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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与情人

_27 劳伦斯(英)
在桌上。
“谢谢你!”他说,“莫瑞尔太太病得这么厉害我很遗憾,但我们必须观察一
段时间再做决定。”
“不能做手术吗?”保罗说。
医生摇了摇头。
“不行,”他说,“即使能做,她的心脏也受不了。”
“她的心脏有危险吗?“保罗问。
“是的,你们必须对她多加注意。”
“很危险吗?”
“不——哦——不,不!只是要当心。”
医生走了。
保罗抱着母亲下了楼。她像个孩子直直地躺在那儿,当他下楼梯时,她用双臂
紧紧搂住他的脖子。
“我真害怕这讨厌的楼梯。”她说。
这话让他也害怕起来了。下次他要让伦纳德来干。他觉得自己几乎无力去抱她
了。
“医生认为只是一个肿瘤。”安妮对母亲大声说,“他能把它取掉。”
“我早知道他能。”莫瑞尔太太揶揄地说。
保罗已经走出屋子时,她装着没有注意。他坐在厨房里抽着烟。后来他想把衣
服上的一点白灰掸去。仔细一看,却是母亲的一根灰色的头发,竟有这么长!他把
它拿起来,发丝就朝烟囱飘起。他一松手,长长的灰发就飘飘悠悠地进了黑乎乎的
烟囱。
第二天,在回去上班前,他来向母亲吻别。这时天色还早,房间里只有他们俩。
“你用不着担心,孩子!”她说。
“没有,妈妈。”
“别担心,不然就太傻了,你要自己多保重。”
“知道了。”他答道,过了一会又说:“我下个星期六会再来的,要不要我把
爸爸也带来?”
“我想他还是愿意来的。”她回答道,“不管怎么样,只要他愿意来,你就让
他来吧。”
他又吻了吻她,温柔地把她两鬓的发丝向后捋去,仿佛是他的情人。
“你要迟到了吧?“她喃喃地说。
“我马上就走。”他轻轻回答道。
他又坐了几分钟,把斑白的头发从她的鬓角捋开。
“你的病不会再恶化吧,妈妈?”
“不会的,孩子。”
“真的吗?”
“真的,我保证,病情不会更厉害。”
他吻了吻她,拥抱了她一会儿才走了。在这阳光明媚的早晨,他一路哭着向火
车站跑去。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他能想像得出她想他时那双蓝眼睛一定睁
得又大又圆。
下午,保罗和克莱拉一起去散步。他们坐在一片片开满蓝铃花的小树林里。他
握着她的手。
“你看着吧;”他对克莱拉说,“她不会康复了。”
“欧,你怎么知道!”克莱拉回答道。
“我知道。”他说。
她情不自禁地把他搂进怀里。
“想法忘了这件事吧,亲爱的,”她说,“努力忘掉它。”
“我会忘掉的。”他回答道。
她那温暖的胸脯就在跟前等待着他,她抚摸着他的头发,让他觉得舒服,他不
由得伸出胳膊搂住她。但他还是忘不了母亲的事。他只是嘴上跟克莱拉随便聊着什
么。情况总是这样。她一感到他的痛苦又涌上他的心头,忍不住大声冲他喊道:
“别想了,保罗!别想了,亲爱的!”
她把他紧紧贴在胸前,当他是孩子似的又哄又摇安慰着他。于是为了她,他暂
且把烦恼抛到了一边,但等到只剩下他孤身一人时,烦恼又重新回来了。干活时,
他一直在无意识地哭泣,尽管他的头脑和双手都在不停地忙着,他自己也不知道为
什么要哭。这是他的血在哭泣。不管是跟克莱拉在一起还是跟白马酒家的那一伙男
人在一起,他依然是那么孤独,只有他自己和心头的重负存在着。有时他也看会儿
书。他不得不让脑子也忙碌起来。而且克莱拉也多少能占据他的一部分心思。
星期六那天,沃尔特·莫瑞尔到雪菲尔德来了。他形只影单,就像一个无家可
归的人。保罗奔上楼梯。
“爸爸来了。”他说着,吻了吻母亲。
“他来了?”她有些疲倦地说。
老矿工怯怯地走进了卧室。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亲爱的?”说着,他走上前去,胆怯地吻了她一下。
“哦,还可以。”她回答道。
“我看得出。”他说道。他站在床边低头看着她,然后用手帕擦起了眼泪。他
就这么看着她,无依无靠的,像是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
“你过得挺好吧?”他妻子有气无力地问,好像跟他说话要费很大的劲似的。
“是的。”他答道,“不过你也知道,安妮做事总是磨磨蹭蹭的。”
“她能按时地把饭菜给你做好吧?”莫瑞尔太太问。
“唉,有时候我还得对她大吼几句才行。”他说。
“是的,要是她没有做好,你是得吆喝几句才行。否则她总是把事情拖到最后
关头才去做。”
她吩咐他几句,他坐在那儿看着她,仿佛她是一个陌生人。在这个“陌生人”
的面前,他又尴尬又自卑,而且手足无措,只想逃走。他想逃走,迫不及待地想逃
离这种令人难堪的局面。可他又不得不留下,为的是给别人一个好点的印象。这种
复杂的心情使他目前的境遇更加尴尬。他愁眉苦脸的,拳头紧捏着放在膝头上。他
觉得眼前的这一幕实在太尴尬了。
莫瑞尔太太在雪菲尔德住了两个月,她的病情没有多大变化。如果要说有什么
变化的话,那就是到最后,病情更加恶化了。她想回家,因为安妮也要照料自己的
孩子。她病情太严重——坐不了火车,因此他们从诺丁汉弄来了一辆汽车。在明媚
的阳光下,她们坐着车回家。这时,正是八月,秋高气爽,风和日丽。在蔚蓝的天
空下,他们都看得出她已经不行了,然而她却显得比过去几个星期都兴奋。一路上
大家又说又笑。
“安妮,”她叫道,“我看到有条国脚蛇从那块岩石上窜了过去。”
她的眼睛还是那么敏锐,她还是那么充满活力。
莫瑞尔知道她要回来,打开了大门正等着。大家都殷切地等待着她,几乎半条
街的人都出动了。他们听见了汽车声,莫瑞尔太太面带笑容,回到了故里。
“看,他们都出来看我了!”她说,“不过,我想换了我也会这样的。你好吗,
马修斯太太?你好吗,哈里逊太太?”
她们谁也没听见她说的话,不过她们看见她在微笑和点头。大家都说他们也看
到了她脸上的死气。这可以算是这条街上的一件大事了。
莫瑞尔想要把她抱进屋里,可是他太老了,亚瑟象抱孩子一般毫不费力地抱起
了她。他们把她放在炉边一张低陷的大椅子里,那里原来放着她的摇椅。她让他们
拿掉裹在身上的东西,坐下来喝了一杯白兰地,然后环顾着房间。
“安妮,别以为我不喜欢你家。”她说:,“不过,还是回到自己的家里好。”
莫瑞尔沙哑着嗓子附和说:
“说得对,亲爱的,是这样的。”
那个挺有意思的小侍女米妮说:
“你回来了我们真高兴。”
她隔窗望去,只见园子里开满了可爱的金黄色的向日葵。
“那是我的向日葵啊!”她说。
第十四章 返朴归真
一天晚上,保罗去了雪菲尔德。安塞尔医生说:“顺便告诉你一声,我们这儿
的传染病医院收了一个来自诺丁汉姆的病人——他叫道伍斯。他在这世上好像再没
有亲人似的。”
“巴克斯特·道伍斯!”保罗惊叫了一声。
“是他——依我看,他体质还不错,不过,最近有点小问题,你认识他吗?”
“他原来和我在一起干活。”
“真的吗?你了解他的情况吗?他就是情绪不好,闷闷不乐,要不然,他的病
会比现在好得多。”
“我不太清楚他的家庭情况,只知道他跟妻子分居了。我想他可能因此而有些
消沉。请你跟他谈谈我,好吗?就说我要去看他。”
第二次保罗见到安塞尔医生时,问:
“道伍斯怎么样了?”
安塞尔医生答道:“我对他说,‘你认识诺丁汉姆的一个叫莫瑞尔的人吗?’
而他看了我一眼,仿佛想扑过来掐我的脖子似的。于是我说:‘看来你知道这个姓,
他叫保罗·莫瑞尔。’接着我又告诉他,你说你要去看他。他说,他想干什么,仿
佛你是个警察。”
“那他说他愿意见我吗?”保罗问。
“他什么也不肯说——是好,是坏,或无所谓,都没有说。”医生回答道。
“为什么呢?”
“这正是我想知道的。他一天到晚地郁郁不乐地躺在那儿,一句话都不说。”
“你觉得我可以去吗?”保罗问。
“去吧!”
自从打了那一架之后,这两个对手之间似乎越来越有些纠缠不清了。保罗对他
总觉得有些内疚,他认为自己多少应该对他负点责任。处于眼下这种精神状态,他
对灰心丧气、痛苦不堪的道伍斯怀有一种很深的亲切感。除此之外,这两个人是在
赤裸裸的仇恨中相遇的,这本身就是一种结合力。不管怎么说,他们带着原始的本
能已经较量过了。
他拿着安塞尔医生的名片去了隔离病房,护士是一个健壮的爱尔兰妇女,领着
他去了病房。
“吉姆·克罗,有人来看你啦。”她说。
道伍斯大吃了一惊,咕哝着一下子翻转身来。
“呃?”
“呱呱!”护士嘲弄地说,“他只会说‘呱呱!’我带了一位先生来看你。现
在说声‘谢谢你’,讲点礼貌。”
道伍斯抬起那对惊惶的黑眼睛,看着护士身边的保罗。他的眼神中充满了恐惧、
怀疑、仇恨和痛苦。保罗在这双不停的转溜的黑眼睛面前,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
好。两人都怕再看到双方当初曾显露出的那副赤裸裸的本性。
“安塞尔医生告诉我你在这儿。”保罗伸出手说。
道伍斯呆板地握了握他的手。
“因此,我想我应该来一趟。”保罗继续说。
道伍斯没有回答。他躺在那里瞪着两眼望着对面的墙壁。
“说‘呱呱’呀。”护士嘲弄地说,“说‘呱呱’呀,吉姆·克罗。”
“他在这儿过得好吗?”保罗问她。
“哦,是的!他整天躺在那儿以为自己要死了。”护士说,“吓得他一句话也
说不出来。”
“你一定得跟人说说话才行。”保罗笑着说。”
“就应该这样!”护士也笑起来,“这儿只有两个老头和一个老是哭哭啼啼的
小孩,真讨厌!我倒真的很想听听吉姆·克罗的声音,可他却只会说‘呱呱’!”
“你可真够惨的!”保罗说道。
“可不是吗?”护士说。
“我觉得我来得太巧了!”他笑道。
“哦,就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护士笑嘻嘻地说。
一会儿,她就走开了,好让这两人单独在一起。道伍斯比以前瘦了,又和以前
一样英俊了,但却缺少一点生气,就像医生说的那样,他郁郁寡欢地躺在那里,一
点也不积极地争取康复。他似乎连心脏都懒得跳动一下。
“你过得不太好吧?”保罗问。
道伍斯突然看着他。
“你在雪菲尔德干什么?”他问。
“我母亲在物斯顿街我姐姐家里病倒。你来这儿干什么?”
对方没有回答。
“你在医院住了多久了?”
“我也记不清了。”道伍斯勉强答道。
他躺在那儿,直楞楞地盯着对面的墙壁,似乎竭力想使自己相信这不是保罗。
保罗感到心里又痛苦又愤怒。
“安塞尔医生告诉我你在这儿。”他冷冷地说。
道伍斯还是没有搭腔。
“我知道伤寒症是很厉害的。”保罗·莫瑞尔坚持说。
忽然道伍斯问:
“你来这儿干什么?”
“因为安塞尔医生说你在这儿一个人都不认识,是不是?”
“我在哪儿都没有认识的人。”道伍斯说。
“可是,”保罗说,“那是因为你不愿意结交。”
又是一阵沉默。
“我们打算尽快地把我母亲接回家去。”保罗说。
“她怎么啦?”道伍斯带着病人对病情特有的关切问道。
“她得了癌症。”
又是一阵沉默。
“不过我们还是想要把她接回家去。”保罗说,“我们得想法弄一辆汽车。”
道伍斯躺在那儿想着什么。
“你为什么不向托马斯·乔丹借呢?”道伍斯问。
“他那辆车不够大。”保罗答道。
道伍斯躺在那里琢磨着,眼睛眨呀眨的。
“那你可以问问杰克·皮金顿,他会借给你的。你认识他。”
“我想去租一辆。”保罗说。
“傻瓜才去租车呢。”道伍斯说。
这个病人由于瘦了,又恢复了原有的英俊。他的眼神看起来很疲惫,保罗心里
深为他感到难过。
“你在这儿找到工作了吗?”他问。
“我来到这儿刚刚一两天就病了。”道伍斯回答。
“你应该进疗养院。”保罗说。
对方的脸色阴沉下来了。
“我不打算进疗养院。”他说。
“我父亲在西素浦住过一所疗养院,他很喜欢那个地方。安塞尔医生会给你作
介绍的。”道伍斯躺在床上沉思着,很显然他已不敢再面对这个世界了。
“现在的海滨想必很美了,”莫瑞尔说,“阳光照射在沙丘上,不远处翻滚着
海浪。”
对方没有吭声。
“天哪!”保罗叹道。他心里很痛苦,不愿意再劳神费舌,“等你知道你又能
行走和游泳时,一切就好啦。”
道伍斯飞快地瞥了他一眼。这双黑眼睛害怕碰到世间上任何人的眼神。但是保
罗语调中那种真正的痛苦和绝望给他一阵解脱感。
“她病得很重吗?”他问。
“她像一盏油灯快熬干了,”保罗回答,”不过精神很愉快——很有生气!”
保罗咬住嘴唇。过了一会,他站了起来。
“好啦,我要走了,”他说,“留给你这半个克朗。”
“我不要。”道伍斯喃喃地说。
莫瑞尔没有回答,只是把钱放在桌子上。
“好啦。”他说,“等我再回雪菲尔德时我会抽空来看你。说不定你愿意见见
我的姐夫?他在派伊克罗夫斯特斯工作。”
“我不认识他。”道伍斯说。
“他人很好。让我叫他来好吗?他也许会带些报纸给你看。”
对方没有回答。保罗走了。道伍斯在他的心中激起了一股强
莫瑞尔太太的病情渐渐恶化。起初他们还常常把她抱到楼下,有时甚至还抱到
花园里去。她坐在背后用东西撑着的椅子上。她面带笑容,显得相当漂亮。金质的
婚戒在她白皙的手上闪闪发光,头发也梳得十分光亮。她望着技缠叶绕的向日葵逐
渐凋谢,迎来了盛放的菊花和大丽花。
保罗和她彼此都感到害怕。他知道,她也自知,她快要死了。但是他们都竭力
装出愉悦轻松的样子。每天早上,一起床他就穿着睡衣走进她的房间。
“你睡着了吗?亲爱的?”他问。
“睡着了。”她回答说。
“睡得不很好吧?”
“嗯,不太好。”
于是他知道了她一夜没有合眼。他看见被子下的手按着肋边的痛处。
“很痛吗?”他问。
“不,稍微有点痛,没事。”
她习惯性地用鼻子轻蔑地哼了一声。她躺着的时候,看上去就像个姑娘,那双
蓝眼睛一直望着他。但是她眼睛下面的黑眼圈让他看了心痛。
“今天天气很好。”他说。
“不错。”
“你想要到楼下去吗?”
“我考虑一下再说。”
说着,他就下楼给她端早餐去了。整整一天他都在惦记她。这漫长的痛楚使他
忧烦欲狂。黄昏时赶回了家里,他先透过厨房的窗户往里看,她不在那儿;她没有
下床。他径自跑到楼上,吻了吻她。他怀着恐惧的心情问:
“你没有下床吗?亲爱的?”
“没有,”她说,吃了那吗啡,弄得我困死了。”
“可能他给你吃得太多了些。”他说。
“也许是的。”她回答。
他痛苦地坐在床边,她像小孩那样蜷缩着身子侧着躺着。夹杂着银丝的棕色头
发技散在耳边。
“头发弄成这样,你痒吗?”他说着轻轻地把她的头发撩开。
“很痒。”她答道。
他的脸离她很近,她那双蓝眼睛对着他微笑着,就像姑娘的一样,让人感到温
暖。笑容里充满了柔性,他看了不由得心悸,充满了恐惧、痛苦和爱怜。
“你想把头发梳成小辫子吧?”他说,“躺着别动。”
他走到她身旁,仔细地梳松着她的头发,把它梳理开来。头发好像是棕灰色的
细长的柔丝。她的头发靠在肩膀上。他一边轻柔地给她梳理头发,编成辫子,一边
咬着嘴唇,感到一阵晕眩。一切看上去好像不是真的,令他无法理解。
晚间,他常常在她的房间里工作,不时抬眼望望她,看到那双蓝眼睛总是盯着
他。他俩目光相遇时,母亲就微微一笑。他又机械地继续工作,设计出一些不错的
东西,可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有时,他默默走进来,面色苍白,目光警觉灵敏,好似一个人事不知的醉鬼。
他们都害怕彼此之间的那道纱幕被撕破。
于是,她装作病情好转的模样,和他有说有笑,如果听到一些琐碎的新闻,就
有意装作大惊小怪的样子。处于这种境地,在琐碎的小事上大做文章,就可以避免
涉及这件大事。否则他们生命的支柱就会垮掉。他们对此感到害怕,因此他们才装
出快快乐乐的、若无其事的样子。
有时她躺着,他知道她正在回忆过去的一切。她的嘴逐渐地抿成一条缝,她的
身体绷得直直的,以便她可以不发出任何痛苦的哭诉声静静地死去。他永远也忘不
掉她那孤独顽强地咬紧牙关的样子。这种情况持续了好几周。有时,感觉好一点,
她就谈论自己的丈夫,她现在还恨他,不肯原谅他,她不能忍受他在这个屋子里。
一些最令她心酸的往事又涌上心头,它如此强烈,使她无法抑制,于是就讲给儿子
听。
保罗感觉自己的生命正一步步走向毁灭。泪水常常突然夺眶而出。他奔向火车
站,泪水洒在人行道上。他常常无法工作下去,手握笔却写不成字,只是坐着发愣。
等他清醒过来,他感到阵阵恶心,四肢发抖。他从未问过这是什么原因,也从未努
力去分析理解,只是闭着双眼一味地忍受着,任凭一切自然发展。
他的母亲也是如此。她想着疼痛,想着吗啡,想到明天,可从未想到过死亡。
知道自己的死期近了,她不得不屈从于死神,但是她绝不会向死神哀求,也不会和
它称朋道友。她被盲目地捱到了死神的门口。日子一天天消逝,一阵好几个月过去
了。
阳光普照的下午,她有时好像很高兴。
“我尽力去想那些好时光——我们去马伯素浦,罗宾汉海滩及香克村的时候,”
她说,“毕竟,不是每个人都看过那些美丽的地方,它们多美啊!我尽量去想那些
事,不想别的。”
后来,有一次她整晚一句话也不说,他也一样。他们倔强地僵持着,一语不发。
最后他走回自己的房间去睡觉。靠在门口,他好像瘫痪似的,不能再走一步。他的
意识丧失了,一股莫名其妙的感情狂潮在他心里翻滚着。他靠在那儿,默默承受着
一切,脑子里一片空白。
早晨,他们又都恢复了正常。尽管她的脸和身体在吗啡的作用下如同死灰,但
是,无论如何,他们重又喜气洋洋了。不过他常常不理睬她,尤其是安妮和亚瑟在
家的时候。他不常与克莱拉见面,常常只是和男人们在一起。他敏锐活跃又可爱有
生气,但是朋友们看到他面色苍白,眼睛里流露出黯淡的光泽,就对他产生了不信
任感。有时他也去找克莱拉,但是她总是对他冷若冰霜。
“我要你!”他简单地说。
有时她会顺从,但是她心里非常害怕。每次他占有她时,总有种不自然的感觉,
使她渴望从他身边逃开。她害怕这个男人,这个不再是她情人的男人,她感到在她
这个认定的情人后面隐藏着一个人,这个人是一个恶魔,使她充满了恐惧。她开始
对他怀有一种恐惧感,仿佛他是个罪犯,他需要她——占有她——这使她感到好像
被死神抓在手里一般。她心惊胆战地躺着,可是除了死神没有人在身边爱抚她。她
甚至恨他,随即心中又产生了阵阵的柔情,但是她不敢对他表示怜悯。
道伍斯已经去了诺丁汉姆附近的西利上校疗养院。保罗有时去看望他,克莱拉
倒很少去。两个男人之间的友谊竟奇怪地与日俱增。道伍斯身体恢复得很慢,看上
去还很虚弱。他几乎完全听任莫瑞尔来料理自己的一切。
十一月初的一天,克莱拉提醒保罗这一天是她的生日。
“我差点忘记了。”他说。
“我想你全忘了。”她回答。
“没忘,我们去海滨度周末好吗?”
他们出发了。那天天气又阴又冷,她等待着他对自己的温存及柔情,但他好像
丝毫没有意识到她的存在。他坐在火车车厢里,命的支柱就会垮掉。他们对此感到
害怕,因此他们才装出快快乐乐的、若无其事的样子。
有时她躺着,他知道她正在回忆过去的一切。她的嘴逐渐地抿成一条缝,她的
身体绷得直直的,以便她可以不发出任何痛苦的哭诉声静静地死去。他永远也忘不
掉她那孤独顽强地咬紧牙关的样子。这种情况持续了好几周。有时,感觉好一点,
她就谈论自己的丈夫,她现在还恨他,不肯原谅他,她不能忍受他在这个屋子里。
一些最令她心酸的往事又涌上心头,它如此强烈,使她无法抑制,于是就讲给儿子
听。
保罗感觉自己的生命正一步步走向毁灭。泪水常常突然夺眶而出。他奔向火车
站,泪水洒在人行道上。他常常无法工作下去,手握笔却写不成字,只是坐着发愣。
等他清醒过来,他感到阵阵恶心,四肢发抖。他从未间过这是什么原因,也从未努
力去分析理解,只是闭着双眼一味地忍受着,任凭一切自然发展。
他的母亲也是如此。她想着疼痛,想着吗啡,想到明天,可从未想到过死亡。
知道自己的死期近了,她不得不屈从于死神,但是她绝不会向死神哀求,也不会和
它称朋道友。她被盲目地捱到了死神的门口。日子一天天消逝,一阵好几个月过去
了。
阳光普照的下午,她有时好像很高兴。
“我尽力去想那些好时光——我们去马伯素浦,罗宾汉海滩及香克村的时候,”
她说,“毕竟,不是每个人都看过那些美丽的地方,它们多美啊!我尽量去想那些
事,不想别的。”
后来,有一次她整晚一句话也不说,他也一样。他们倔强地僵持着,一语不发。
最后他走回自己的房间去睡觉。靠在门口,他好像瘫痪似的,不能再走一步。他的
意识丧失了,一股莫名其妙的感情狂潮在他心里翻滚着。他靠在那儿,默默承受着
一切,脑子里一片空白。
早晨,他们又都恢复了正常。尽管她的脸和身体在吗啡的作用下如同死灰,但
是,无论如何,他们重又喜气洋洋了。不过他常常不理睬她,尤其是安妮和亚瑟在
家的时候。他不常与克莱拉见面,常常只是和男人们在一起。他敏锐活跃又可爱有
生气,但是朋友们看到他面色苍白,眼睛里流露出黯淡的光泽,就对他产生了不信
任感。有时他也去找克莱拉,但是她总是对他冷若冰霜。
“我要你!”他简单地说。
有时她会顺从,但是她心里非常害怕。每次他占有她时,总有种不自然的感觉,
使她渴望从他身边逃开。她害怕这个男人,这个不再是她情人的男人,她感到在她
这个认定的情人后面隐藏着一个人,这个人是一个恶魔,使她充满了恐惧。她开始
对他怀有一种恐惧感,仿佛他是个罪犯,他需要她——占有她——这使她感到好像
被死神抓在手里一般。她心惊胆战地躺着,可是除了死神没有人在身边爱抚她。她
甚至恨他,随即心中又产生了阵阵的柔情,但是她不敢对他表示怜悯。
道伍斯已经去了诺丁汉姆附近的西利上校疗养院。保罗有时去看望他,克莱拉
倒很少去。两个男人之间的友谊竟奇怪地与日俱增。道伍斯身体恢复得很慢,看上
去还很虚弱。他几乎完全听任莫瑞尔来料理自己的一切。
十一月初的一天,克莱拉提醒保罗这一天是她的生日。
“我差点忘记了。”他说。
“我想你全忘了。”她回答。
“没忘,我们去海滨度周末好吗?”
他们出发了。那天天气又阴又冷,她等待着他对自己的温存及柔情,但他好像
丝毫没有意识到她的存在。他坐在火车车厢里,向外呆望着。当她对他讲话时,他
竟吃了一惊。他其实什么也没有想,周围的一切看上去好像都不存在似的。她走到
他身边。
“亲爱的,怎么啦?”她问。
“没什么!”他说,“这些风车叶片看上去有多单调啊!”
他坐着,握住她的手,既不说话也不思考。然而,握着她的手坐着倒是一种安
慰。对此她感到失望和痛苦:他的心没和她在一起,她对他无足轻重。
晚上,他们坐在沙丘上,望着黑沉沉的大海。
“她绝不会屈服的。”他轻轻地说。
克莱拉的心一沉。
“噢。”克莱拉回答。
“死有好多不同的情况。我父亲家里的人都很怕死,就像被人牵着脖子要送进
屠宰场的牛,但是我母亲家的人却是被推着一寸寸走向死亡的。他们都是顽强的人,
而且不应该死的。”
“噢。”克莱拉说。
“她不会死,也不能死。那天牧师伦肖先生到我们家。‘想想!’他对她说,
‘你就要在另一个世界见到你的父母,姐妹和你的儿子了。’可是她说:‘没有他
们,我生活了好久了,现在没有他们我也能过下去,我要的是活人,不是死者。’
甚至现在她还是想活下去。”
“噢,多可怕!”克莱拉说着,她害怕得再也说不出话来。
“她看着我,她是想和我呆在一起。”他呆板地继续说,“她有这样的心愿,
集体永远不会死去——永远!”
“别想它了!”克莱拉感道。
“她很虔诚——现在很虔诚——但是这没有好处。她就简简单单地永不放弃。
你知道吗,星期四我对她说,‘妈妈,如果我不得不死,我就去死。我宁愿死去。’
她厉声对我说:‘你认为我不是如此吗?你以为你愿意死时你就能死吗?”
他的声音哽咽了,但他没有哭,只是呆板地继续说下去。克莱拉很想逃走。她
环顾四周,漆黑一片,潮声回响的海岸,黑沉沉地和天空一起朝她压了下来。她听
得站起身来,想从他身旁离开,到有光亮和人影的地方去。他低垂着头坐着,一动
不动。
“我不想让她吃东西,”他说,“她知道这点。每当我问她,‘你想吃什么吗?’
她简直不敢说‘是的’。她常说‘我想喝一杯本吉尔汤,’‘汤只会使你更精神,’
我对她说。‘不错,’——她简直是在大喊——‘但是我不吃东西就怫得发慌,我
受不了。’于是我就去给她弄吃的。那是癌在咬她,让她受不了。我真希望她死去。”
“来吧!”克莱拉生硬地说,“我走了。”
他跟着她走下漆黑的海滩。他没有向她求欢。似乎没有意识到她的存在。而她
也害怕他,厌恶他。
他们在同样的恍惚中回到诺丁汉姆。他总是在忙,总是不停地做事,不停地奔
走于朋友之间。
星期一他去看了巴克斯特·道伍斯。道伍斯没精打采,面色苍白地站起身来,
靠着一把椅子向保罗伸手问好。
“你不应该站起来。”保罗说。
道伍斯重重地坐下,有些怀疑地打量着保罗。
“你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他说,“如果你有更要紧的事要做的话。”
“我想来。”保罗说,“给你,我带来一些糖果。”
病人把糖果放在一边。
“这个周末没有过好。”莫瑞尔说。
“你母亲怎么样了?”另一个问道。
“几乎没有什么变化。”
“我以为她也许病情恶化了,因为你星期天没有来。”
“我去了斯基格涅斯,”保罗说,“我想换换环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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