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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险

_3 倪匡(当代)
物出没之地生活的人来说,那就等于是无价之宝,是生命的保障。
它的名贵之处,自然也在于此了。
也由于白奇伟知道,紫金藤必然和银器联结在一起,所以他一看到那根手杖上盘著
一条银龙,他更可以肯定,那是紫金藤所制的手杖。
那时,白奇伟虽然大是心动,但如果不是那位父执辈后来还有一番话,他也还不会
有接下来的行动,因为剧毒,氰化物就是剧毒之物,万毒辟易,对现代人来说,也没有
甚么用处。
令得他有接下来的行动的主要原因,是那位父执,在解释了紫金藤之后,忽然喟叹
︰“我在蛮荒时,曾见过一柄小刀,刀长七寸,刀鞘竟然是一截紫金藤,这已是稀世奇
珍了,更不得了的是,以藤为鞘的小刀,十分细小,竟是缅钢铸成的,小伙子,你们自
然知道缅钢是甚么了?”
当时听的人,包括白奇伟在内,都连连点头。
他们都是学武之人,自然知道缅钢是甚么样的宝物。
白老大曾精心研究过这种精钢,用现代冶金学、金相学的观点来研究,用精密的仪
器来分析,在实验室中,完全按照缅纲的成分去炼制,发掘出缅钢的最大特点,是含碳
极低,低到接近零──和他一起作研究的一些科学家,怎么也难以相信在云贵、缅甸、
寮国边境生活的苗人和瑶人,用接近原始的炼铸设备,而可以生产出这样优秀质量的钢
来。
可是白老大的研究还是失败了,他得到的,只是仿制的缅钢,而不是真正的缅钢。
真正的缅钢,有它十分神秘的一面,不是现代化的设备所能完成的,据说,需要炼铸者
本身鲜血的配合,才能达到目的。
(干将莫邪铸剑,甚至需要牺牲生命。)
缅钢的特点是锋利无匹,而且,延展性极强,可是铸成十分薄的薄片,也就可以随
意弯曲──一般的说法是,它是柔软的。
用缅钢铸造的兵器,自然是学武之士梦寐以求的宝贝。虽然说火器盛行之后,再好
的缅钢刀,都不如一柄手枪。可是缅钢毕竟是难以一睹的宝物,所以当时那前辈一说,
那些青年,便自哗然。
后来,有一次,白奇伟把那位前辈所说的,说给他父亲听,白老大听了之后,嗤之
以鼻︰“哼,那人的见识真浅,一柄缅钢匕首,用紫金藤作鞘,那算得了甚么,还有整
柄缅钢剑的哩。”
白奇伟当时,听过就算,直到那天,在大酒店的门口,看到了那个中年人手中的紫
金藤手杖,他才心中陡然一动,想起这莫非是一柄杖中剑?如果剑又是缅钢的话,那真
是惊天动地,非同小可之至了。
白奇伟那时年纪轻,很有野心在江湖上扬名立万,超越他的父亲,青出于蓝一番。
而这样一件非同凡响的宝物,对他的诱惑力之大,也可想而知,所以他在一瞥之间,不
到半秒钟,便已经决定了要将那中年人的紫金藤手杖,据为己有。
(早已声明过,事情发生的过程,只是三到四秒钟,可是叙述起来,却需要相当篇
幅  可不是吗,到现在为止,才不过半秒钟,已用去接近四千字了,而且还是十分潦
草简单,不是详尽的描述。)
白奇伟那时,只是一个人,并没有和白素在一起。如果和白素在一起的话,他一定
会至少和白素交换一个眼色,才会采取行动,而白素也必然会阻止他,那么以后发生的
事,自然也大大不相同了。
白奇伟几乎是一决定了要下手,就立即出手的,他使用的工具,十分独特,是他自
己创制的,那是一只如同乒乓球大小的圆球,里面有极强力的弹簧,一按机钮,就会有
一股细钢丝,电射而出,细钢丝的一端有一个小钩,所以钢丝可以缠住物体。
这件别出心裁的武器,十分厉害,白奇伟也真的下了苦功,练得十分纯熟,能放能
收,而且准头十足。
他一起了意,便已将钢丝球握在手中,脚下并不停步,就在他和那中年人擦身而过
,那中年人扬起的手杖,还没有垂下来之际,他一翻手腕,钢丝已激射而出,一下子就
在手杖上绕了三个圈,白奇伟再一扬手,便把手杖自那中年人的手中,夺了下来,向半
空之中,直飞了起来。
白奇伟在出手之际,早已看好了地形,他知道一出手,必然能得手,他身子已转向
左,准备钢丝一缚住了手杖,他就向左窜去,同时,收回钢丝,把手杖带回来,就可以
伸手握住手杖了。
他的盘算,十分精确,而且,一开始,也真的恰如他所算,可是就在那时,出了意
外。突然之间,只见一条黑影,如鬼似魅,迅疾无伦,陡然腾空而起,扑向被钢丝夺走
,飞向半空的手仗。
白奇伟刚看出那是一个人,绝认不出那是甚么人之际,那人已双手齐伸,抓住了手
杖,他的右手,抓在杖头上,只听得,“铮”地一声响,一道蓝殷殷的光芒,闪了一闪
,那人身在半空,已从手杖之中,抽出了一柄细而狭窄的长剑出来。
白奇伟一见杖中果然有剑,心头狂跳,他应变也算是快绝,陡然一振手臂,把钢丝
向外甩去  那人左手仍握住了手杖,白奇伟想借那一甩之力,把那人抛向半空,再设
法对付他。
可是,白奇伟这里,手臂才向上一振,“叮”地一声,在半空中的那人,手起剑落
,已一下子就把钢丝削断,白奇伟的那一甩之力,全无了著落,那令得他下盘不稳,一
个踉跄,几乎没有直滚跌下石阶去。总算他武功根基好,一只脚向后,踏住了下面的一
级石阶,就已把身形稳住。
而当时,发生在他眼前的事,他所看到的情形,事后他回忆起来,仍然不免摇头,
表示不能相信。
他看到的是,那人一把手杖夺了出去,身在半空,一个翻身间,蓝光一闪,已然还
剑入鞘,身子已落了地,面对著那中年人,单膝跪下,双手捧著手杖,高举过头,恭恭
敬敬,奉给那中年人。
白奇伟也直到这时,才看清那人就是在大汽车之旁,打开了车门,恭候那中年人上
车的那个人。从他的行动来看,这个身材瘦小如猴的人,分明是那中年人的仆从小厮之
流,可是身手竟然矫捷到了这等地步。
那中年人在这时,却不伸手接杖,只是抬头,向白奇伟望来。
白奇伟在那时,虽然不致魂飞魄散,但是却已知道,万万不能再停留,连停多半秒
钟都不能。
他本来就是准备向左边撤走的,所以就势,身子斜刺里窜了出去,一下子就处身在
十公尺之外,这才全转过身去,虽然狼狈之至,但总算全身而退。
离开了之后,白奇伟想起刚才的情形,兀自心有余悸,他找到了白素,把经过情形
,说了一遍,白素看到他神情仍然十分惊悸,想要取笑他几句,但又怕他老羞成怒,所
以只是抿著嘴笑。
白奇伟叹了一声︰“惭愧,那飞身而起的人,究竟是甚么模样,竟然没有看清,更
不知道那中年人是甚么来历,真气人。”
白素有了一个提议︰“问爹去。”
白奇伟正有此意,白老大见识广,可以有答案,不过他叮嘱了一句︰“千万别把我
夺剑不成,落荒而逃的事说出来……”
白素扬起手来,和白奇伟击了一掌,算是应允。两人一起去见白老大,却正有两个
人在向白老大报告一件事,这两个江湖人物,神色凝重,一个道︰“紫金藤的鞘、缅钢
的剑,真有这样的宝物。”白素兄妹一听,互望一眼,立时不出声。
白老大的反应,却十分平淡︰“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也没有甚么希罕。”
白素知道自己父亲的脾气,越是心里想要甚么,表面上就越是装成若无其事,这时
,她心中也一动,心想若是能把这宝物弄了来,博父亲一粲,也大是佳事。
另一个江湖人物道︰“在大酒店门口,有人见到……有人出手抢剑,可是失败了,
剑主人的一个……不知是甚么人,身手奇佳……”
白奇伟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没想到,在江湖上,事情竟传得如此之快,他只好
祈求没有人看清楚他的面目,不然,可丢人之至了。
白老大仍是淡然︰“哦。能有这种宝物的人,自然不是等闲人物,那出手夺剑的是
甚么人,也未免太不量力了,全身而退了吗?”
那江湖人物道︰“看到的人隔得远,没看清是甚么人,倒是一击不中,就飘然远扬
了。”
白老大“哦”地一声,到这时,才向白素兄妹望来,白奇伟心虚,有点不自在。白
老大道︰“江湖上能人异士极多,绝不能仗著自己会点功夫,就任意胡为,要知道人外
有人,天外有天。”
白素应著,走近去,问道︰“爹,真有那样的宝物?两样那么难得的东西,竟会凑
在一起。”
白老大像是一点也不感兴趣,大大地打了一个呵欠。白奇伟这时,也定过神来,他
问︰“爹,你以前曾告诉过我,有这样的缅剑,可就是那一柄?”
白老大懒洋洋地道︰“我告诉过你们不知多少事,哪里记得那么多。”
白素兄妹两人,都看出父亲不是很想提这些事,所以不再问下去,倒是那两个江湖
人物在问︰“那剑主人,是何等样人?”
白老大不耐烦地一挥手,声音也不怎样客气︰“我怎么知道。”
第五部︰不曾救人只曾杀人
白素兄妹暗中吐舌,庆幸自己没有去踫这个钉子。
事情叙述到这里,好像和白素兄妹母亲的秘密,没有甚么关连,但事实上大有关系

就在白奇伟夺剑不成后的三天,白奇伟竟然又见到了那中年人。
那是在一个会议中,会议是一个国际性的金融业的聚会,白老大高瞻远瞩,早已把
他可以动用的资金,作各种形式的投资,所以,他也有著国际金融家的身份。在正式会
议完毕之后,有轻松的聚会,会员可以邀请亲朋参加,白老大就带了白素兄妹前去。
这种性质的聚会,自然是场面伟大,冠盖云集,绅商名流,衣香鬓影(真老土),
足有两三百人,白素兄妹自己并没有熟人,所以一直跟在白老大的身边。
而那个中年人,则是由本地一个银行家领著进来的。看来,那个中年人在金融界一
定有相当高的地位,因为他一进来,立即就有许多人围上去,争著和他打招呼、握手,
人人都一副谄媚之色。
那中年人的手中,仍然握著那根紫金藤的手杖,他的身边,也跟著那个一身黑衣,
身形瘦小,体型若猴的那个跟班。
那中年人进来的时候,白老大他们三个,正在大厅的中心部分,离中年人约有二十
多公尺。白奇伟是一眼就看到了那个中年人,一见“冤家路窄”,他不免有一下震动。
虽然立即恢复了镇定,可是白素离得他近,也就立时察觉到了。
中年人手中的那根手杖,看在识货者的眼中,简直碍眼之极,那是世上独一无二的
宝物,决不可能再有第二根了。
所以,白素立时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她立时轻踫了哥哥一下,白奇伟闷哼了一声,
略点了点头,压低了声音︰“留意那小个子。”
白素听白奇伟说起过那小个子的身手,所以也特别小心留意  白奇伟心中暗叫一
声惭愧,因为他也是直到此时,才有机会看清那神秘小个子的脸面。
只见这小个子肤色极黑,接近非洲人,脸型也十分怪异,耸额削颊,扁鼻厚唇,不
但身型如猴,连面貌,也有点像猴子,可是一双眼睛,却又大又亮,他一直垂著眼皮,
只是偶然一抬眼之间,就精光四射  而且,白奇伟一下就感到这对精光四射的眼睛,
在自己的身上,迅速地转了一转。
这一瞥,不禁令得白奇伟身子发热,他知道,当那小个子挥剑断丝,把手杖又夺了
回去时,应该是认清了他的脸面的。
不但是那小个子,那中年人,也应该记得三天之前的夺杖人是甚么样子的。
本来,大厅中有两三百人,白奇伟觉出形势不妙,想要避过去,也不是甚么难事,
人多,往人从中一站,也就遮瞒过去了。
可是,偏偏要去巴结讨好这中年人的人十分多,又有更多的人,向他靠聚过去。以
白老大的身份,自然不会也去凑热闹的,这一来,在他们三人身边的人就少了,再加上
白老大身形高大,神态威猛,白奇伟长身玉立,风度翩翩,白素更是明艳绝伦,极其突
出,那就更引人注目了。
那中年人在和人寒暄间,就自然而然,看到了他们三人。
那时,白老大连视线都不投向那中年人,可是白奇伟由于心虚,所以留意那中人的
动作,只见那中年人在一看到了他们三个之后,就震动了一下。
当时,在那种情形下,白奇伟自然当作是那中年人认出自己来了。他正在设法如何
可以脱身,却已看到那中年男人摸著手杖,微微挥动著,他身边的那个小个子,也张开
双臂在开路,两个人迳直向他们走了过来。
白奇伟在那一刹间,奇窘无比,躲无可躲,真应了一句老话︰恨不得有个地洞,可
以钻下去。
出了人群之后,中年人和那小个子,步子越来越快,二十多公尺,一下子就到了身
前,白奇伟的心情,紧张之极,双手握著拳,手心已全是冷汗  白素也代她哥哥紧张
,可是她毕竟旁观者清,在中年人还未太接近之际,她就发现,中年人并不是望向白奇
伟,而是望向白老大。
而且,那中年人的眼光和神情,也奇异和难以形容之极,他现出一副又高兴,又焦
急的神情,而且充满了感激和喜悦,像是见到了甚么久别的亲人一样。
白素看到了这种情形,不禁大奇,向白老大看去,白老大却像是没事人一样,正在
和一个人说话,还装出响亮的笑声  这笑声,自然是有点矫揉造作,是故意发出来的
不在意。
和白老大在说话的那个人,有点沉不住气了,提醒白老大︰“白老,殷老来了。”
那时,白老大和那走过来的中年人,都正当壮年,不是老人,但是在社交场合上,
习惯尊称“老”,那是一种身份的象徵。
白老大直到这时,才适当地半转过身来,向那中年人看去,那中年人一看到白老大
转身望向他,他的行动,出乎每一个人的意料之外。
只见他陡然抢前几步,直来到了白老大的身前,这时,白奇伟也看出,中年人不是
冲著自己而来的,反是那小个子,在走近的时候,冷冷地看了白奇伟一眼,看得白奇伟
浑身发胀。
那中年人抢到了白老大的身前,陡然哑著声音大叫︰“恩公。”
他一面叫,一面向著白老大,竟然就要跪倒。
这一下自然出人意表之至,看白老大时,却是一脸茫然,不知如何才好,白素兄妹
一见有人要向父亲跪拜,为人子女,自然要阻挡,所以他们两人一下子抢上去,一边一
个,在那中年人身子曲到一半时,已然把他扶住。那中年人直到这时,才向白奇伟看了
一眼,显然认出了白奇伟是夺杖人,略有讶异之色,可是立时又向白老大望去,仍是哑
著声︰“恩公,受我一拜。”
白老大声音洪亮,摇著头︰“阁下认错人了。”
那中年人像是听到了最荒唐的笑话一样,大摇其头,这时,他的神情已没有那么激
动,所以声音也恢复了正常,他道︰“阳光土司,我是殷大德啊。你曾救过我性命,我
怎么会认错人?”
殷大德此言一出,所有的人,都更是诧异莫名。老实说,“阳光土司”这四个字,
写出来,就算一看就每个字都清楚,但也不是一下子就容易了解那是甚么意思,多半会
叫人认为那是一个日本人的名字。
而当时,殷大德把这四个字叫了出来,他又有一口四川土音,真正听得懂这四个字
是甚么意思的人,只怕一个也没有。
只不过白老大是声名显赫的人,个个都知道他姓白,人皆尊称“老”或“老大”而
不名,决不会是甚么阳光土司,所以一下子,倒有一大半人,都认同了白老大的说法,
认错人了。
带殷大德进来的那银行家,这时也笑著道︰“殷行长,这位是白老大,你老认错人
了。”
殷大德一进来时,能有那么从人趋前去,他自然是一个非同小可的人物,银行家称
他为“行长”,是的,殷大德是一家银行的行长,这家银行总行设在一个国家,那国家
的国民经济,并不发达,可是上层人物,却坐拥巨资,高得超乎想像,殷大德的银行,
就和这个国家的上层人物,有十分密切的关系,所以资金雄厚,在地区的金融界,有举
足轻重的影响力。
白老大这时,又以十分宏亮的声音道︰“原来是殷行长,真是久仰了。幸会。幸会
。在下姓白  ”
白老大十分高傲,他给人家叫“老大”叫惯了,竟然在这样的情形下,只是报姓氏
,不报名字,架子之大,一时无俩。
但是他说著,总算是向殷大德伸出手来  这时的殷大德,神情惶惑之至,一副手
足无措的样子,竟然不知道和白老大握手,反倒伸手抓自己的头,迟迟疑疑,哪里还有
半分身为金融巨子的气概,他道︰“白……先生?你不是阳光土司?我怎么会认错?恩
公,你明明是阳光土司,十八年前,你救过我一命。”
白素在这时候,心中一动,因为那时,她正好十八岁,也就是说,殷大德若是没有
认错人,那么,她父亲在她出生的那一年,曾救过殷大德。不过,其时,白素也没有听
懂“阳光土司”这个称谓是甚么意思。
白老大笑得宏亮︰“当然是错认了,要不是我一双小儿女身手还灵巧,生受老兄一
拜,不知如何是好了。”
他把刚才殷大德的行动当笑话说,其他不少的人,也跟著笑了起来。
殷大德仍然惘然之极,望了望白素,又望了望白奇伟,“哦哦”应著︰“这是令郎
令媛?唉  虽然事隔十八年,可是恩人的容貌  ”
白老大打断了他的话︰“再也别提,殷行长是四川人?听口音是。”
殷大德深深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老家小地方四川龙塘站,不过长年在云南澜
沧一带营商。”
白老大眨了眨眼︰“殷行长早年营的商,不会是‘土’吧。哈哈。”
这句话,听懂的人倒有许多,白老大口中的‘土’,是鸦片的简称,云南南部,正
是盛产鸦片的所在。
白老大这样“开玩笑”,是很不礼貌的,因为贩卖鸦片是公认的不道德行为。
可是殷大德这个金融大亨,却像是全然不知道白老大在说甚么,一副失魂落魄的样
子,“哦哦”连声,又道︰“阳光土司……不……白先生对那一带熟?”
白老大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不置可否。这时,白素和白奇伟已退到白老大的
背后,兄妹两人互望了一眼,心中都大是疑惑。
殷大德仍是神情十分疑惑,忽然,他转过头去,向身边那小个子说了一句发音十分
古怪的话。
那句话,敢信全场,只有白老大一个人听得懂,这可以从他立时有反应这一点,得
到证明。
殷大德话才出口,那小个子立时向白老大跪下,可是,他还没有叩下头去,白老大
便伸手抓住了他的肩头,双臂一振,将小个子的身子直提了起来。
那小个子被白老大提了起来,仍然缩著双腿,维持著下跪的姿势,只是发出了一下
怪异之极的呼叫声来。
那一下呼叫声,声音响亮刺耳,令得所有在场的人,都为之怔呆  这本来是冠盖
云集,一个十分高级的场合,可是忽然之间,竟然发生了这样的事。
偏偏这样的奇事,又发生在殷大德和白老大这样大有身份地位的人之间,谁也奈何
不得,只好眼睁睁地看著。若是发生在普通人的身上,早就撵出场外了。
白素兄妹这时,也早已看出事情大有蹊跷,殷大德是大有身份的人,总不会错认“
救命恩人”,可是白老大又一口否认  这其中是不是大有古怪呢?
所以,他们十分留意接下来发生的事。
白老大一出手,场面有相当程度的混乱,因为许多人都知道白老大身负绝顶武功,
而且脾气暴烈。殷大德在这时候,也叫了起来︰“阳光  不,白老,手下留情!我只
不过请他代我行礼,答谢你救命之恩。”
殷大德每次开口,还是忘不了称白老大为“阳光土司”,连这次,也是叫了一半才
改口的,而且,虽然改了口,可是言语之间,却还分明当白老大是他的救命恩人。
白老大闷哼一声,手一松,那小个子落了下来,落地之后,仍然跪著,白老大半转
过身去,显然是绝不愿受他的跪拜。
白老大手指著殷大德,沉声道︰“殷行长,我们初次见面,你怎么开我那么大的玩
笑?”
殷大德受了指责,一副想争辩但是又无从开口的神态,额角和鼻尖都冒出汗来。
白老大又道︰“我不是你的救命恩人。老实说,我白某人没有救过人,只杀过人。

白老大闯荡江湖,率性而为,快意恩仇,这其间自然有许多救人或杀人的经历,那
是每一个过著刀头舐血的江湖历险生活的人所难免的。而这时白老大说他,只杀过人没
救过人,自然是表示他心中相当恼怒,要对方再也别提“恩人”两字之意。
殷大德吞了一口口水,连声道︰“是。是。”
白老大闷哼一声,愤然拂袖,他那次穿的是一袭长衫,这一拂袖之际,霍然风生,
气势慑人。可是在他身边的那小个子,却还是直挺挺地跪著,想来未得殷大德的命令,
他不敢起身。
而白老大的那一下拂袖动作,带起了一股劲风,几个知情识趣而有眼力的行家,正
想大声叫好,缓和一下异样的气氛,好让白老大和殷大德两人都可以趁机下台时,事情
却又有了意料之外的发展。只见一股劲风过处,那跪在地上的小个子,头上竟然飞起了
一蓬头发来。
这一下变化,确然出人意表  那时,假发未曾盛行,是相当罕见的物事,而且,
一般人的心目中,也少有“戴假发”这样的概念,所以一看到小个子的头上,忽然飞起
了一蓬头发来,人人都大吃一惊,不知发生了甚么事,有一些人,更以为白老大的武功
,竟然精纯到了这一地步,自然更是张大了口,出不了声。
及后众人看清了自小个子头上,被白老大拂袖所带起的劲风拂落的,是一顶假发之
后,大伙才松了一口气。
同时,大伙也看出了那小个子为甚么要戴假发的原因。原来这个肤色黝黑的小个子
,有一个十分滑稽可爱的古怪发式。
他的头上,留著三幅桃形的头发  一幅在正中近前额处,两幅在耳朵下面,除此
之外,剃得精光,是青渗渗的头皮。
这种发式,自然古怪之极  早年,儿童剃头,很多在前额上留下桃形的头发,但
是有三幅之多,也十分罕见。
这时,殷大德又说了一句各人都听不懂的话,那显然是他和小个子之间使用的语言
,那小个子一听,黯然不语,一挺身站起,俯身拾起假发来,放在头上,又回到了殷大
德的身边,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若不是三天之前,白奇伟确曾领教过他的身手,真不能相信这小个子是身怀绝技之
士。
白素在这时候,看到了那小个子奇怪的发式,心中一动,她印象之中,有这种古怪
发式的记忆,可是一时之间,却又想不起来,所以她先向白奇伟望了一眼,白奇伟摇了
摇头。
白素于是出声问︰“爹,这位的发式很怪,不知是甚么地方的人?”
白素的声音十分动听,这时,大家由于根本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所以没有说话,
大堂之中十分静,白素的声音一起,人人注意。白素发问,也正有缓和气氛的用意在内

可是白素却大是失算,白老大闷哼了一声︰“谁知道。我们走。”
说著,他已大踏步向外走去,几个银行家赶过来,想要劝阻,可是一看到白老大满
面怒容时,谁还敢出声?没地自讨没趣。
白奇伟和白素自然也急步跟了上去,和白老大一起离开了会场,两兄妹全是一样的
心意,所以对刚才发生的事,绝口不提,白老大也不说,三人之间,倒像是有了默契一
样。
后来,白素对我说︰“爹若是回答了我这个问题,我和哥哥或许还不会那么起疑 
 你想想,我和哥哥对那个发式都有印象,那自然是他在谈天说地之间告诉我们的,而
他竟然想也不想,就说不知道,是不是可疑之极?”
我同意︰“是,他老谋深算,可是这次却失算了,欲盖弥彰,他正竭力想掩饰甚么
。你们采取了甚么行动?”
白素道︰“我们感到,那个殷大德,他可能没有认错人,所以去找他。”
我吸了一口气︰“应该这样,嗯,殷大德一直称令尊为‘阳光土司’,你当时可知
那是甚么意思?”
白素现出佩服的神色来︰“当时只听懂了这四个字的音,没知道是甚么意思,后来
自然知道了。你……一听就知道?”
我笑了起来︰“也得和其它的话配合起来才知道,如果单是那四个字,还以为是一
种烘面包呢。”
英国式的烘面包,译音是“土司”,但殷大德口中的土司,自然不是这个意思,那
是一种官职,在中国,历史悠久,元朝已经有了。土司这个官,管领苗蛮之地,由土人
世袭,长久以来,在湖南、四川、云南、贵州、广西等地,苗瑶蛮人所聚居之地,都有
这个官职,而且也起到一定的作用。
不过,这个官职,都由当地土人受领,大多数是原来的酋长、族长、峒主之类,绝
不由外人担当,而殷大德居然称白老大为“阳光土司”,真有点匪夷所思。
我的回答是︰“我听到殷大德提到,他在云南澜沧一带营商,那正是苗疆,所以也
想到了‘土司’这是一个官职的称谓。但是我也只是明白了一半,我就不明白‘阳光’
是人名或是地名。”
白素道︰“是人名,殷大德告诉我们,爹那时就用这个名字,在当土司,还是大土
司,威望很高。”
我心中也充满了疑惑,忽然想起︰“素,白老大刻意隐瞒这些事实,是不是由于那
一段事,和你母亲的秘密有关?”
白素一挥手,她平日很少有这样的大动作,这表明她心情的激动︰“我们正是想到
了这一点,所以才去找殷大德的  殷大德说的时间,正是我出生的那一年。”我没有
再说甚么,只是等著白素再说下去,叙述他们和殷大德见面的经过。白素却忽然不再说
下去,只是用挑战的眼光望著我。那时我们虽然新婚不久,但是心意相通的程度,却已
然相当高,她各种神情,我一看就知道她想做甚么。
我微微一笑︰“那古怪的发式,是云南贵州一带,一种称作儸黑人的特点,儸黑人
也可称之为裸裸人的,正由于他们留这样特殊的发式,所以别人就称他们为‘三撮毛’
,自然,那不是很恭敬的称呼。”
我一直说下来,白素一直点头,接著鼓掌︰“你答得出这个问题来,倒也罢了,可
是你居然知道我想问的是甚么问题,这才难得。”
我哈哈大笑︰“甚么叫‘心有灵犀一点通’?这有何难哉。”
白素又沉默了片刻,才道︰“爹当年  殷大德说的,曾当土司,管辖的范围,正
是儸黑人聚居的所在,他还说……还说……”
白素说到这里,神情大是沉重,望著我,竟像是不知该如何说下去是好。我大是诧
异︰“老实说,你我之间,有甚么不能讲的。”白素叹了一声︰“还是得从头说起,你
才明白……我们得到的结论……十分骇人,我和哥哥连想也不敢想,要听听你的意见。
”我是一个性子急的人,听得白素这样说,更是心痒难熬,高声道︰“快说,快说。”
白素又叹了一声︰“我们的结论是……我和哥哥……的母亲,有可能是……”
我听到这里,大吃一惊,失声道︰“是儸黑女子。”
白素向我望来,张大了双眼,并不出声。
第六部︰妈妈可能是裸裸人
过了好一会,白素才道︰“你看我……像是苗人瑶人摆夷人裸裸人吗?”
我也不由自主,吞咽了一口口水,这是一个以前从来也没有想到过的问题,突兀之
极。我自然不是大汉族主义者,对于少数民族,还有特殊好感,曾和一个有著黑夷血统
的怪人,有极深的友情,我相信白素这时,有骇异的神情,原因也和我一样,是因为事
情实在太突兀了,是以前无论如何设想,都设想不到的。
虽然如此,可是我还是要安慰白素︰“不管是甚么人,都是人,没有甚么分别。”
白素美眉微蹙︰“只是太突然了,我们的外形……我们如果有裸裸人的血统,外形
就应该像是……殷大德身边的那个小个子一样,那个小个子……很有可能,是我们的亲
戚。”
我不禁笑了起来,虽然事情越来越古怪,我不应该笑,可是白素的神情,却使我忍
不住失笑  白素那时的样子,就像是怕她会变得和那小个子一样的奇丑无比。当然不
会有那样的事发生。但是女性对自己的容貌,都十分著重,白素也不能例外,竟然为了
不可能的事而瞎担心。我一面笑,一面道︰“你美若天仙,不会变丑,而且,裸裸人和
汉人一样,自然有丑的,也有俊的。或许你们得到父亲的遗传多些,或许那裸裸女子美
艳如花  我就见过极美丽的苗女。”
白素望著我,半晌说不出话来,连吸了几口气,才道︰“你这样说,倒像是我母亲
必然是裸裸人一般。”
我连忙双手乱摇︰“我可没有这个意思,是你自己说你们兄妹得出了这样结论的,
我并不知道你们和殷大德见面的经过,你先把这一段经过告诉我,看看你们的结论,是
不是可以成立。”
白素轻轻拥住了我,我知道她心情有点异样,所以伸手在她的背上,轻轻拍著。
白素的心情异样,是可以理解的。她自小在极好的环境下成长,白老大固然在江湖
上有赫赫的地位,可是却也是高级知识分子,有好几个博士的衔头,无论是文学修养、
科学知识,都是顶尖的人物。
白素虽然一直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谁,但不论怎样设想,都不会想到是一个裸裸女
子。
就算在苗疆蛮荒之地,裸裸人在一众苗人瑶人摆夷人等等聚居的深山野岭的少数民
族中,裸裸人也属于十分落后的一族。
外人对于裸裸人,可以说一无所知,一提起他们来,那等于是落后、野蛮、神秘的
代名词  正如白奇伟后来对我说的那样︰“老天,那简直和原始人差不多……”
白素那时的心情,自然也受到了这一点的影响。我只好轻拍她的背,无法用言语安
慰她,因为他们兄妹所得出的结论,是不是正确,还要听了他们和殷大德的交谈之后,
才能断定。
白素过了一会,才开始说兄妹两人去见殷大德的经过,那过程相当长,殷大德有问
必答,而且主动告诉了他们许多往事  只要在阳光土司和白老大之间,可以划上等号
的话,那些往事,就都和他们兄妹有关。
而在殷大德的心目之中,是认定了阳光土司就是白老大的,所以他才对“恩公”的
一双儿女,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招待得十分殷勤有礼。
这一段经过之中,夹杂了当年在苗疆蛮荒发生的事,使得这个故事的时空交错,又
有了进一步的发展,十分复杂,也很引人入胜,因为在那时候,发生在边远蛮荒的一些
事,远离文明社会,令人匪夷所思,难以想像  比紫金藤这种罕见的怪植物更要怪得
多。
殷大德的银行,在本城也有分行,而且规模相当大,在那年头,就有了一幢属于银
行的大厦。白素兄妹先通过电话联络  电话才打著的时候,根本找不到殷行长,只是
在秘书处留下了话。可是半小时之后,殷大德就亲自打电话来了。
殷大德在电话中的声音,又是焦切,又是热烈,白素后来的形容是︰听他讲话,像
是可以看到他一面在抹著脑门上的汗珠。
白素兄妹表示想见他,“有一些事要请教”,殷大德表示无限欢迎,所以,三十分
钟之后,他们已在银行大厦顶楼,殷大德的办公室中见面了。
一见面,也没有寒暄,殷大德便把手中的紫金藤杖双手奉上给白奇伟,十分诚恳︰
“公子若是喜欢,请笑纳。”
这一下,殷大德热切过了头,倒令得白奇伟发窘,因为那等于说,三天之前的夺杖
行动,人家是认出了是他所做的了。
所以他脸发红,用力推了一下︰“今天来,我们不是为这个。”
殷大德看来也是跑惯了三关六码头的,一下子就知道自己的行动,有点过火了,所
以就立刻收了回来,只是一叠声地让坐。
白素兄妹留意到,坐定了之后,那位小个子从一扇门中,走了出来,一声不出,在
殷大德的身后站著,看来他是殷大德的贴身保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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