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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与情人

_28 劳伦斯(英)
对方黑黑的双眼望着他,仿佛在等待。他不敢问,只好等待着保罗的信任,等
待他讲出心里话。
“我和克莱拉一起去的。”保罗说。
“我已经知道了。”道伍斯轻轻地说。
“那是以前就约好的。”保罗说。
“去就去了吧。”道伍斯说。
这是他们之间第一次明确地提及克莱拉。
“哎,”莫瑞尔慢慢地说,“她讨厌我。”
道伍斯又看了他一眼。
“从八月以来她就对我厌倦了。”保罗重复了一遍。
两个人默默无语地呆在一起。保罗建议下一盘跳棋。他们就默默地玩着。
“我妈死了以后我要到国外去。”保罗说。
“出国?”道伍斯重复道。
“是的,我不在乎干什么工作。”
他们继续玩着,道伍斯渐渐占了上风。
“我必须开始一种新的生活,”保罗说,“我觉得你也一样。”
他吃掉了道伍斯的一颗棋子。
“我不知道该从哪儿做起。”另一位说。
“听其自然吧。”莫瑞尔说,“努力没有用处——至少——不,我不知道。给
我奶糖吧。”
两个男人吃着糖又开始了另一盘棋赛。
“你嘴上的伤疤怎么弄的?”道伍斯问道。
保罗赶紧用手掩住双唇,眼睛望着花园。
“我骑自行车时摔了一跤。”他说。
道伍斯移动棋子的手指不由得哆嗦着。
“你那次不该嘲笑我。”他说,声音很小。
“什么时候?”
“那天在伍德波罗路上,当你和她走过我身边时——你用手搂着她的肩膀。”
“我压根儿没嘲笑你。”保罗说。
道伍斯的手一直捏着棋子。
“你已经走过去的那一刻我才知道你在那儿。”莫瑞尔说。
“我也是这样。”他声音低低地说。
保罗又拿了一块糖。
“我平时嘻嘻哈哈,但我那天没嘲笑你。”他说。
两个人下完了棋。
那天晚上,莫瑞尔为了找点事做,就从诺丁汉姆步行回家。布威尔矿上空被高
炉火焰映得通红一片。乌云低低地像天花板似的笼罩着。当他走在这10公里的公路
上时,感觉好像从黑沉沉的天地间一直走出了生活,但是路的尽头却总是母亲的那
间病房。如果他就这样永远走下去,他最终可去的也只有那个去处。
他快到家了,他竟不觉得累,或者说他不知道累是什么。当他穿过田野时,他
看见她卧室窗口里红通通的火光在跳动。
“她一死,”他心里想,“火也就熄灭了。”
他轻轻地脱下靴子,悄悄地爬上楼去。母亲的房门大开着。因为她依旧一个人
睡。红通通的炉火照着楼梯口,他轻柔得像个影子偷偷地向门里张望。
“保罗!”她轻声唤着。
他的心好像又砰了。他走进去,坐在床边。
“你回来得太晚了!”她咕哝着。
“不算很晚。”他说。
“什么,现在几点了?”喃喃中流露出哀怨和无助。
“十一点刚过。”
他撒谎。此时已经快一点了。
“哦!”她说,“我以为已经很晚了。”
他知道在这漫长的黑夜中,她那无法言语的痛苦是不会消失的。
“你睡不着吗,亲爱的?”他说。
“是的,睡不着啊。”她呜咽着说。
“不要紧,小宝宝!”他低声说,“不要紧,我的爱。我在这儿陪你半个小时,
亲爱的。这样也许会好一些。”
他坐在床边,用指头慢慢地有节奏地抚摸着她的眉心,合上她的眼睛,安抚着
她,他用另一只手握着她的手指。他们能听到别的房间里传来的呼噜声。
“现在去睡吧。”她喃喃地说,她在他手指的抚摸和爱护下,静静地躺着。
“你要睡了吗?”他问。
“是的,我想是的。”
“你感觉好多了,是吗?我的小宝宝。”
“是的,好些了。”她说,象个焦躁不安的孩子得到抚慰一样。
日子依旧一天天、一周周过去了。他现在几乎不去克莱拉那儿了。但是他焦躁
不安地到处寻求帮助,可是没有人能帮得了他。米丽亚姆温存地给他来一封信,于
是他去看她。她看见他面色苍白憔悴,黑色的眼睛透着忧郁哀愁,茫然的神情,心
里不由得十分辛酸。怜悯之心顿生,她无法忍受这种感伤的折磨。
“她怎么样了?”她问。
“依旧那样——依然是老样子!”他说,“医生说她支持不了多久。可是我觉
得她还挺得住。她能在家里过圣诞节的。”
米丽亚姆耸了耸肩,她把他拉向自己,紧紧地搂在胸前,她一遍遍地吻着他。
他任她吻着,可是对他来说这是一种折磨。她吻不去他的痛苦啊。它依然不受影响
地继续存在着。她吻着他的脸,这激起了他的情火,可他的灵魂仍然在别处带着死
的痛苦挣扎着。她不停地吻着他,抚摸着他的身体。最后他觉得自己简直要发病了,
于是他挣脱了她的怀抱。这不是他目前所需要的——他不要这个。而她却以为自己
安抚了他,对他很有好处。
十二月来临了。下了一点雪。现在他成天留在家中。他们家雇不起护士,只好
让安妮回来照顾母亲,他们一直很喜欢的那个教区护士早晚各来一次。保罗和安妮
承担了护理工作。晚上,当有朋友和他们在厨房里时,他们常常一块儿哈哈大笑,
笑得浑身发抖,以此减轻内心的压力。保罗那么滑稽可笑,安妮又那么古里古怪,
大家一直笑得流出了眼泪,还努力想压低声音。莫瑞尔太太独自一个人躺在黑暗中,
听着他们的笑声,痛苦中不由得多了些轻松感。
随后保罗总是十分内疚,他忐忑不安地上了楼,来看看她是否听到了底下的笑
声。
“你想要喝点牛奶吗?”他问。
“来一点儿吧。”她可怜兮兮地回答。
他决定在牛奶里掺点水,不让她得到太多的营养,尽管他仍然爱她胜过爱自己
的生命。
她每天晚上用吗啡,她的心脏病不断发作。安妮睡在她的身边。清早姐姐一起
床,保罗就进了屋。母亲在吗啡的作用下逐渐衰竭。一到清晨就面如死灰。她的眼
神越来越阴郁,流露出痛苦的神情。早上醒来疲惫、疼痛往往加剧,她实在受不了。
但是她不能——也不愿意——哭泣甚至没有抱怨。
“今天早晨你多睡了一会儿,小宝贝。”他会对她说。
“是吗?”她心神烦燥,疲惫不堪地回答。
“真的,现在已经快八点了。”
他站在那儿望着窗外。大地被白雪覆盖着,白茫茫的一片,满目凄凉。随即他
为她把脉,脉搏忽强忽弱的。就像声音和它的回声一样。这是死神的预兆了。她知
道了他的用意,就任他去把脉。
有时他们互相看对方一眼,于是他们好像是达成了一项协定。他似乎也同意她
去死了。但是她偏偏不愿死去,她不愿意。她的身体熬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了。她的
眼神更加忧郁,充满了痛苦。
“你难道不能给她用点药让她结束这一切吗?”他终于问医生。
但是医生却摇了摇头。
“她剩下的日子不多了,莫瑞尔先生。”他说。
保罗走回屋里。
“我实在受不了啦,我们全都要疯了。”安妮说。
他们坐下来吃早餐。
“我们吃早饭的功夫,你上楼去陪她一会儿吧,米妮。”安妮说,可是米妮心
里害怕。
保罗踩着雪穿过田野和树林漫步而去。他看见白皑皑的雪地上留着兔子、小鸟
的踪迹。他走了好几英里。袅袅如烟的晚霞中血红的夕阳正痛苦地缓缓沉落,似乎
留恋着不肯离去。他心里想今天她大约要死去了。树林边有头驴子踏着雪朝着他走
过来,脑袋挨着他,和他并排走着。他伸出胳膊搂住驴的脖子,用脸颊擦着驴耳朵。
母亲默默不语,仍旧活着,嘴唇紧紧地闭着,只有她那对忧郁的眼睛还透出些
生气。
圣诞节快到了。雪下得更大了。保罗和安妮感到不能再这样拖下去了。可是她
那对阴郁的眼睛依然有一点生气。莫瑞尔默默不语,心惊肉跳,尽量让别人不要记
起他的存在。他有时走进病房,看看她,然后就茫然若失地退出来。
她依然顽强地活着。出去闹罢工的矿工们已在圣诞节前的两星期陆续回来了。
米妮端了杯牛奶上了楼。那已是矿工复工后第三天的事了。
“工人们是不是一直在说手痒啊,米妮?”她用微弱烦躁又倔强的声音问。米
妮吃惊地站在那儿。“
“我不知道,莫瑞尔太太。”她回答道。
“可是我敢打赌,他们肯定手痒了。”奄奄一息的老妇女疲惫地叹了口气,动
了一下头说,“但是不管怎么说,这星期可以有钱买些东西了。”
她一点儿小事也不放过。
当男人们要回去上班时,她说:“你父亲下井用的东西要好好晒一晒,安妮。”
“你不用为这些费心了,亲爱的。”安妮说。
一天晚上,保罗和安妮在楼下独自呆着。护士在楼上。
“她能活过圣诞节。”安妮说。他们俩心里都充满了恐惧。
“她活不过去的,”他冷酷地回答,“我要给她服吗啡。”
“哪种?”安妮说。
“从雪菲尔德带来的那种全部都用上。”保罗说。
“唉——好吧!”安妮说。
第二天,保罗在卧室里画画。母亲好像睡着了。他在画前轻轻地走来走去。突
然她小声地哀求道:
“保罗,别走来走去的。”
他回头一看,她脸上两只像黑气泡般的眼睛,正望着自己。
“不走了,亲爱的。”他温柔地说,心里好像又有一根弦啪地挣断了。
那天晚上,他把所存的吗啡全都拿下了楼,小心翼翼地全都研成了粉末。
“你在干什么?”安妮说。
“我要把药放在她晚上喝的牛奶里。”
随后两人一起笑了起来,像是两个串通好搞恶作剧的孩子。尽管他们十分害怕,
但头脑依旧是清醒的。
那天晚上护士没有安顿莫瑞尔太太。保罗端着盛着热牛奶的杯子上了楼。那正
好是九点钟。
他把她从床上扶起来,把牛奶杯放在她的唇边,他真想以一死来解救她的痛苦。
她呷了一口,就把杯子推开了。那乌黑疑虑的眼睛望着他。他也看着她。
“噢,这奶真苦,保罗!”她说着,做了个小小的苦相。
“这是医生让我给你服用的一种新安眠药。”
他说。“他认为吃了这种药,早上就会精神些。”
“但愿如此。”她说,样子像个孩子。
她又喝了一些牛奶。
“可是,这奶的味道真可怕!”
他看到她纤弱的手指握着杯子,嘴唇微微翕动。
“我知道——我尝过了。”他说,“等会儿我再给你拿点儿纯牛奶喝。”
“我也这样想。”她说完继续喝着药。她对他像个小孩似的十分温顺,他怀疑
她也许知道了是怎么回事。她吃力地咽着牛奶,他看到她那瘦得可怜的脖子在蠕动。
接着他跑下楼再取些纯牛奶。此时她已把药喝了个底朝天。
“她喝了吗?”安妮轻声说。
“喝了——她说味道很苦。”
“噢!”安妮笑着,咬住了下唇。
“我告诉她这是种新药,牛奶在哪儿?”
他们一起上了楼。
“我很纳闷为什么护士没有来安顿我?”母亲抱怨着,像个孩子似的闷闷不乐。
“她说要去听音乐会,亲爱的。”安妮回答。
“是吗?”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莫瑞尔太太大口喝着那纯牛奶。
“安妮,刚才那药真苦!”她埋怨道。
“是吗?亲爱的?噢,没关系。”
母亲又疲惫地叹了一口气。她的脉搏跳动得很不规律。
“让我们来安顿你入睡吧,”安妮说,“也许护士会来得很晚。”
“唉,”母亲说——“那你们试试吧。”
他们翻开被子,保罗看见母亲穿着绒布睡衣象个小姑娘似的蜷成一团。他们很
快铺好了半边床,把她移过去,又铺好另外半边,把她的睡衣拉直。盖住她那双小
巧的脚,最后替她盖上被子。
“睡吧,”保罗轻柔地抚摸着她说,“睡吧——现在你睡觉吧。”
“好啊,”她说,“我没有想到你们把床铺得这么好。”她几乎是高兴地加了
一句。接着她蜷起身子,脸贴在手上,脑袋靠在肩膀上睡了。保罗把她那细长的灰
发辫子放在她的肩上,吻了吻她。
“你一会儿就睡着了,亲爱的。”他说。
“是的。”她相信地回答,“晚安。”
他们熄了灯,一切静悄悄的。
莫瑞尔已经上床睡觉。护士没有来,安妮和保罗十一点左右上楼来看了看她。
她看上去跟平时吃了药一样睡着了,嘴唇半启。
“我们要守夜吗?”保罗说。
“我还是像平时那样躺在她身边睡吧。”安妮说,“她可能会醒过来的。”
“好吧,如果有什么变化就叫我一声。”
“好的。”
他们在卧室的炉火前徘徊,感觉夜黑沉沉地,外面又是雪的世界,世上好像只
有他们两人孤单地活着。最后,保罗走进隔壁房间睡觉去了。
他几乎马上就睡着了,不过常常醒来,随之又酣睡过去。突然,安妮的轻叫声
把他惊醒了:“保罗,保罗!”他看见姐姐穿着睡衣站在黑暗中,一条长长的辫子
拖在背后。
“怎么啦?”他悄声问,随之坐了起来。
“来看看她。”
他悄悄地下了床,病房里点着一盏煤油灯。母亲把脸枕在手上躺在那儿,蜷缩
着身子睡着觉。但是她的嘴巴张着,呼吸声又响又嘶哑,像是在打鼾,呼吸间的间
隔时间很大。
“她要去了!”他悄声说。
“是的。”安妮说。
“她像这样有多久了?”
“我刚醒来。”
安妮的身体缩在睡衣里,保罗用一条棕色的毛毯裹着身子。这里刚凌晨三点,
他把火拨旺,然后,两人坐着等待着。她又吸了一口气,声响如打鼾——停了一会
儿——然后才吐了出来。呼吸中间停了停,——停的时间很长。他们感到害怕了。
随之打鼾般的声音又起了。保罗弯下腰凑近她看了看。
“太吓人了。”安妮低低地说。
他点了点头,他们又无助地坐了下来。又传来打鼾般的大声的喘息声。他们的
心在担惊害怕。又呼了出来,气又粗又长,呼吸声很不规律,中间隔不好久,声音
响遍全屋。莫瑞尔在自己房间里沉睡着。保罗和安妮蜷缩着身体,纹丝不动地坐着。
那声音又响了起来——屏气的时间特别长,让人难以忍受——之后又发出粗粗的呼
气声。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了。保罗又弯下身子看了看她。
“她会像这样持续下去的。”他说。
他们都沉默了。他望了望窗外,花园里的积雪依稀可见。
“你到我床上去睡吧,”他对安妮说,“我来守夜。”
“不,”她说,“我陪你呆着。”
“我倒情愿你走开。”他说。
最后安妮悄悄地走出房间,他独自一人呆着。他用棕色的毛毯紧紧地裹着身子,
蹲在母亲面前看着她。她下面的一排牙床骨凹陷着,看上去很吓人。他看着她,有
时,他感觉这巨大的喘息声永远不会再响了,因为他实在不能忍受了——忍受不了
这种等待。忽然那巨大的喘息声又响了起来,吓了他一跳。他轻手轻脚地添了火。
一定不能惊醒她。时间一分一秒地消逝,黑夜慢慢在阵阵喘息声中过去了。每当这
声音响起,他就感到自己的心在绞痛,最后他的感觉几乎麻木了。
父亲起床了。保罗听见老矿工一边穿着袜子,一边打着呵欠。然后莫瑞尔穿着
衬衣和袜子进了屋。
“嘘!”保罗说。
莫瑞尔站在那儿望了望,然后无助、恐惧地看了看儿子。
“我是不是最好呆在家里?”他轻声说。
“不用,上班去吧,她能熬到明天。”
“我看恐怕不行。”
“能行,上班去吧。”
莫瑞尔恐惧地看了看他,乖巧地走出房间。保罗看见他的袜带在腿边晃荡着。
半个小时之后,保罗下楼。喝了杯茶,又上了楼。莫瑞尔穿着矿井上的工作服,
又上来了。
“我要去了。”他说。
“去吧。”
几分钟后,保罗听见父亲沉重的脚步声踩着坚实的雪地走远了。街上的矿工三
三两两地迈着沉重的步子去上班,他们互相打着招呼。那恐怖的长长的喘息声还在
持续着——啼——啼——啼,过了好半天——才呵——呵——呵地呼了出来。远处
的雪地里传来了炼铁厂的汽笛声,汽笛一声连一声,一会儿呜呜地响,一会儿嗡嗡
地叫,声音有时又远又轻,有时很近,其中还夹杂着煤矿和其他工厂的鼓风机的响
声。后来一切声音都沉寂了。他添上火,粗重的喘息声打破了沉寂——看上去她还
是老样子。
他推开百叶窗,向外张望着。天依旧是漆黑一片,或许有一丝光亮,也许那是
雪地泛光的缘故。他合上百叶窗,穿好衣服,他的身体一直抖着,他拿起放在漱洗
台上的那瓶白兰地喝了好几口。雪地渐渐地变蓝。他听见一辆轻便马车铛啷啷地沿
街驶过来。是啊,已经七点钟了,天色已经蒙蒙亮。他听见有人在互相打招呼,一
切都在苏醒。阴暗的曙光死气沉沉的、悄无声音地笼罩了雪地。不错,他能看见房
屋了。他熄灭了煤气灯,屋里看上去依旧很黑,喘息声依然不停,不过他已经听惯。
他看得见她了,她还是老样子,他不知道给她盖上厚被子是不是会使她的呼吸更困
难些,以致那可怕的喘息能从此停止。他望了她一眼,那不是她——一点也不像她。
如果给她盖了毛毯、厚衣服的话……
房门蓦地被推开了,安妮走了进来,询问地望着她。
“她还是那个样子。”他镇定地说。
他们悄悄地低语了一阵,随后他就下楼去吃早餐。此刻是七点四十分。没多大
功夫安妮也下来了。
“多吓人!她看上去实在太可怕了!”她惊恐地悄悄说道。
保罗点点头。
“她怎么会变成这样!”安妮说。
“喝点茶吧!”他说。
他们又走上楼来,一会儿邻居们来了,害怕地问:
“她怎么样了?”
情形还是依旧。她躺在那儿,脸颊枕在手上,嘴巴张着,巨大恐怖的鼾声时有
时无。
十点钟,护士来了。她神情古怪、愁眉苦脸的。
“护士,”保罗大叫,“她这样要拖多久呀?”
“不会了,莫瑞尔先生,”护士说,“没几天了。”
一阵沉默。
“多可怕呀!”护士哭泣着说,“谁能想到她这么能挺?现在下楼去吧,莫瑞
尔先生,先下楼去吧。”
最后,大约十一点钟,他下了楼坐在邻居家里。安妮也在楼下,护士和亚瑟在
楼上。保罗手捧着头坐着。突然,安妮奔过院子,发疯似的大喊:
“保罗——保罗——她去了!”
一眨眼工夫,他就回到自己家跑上楼去。她蜷缩着身子躺着,静静地一动也不
动,脸枕在手上,护士在擦她的嘴巴。他们全都退开了,他跪下,脸贴着她的脸,
双臂搂住她。
“亲爱的——亲爱的——噢亲爱的!”他一遍又一遍地喃喃低语,“亲爱的—
—噢,亲爱的!”
随后他听到护士在身后边哭边说:
“她这样更好,莫瑞尔先生,她这样更好。”
他从他母亲温暖的尸体上抬起头来,径直下了楼,开始擦靴子。有很多事要做,
有信要写等等诸如此类的事。医生来了,瞥了他一眼,叹息了一声。
“唉——可怜的人儿啊!”他说完转身走开。“好嗳,六点钟左右到诊所里来
取死亡证明。”
父亲四点钟左右下班回了家。他沉默地拖着步子走进屋里坐下。米妮忙着给他
准备晚餐。他疲惫地把黑黑的胳膊放在桌子上。饭菜有他喜欢吃的青萝卜。保罗不
知道他是否已知道了这噩耗,好长时间没有人说话。最后儿子说:
“你注意到百叶窗放下了吗?”
莫瑞尔抬头看了看。
“没有,”他说,“怎么啦——她已经走了吗?”
“是的。”
“什么时候?”
“中午十二点左右。”
“!”
矿工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然后开始吃饭,就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他默
默地吃着他的萝卜。吃完饭他洗了洗,上楼来换衣服。她的房门关闭着。
“你看见她了吗?”他下楼时,安妮问他。
“没有。”他说。
一会儿工夫他出去了。安妮也走了。保罗找了殡仪馆、牧师、医生,还去了死
亡登记处。
要做的事很多,他回家时已快八点了。殡仪馆的人很快就来量了做棺材所需的
尺寸。房间里除了她空无一人,保罗拿了一支蜡烛上了楼。
原本暖暖和和了好久的房间,现在已经变得很冷。鲜花、瓶子、盘子、病房里
的全部杂乱东西都给收拾走了,一切都显得那么庄严肃穆。她躺在床上,床单从脚
尖向上延伸,就像是一片洁白起伏的雪原。她的躯体在床单下高高隆起,一切是那
么宁静,她躺着像一个熟睡的少女。他拿着蜡烛,向她弯下腰。她躺着,像一位熟
睡中的少女梦到了自己的心上人似的,嘴巴微微张开着,好像在思虑着所受的痛苦。
但是她的脸很年轻,她的额洁白明净,好像生活从未在上面留下痕迹似的。他又看
了看她的眉毛和微微偏向一边的迷人的小鼻子。她又变得年轻了,只是梳理得很雅
致的头发两侧夹杂着银发,她两条垂在肩旁的发辫里夹杂着银发和棕色的头发。她
会醒过来,睁开眼睛的,她依然和他在一起。他弯下身子、热烈地吻着她,然而嘴
唇感到的却是一片冰凉。他恐惧地咬了咬嘴唇,两眼望着她,感到他不能、绝不能
让她离开。绝不!他把头发从她的鬓角捋开,那儿也是冰凉的。他看见她嘴唇紧闭,
像是在纳闷自己所受的痛苦,于是他蹲在地板上,悄声对她说:
“妈妈,妈妈!”
殡仪馆的人来的时候,他仍然和她在一起。来的年轻人是他以前的同学,他们
恭恭敬敬地有条不紊地默默搬动她。他们没有能看她一眼,他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看
护着。他和安妮拼命地守护着她,不允许任何人来看她,因此把邻居都给得罪了。
过了一会儿保罗出了门,在一个朋友家玩牌,直到半夜才回来。当他进屋时,
父亲从沙发上站起来,悲哀地说:
“我认为你从此不再回来了,儿子。”
“我没有想到你会坐着等我。”保罗说。
父亲看起来很孤独。莫瑞尔原本是个无所畏惧的人——什么事都吓不倒他。保
罗猛然意识到他害怕去睡觉,害怕一个人在屋里守着死者。他感到很难过。
“我忘了只有你一个人在家,爸爸。”他说。
“你想吃点东西吗?”莫瑞尔问道。
“不了。”
“坐在这儿——我给你煮了点儿热牛奶,喝下去吧,天可是够冷的。”
保罗喝了牛奶。
过了一会儿,莫瑞尔上床睡觉去了。他匆匆地走过那紧闭着的房门,并让自己
的房门敞开着。很快儿子也上了楼。他像往常一样进屋吻吻母亲并说声晚安,屋子
里又冷又黑,保罗真希望他们能继续给她点着炉火。她依然做着年轻时的梦,她会
感到冷的。
“我亲爱的!”他悄声说,“我亲爱的妈妈!”
他没有吻她,生怕她变得冰冷陌生。她睡得那么甜美,他感到欣慰。他轻轻关
上她的房门,没有吵醒她,上床睡觉了。
早晨,莫瑞尔听见安妮在楼下,保罗在楼梯口对面的屋里咳嗽,才鼓足了勇气。
他打开她的房门,走进黑洞洞的房间,黎明中他看到那隆起的白色身影。但是他不
敢看她,又惊又伯的,他根本无法镇定下来,因此他又一次走出房间,离开了她,
此后再也没看她一眼。他原本几个月没有看见过她了,因为他不敢去看。现在她看
上去又像当年正值青春年华的妻子了。
“你看到她了吗?”早饭后安妮突然问他。
“是的。”他说。
“你不觉得她看上去很漂亮吗?”
“不错。”
一眨眼他就又出门去了。他似乎一直躲在一边逃避责任Q
为了丧事,保罗四处奔波。在诺丁汉姆遇到了克莱拉,他们在一家咖啡馆里一
起喝了茶,此时他们又十分兴奋了。看到他没有把这件事当作伤心事,她感到如释
重负。
不久,亲戚们陆续前来参加葬礼,丧事变成了公众事情,儿女们都忙于应酬,
也顾不上考虑个人的事情。在一个狂风暴雨的天气里,他们安葬了她。湿漉漉的泥
土闪着亮光,白花都被淋湿了。安妮抓着保罗的胳膊,向前探着身子,她看见墓穴
下威廉的棺材露出了乌黑的一角。橡木棺材被稳稳地放下去了。她去了。大雨倾泻
在墓穴里。身着丧服的送葬的人们撑着雨水闪亮的伞纷纷离去了。冰冷的雨水倾泻
着,墓地上空无一人。
保罗回到家,忙着为客人端饮料。父亲同莫瑞尔太太娘家的亲戚,那些上等人
坐在厨房里,一边哭着,一边说她是个多好的媳妇,他又怎样尽力为她做一切——
一切事情。他拼命去为她奋斗,做了他能做的一切,他没有什么可以责备自己的。
她走了,但是他为她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他用白手绢擦着眼睛,他重复着自己为
她尽了最大的努力,没有什么可责备自己的。
他就是这样想方设法忘掉她。就他个人来讲,他从未想到过她。他否认自己内
心的一切真情实感。保罗恨他的父亲坐在那儿这样表达他的哀思,他知道他在公共
场合准保也这样,因为莫瑞尔内心正进行着一场真正的悲剧。原来,他有时午睡醒
后下楼来,面色苍白,浑身直打哆嗦。
“我梦见了你妈妈。”他轻声说。
“是吗,爸爸?每次我梦见她,她总是和健壮时一样。我常常梦到她。这样似
乎挺好,也挺自然,就像什么都没有改变一样。”
但是莫瑞尔却害怕地蹲在炉火前。
好几个星期过去了,一切好像都在虚幻中,没有多大痛苦。其实也没有什么,
也许还有一点轻松,简直像一个白夜。保罗焦躁地到处奔波。自从母亲病重以来,
他有好几个月没有与克莱拉作爱了,事实上她对他十分淡漠。道伍斯难得见到她几
面,但是两人依旧没有跨过横在两人中间的那段距离。这三人随波逐流,听天由命。
道伍斯的身体在慢慢恢复。圣诞节时他在斯基格涅斯的疗养院里,身体差不多
快复原了。保罗到海滨去了几天,父亲在雪菲尔德和安妮住在一起。道伍斯住院期
满,这天来到了保罗的寓所。两个男人,虽然他们之间还各有所保留,但看起来却
像一对忠诚的朋友。道伍斯现在依赖莫瑞尔,他知道保罗和克莱拉实际上已经分手
了。
圣诞节后两天,保罗要回到诺丁汉姆去。临走前的那天晚上,他和道伍斯坐在
炉火前抽烟。
“你知道克莱拉明天要来吗?”他说。
另一位瞥了他一眼。
“是的,你告诉过我了。”他回答。
保罗喝尽了杯子里剩下的威士忌。
“我告诉房东太太你妻子要来了。”他说。
“真的?”道伍斯说,颤抖着,但是他几乎完全服从了保罗。他不太灵便地站
起身来,伸手来拿保罗的酒杯。
“让我给你倒满。”他说。
保罗忙站起身:
“你安静地坐着吧。”他说。
但是道伍斯继续调着酒,尽管那只手不停地哆嗦着。
“你觉得行了就告诉我。”
“谢谢。”另一位回答,“可是没有必要站起来啊。”
“活动一下对我有好处,小伙子。”道伍斯回答。“现在我感到自己恢复健康
了。”
“你差不多康复了,你知道的呀。”
“不,当然啦。”道伍斯说着冲他点点头。
“莱恩说他能在雪菲尔德给你找个工作。”
道伍斯又瞅了他一眼,那双黑眼睛似乎对另一位所说的一切事情都表示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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