。随手
一指,就有一蓬一闪即灭的烈火发生,要做到这一点,简单之至,只要在手中握著一蓬
松香粉就可以了,很多地方戏曲在舞台上表演的时候,都有这样的“噱头”,有的还可
以从口中喷出大蓬的火焰来。但如果相隔有三十公尺之遥,那自然不是这种把戏的效果

我又道︰“世界上,很有些人体发火自焚的怪异记录,好好的人,会无端著火自焚
。”
白奇伟点头︰“可是没听说有被人随手一指就全身起火的,而且,那蓬火,并没有
造成死伤,只是代表了一种身份象徵。”
我摊了摊手,表示暂时对这种怪异的现象没有甚么别的问题了。
白素感叹︰“那时,已经没有甚么人再去理会在火堆之中被烧成灰烬的旧人了,人
群把新产生的烈火女抬出来,有专门的人为她装扮,在她的身上、头上,挂上许多银饰
和象徵吉祥的物事。”
我也叹了一声︰“这情形十分特别,有点像活佛转世,可是又不同  每隔三年,
烧死一个旧的,产生一个新的,真是特别之极,那也就是说,一个新产生的烈火女,生
命最多只有三年。”
白素兄妹一起点头,神情难看之至  他们的母亲如果是烈火女的话,那自然也早
已不在人世了。可是,被挑选出来的烈火女,而且是经由“神明的意志”挑选出来的,
难道竟可以结婚生子女的吗?就算允许有这样的行为,白老大作为一个汉人,又如何可
以和裸裸人奉为神明的烈火女结成夫妻的?
这其中,难以想像的经过实在太多了。
我提出要求︰“尽量多说有关烈火女的一切。”
白素道︰“经过了装扮之后,还用香料来装饰,总之,裸裸人所能拿得出来最好的
东西,都奉献给烈火女,然后,再在过去半个月之中,在各种角力之中,取得优秀成绩
的青年人之中,由烈火女亲手挑选四名,送烈火女到一个山洞中去,历代烈火女,都是
在那个山洞之中居住的。”
我哼了一声︰“那山洞,就等于是她的行宫了!看来,三年短促的生命,就是代价
,她要负起保护全族的作用,那些小伙子  ”
白素道︰“供烈火女的差遣,直到三年期满,也可以作为她的丈夫。”
我沉默了片刻︰“这种情形,很类似某些昆虫的生活结构  供奉著一个雌性,使
这个雌性负起整族的命运。所不同的是,昆虫是实际性的,而人类则是精神上的。”
白素叹了一声︰“那小个子说,烈火女住的山洞,普通人只能在洞外崇拜,不能进
去。”
我苦笑︰“有一个关键性问题︰烈火女是不是可以生儿育女,和普通女孩子一样?

白素的回答是︰“那小个子说,烈火女在那三年之内,可以做任何事。”
白奇伟沉声道︰“只是要求她在三年之后,走进火堆去,在烧死之前,指出新的烈
火女来。”
我喃喃地道︰“听起来,像是一项交易,可是没有自由选择的权利  那么多年来
,难道没有一个烈火女是违反了‘交易’的原则的?”
当我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白素兄妹的神情十分古怪,他们呆了半晌,才齐声道︰
“我们也问过小个子同样的问题,那小个子……”
白素独自说下去︰“小个子说得十分支吾,像是极不愿说,只是说,由于局势的剧
变,他离开了苗疆,再也没回去过,所以不知情由,可是他也透露了一点消息︰三年一
度的大聚会,被明令取消了。”
我“啊”地一声︰“大会取消,那就是说,不会再有新的烈火女产生,旧的烈火女
,也不必在火堆中丧生了,是不是?”
白素兄妹的声音很低︰“照说应该如此。”
我们三人都好一会不出声。因为,如果照说如此的话,那么,白素兄妹的母亲,就
是最后一任烈火女,可以避过烈火焚身之厄。
这关系太重大了。问题关系著白素兄妹的母亲,至今是死还是生。
照本来的传统习俗,烈火女在三年之后,必死无疑  就算这个十八岁少女,在三
年之后,千不愿万不愿,她也只有死路一条。但如果新建立的政权,以命令取消了这种
传统习俗,那么,最后一位烈火女,自然也得以死里逃生了。而从时间算来,白素兄妹
的母亲,如果是烈火女的话,那么,恰恰就是最后一任。
当时,我想到了这个问题,他们自然是早已想到了的,所以我们三个人互望著,我
失声道︰“令堂还在人世,到苗疆去找她去。”
白素兄妹的额上,都有汗渗出来,像这种“万里寻母”的情节,一般来说,只有民
间历史传奇中才有,现实生活之中,十分罕见,发生在自己的身上,自然更是加倍的惊
心动魄。
我在叫出了这一句话之后,甚至现出责备的神情来,因为他们知道这种情形,必非
一朝一夕了,而竟然没有苗疆之行,这岂是为人子女者应有的态度。
他们也在我的神情上,看出了我对他们的责备,白素道︰“这其中……有原因,主
要的是……苗疆千山万壑,我们根本无法得知那个山洞的确切所在。”
我十分自然地点了点头,的确,要到苗疆的山峦之中去找一个特定的山洞,那种困
难的程度,只怕和在戈壁沙漠之中寻找一粒指定的沙粒差不多。
白素又道︰“而那小个子,他虽然曾三次参加烈火女的新旧交替仪式,可是也不知
道那山洞座落在何方。”
我摇头︰“若是裸裸人可以在洞口膜拜,那么,至少有人知道山洞在哪里。”
白素点头︰“当然会有生存下来的裸裸人,知道这山洞在何处,可是烈火女是不是
还会在山洞中。”
我十分疑惑︰“我不是很明白,甚么叫作‘会有生存下来的裸裸人’。”
白奇伟的声音,变得十分低沉︰“根据殷大德和那小个子提供的讯息,和我们的了
解,就在大混乱之中,有过十分可怕的大屠杀,裸裸人伤亡惨重,而且没有了凝聚精神
力量的聚会之后,生存下来的,尽量向深山野岭迁徒,远离文明社会,形成了许多零星
的小部落,要找寻他们,更加困难了。”
我闭上眼睛一会,设想著善良无知的裸裸人,在大时代的变迁中,成为牺牲品的情
景,也不禁长叹了一声,白素兄妹未能万里寻母,显然有难以克服的困难,倒也不能深
责了。我又道︰“那你们至少应该把……令尊如何会当了土司,成为人所尊敬的阳光土
司,又如何会和一个烈火女成为夫妻这段秘辛查探出来。”
白素苦笑︰“你以为我们没努力过?可是这一段经过,他们不知道,就在爹救了他
之后不久,他又有过一次来回,奔越苗疆,著意打探,也问不出所以然来。裸裸人的头
脑十分简单,都说忽然有人出来当土司,处处为裸裸人著想,就像阳光普照大地一样,
所以见了这个伟岸的人,就称他做阳光土司,再自然而然不过,从来没有人去寻根究底
,只当是上天派下来的。”
我双手握紧了拳,发现白奇伟也有同样的动作,我们两人,这时所想的自然是同一
件事︰整个过程,最最清楚明白的人,就是白老大。
根本不必东打听西打探,只要白老大肯说,一定自然会明白。
可是白老大却又明摆著绝不肯说,血溅小书房的那一幕,一想起来,白素兄妹就心
惊肉跳,如何还敢造次。
当时,我虽然已在那船的甲板上踫了一个钉子,可是我还是在他们兄妹面前拍了胸
口︰“这事情,不必舍近就远,一切全在令尊的记忆之中,我会设法令他把这段往事说
出来,那你们就可以知道令堂的情形了。”当时,白奇伟望著我,一脸的感激之色,显
然他充满了希望,可是白素却显然比她哥哥更了解白老大,只是摇了摇头,神情苦涩。
他们不厌其烦地一再向殷大德和那小个子提问题,殷大德和小个子也答了很多,直
到再也答不出甚么来了。
这一次会晤,竟然长达六小时之久,他们也约了再相聚,并且双方都努力再去搜寻
资料。
临走时,殷大德仍然坚持要把那柄紫金藤作鞘的缅钢剑,送给白奇伟。白奇伟虽然
心中千想要万想要,便毕竟小伙子脸嫩,不好意思,所以一再推辞。
最后,还是殷大德说了一番话,又诚恳又实际,白奇伟才将这份厚礼,受了下来。
殷大德说的话是︰“你们父亲,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在九死一生之中获救,当时又
不是三岁小孩,怎么会认错人?你是恩公的儿子,我倒不是为别的,是为了你为了弄清
楚令堂的事,我看苗疆蛮荒之行,必不可免,这一杖一剑,带在身边,有莫大的帮助,
你再要推辞,莫非连自身都不爱惜了吗?”
这一番话,自然又动听又诚恳,白奇伟也就把这一杖一剑,又是杖又是剑的宝物,
收了下来。
我听他们讲到白奇伟收下那宝物,不禁大是兴奋,立时就道︰“啊哈,这样罕见的
宝物,走,这就让我开开眼界。”
以当时我和白素兄妹的关系来说,这个要求,是断无被拒绝之理的,可是我一说,
两人苦笑,白奇伟更摊开手来,一副无可奈何之状。这情形,自然是表示,宝物早已不
在他们手上了。
我也立时想到了发生了甚么事︰“令尊  ”
兄妹两人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以他们两人之能,这样的宝物,到了手又会失去,
自然是白老大的所为了。我看出他们的心情沮丧,所以开玩笑似地问︰“是巧取,还是
豪夺?是明抢,还是暗偷?”
兄妹两人更是连声苦笑,说出了经过,连我听了,也为之目瞪口呆。
原来他们在见了殷大德回来之后,才一进门,就看到白老大在一张太师椅上,当门
而坐  那太师椅是白老大心爱之物,但平日绝不是放在此处那么碍眼的位置上的。
白老大当门而坐,显然是在等人回来,可以一进门就看到,等的自然也就是他们兄
妹两人了。
白老大一见他们,也不等他们出声称呼,就一伸手,平平静静地道︰“拿来。”
白奇伟这时,正右手紧握著紫金藤,想要收起来,如何来得及?
一路回来的时候,兄妹两人已商议过,怎么向父亲提起殷大德慨赠紫金藤的事,两
人商议好了,就说有要事,非到苗疆去一遭不可,殷大德就大方地把这件防身之宝相赠
。他们还打了如意算盘,若是白老大问他们为甚么要到苗疆去,他们就打蛇随棍上,说
是苗疆裸裸人之中,有十分神秘不可思议的烈火女,他们有意去探索一番,弄明白究竟
。而且,兄妹两人,也相约了绝不提有一任烈火女曾是阳光土司之妻,有可能是自己母
亲等情。
他们的估计是,在这样的情形下,白老大有可能会多少吐露出一些当年的秘密来。
两兄妹盘算得自以为周详,可是结果,和白老大一照面,就溃不成军,一败涂地,
落荒而逃,得保首级,已是万幸了。
当下白老大一说“拿来”,白奇伟连忙踏前一步,双手将紫金藤奉了上去,白老大
一伸手抓了过来,白奇伟还想开口,介绍一下这剑杖的奇妙之外  紫金藤的毒性和辟
毒功能,自然无法体现,但是缅钢剑的锋锐,他们却是试了来的。
他们试了“削铁如泥”,径寸的铁枝,应手而断。也试了“吹毛断发”,把白素的
一绺头发,放在剑锋上,两人吹一口气,秀发就丝丝断落。
所以这时,白奇伟的神情,还十分自得。
可是白老大一抓剑在手,就一声冷笑,那一下冷笑,把白奇伟想说的话,全打回了
肚子去。已看出了父亲的神色,大是不善。
白老大接著又道︰“我白某人的一双子女,真有出息,竟然上门向人告帮去了。”
白素兄妹一听父亲这样说,自然想急急分辩,可是一时之间,却又不知如何分辩才好。
白老大说他们“上门告帮”,就是上门乞讨的意思,如今人家给的东西,正在白老
大的手中,他们要分辩,自然不容易,准备好了的一番话,一句也用不上,全叫堵在心
口之上。
第九部︰千方百计打探隐秘
白奇伟的反应是瞪大了眼,说不出话来,白素用极委曲的声音,叫了一声︰“爹。

白老大却并不盛怒,只是神情阴冷得可怕,声音更是其寒如冰︰“这种事,要是传
了出去,我姓白的走进走出,还有甚么脸面见人?”
白奇伟直到这时,才蹩出了一句来︰“人家是送给我作防身用的。”
白奇伟会说甚么来自辩,自然也早在白老大的计算之中,所以他一听,就转过身去
,对在他身后的四个手下道︰“听,姓白的多漏脸。自己竟然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要
靠人家送东西来防身。”
白奇伟脸胀得通红,心知说不过父亲,就僵僵地站著不动,白老大又吩咐手下︰“
替我立刻送回去给姓殷的,再带一句话过去,要是他再敢瞧不起姓白的,尽管留在本地
,姓白的自然会去找他。”
四个手下齐声答应,其中一个伸手接过了紫金藤,大踏步走了出去。
白素兄妹面面相觑,还有甚么法子?
而白老大传过去给殷大德的话,严重之极。就算殷大德和白老大没有以前这段渊源
,他也惹不起白老大。何况他确认白老大是他的救命恩人,恩人之言,岂可不听,所以
连夜离开了。殷大德在临走之前,找人传话给白素兄妹,说了他非走不可的原因,并且
说,他会尽一切努力,探听他们想知道的事,一有发现,立刻会差专人来报告。
而日后,殷大德确然不断有差人送上他查探到的资料来,可是却并没有甚么用处,
甚至连一鳞半爪也不是,只是一些道听途说的传说,而且,绝大多数,都不可靠。其中
有一则传说,竟然说阳光土司之所以被称为阳光土司,是由于他本来就是太阳神下凡,
会随时化为一道阳光。
我承认白老大神通广大,但是也决不相信他会化身为一道阳光。
所以,到白素兄妹向我说起这一切的经过时,不但他们兄妹两人,不知道有关他们
母亲的一切,连白老大在那三年中,如何会化身为阳光土司,也一无所知。白老大在那
三年中的生活,神秘之极,看来除了他自己之外,再也没有别人可以解开这个谜了。
那时我年轻、好奇(现在仍然好奇),事情又和白素大有关系,所以在知道了这种
情形之后,就拍心口︰“我出马,一定可以把秘密自他心中引出来。”
白奇伟忙道︰“好。好。”
白素则长叹一声︰“爹在这件事上,我看他是铁了心,不管谁出马,都不会有用处
。”
我扬眉︰“去试一试,总没有坏处。”
白素摇头︰“试得不好,大有坏处,当日小书房的情景,我至今想起来,犹不免魂
飞魄散。”
我点头,同意白素的话,来回踱步,过了一会,才道︰“事情需要安排一下,要有
计划,不能乱来,每一个步骤实行了之后,结果如何,都要检讨。”
白奇伟耸了耸肩︰“好家伙,像打仗一样。”
我用力一点头,于是就计划实行,第一步,先由白素兄妹去实行,他们向白老大提
出,要到苗疆去走一次,不说是为了甚么。
白老大的反应,竟十分冷淡,只说了一句︰“那地方,若是没有把握,最好不要去
,不然,死了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白素忍不住多问了一句︰“爹,我们要去,你难道一点也不担心?”
白老大长叹一声︰“担心又有甚么用?你们都已经长大了啊。”
一句话,把白素兄妹堵得脸发青,再也说不下去了。在知道了白素兄妹的踫钉子情
形之后,由我出马了。
我采取了开门见山的办法,找了一个机会,我、白老大、白素兄妹四人,饭后喝酒
,正在闲谈,我看到时机已到,向白素兄妹使了一个眼色,两人立时借故,走了开去。
当时,还是在白老大的小书房之中。
白素兄妹一走,白老大是何等样人,立时知道会有事发生,两道浓眉,向上一扬,
目光炯炯,向我望来。我也一秒钟都不耽搁,我道︰“那三年,在苗疆,究竟发生了甚
么事?”
白老大知道我会“发难”,可是也料不到我竟然会直接到了这种地步,我虽然是他
的小辈,但是关系毕竟和他的儿女不同,要客气得多,他自然不便向我直接呵斥,所以
我一说,他先是一怔,接著,面色便陡然一沉,变得阴沉之极  我曾见过他盛怒时的
神情,确然十分令人吃惊,威势慑人。
但这时,他并不是发怒,脸色的阴沉,一定是由于他的心情不愉快至于极点。而且
这种不愉快,还夹杂著极度的伤感成份,这一点,也显露在他的神情之上。
那时,他已经不再望著我,而是望向手中的酒杯,可是我仍然可以在他的眼神之中
,感到他悲伤的情绪,简直是天愁地惨。
他的这种反应,我可以肯定,绝不是出于做作,而是出自内心,这种情形,出乎我
的意料之外,在白素兄妹的叙述之中,我已经知道白老大绝不愿意人提起这段往事,可
是他的不愿意,竟然到了这种程度,不是亲身面对著他,也难以想像。
一时之间,我似乎放弃了,我想说︰“我不问了,你也别去想那三年的事了。”
可是我一咬牙,深深吸了一口气,忍住了没有出声,只是大口喝了一口酒,等著他
的回答。
白老大整个人,像是被我的这句话用定身法定住了一样,一动也不动。我连换了三
四个坐的姿势,有两次,甚至是站了起来之后,又重重坐下的。
白老大仍然无动于衷  足足在十分钟之后,他才把杯子举到口边,也不抬头,一
吸气,飕地一声,就把杯中的酒,一口气喝乾。
别看这一下动作,并不怎样,可是实际上却极难做到。吸气的时候,若是一不小心
,会把半杯酒全呛进气管去。
白老大自然不是故意炫耀,他只是不经意地用这种方法,急于喝酒而已。
他喝了酒之后,我也有点事可以做,连忙起身,又替他的杯中加酒,他也不拒绝,
只是向我望了一眼,声音竟是出奇的平静,而且,神情也恢复了正常,他先叹了一声,
然后才道︰“年纪轻,好奇心强,我不怪你。”
他说到这里,伸手在我的肩头上,重重拍了两下  我相信他并不是有意的,但却
用了相当重的力道,拍得我身子也侧了一下。
他又道︰“你将来一定会明白,有一些事,当事人是真的连想也不愿去想的,你也
就不应该去问他,去问他这种事,还不如用一把刀子去戮他,刚才你已戮了我一刀,我
连反抗的能力都没有,如果你还要再戮我第二刀,我也只好由得你。”
这一番话,他说得如此沉重,我张大了口,一句话也答不上来。
白老大又道︰“将来,你说不准也会有同样的情形,那时,你就会明白得多。”
他说到这里,向我望来,我在他的眼神之中,看出了一种十分深切的悲哀,我没有
说甚么,连喝了三杯酒,当酒精混入血液,在全身引起一股暖流之时,我长叹一声,败
下阵来。
白老大的态度,如此坚决,我出了小书房之后,对白素兄妹一谈,白奇伟也长叹一
声,白素却没有甚么特别的反应,因为这种结果,早在她的意料之中。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也曾千方百计,去打探白老大在那三年中的经历,发现白老
大当年,到了四川之后,和当地势力最大的帮会组织,闹得不是很融洽,而且,还动起
了一些冲突,这可能是导致他远走苗疆的原因,而他在进入苗疆之后,就音讯全无,再
为人知的时候,已经化身为阳光土司了。
而三年之后,他离开了苗疆,带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再回到文明社会,又恢复了
原来的身份,这三年苗疆生涯,也就成了一个大谜团。
我和白素兄妹一再讨论,都不得要领,白奇伟时时发牢骚︰“真神秘,比‘老子西
出函关化为胡’还要神秘。”
我的一个主要问题则是︰“为甚么苗疆会有阳光土司的妻子是烈火女的说法。”
我们大家都向这个目标去努力,查下来的结果是︰许多次,裸裸人在烈火女居住的
山洞之外膜拜时,曾多次见到过阳光土司。而且,烈火女在进入山洞时,所选中的那四
个壮男,也对人说,阳光土司的妻子是烈火女。
我提出了疑问︰“这说不过去,土司是一个官职,有办公的所在,有土司衙门,阳
光土司怎么可以住到烈火女的山洞去?”
这个问题并没有答案,因为问来问去,都没有人知道发生了甚么事,我曾发狠︰“
我到苗疆去,找到烈火女住的那个山洞,总可以有点蛛丝马迹的。”
白素兄妹很同意我的想法,又想和我一起去,可是由于缠身的事实在太多,又想在
事先多搜集一点资料,所以一直延误了下来。
到不久之后,又发生了一件大事,对我和白素来说,打击之大,无出其右  大家
一定都在奇怪,有这样的大事,又是早已发生的,怎么从来也未曾听你提起过?这就是
白老大所说的话了,这件大事发生之后,我们才体会到了白老大所说的话。有些事,是
连想也不愿去想的。既然连想也不愿去想,怎会提呢?
可是这件事,只怕还是非提不可,只好抱驼鸟心理,尽量押后了。
在往后的日子中,我和白老大之间,再也没有提过半个字当年他在苗疆的事,但是
一有机会,我仍然会留意去查询。在那次和白老大的谈话之后约两年,有一个机会,得
知了白老大在四川西部的一些事,对破解整个谜团,十分有帮助。
明知谜团只要白老大一开口就可以解决,但白老大不肯说,对我和白素来说,成了
一种挑战  挑战我们要去破解这个迷团。我们之间也有约定︰一旦谜团破解,绝不在
白老大之前透露半个字。因为我们相信,白老大不肯说,一定有原因的。我们若是知道
了,就自己知道好了,不必再去刺激他。
那件事的开始,十分传奇,简直就像是武侠小说一样。那晚,月色极好,我和白素
在接近午夜时分回来,一路上,我们已决定回家之后,稍为休息一下,就去赏月沐风,
情调一番。
可是,才一停了车,走向门口,还没有打开门,就忽然听得自几个不同的方向,一
起传了了一下呼喝声,声音十分嘹亮。
我和白素的反应都十分快,立时转过身,只见有四个人,身形闪动,极快地向我们
奔了过来,一面奔过来,一面还在不断发出呼喝声,气势相当慑人。
我一看这四个奔向前来的人,便看出他们身手不凡,同时,不知他们来意如何,自
然要戒备,所以立时伸肘,轻踫了白素一下。白素却沉声道︰“袍哥,没有恶意,十分
尊敬。”
白素的话,说得十分简单,但也已足够。白老大是七帮八会的总龙头,她自小和帮
会人物打交道,对于一些稀奇古怪的帮会礼数,自然知之甚详  后来知道,这种一面
奔过来,一面发出嘹亮的吆喝声,是求见者十分尊敬被求见者的一种礼数。
我一听得白素那么说,仍然暗中戒备,但是在表面上看来,我和白素,只是闲闲地
站著不动,并没有为来人的气势所胁。
这四个人故意把脚步放得十分重,所以疾奔向前来的时候,和四匹奔马,也没有甚
么分别,更难得的是,他们一到了近前,立时收住了势子,动作划一,显见得日常训练
有素。
他们四人,看来面貌相似,一色的青布密扣紧身衣  这种服装,穿在矫健大汉的
身上,特别有一种英武的气概,不知是哪一朝的服装设计家的创作。
四人一站定,这才看到他们的手中,都拿著一只朱漆盒子,在月色之下,看得分明
,漆盒之上,盘著银丝,镶著罗甸,全是吉祥如意之类的图案,十分精致。四个人双手
捧盒过头,身子略弯,这种情形,更是一看就知道是一种十分尊敬的礼数了。
白素已告诉了我,他们是“袍哥”,那是四川最大的帮会,虽然这时,在根本重地
,袍哥的活动转入地下,早已式微,但是在海外,还是有一定的势力,而且在时局动荡
之中,袍哥之中,很有些见识英明的人物,看出情形不对,及早准备,把一批金银宝贝
,转移了出来。袍哥在四川这个天府之国,自从太平军败之后,势力扩展得极快,有不
少军政大员,将军司令,也全是袍哥中人,积聚的财富之多,超乎想像之外,所以不论
在何处,都可以称得上财雄势大。一来,我并不如何欣赏帮会组织,二来,白素比我熟
行得多,所以我们交换了一下眼色,便决定由她去应付。白素略为提高了一下声音︰“
四位  。”
她的话,只问到了一半,就看到街角处,转过一个身形相当魁伟的人来,这人却穿
著长衫  现在穿长衫的人越来越少了,初时都还算是相当普遍的服装,连我也时常穿
著的。
那人的来势也极快,可是却了无声息,白素才说了两个字,他就到了身前,其快可
知。而白素一看到他现身,也立时住了口,因为一看就可以知道,先出现的四个人不是
主角,这人才是。
这人一下子到了近前,立时向我和白素行礼︰左手五指并拢,指尖向上,大拇指向
著他自己,右手捏拳,“啪”地一声,打在左手的掌心,捏拳的手,大拇指却是向著我
和白素。
同样的礼,他行了两次,先向我,再向白素  我第一次见到这种古怪的礼,我看
到白素还了一礼,手势也够怪的,但是我却知道,这个礼,是表示她是属于七帮八会大
龙头座下的。我不是帮会中人,所以我只是向那人拱了拱手,算是还礼。后来,白素对
我说︰“帮会中的行礼方式,十分复杂,普通的帮会,行普通的礼,已是一整套。若是
身份特殊,或是地位十分高的人,都有他们的私人礼数,一施出来,内行人一看,自然
知道来者是何方神圣,等于是通名报姓一样……”
我笑︰“当时我只看得出你还礼,表示自己是在七帮八会总坛的人,你可看出了对
方的来历?”白素摇头︰“没有,我没看出对方的来历,爹曾教过我,说若是一旦认不
出对方的身份,更不可怠慢,因为那多半代表对方的身份极高,这种礼,不常使出来,
所以江湖上的人并不知道。”
白素在作了解释之后,顿了一顿,又作补充︰“当时我心中十分奇怪,因为四川哥
老会的组织中,几个顶尖人物特备的礼数,爹都曾教过我,可就是没有见过这一个,这
未免有点古怪。而且爹曾说,全世界的帮会之中,他只和四川的哥老会有些龃龉,曾叫
我们遇上了,要特别小心。”
所以,白素当时确然十分小心谨慎,她还了礼之后,就问︰“阁下有何指教?”
我则趁机打量这人,只见他三十上下年纪,方脸浓眉,一脸的精悍之色,左颊上,
有一个十分明显的新月疤痕,更显得他有一股天苍苍野茫茫的不羁性格。
他一开口,倒先叫我们呆了一呆,他向那四人一指︰“四色薄礼,请两位笑纳。”
白素朗声道︰“无功不受禄。”
那人倒也爽快︰“正是有事相求。”
白素道︰“那更请收回去,在江湖上,见面的都是朋友,有甚么事,请进屋子说。

我把当时的情形,记述得相当详细,一来是由于这人的出现,带出了后来的许多事
来,是故事相当重要的组成部分。二来,当时的情形,十分有趣,那晚,我和白素是参
加一个宴会回来,白素穿著一件西式晚装,可是她却行古礼,说些只有在舞台上才用而
在日常生活之中却早已被摒弃了的话,实在十分好笑,我几乎忍不住要大笑起来  自
然,我知道,如果我真的笑出了声,那是会闯大祸的。
白素一面说,一面作了一个“请进屋子”的手势,在这时候,我自然得有配合的动
作,不然,这台“戏”就“唱”不圆满了。
白素一做手势,我立时身形不变,甚至双脚未曾离地,可是身子便是倏然后退,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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