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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险

_4 倪匡(当代)
白素开门见山就问︰“殷先生,你认识家父?”
殷大德见问,就长叹了一声︰“令尊是何等样人物,我怎敢说认识?但他真是我救
命恩人,我断不会认错人。甚至你们兄妹两人,我也是见过的。”
两兄妹陡然之间,听得殷大德这样说,当真如同头顶之上,忽然炸响了一个焦雷一
般。一时之间,只觉得全身发僵,头皮发麻,两人的反应一致,都伸出手来,指住了殷
大德,可是目瞪口呆,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在这以前,他们也曾听一个父执说起曾在小时候见过他们  当时,白素是在襁褓
之中,白奇伟大约两三岁,那是在文明世界。可是殷大德如今却说,在蛮荒的时候,就
曾见过他们。
如果那么小,就在蛮荒,那么,两人和蛮荒,自然有脱不了的干系,两人想到这里
,忽然又想到,在殷大德的心目中,自己根本是阳光土司的儿女,那不单和蛮荒有关,
简直就是蛮荒野人。
两兄妹一时之间,作声不得,殷大德笑了起来,拍著白奇伟︰“那时,你才会说一
些话,也剃著三撮毛的头发,和现在虽然不同,但是轮廓还在,那是走不了的。”
白素咽了一下口水︰“那我……多大?”
殷大德笑了起来︰“甚么多大,才出世两天。”
白素和白奇伟两人不由自主,各自发出一下呻吟声来,面色了白  他们的这种情
形,看在殷大德的眼中,自然大是奇讶,连声问︰“两位怎么了?”
白奇伟和白素互望了一眼,都知道,若是要别人讲出实情来,自己就先不能向别人
隐瞒甚么。所以白素道︰“殷先生,实不相瞒,家父一直提都不肯提有关我们母亲的事
。我们明查暗访,完全不能获得丝毫线索,只知道家父曾有四川之行,三年之后回来,
已多了我们兄妹两人。”
殷大德听到这里,也耸然动容,大声道︰“我说我不会认错人,是不是?他明明就
是阳光土司,是我的救命恩人,可是他为甚么不肯认?”
白素兄妹深深吸了一口气,这个问题,他们自然不会有答案,但是他们隐约也有了
一点概念,事情多半和自身母亲的秘密有关,也就是说,他们找到殷大德,算是找对人
了。
他们一齐摇头︰“请你告诉我们,那时,你必然曾见过我们的母亲。”
殷大德却摇头︰“不,我未曾见过令堂。”
白素叫了起来︰“怎么会?你见过我,而我那时,出世才两天?”
殷大德站了起来,握著紫金藤杖,来回走了几步,又向那小个子作了一个手势,小
个子动作极快,一下子就斟了三杯酒,分别送给三人,神态十分恭敬。他用来给白素兄
妹的杯子是普通的瓷杯,给殷大德的是一支看来黑黝黝的碗,也看不清是甚么所制,也
说不定又是甚么罕有的宝物。而酒,是从一个很古旧的粗竹筒中倒出来的,那和极现代
化的陈设不是很配合。白素细心,看到那小个子在斟完了酒之后,对竹筒边上的几滴酒
,用手指沾了,放进口中吮著手指,而他的眼光,一直盯著杯中的酒看,一副馋涎欲滴
的样子。而那种酒,也确然芬香扑鼻。
尽管这时白素自己心乱如麻,可是也注意到了这些细节,所以,当殷大德举起杯来
,向他们祝酒之际,她向那小个子一指︰“何不请这位也来一杯?”
殷大德听了,先是一呆,然后笑了起来︰“他想这一天,可想了很久了。”说著,
他向那小个子说了一句话,小个子才一听,一脸充满了不相信的神情,眼睛急速地眨著
,但随即发出了一下低呼,先一转身,来到了白素的面前,向白素行了一个相当古怪的
礼,接著,又向白奇伟行了一礼,这才再向殷大德行礼,走过去,老实不客气,倒了满
满一大杯,走到一角落,蹲了下来,捧著杯,慢慢喝著,向白素望来之时,仍然一脸的
感激之色。
殷大德笑道︰“这个,是苗人特酿的,我和苗疆一直有联系,这种酒,用一种稀有
的果子酿制,十分难得,每年我也只有一竹筒。他是裸裸人,知道这种酒强壮筋骨,大
有好处,所以这时满心欢喜。”
白奇伟趁机道︰“这位好俊的身手,几天前我曾领教过,他是  ”
白奇伟这时只此一问,不但可以把自己日前的行为揭过去,再提起也不会尴尬,而
且也可以打听一下那小个子的来历,实是一举两得。
不过殷大德摇头;“他是甚么来历,我也不知道,他跟我多年,是我那次死里逃生
之后不久,也是一个土司,推荐给我的,他忠心无比,只是……”
他说到这里,迟疑了一下,并没有再说下去,想是那小个子有甚么缺点,他不想说
了。
白素喝了一口酒,只觉得异香满口,十分舒畅,白奇伟又道︰“当时的情形  ”
殷大德双手捧著酒碗,缓缓转动著,望著金黄色的酒,道︰“当时,正是天下大乱
的时候,虽然是蛮荒边远之地,也受到了天下大乱的影响,一方面势如破竹,节节取胜
,另一方面,兵败如山倒,有阵前弃械投降,倒戈相向的,有带了败兵,四处流窜的,
败象已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唉,真是气数。”
白素兄妹两人,想不到他会从“天下大乱”说起,不约而同,一起咳了一声,以示
抗议。
殷大德道︰“我的遭遇,以及我能和阳光土司见面,和时局变易,兵荒马乱,大有
关系,两位请听我的从头说起,稍安毋躁。”
白素兄妹感到有点不好意思,自然只有连声答应。
殷大德又沉默了片刻,才道︰“令尊曾问我,在云南营商,是不是和‘土’有关,
确然,我那时的商务,就是以烟土为主。”
关于那时候,烟土(鸦片)的贩卖情形,白素兄妹倒知之甚详,自然都是从小听父
亲和父执辈说起的。云南出上好的鸦片,称为“云土”,不但经由向东的贩毒路线,运
到外国去,也经由向西的路线,运到中原来。
长期以来,由于贩卖鸦片的利润太深厚,人人眼红,所以一直控制在有势力者的手
中,帮会、官吏、军队等等的强势,结合起来。当然也少不了有利害冲突时,要浴血争
夺。
所以,一个人若能以鸦片为商务,那么,其人的身份,必然十分复杂了。殷大德伸
手在自己的脸上,抹了一下︰“我由于和一个国家的皇族,十分稔熟,所以专替他们贩
卖,江湖上知道这个关系,所以都给我几分薄面。”
兄妹两人都一样的态度,十分淡然置之,并不大惊小怪,以免主人难堪。
殷大德又道︰“那一次,我带了三个伙计,六匹健马,带的是三百斤上好的熟土,
准备运出国境去。虽然一直来,各处关节打通,都没有甚么岔子,可是一切总还是小心
为上,按照惯例,晚上搭营过夜之前,由带队的把货物,找一个隐蔽之处,妥为收藏。

由于鸦片等于是黄澄澄的金子,白花花的银子,所以在贩运途中,沿途遭了抢夺的
事情,也时有发生。下手抢夺的,自然都是穷凶极恶的作奸犯科之徒,为了不暴露身份
,也为了不被失了货物的人寻仇,所以下手十分残忍,不但越货,而且杀人,不但杀人
,而且绝不留一个活口。
贩运鸦片的马队,一上了路,就等于把自己的性命在作赌注,当然,他们也有保护
自己的法子,例如配备精良的武器,重金聘用亡命之徒来作保镳,等等。
劫匪若是在白天下手,双方若是势均力敌,自然不免有一场恶斗,若是强弱悬殊,
那自然是弱肉强食,在蛮荒的穷山恶水之间,哪里还有甚么公理天道可言?
而到了晚上,要应付劫匪,就加倍困难,贩货者在明,抢劫者在暗,防不胜防,说
不定甚么时候,劫匪自黑暗之中,扑了出来,先下手为强,把人全都杀了,抢了货物远
走高飞,就算派人放哨站岗,也一样作用不大。
所以贩货者想出了一个办法,入黑扎营之前,由带队者一个人,把货收藏在隐蔽之
处  蛮荒的山岭,山势险峻,山洞又多又深,又十分曲折,原始林木参天,草丛又高
又密,隐蔽之处十分多,而所带的货,一般也不过两三百斤,要藏起来,十分容易,而
要找,却又困难之至。
这是一个很好的办法,劫匪一现身,若是把人全打死了再说,十之八九,找不到货
物何在,只是白白杀了人,得不到好处。所以久而久之,劫匪也就不敢一上来就赶尽杀
绝。
在这样的情形下,劫匪一出现,双方自然决斗,若是匪方胜了,那情形就十分惨烈
,必然要拷问出鸦片所收藏的地点来。
杀人不眨眼的匪徒,为了要知道鸦片的下落,甚么样的手段用不出来?人类相残的
本领,在所有生物之上,斩手断足,挖眼去鼻,还是最轻的,开膛破肚,活剥人皮,是
匪徒在得不到货物之后,恼怒之余的报复行为。
如何可以在被匪徒逼供之余,咬紧牙关,坚不吐实,那是十分重要的问题。本来,
鸦片再值钱,也比不上人命,在人命和鸦片之间,应该选择人命才是。
可是贩运鸦片的人,却另有想法,他们认为,若是劫匪容易得手,只有使劫匪越来
越多,而且,说出了货物的所在,也难免一死,所以一定要硬挺过去。
但人毕竟是血肉之躯,酷刑接二连三,总有受不住痛楚而崩溃的时候,所以又想出
了一个办法来  收藏货物的是领队,一旦遇到劫匪出现,并且占了上风之后,都另有
早已雇定的,极硬的汉子,出来自认是领队,承受匪徒的酷刑。由于这个人根本不知道
货物藏在甚么地方,自然不论怎样拷问,也问不出实在来,而在匪徒拷问的过程之中,
事情就有出现转机的可能,或是有人经过,或是有后援队来到,那就可以得保不失了。
这些,都成了鸦片贩运者的成规,匪徒除非真有内应,能认出谁是领队来,也无法
可施。
殷大德那一次,带了三百斤上好的熟土,出发的第二天晚上,就遇上了一队败兵,
领兵的,居然是一个上校团长,败兵约有一百人之众。
像殷大德这样,在江湖上十分吃得开的人物,黑道上的匪徒,不会去踫他,就算踫
上了,殷大德自然也有法子化得开,可是遇上了败兵,那就有理说不清了。
殷大德才牵了三匹马,藏好了鸦片回到扎营地,就看到上百人,有二三十人,端著
枪,围住了三个伙伴,对方人多,三个伙伴看来连抵抗的机会也没有,就被反手绑在三
株大树之上。
殷大德一现身,看出情形不妙,想要逃走,哪里能够?
上校团长走过来,一挺冲锋枪抵在殷大德的腰眼上,那上校团长的身形甚高,简直
如同凶神恶煞一样。
而且,上校的一只左臂,还用绷带吊著,绷带之上,全是血污,可见他非但受过伤
,而且,伤得还不轻。
殷大德一看到这种情形,心中就知道不妙,因为败兵还容易应付,最难应付的是伤
兵。伤兵在战场上死里逃生,也就变得格外凶狠,没有甚么事是做不出来的了。
殷大德把遇到了那一队伤兵之后的情形,说得相当详细,白素兄妹到后来,实在忍
不住,几番催促,殷大德才算转入了正题。
殷大德和那队败兵打交道的经过,若是详细转述,当真是惊心动魄之极,单是写他
的三个伙伴,如何在上校团长的命令下,被逐步处死的情形,已经在一切人所能想像的
残酷之上。
上校团长在殷大德的面前,用尽了残酷无比的方法,处死了那三个被绑在树上的伙
伴,目的就是要殷大德说出货物所藏的地方来。
殷大德自述他自己目睹了那么凶残的杀人方法之后,整个人都不知道自己在何处,
若不是自知讲了是死,不讲也是死,有那么一点反正是死的信念在支撑著,早已整个人
变成一滩烂泥了。
在对付了他的伙伴之后,就轮到殷大德了,先上来一个士兵,用剃刀,将他的头发
,齐中间剃去一绺,宽约三指,剃得精光。
殷大德也是跑惯了江湖的人,头发一剃光,他就嚎叫起来︰“长官,是……要……
剥……剥……剥……”
他的舌头不听使唤,僵住了,在那个“剥”字之后,再也接不出其它的声音来。
上校团长狠狠地道︰“对了。照说,用烧滚了的水,把你头上那些毛烫下来,更省
事得多,要不要?”
殷大德全身,像是筛糠一样地抖,他刚才目睹一个伙伴的双手双脚,被放在滚水中
煮熟的惨状,这时,他还能说得出甚么话来?
上校团长向那手执剃刀的士兵一挥手,士兵就用锋利的剃刀,在殷大德的头皮之上
,自前额到后颈,一刀划出了一道血痕来,并不是很深,只划破了头皮。
头上的皮肤,本来就是绷紧了的,所以一刀划开之后,自然而然,裂口处向上翻卷
,鲜血淋漓,顺著头脸,流了下来。
殷大德在这时,惨叫了起来︰“我……要是说了……怎样?”
上校团长倒也老实,扬了扬手中的枪︰“给你一个痛快,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
殷大德存著万一的希望哀求︰“我叫殷大德,我很有钱,我给你很多钱,你们可以
越过国界去,安身立命,我给你们很多钱。”
他这一番话,自然不是一口气说出来的,而是断断续续,大约拖延了两三分钟时间
,而就在这段时间中,救星到了。
山角一边,转出了一小队人来,当前一人,步履稳健,身形高大,气势慑人,双目
有神,才一转过山角,就看到了眼前的情景︰一队穷凶极恶的败兵,三个已不成人形的
死人,和一个还活著,被绑在树上,血流披面的人。
那为首的一看,就知道发生了甚么事,所以石绽春雷,陡然大喝一声︰“住手!”
他一面喝,一面加快脚步,大踏步向前走来。白素兄妹一听得殷大德说到这里,就
知道,那应该是自己父亲到了。
两人互望了一眼,心中都在想︰那时,自己在甚么地方呢?
那人威风凛凛,一下陡喝,竟在山崖之中,引起了回声。
第七部︰不可思议的烈火女
有云“先声夺人”,那人的气势,先叫人感到来人非同小可。他身形很快,一下子
已到了上校团长的面前,只见他赤手空拳,挺身而立,向上校团长,怒目而视。上校团
长仍然凶神恶煞一样,可是不知怎地,和那人一比,气势低了不止一截。
那人又喝到︰“两阵交锋时,要是有这样手段,也不会落败了。”上校团长想发怒
,而且真是极怒,可是面对著那人,硬是发不出怒来,只是空自把一张满面横肉的凶脸
,憋得通红,额旁的青筋暴绽。
就在这时,败兵之中,有好几十人一起叫了起来︰“阳光土司。”
几十个人突然发喊,声势也颇惊人,那被称作阳光土司的汉子,略抬了抬头,看到
发声叫喊的人,都同时在向他行礼,有的拱手,有的鞠躬,有的行的是苗人的礼节,他
也向各人点了点头,众人都看到他虽然威风凛凛,可是神情眉宇之间,却又像是有著极
大的悲痛一样。
败兵都是当地的部队,对苗疆中的事,都很熟悉,一下子有人认出了那汉子的身份
来,也不足为奇,因为“阳光土司”在方圆千里的苗疆蛮荒之中,是一个大名鼎鼎、响
当当的人物。
这时,认出他的人叫出了他的名字,其余没有认出他的人,也听过阳光土司的大名
,而有两个人,心情绝不相同,一个是殷大德,他已经一只脚踏进鬼门关了,居然在这
时候,阳光土司出现了。阳光土司处事公正、行侠仗义的种种传言,他是早已听说了的
,阳光土司出现的场合,自然也不会再容败兵行凶。
所以殷大德也没有去想,阳光土司一个人如何对付一大队败兵,他只是感到自己有
救了,大叫两声︰“救命。救命。”
他一叫,头上被割开的头皮,重又裂开了些,再有鲜血涌出来,自头顶涌出的鲜血
,浓稠无比,令得殷大德看来,更是可怖。
另一个,是那上校团长,上校团长能在这一地区带兵,当然不会孤陋寡闻,他也一
样听过“阳光土司”的大名,知道自己会有麻烦。
本来,了和阳光土司对面而立,气势就大大不如,这时,一听到了阳光土司的大名
,身子又缩了一缩,自然更显得落了下风。但这个军官,本来就是土匪出身,又当了十
多年的兵油子,凶残无比,十分有狠劲,他转念一想,自己有一百多人,怕对方一个作
甚?
所以他陡然一提气,叫了起来︰“管你是阳光是月亮,大伙一起上。”
他在叫“大伙一起上”的时候,自己反倒退了一步,他估计有几十个人冲上去,虽
然传说之中,阳光土司可以以一敌百,总也有一阵子耽搁,自己就可以从容行事了。
谁知道他叫大伙上,那一百来人,个个如同脚下生了根一样,钉在地上,一动也不
动,竟然没有一个人,听他这个军官的命令。
团长一看到这等情形,心知不妙,可是又不能就此退却,想要再大喝一声,恰好和
阳光土司的目光接触,阳光土司目光如炬,慑人之至,他一张口,没有叫出声,想扬起
手中的冲锋枪来,已然慢了一步,眼前一花,阳光土司已到了他的面前,一抬脚,踢在
他的手腕之上,把他手中的冲锋枪,踢得直飞向半空。
殷大德在向白素兄妹说到这一段经历之际,手舞足蹈,兴奋之极,他道︰“令尊 
 对不起,我认定了令尊就是阳光土司  的行动之快,当真比豹子更甚。那时我血流
披面,视线模糊,可是我还是拚命睁大了眼看。令尊一下子到了上校的身前,一起脚,
就踢飞了他手中的鎗,立时转身,一肘撞出,就撞中了那厮的胸口,那厮连声都未出,
整个人就像纸扎的一样,飞了起来,跌出之后,已经出了悬崖,这才听得他的惨叫声,
自万丈深渊之下,悠悠传了上来。”
殷大德一口气说著当时的情形,当然十分精彩,可是白素兄妹,却是脸色惨白,身
子在不由自主发著抖。殷大德看了,不禁一呆,因为白素兄妹的反应,也未免太强烈了
一些。
他又哪里知道其中的缘故。
原来殷大德如实形容阳光土司如何一招两式,就解决了那个上校团长,白素兄妹一
听,就知道那是自己父亲在武学上的绝学之一,那一招唤作“虎跃龙腾”,一跃,一脚
,转身一肘,一气呵成,当者无救。
阳光土司竟然能使出这一招来,那他不是自己的父亲,还会是甚么人?
可是父亲又矢口否认,这使兄妹两人知道,其中必然有十分隐秘的秘密在。
兄妹两人连喝了几口酒,并没有把这一点向殷大德说出来,殷大德就继续说当时发
生的事。
阳光土司一招之间,就解决了上校团长,败兵之中,不少人也精通武术,不禁齐声
叫起好来,更有一大半人,动作一致,一起跪了下来,手中持武器的,也都远远抛了开
去,口中不断叫著︰“阳光土司!阳光土司!”
这等于是所有的人,都向阳光土司投降了。
阳光土司高举双手,令各人静下来,又喝道︰“起身,还不放人。”
当然立即有人把殷大德的绑松了,死里逃生的殷大德,身子先是软在地上,但还是
努力挣了起来,直挺挺地跪著,在他要叩下头去的时候,阳光土司一把把他抓了起来︰
“和你商量一件事。”
殷大德站直了身子,声音激动得发哑︰“恩公你怎么说怎么好。”
白老大脸色严峻,先不望他,望向那些败兵,现出了一种十分深切的悲痛,陡然长
叹一声,显出他的心胸之中,有无限的郁结。
当他望向那些败兵之时,所有人,个个都和他目光接触,也都看出,阳光土司虽然
神威凛凛,可是心中实在有著说不出的悲苦。
这些人,虽然行为乖张,绝无现代的道德标准,可是其中也不乏血性汉子,义烈之
士,江湖草莽之中,原是甚么人都有,而且行事也绝无准则,当时,就有不少人看出,
这个威名赫赫的阳光土司,自己本身可能有著极度的悲哀。
所以,那些人一起又叫了起来︰“阳光土司。”
这一声叫唤的意思,阳光土司自然明白,他也知道,自己的心事,瞒不过人,这些
人的意思,是说他如果要帮助,那么,刚才出声的人,就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刹那之间,他现出激动的神情来,豪意顿生,一声长啸,竟震得栖息在林中的飞鸟
,扑喇喇飞出了一大群来。他朗声道︰“多谢各位好意。”
他拒绝了各人的好意,立时又转身对殷大德道︰“你带了多少货?”
殷大德半秒也没有耽搁︰“三百斤,全是最好的,本来准备给那边的皇族带去的。

殷大德在说的时候,向南指了一指。
阳光土司点了点头,向那群败兵一摆手︰“这些弟兄吃了败仗,无以为生,你把那
三百斤土拿出来,给他们分了吧。”
本来,败兵丛之中,一听到殷大德竟然有三百斤好土之多,都在交头接耳。上好的
云土极贵,殷大德又说是给皇族送去的,自然更非同小可,三百斤好土的价值,抵得上
三千两黄金,所以个个都在交头接耳。
而陡然之间,却又听得阳光土司作了这样的提议,人人都屏气静息,一声不发,要
看殷大德如何回答。
殷大德也是走惯江湖的,应声便道︰“好。”
在一众败兵还没有回过气来时,阳光土司已朗声道︰“不论官兵,人人均分,有争
多论少的,最好以后别叫我遇上。”
百来人一起轰然答应,显是再也不敢有人违背阳光土司的话。
阳光土司向殷大德道︰“我有事赶路,你把土取出来,分了吧,要不,由你带著他
们过国境去,交了货,收了钱,分钱也是一样。”
败兵之中,有人有见识的,立即叫︰“愿意过国界去分钱。”
殷大德不但死里逃生,反倒等于多了一队百来人的护卫,真叫他感慨世事变化之剧

直到这时,他才发现,阳光土司不是一个人,是有一小队人跟了来的。
殷大德这时,已完全定过神来,而且,他的地位,也和一刻之前大不相同了,早已
有人过来,替他抹乾净了头脸之上的血污,也在头皮上涂上了金创药  云南的白药,
举世闻名,这些败兵身上多的是,只是被剃去的头发,不能在立时三刻就长出来。
他看到,跟著阳光土司的那一队人,六男二女,全是一式的裸裸头,三撮毛,只不
过女的头上,那三撮头发长得多,且还有银饰。
六个壮男,有四个抬著两个软兜,软兜之上,是一男一女两个孩子,男孩子约莫两
岁大,头发也剃成了三撮,另一个女婴,却是一头的乌发,显是才出世,眼睛还紧闭著

敢在这种蛮荒之地,带著小孩子赶夜路的,只怕也只有阳光土司一人了。
殷大德这时,感恩莫名,一见这等情形,忙道︰“恩公,走夜路大人还好,小孩子
难以提防,蛇虫鼠蚁多,我这里有一小截紫金藤,您先带好给孩子防身。”
阳光土司沉声道︰“多谢了,两个孩子身上都有,我要赶路了,再见了。”
殷大德还想说些感激的话,可是阳光土司一挥手,已大踏步向前走去,那一队人,
也跟在后面,一下子就转过了弯角,只见火把的光影乱晃,再隔一会,就连火光也看不
到了。
有了阳光土司的吩咐,殷大德自然再也没有风险,一切都照阳光土司的吩咐办事,
一帆风顺了。
殷大德讲到这里,略停了一顿,白素忙道︰“不对,你根本没有向……阳光土司提
及我们,怎知我那时,出世才两天大?”
殷大德笑︰“裸裸人的规矩,不论男女,出世三天之内,一定要把头发剃成三撮,
你那时一头乌发,又不像是第一天出世,所以我说你出世才两天。”
白素兄妹,这时已经目瞪口呆,白奇伟又问︰“这……阳光土司究竟有甚么神通,
令得人人敬服?他若不是当地土人,又如何当得上土司?”
殷大德道︰“我在九死一生之中,蒙他打救,自然对他留上了意,曾经搜集了不少
有关他的资料,可以对你们说说。”
白素却又道︰“等一等,你说那队人之中,有两个裸裸女人……会不会……其中有
我们的母亲在内?”白素由于心情缭乱,讲到这里时,连声音都变了。
殷大德听了,“啊”的一声︰“原来你们真的甚么也不知道。阳光土司的妻子,是
裸裸族的烈火女,怎么会是那两个普通的女人。那两个,身体壮健,我看是哺育你们的
奶妈。”
白素兄妹还是讶异莫名︰“甚么叫裸裸族的烈火女?”白素对我说起这段经过的时
候,历时颇长,而且,有时中间还隔了相当长的时间,有时白奇伟也在。
当她讲到她问殷大德,甚么叫做“烈火女”之际,她停了一停,不说殷大德如何回
答,却向我望来。我知道,由于我刚才向她解释了“阳光土司”和“三撮毛”,所以她
在考我,是不是知道甚么是裸裸族的烈火女。
这下子,倒真的把我问住了。
这“烈火女”一词,我真是闻所未闻。不过,我也不觉得那有甚么不对,因为裸裸
族聚居的地区,全是荒山野岭的蛮荒之地,交通不便,与文明世界,几乎是完全隔绝的
,在那里有甚么事发生,外面的世界,根本不可能知道。
在那种环境之中,裸裸人完全照他们自己祖传的方式生活,与毒蛇猛兽,虫蚁爬虫
为伍,他们的生命价值,在某种程度上而言,也就和其他的生命,没有甚么分别。世上
需要了解,需要学习的事情那么多,我不知道甚么是裸裸族的烈火女,自然不是甚么见
不得人的事。
所以我立时摇了摇头︰“不知道,那是甚么意思?是一个名衔?一种身份?”
那时,白奇伟也在,他眉心打结︰“先是殷大德和那小个子告诉我们,甚么叫烈火
女,由于他说得十分怪诞,我们不相信,又曾多方面去打听,去问对蛮荒苗疆情形熟悉
的人,被问的人,除非是根本不知甚么叫烈火女,凡是知道的,说法都是一样,其中有
一个,甚至说他亲眼看到过裸裸族产生烈火女的怪异情景,和那小个子说的一样。”
听得白奇伟这样说,我知道事情一定怪异莫名,不禁心痒难熬,忙道︰“先说说,
究竟甚么叫烈火女。”
白素知道我心急︰“烈火女的情形,相当复杂,但是最简单的说法,就是身体会冒
出火焰来的女子。”
白素所作的“最简单的说法”,却听得我一点也不明白,不知那是甚么意思。
看到我疑惑的神情,白奇伟拍著胸口︰“你说得不清楚,我来说。裸裸人的人数不
算少,散居在各地,是苗疆中十分团结的一群,他们有的在湘西,有的在云南,相隔千
里,可是语言都大致相同,而且,他们相互之间,一直都有著定期信使的联系。这是一
项十分好的制度,使得为数接近十万的裸裸人,十分团结,其他的民族,等闲不敢和他
们作对,所以裸裸人的聚居地区,平安丰盛,可称是世外桃源。”
白奇伟的解说,虽然没有一下子说明“烈火女”是甚么,但是比起白素无头无脑的
话来,要容易理解得多。我知道事情一定相当复杂,心急不来,所以也耐著性子听白奇
伟的叙述。
在他略顿了一顿之后,我问了一句︰“有关这一点,都是白老大告诉你的?”
白奇伟闷哼了一声︰“当然不是。一大半是殷大德说的,还有一些,是我们千方百
计问出来的。”
白素也苦笑︰“在见了殷大德之后,回来,有一天,我们试探著问爹,问他知不知
道裸裸人的详情,他一听,面色难看之极,闷哼一声,厉声道︰‘不知道。’那时,恰
好又是在小书房之中,我们看他面色之差,生怕上次血溅小书房的事再来一次,那就糟
之极矣,所以也就不敢问下去了。”这一点,我倒可以理解的,因为白老大有心隐瞒,
以他的老谋深算,自然有很多方法,可以不说出真相来。
我道︰“你们在殷大德处所得的资料也够多了,他甚至知道阳光土司的妻子是烈火
女。”
白奇伟道︰“殷大德说,当他被爹……被阳光土司救下来的时候,他对阳光土司的
一切,所知不多,知道的那些,全是他后来搜集来的讯息,他在那一带十分吃得开,阳
光土司又是人所皆知的大人物,要打听,自然不是难事。只不过,由于阳光土司不但出
名,而且奇行甚多,是一个传奇人物,凡是这样的人物,自然有一些不尽不实的故事,
编在他身上的……”
我同意︰“自然是,好了,先弄清楚甚么是裸裸族的烈火女。”
我忍到了这时候,才问出了这个问题来,实在是到了极限了,白素了解我的心情,
所以她向我望来,伸过手来,给我握著。
白奇伟苦笑︰“我需逐步说,不然,就是妹妹的说法。”
白素的说法我已听过,听了之后并不明白,所以只好耐著性子听白奇伟逐步说。
白奇伟吸了一口气︰“散居在各处的裸裸人,平时不断有信来往的主要原因,除了
一般性质的联络之外,还有一项十分重要的任务,就是维持他们三年一度举行的烈火女
诞生大聚会。”我望著他,为了快一点知道甚么是“烈火女”,我决定不再插问,以免
浪费时间。白奇伟也说得十分快速。
白奇伟的叙述,一半是来自他们那次见殷大德的时候,殷大德提供的资料,再加上
在后来,又向别人询问的所得,但是主要的,还是来自殷大德处。因为在当时,殷大德
一说到有不明白处,就叫那个小个子过来问。
那小个子捧著一碗酒,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神情欣喜莫名,他剃著“三撮毛”的发
式,是裸裸人,殷大德还介绍说他的地位相当高,是一个有几千人大族中的巫师。苗疆
各族之中,巫蛊盛行,巫师和蛊师的地位,往往比族长更高。
至于那小个子的一身武功是怎么来的,殷大德也不知道,那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当时,白奇伟兄妹,自然也没有空追问。
那小个子是裸裸人,自然对于裸裸人的风俗习惯,再熟悉也没有。出自他口中的那
个三年一度的大聚会,经过殷大德的翻译之后,正式的名称相当长,是︰“天降烈火女
给裸裸人的大聚会”。
大聚会的人数不限,可以来参加的,都会来,这“烈火女的产生”,当然有著极浓
厚的宗教色彩,所以可以想像,参加这种聚会,对裸裸人来说,是和回教徒一生都希望
有一次麦加朝圣,是差不多的。所以当小个子说他曾参加过三次这样的聚会之际,在他
的脸上,黑里透红,有著极兴奋自傲的神情。
每次参加这样的聚会的裸裸人,人数都超过三万以上,所以堪称是三年一度,苗疆
的大盛事。日期是固定的,每年的三月初一到三月十五,地点也是固定的,是一个山壑
之上的大石坪,那大石坪在一座危崖之上,足可以容纳四万人,而不见拥挤,是大自然
的奇迹。
会期虽然是在三月初一开始,但有的裸裸人住得远,交通又不方便,除了靠双手双
脚,翻山越岭之外,一点别的办法也没有,所以自然要提早出发,有早到了半年之前就
出发的,沿途几百里的途程,经过之处,自然不免要提及这个聚会。
聚会虽然有宗教的目的,而且,奇诞之至,不可思议,但是裸裸人生性坦率,并不
瞒人,也不禁止其他各族人参加观看,只是若不是裸裸人,不能踏足那个石坪,必须在
那个大石坪周围的山峰上远观,然而虽然是远观,到了最后一天,奇事发生的时候,由
于正是三月十五,皓月当空,明鉴秋毫,在石坪上发生的一切,还是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的。
各族都知道裸裸人有这样的聚会,也知道在聚会中会产生烈火女,而且产生的过程
,十分怪异,所以闻风而来,临场观看的,每次也有上万人,而尤以各族的青年男子为
多,有的,甚至是不远百里,一早就跟了来的。
原因是三年一度的聚会,裸裸人有一个十分奇特的规矩,其他人,可以参加,也可
以不参加,唯独在那一年,年届十五岁的少女,都非参加不可。
每年聚集在这大石坪上,十五岁的少女,数以千计,这个年纪的少女,自然个个明
眸皓齿,美丽动人,而又活泼爽朗,自然吸引青年男子。虽然苗疆各族之间,极少异族
通婚的现象,但是年轻男女之间,单是调笑追逐,打情骂俏一番,也就乐在其中了。
当白奇伟说到这里的时候,我总算明白了一点︰所谓烈火女,必然是在参加聚会的
那些十五岁少女之中所产生的。
但是如何产生,我还是不知道。
这时,紧靠著我的白素,在我身边叹了一声︰“过程很残忍,听得我全身发抖。”
我向她扬了扬眉,一时之间,也无法领会她所说的话的内容。
第八部︰三年一聚 新旧交替
白奇伟继续再说下去。
聚会的真正“戏肉”,是最后一晚,其所以在初一就开始,是由于怕远处的参加者
赶不及,留了十四天作为松动,以免有人向隅,因为产生一个新的烈火女,对裸裸人来
说是十分重要的事。烈火女,是裸裸人精神凝聚的中心,地位接近神。裸裸人的强悍,
远不如其余各族,可是各族不敢欺负他们,原因就是因为大家都知道有烈火女在。
因为烈火女的产生过程,使得看到的人,都相信烈火女的产生,是神的奇迹。
开始的十四天,自然是大吃大喝,跳舞唱歌,那是苗疆中各样聚会的典型形式。所
有十五岁的少女,都打扮得又隆重又好看,来自各处的裸裸人,都把自己准备了三年的
最好食物和最好的酒拿出来,互相交换。
酒倒真是好的,可是食物,对外人来说,却实在是不敢恭维,譬如说︰打开草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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