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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与情人

_29 劳伦斯(英)
也许有点儿受他控制了。
“很滑稽,”保罗说,“又重新开始了,我感觉比你还要麻烦呢。”
“怎么回事,小伙子?”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好像我在一个乱糟糟的洞里,又黑又可怕,没有任何
出路。”
“我知道——我理解这种处境,”道伍斯点点头说,“不过你会发现一切都会
好的。”
他疼爱地说。
“我也这样想。”保罗说。
道伍斯无助似的磕了磕烟斗。
“你没有像我那样作践自己吧。”他说。
保罗看着那个男人的手腕,那只苍白的握着烟斗杆的手正在磕着烟灰,好像他
已经失去自信心。
“你多人了?”保罗问。
“三十九岁。”道伍斯瞥了他一眼回答。
那双棕色的眼睛里面充满了失败的感觉,几乎在恳求安全,求别人重新建造他
这个人,给他以温暖,让他重新振作起来,这引起保罗深深的不安。
“你正值好年华,”保罗说,“看上去不像是失去了多少生气。”
另一位的棕色双眼突然发亮了。
“元气没有伤,”他说,“还有精力。”
保罗抬起了头,哈哈大笑。
“我们都还有很多精力足够让我们干一番事业的。”他说。
两个男人的目光相遇了,他们交换了一下眼色,每个人都看出了对方眼神里的
那种迫切的热情。他们又喝起了自己杯里的威士忌。
“不错,千真万确!”道伍斯气喘吁吁地说。
一阵沉默。
“我不明白,”保罗说,“你为什么不回到原来你离开的地方去呢?”
“什么……”道伍斯示意地说。
“是的——重新组合起你原来的家庭。”
道伍斯遮住脸,摇了摇头。
“行不通啊。”他说着抬起头来,脸上带着讽刺似的微笑。
“为什么?因为你不想要了吗?”
“也许是的。”
他们沉默地抽着烟。道伍斯叼着烟斗时露出了他的牙齿。
“你的意思是你不想要她了?”保罗问。
道伍斯脸上现出嘲弄的神色,凝视着一幅画。
“我也不知道。”他说。
烟雾袅袅腾起。
“我相信她需要你。”保罗说。
“是真的?”另一位回答,口气轻柔而讥讽,有点不着边际。
“真的,她从来没有真心和我好过——你总是在幕后作怪,这就是她不愿意离
婚的原因。”
道伍斯继续嘲弄似的凝视着壁炉架上的那幅画。
“女人们总是这样对待我,”保罗说,“她们拼命想得到我,可是她们不想属
于我。而她一直是属于你的,我知道。”
男子汉的洋洋自得的气概又回到了道伍斯身上,他的牙齿露得更明显了。
“也许我以前是个傻瓜吧。”他说。
“是个大傻瓜。”保罗说。
“但是,你那时比我这个大傻瓜更傻。”道伍斯说。
口气有点得意又有点恶意。
“你这样认为吗?”保罗说。
沉默了好长时间。
“无论怎样,明天我就要走了。”莫瑞尔说。
“我明白了。”道伍斯回答道。
于是他们不再说话了。互相残杀的本性又回到了他们身上。他们尽量回避着对
方。
他们同住一个卧室,临睡时,道伍斯有些奇怪,似乎在考虑着什么。他穿着衬
衣坐在床边,看着自己的双腿。
“你难道不冷吗?”莫瑞尔问道。
“我在看这双腿。”另一位回答。
“腿怎么啦?看上去很好嘛!”保罗在床上回答。
“看上去很好,可是它们有些水肿。”
“怎么回事?”
“过来看看。”
保罗不情愿地下了床走过去,只见那个男人相当漂亮的腿上长满了亮晶晶的暗
金色的汗毛。
“看这儿,”道伍斯指着自己的腿肚子说,“看下面的水。”
“哪儿?”保罗说。
那个男人用手指尖按了按,腿上出现了好些小小的凹痕,慢慢地才复了原。
“这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保罗说。
“你摸摸。”道伍斯说。
保罗用手指摁了摁,果然又出现了些小小的凹痕。
“姆!”他说。
“很糟糕,不是吗?”道伍斯说。
“为什么呀?这没有关系的。”
“腿上水肿,你就不能算一个男子汉。”
“我看不出有多大差别。”莫瑞尔说,“我心脏还不太好。”
他回到自己的床上。
“我想我其他的部位都还很好。”道伍斯说着关上了灯。
第二天早晨,天下着雨。保罗收拾好了行李。大海灰蒙蒙、阴沉沉的,波涛汹
涌。他似乎越来越想离开人世间了,这给他一种恶作剧的快乐感。
两个男人来到车站。克莱拉下车后正顺着月台走了过来,她身体笔直,神态自
若,身穿一件长大衣、戴着顶花呢帽。两个男人都恨她怎会如此镇静坦然。保罗在
检票口和她握了握手。道伍斯斜靠在书摊上,冷冷地看着。因为下雨,他把黑大衣
扣一直扣到下巴那儿,面色苍白,沉默中几乎带着一丝高贵的神色。他微微破着腿
走上前来。
“你的气色看起来还不太好。”他说。
“噢,我现在很好。”
三个人茫然地站着。她使两个男人犹豫着不敢接近她。
“我们直接回寓所去呢,”保罗说,“还是去别的地方?”
“我们还是回寓所去吧。”道伍斯说。
保罗走在人行道的外侧,中间是道伍斯,最里面是克莱拉。他们彬彬有礼地交
谈着。起居室面对着大海,海上灰蒙蒙的,波涛在不远处哗哗响着。
莫瑞尔搬来一张大扶手椅。
“坐下,老兄。”他说。
“我不想坐椅子。”
“坐下。”莫瑞尔重复着。
克莱拉脱下衣帽,放在长沙发上,表情带着一丝怨恨。她用手指理着头发,坐
了下来,神情冷漠、镇静。保罗跑下楼去和房东太太讲话。
“我想你冷了吧,”道伍斯对妻子说,“再靠近火边一些。”
“谢谢你,我很暖和。”她回答。
她望着窗外的雨和大海。
“你什么时候回去?”她问。
“唉,房间明天到期,因此他想让我留下。他今晚回去。”
“那么你打算去雪菲尔德吗?”
“是的。”
“身子这样能干活吗?”
“我要开始工作了。”
“你真的找到工作了?”
“不错——星期一开始。”
“看起来你还不行。”
“为什么我不行?”
她又向窗外望了望,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你在雪菲尔德有寓所吗?”
“有”
她又把目光移向窗外。窗玻璃让淌下的雨水弄得模糊不清。
“你能应付得了吗?”她问。
“我想能行。我总得工作呀!”
保罗回来时,他们正好都沉默着。
“我四点二十分就走。”他进来时说。
没有人回答。
“你最好还是把靴子脱了,”他对克莱拉说,“那儿有我的一双拖鞋。”
“谢谢你。”她说,“我的脚没湿。”
他把拖鞋放在她脚边,她理也没理。
保罗坐下。两个男人都有些手足无措,脸上带着绝望的神情。不过,道伍斯这
时倒显得比较安心,仿佛一切都由天定。保罗则在强打精神。克莱拉心里暗暗想,
她从来没有意识到他这么渺小卑鄙。他仿佛尽量想把自己缩小到最小的范围内。当
他忙来忙去安排着和坐在那儿谈话的时候,总让人觉得他有点虚伪和很不自然。她
悄悄地观察着他,心里暗说:这个人反复无常。他有他的好处,他热情洋溢,当心
情好时可以让她饱尝到浓厚的生命的乐趣。但现在他却渺小而卑鄙,他毫无稳定性
可言。她的丈夫呢,则比他更有男性的自尊心。不管怎么样,她的丈夫总不会随波
逐流的。她觉得保罗身上有种转瞬即逝的、飘飘忽忽的虚伪造作的东西,他永远不
会为任何一个女人提供一个坚实可靠的立脚之地。尤其让她瞧不起的是他那竭力畏
缩,使自己变得渺小的神情。她丈夫至少还有一点男子汉的气概,被打败了就屈服。
可是保罗却绝不会承认自己被打败。他会东躲西藏、徘徊不定,让人越来越觉得他
渺小。她瞧不起他,然而她却看着他而不是道伍斯。看起来,他们三个人的命运都
系在他手里。她因此而恨他。
她现在似乎对男人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知道他们能做什么,要做什么。她不
再像以前那样怕他们了,自信心增强了。他们并不像她过去想象中的那种卑劣的自
大狂,了解到这一点使她顿感欣慰。她明白了很多——她想要明白的几乎全都明白
了。她的生活一直很不幸,现在也依然不幸,不过她还能忍受。总之,如果他走了,
她也并不感到难过。
他们吃了晚饭,一起围着炉火喝着酒吃着果仁。大家都嘻嘻哈哈地闲聊着。可
克莱拉却意识到保罗正在退出这个三角关系,好让她仍旧自由地跟丈夫一起过日子,
这让她很恼火。说到底,他是个卑鄙小人,他得到了他需要的东西就把她打发回去。
她记不得自己是否也曾得到过她想要的,而且在内心深处,也确实希望被打发回去。
保罗觉得孤单而精疲力竭。过去,他母亲曾给他真正的做人的力量。他爱过她,
实际上,过去是母子俩合力对付这个世界。现在她上了天堂,永远地给他留下一段
人生的空白,他的生命正透过这撕破的面纱裂缝慢慢地飘走,仿佛是在被拖向死神。
他希望有人能主动帮帮他,他害怕随着他那慈爱的母亲的死,自己也会靠近死神。
面对这件大事,他对其他不太重要的东西都采取听之任之的态度。克莱拉是无法替
代他去支撑这些的,她需要他,可是却并不理解他。他感觉她需要的是那种有成就
的男人,而不是内心充满苦恼的真正的他。要接纳真正的他,她受不了,他也不敢
给她。她对付不了他,这让他感到羞愧,一方面因为自己陷于困境,没有活下去的
信心而感到羞愧,另一方面则因为没有人能收留他。他总觉得心里不踏实,觉得自
己在这个世界里微不足道,于是他把自己越缩越小。他不想死,也不甘心屈服,可
他也不怕死。如果没有人帮助他,他就一个人生活下去。
道伍斯本来已经被迫走上了绝路,直到他害怕为止。他可以一直走到死亡边缘,
躺在死亡线上,往死亡的深谷里张望。后来,他害怕了、胆怯了,不得不往回爬,
像个接受施舍的乞丐。依克莱拉看来,这里面多少有几分崇高,至少他承认自己被
打败了,不管怎么说,他希望自己被收回。为了他,她可以这样做。
三点钟了。
“我要乘四点二十那趟车。”保罗又对克莱拉说,“你也那个时候走还是再晚
一点?”
“我不知道。”她说。
“七点一刻时我要跟父亲在诺丁汉姆见面。”他说。
“那我晚点再去吧。”她答道。
道伍斯突然抽搐了起来,好像被人扭伤了一般。他望着大海,却仿佛什么都没
有看见。
“角落里有几本书,”保罗说,“我已经看完了。”
大约四点钟时,他起身走了。
“不久,我会再见你们的。”他边握手边说。
“希望这样。”道伍斯说,“也许——有一天——我能把钱还给你,只要……”
“你等着瞧吧,我会来找你要的。”保罗大笑起来,“要不了多久我就会身无
分文的。”
“哎——好吧……”道伍斯说。
“再见。”他对克莱拉说。
“再见!”她说,朝他伸出手去。接着他又看了他最后一眼,默默不语,觉得
有些羞愧。
他走了。道伍斯和妻子重新坐了下来。
“这种天气出门真糟糕。”道伍斯说。
“是的。”她应了一声。
他们东拉西扯地聊了一通,一直聊到了天黑。房东太太端来了菜。道伍斯像丈
夫那样不等人说就把椅子拖到桌前。然后他谦恭地坐在那里等着,她则像妻子一样,
理所当然地侍候起他来。
喝完茶,已经快六点了。他走到窗前,外面漆黑一片,大海在咆哮着。
“还在下雨。”他说。
“是吗?”她应道。
“今天晚上你不走了吧?”他有些吞吞吐吐地问。
她没有回答。他等待着。
“这么大的雨,我是走不了。”他说。
“你想让我留下吗?”
她问。
他那抓着深色窗帘的手抖个不停。
“是的。”他说。
他还是背对着她。她站起身,慢慢地走到他跟前。他松开窗帘,转过身来,犹
犹豫豫地面对着她。她背着双手站在那儿,脸上带着那种忧郁而又迷茫的神情望着
他。
“你要我吗?巴克斯特?”
他嘶哑地答道:
“你想回到我身边吗?”
她呜咽了一声,举起双臂搂住了他的脖子,把他拥到身边。他把脸俯在她肩上,
紧紧地抱住了她。
“让我回来吧。”她心醉神迷地低声说:“让我回来吧!”她用手指理着他那
细密的黑发,仿佛还在半梦半醒之间。他把她楼得更紧了。
“你还要我吗?”他语不成声地喃喃地说。
第十五章 孤魂逍遥
克莱拉跟着她丈夫回到了雪菲尔德,从那以后,保罗就很少再见她。沃尔特·
莫瑞尔也似乎就听任自己湮没在这痛苦之中,可他还要一如既往在痛苦中挣扎着活
下去。连接父子俩人的纽带,只是彼此想到一定不能让对方陷入的确无法过下去的
困境,再也没有别的感情了。由于家里再也没有人守着,父子俩都无法忍受家里的
这种空旷寂寞,保罗索性搬到诺丁汉郡去住,莫瑞尔也住到贝斯伍德的一位朋友家
去了。
对于这个年轻人来说,仿佛一切都破碎崩溃了。他不能再画画。母亲临终那天
他完成的那幅画成了他最后的作品——他对那幅画还比较欣赏。工作时也没有克莱
拉陪伴。回家后,他再也不愿拿起画笔了。似乎母亲的死带走了他的一切。
于是,他老是在城里四处瞎逛,跟他认识的人一起喝酒厮混。他厌倦了这种日
子。他跟酒吧的女招待打情骂俏,无论碰见任何女人他都随便调笑几句,不过,他
的眼神却总是那么忧郁和焦虑,好像在寻求着什么。
一切都显得与往日不同,一切都显得虚无缥缈。人们似乎没有理由在大街上行
走。房屋似乎没有理由在阳光下挤在一起,这些东西似乎没有理由占据空间,应该
让世界就这么空着。朋友们跟他说话时,他听见声音,也能回答别人,可是他却不
明白为什么说话时会发生那种嘈杂的声音。
只有当他独自一个人的时候,或者在工厂拼命地干活时,他才恢复了本性。也
只有干活时他才能真正地忘记一切,在那时,他仿佛没有意识,头脑里空空如也。
但工作也有干完的时候,他很伤心,觉得万事万物都失去了它的本来面目。第一场
雪飘飘扬扬地下着,在灰蒙蒙的天空中,他看见了那些小小的晶莹的雪片飞舞。这
在过去,雪花会引起他最生动强烈的激情,但现在它们已经失去任何作用了。雪花
刚飘下来就融化了,只剩下原来的空间。夜晚,高大朗亮的电车一路开来,他也觉
得很奇怪,这些电车为什么老是这么不厌其烦地开来开去呢?他问这些高大的电车:
“为什么不辞劳苦地往特伦特桥开去?”似乎它们并不应该像现在这样存在。
最起初的东西是夜里的那一片漆黑。在他眼里,黑暗是十全十美的,能够让人
理解,也能让人安宁平静,他可以毫无忧虑的让自己沉浸在黑暗中。忽然之间,他
脚边的一张纸随风飘去,沿着人行道吹跑了。他一动不动地站着,身体笔直,两个
拳头紧握着,心里煎熬着痛苦。似乎又看见母亲的病房,又看见母亲,又看见母亲
的那双眼睛。他曾经不知不觉地跟母亲生活在一起,陪伴着她。这随冈飘零的纸片
提醒他她已经不复存在了。可是他曾经跟母亲相依相守。他希望时光永驻,这样他
就可以又跟母亲在一起了。
日子一天一天、一星期一星期地过去了。可是在保罗看来,世界成了混沌一片,
他简直分不清今天和昨天,这星期和上星期,此处与彼地,什么都分不清楚,什么
都认不出来了。他常常整小时地出神,记不清自己做了些什么事。
一天晚上,他回到住处时已经相当晚了。炉火奄奄一息,所有的人都睡了。他
添了一点煤,朝桌子上看了一眼,决定不吃晚饭。于是,他就坐在扶手椅上,房里
一片寂静。他什么都不知道,只看见那淡淡的烟袅袅地向烟囱飘去。突然,两只耗
子心凉胆颤地钻了出来,吃着掉在地下的面包屑。他仿佛隔着遥远的距离看着这一
切。教堂的钟声“当当”地响了两下。远远传来了货车在铁路上发出的刺耳的哐当
哐当声。起初,货车也不远,依然在它们原来的地方。不过,他到底身处何方呢?
时间不停地逝去。两只小耗子胆大起来,竟猖狂地在他拖鞋边蹿来蹿去。他纹
丝不动地坐在那儿。他不想动,什么也不想,这样似乎过得轻松些,没有百事烦心。
然而,他的意识又在不停地机械地活动着,时不时地促使他冒出这样的话。
“我在干什么?”
他在自我麻醉的恍惚状态下,自问自答。
“在自杀。”
接着,一股模糊而有力的感觉立即告诉他,这样不对,一会儿之后,突然又问
道:
“为什么不对?”
又没有回答,但他胸膛里却有一股火热的执着阻止他自寻绝路。
街上传来一辆沉重的双轮马车当啷当啷驶过的声音,突然,电灯灭了,自动配
电机的电表格嗒响了一声,他没有反应,就那么坐着直愣愣地望着前方。那两只耗
子急匆匆地逃走了。黑沉沉的屋里只有炉火一闪一闪地发着红光。
接着,更加机械、更加清晰的内心的对白又开始了。
“她死了。她一辈子挣扎着——全是为了什么呢?”
这就是他绝望地想随她而去的原因。
“你活着。”
“她没活着。”
“她活着——就在你心里。”
突然,他对这个思想负担感到厌倦。
“你一定得为她而继续活下去。”他内心说。
不知什么东西,总让他觉得很别扭,仿佛让他无法振作起来。
“你一定得把她的生活和她生前所做的一切继承下来,继续下去。”
可他并不想这么做,他想放弃这一切。
“但你可以继续画画,”他的意志说,“或者你可以有个后代,这两者都是她
所努力要做的。”
“画画又不是生活。”
“那就活下去吧。”
“跟谁结婚呢?”这个让他痛苦的问题又来了。
“尽你最大的努力去找吧。”
“米丽亚姆?”
不过他对这些没有信心。
他突然站起身,上床去睡觉。走进卧室,他就关上房门,紧握拳头站在那儿。
“妈妈,我亲爱的……”他开始说,似乎竭尽他心灵的全部力量。说着他又停
下,不愿说下去。他不愿承认自己想去死,想去结果自己的生命;他不愿承认自己
被生活打败了,也不愿承认死亡打败了他。他径直走上去睡觉,很快他便酣然入梦,
梦境中无忧无虑。
好几个礼拜就这样飞逝过去。他依旧孤独地生活着,内心犹豫不决,一会儿决
意要去死,一会儿又想顽强地活。真正让他痛苦的是他无处可去,无事可做,无话
可说,自己不再是自己。有时他像疯子一般在大街上狂奔;有时候他的确疯了,仿
佛看见了什么东西时隐时现,折腾得他喘不过气来。有时候,他刚要了一杯酒,正
站在酒馆里的酒柜前,突然,一切仿佛都向后退去,飘然离开了他,他远远地看见
那酒吧女招待的脸,看见滔滔不绝地谈论着什么的酒徒,看见红木酒柜上自己的酒
杯。仿佛有一层什么东西横隔在他与这些之间,可望而不可及,他也不想接近这些,
也没有心思再浅酌低饮。于是,他突然转身出去。站在门槛上,看着那华灯初照的
大街,他觉得这一切仿佛与他格格不入,似乎有什么东西把他从整个世界隔离开来,
大街上,路灯下,一切仍如既往的运行,可就是把他远远地隔开,使他望尘莫及。
他觉得自己不能触摸到路灯柱子,即使能得也还是触摸不到。他能去哪里?他无处
可去,既不能再回酒馆,也不能到前面什么地方去。他喘不上气来了。偌大的世界
竟没有他的安身立命之处。他内心的压力越来越大,觉得自己要粉身碎骨了。
“我可不能这样。”他说着转过身来,到酒馆里一醉方休。有时,酒能让他感
觉好受些,可有时酒也让他感觉更痛苦。他沿路跑着,永远坐立不安,东奔西颠,
四处飘荡。他决心要去工作,可是他刚涂了几下,就又狠狠地扔下画笔,站起身匆
匆地逃到俱乐部去了,在那儿打牌、打弹子,或者去一个能和酒吧女招待鬼混的地
方,在他看来,那些女招待只不过跟他手里拿着的汲酒铜把手差不多。
他愈来愈显得清瘦,下巴尖尖的。他从不敢从镜子里看自己的眼睛,也从不敢
照镜子。他想要摆脱自己,可又没有什么东西好支撑攀附。绝望中,他想起了米丽
亚姆,也许,也许……?
星期天的晚上,他去了那个唯一神教派教堂,教徒们起立唱着第二支赞美诗时,
保罗看见了站在他前面的米丽亚姆。她唱圣歌时,下唇圣光闪闪,她那副神情,仿
佛彻悟尘世事理:人世没有快乐,寄希望于天国,她似乎把她所有的安慰和生活都
寄托于了来世。一股对她强烈而温暖的感情不禁油然而生。她唱圣歌时全神贯注,
仿佛一心向往着来世的神秘和慰藉。他把自己的希望寄托于她。他盼望着布道赶快
结束,那样他就可以向她倾诉内心郁积的千言万语。
米丽亚姆拥在人群中从他面前一哄而过,他几乎都触摸着她了。她也不知道他
就在那儿,他可以看见她黑色卷发下那谦恭温顺的褐色的后颈。他要把自己交给她,
她比他强大得多,他要依靠她。
她盲目地在教堂外面那些善男信女中转悠着。她在人群中总是这么神情恍惚,
不得其所。他走上前去,按住她的胳膊,她吃了一惊,那双棕色眼睛恐惧得大睁着,
当看清楚是他时,脸上不禁露出疑惑的神色。他从她身边稍稍退开了一点。
“我没想到……”她嗫嚅地说。
“我也没想到。”他说。
他移开了眼神,他那突然燃起的希望火花又熄灭了。
“你在城里干什么呢?”他问。
“我在表姐安妮的家里。”
“噢,要呆很长时间吗?”
“不,就住到明天。”
“你必须得直接回家吗?”
她看了他一眼,又把脸隐到了帽檐的阴影里。
“不,”她说,“不,没有那个必要。”
他转身走去,她伴他而行。他们穿行在那些善男信女中,圣玛利亚教堂的风琴
还在飘出悠扬的乐声,黑鸦鸦的人群从亮着灯光的门口不断地涌出来,纷纷走下台
阶。那巨大的彩色窗户在夜空中闪着光,教堂就像是一盏大灯笼。他们沿着石洞街
走着,他租了辆车到特伦特桥去。
“你最好和我一起吃晚饭,”他说,“然后我送你回去。”
“好吧。”她答道,声音沙哑而低沉。
在车上,他们没说几句话。特伦特河那黑沉沉的涌满两岸的河水在桥下旧泊地
奔流着。克威克那面一片黑暗。他住在霍尔姆路,座落在荒凉的市郊,面临着河对
岸那片草地,草地靠近思宁顿修道院和克威克森林陡坡。潮水已退去了。静静的河
水和黑暗就在他们左侧,他们有些害怕,于是很快沿着屋舍院落的那一侧匆匆向前
走去。
晚饭摆好后,他把窗帘撩开,桌子上摆着一瓶鸢屋花和猩红色的秋牡丹。她冲
着花俯下身去,一边用指头抚摸着花,一边问他说:
“美不美?”
“美。”他说,“你想喝点什么——咖啡?”
“好的,我喜欢喝咖啡。”她说。
“稍等片刻。”
他进了厨房。
米丽亚姆脱下外衣,四周望了望。屋子陈设十分简朴,几乎没有家具。墙上挂
着她、克莱拉还有安妮的像片。她去看画板想看看他最近在画些什么,上面只有几
根毫无意义的线条。她又去看他在读什么书,很显然只在读一本普通的小说。书架
上有几封安妮和亚瑟以及她不认识的人写来的信。她非常仔细地察看着那些凡是他
接触过、或者跟他有一点点关系的东西。他们分开已经好久了,她要重新看看他,
看看他的生活状况,看看他在做些什么。不过屋子里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让她了解到
这些。这间屋子只能让她感到难过,使一切显得那么艰苦和不舒适。
米丽亚姆正好奇地翻看他的速写本,保罗端着咖啡进屋了。
“那里没什么新画,”他说,“也没什么特别有意思的东西。”
他放下茶盘,从她的肩头往下看着。她慢慢地一页页地翻着,仔细地察看着。
当她停在一线速写上时,“呣!”他说。“我都忘了,这张画怎么样,不错吧?”
“不错,”她说:“但我不太懂。”
他从她手里接过本子,一张张翻着看,不断地发出一种又惊又喜的声音。
“这里面有些画还是不错的。”他说。
一很不错。”她慎重地说。
保罗又感到了她对他的画的欣赏。难道这是因为关心他吗?为什么总是当他把
自己表现在画里时,她才流露出对他的欣赏?
他们坐下来开始吃晚饭。
“我想问一下,”他说,“听说你好象自食其力了?”
“是的。”她低头喝着咖啡。
“干什么工作?”
“我只是到布鲁顿农学院去念三个月的书,将来也许会留在那儿当老师。”
“哦——我觉得这对你挺合适的!你总是想自立。”
“是的。”
“你为什么没有告诉我?”
“我上个星期才知道的。”
“可是我一个月前就听说了。”他说。
“是的,不过当时还没有确定。”
“我早就应该想到的,”他说,“我原以为你会告诉我你的奋斗情况。”
她吃东西时显得拘谨而不自然,就好像她害怕公开地做他所熟悉的事情似的。
“我想你一定很高兴吧。”他说。
“非常高兴。”
“是的——这不管怎么说是件好事啊。”
其实他心里相当失望。
“我也觉得这事很了不起。”她用那种傲慢的语调忿忿不平地说。
他笑了两声。
“为什么你对此不以为然?”她问。
“哦,我可没对此不以为然。不过你以后就会明白的,自食其力只是人生的一
部分罢了。”
“不,”她忍气吞声地说,“我可没这样认为。”
“我认为工作对一个男人来说。几乎可以说是最重要的了,”他说,“虽然对
我不是这样。不过女人工作是她生活的一种调剂,只使出一部分精力,真正最有意
义的一部分生活却被掩盖起来了。”
“难道男人就能全心全意地工作了?”她问。
“是的,实际上是这样。”
“女人只能使出不重要的那份精力工作?”
“是这样的。”
她气愤地睁大双眼望着他。
“那么,”她说,“如果真是这样,那真是让人感到耻辱。”
“是的,不过我也不是什么都知道的。”他回答道。
饭后,他们靠近炉边,保罗给米丽亚姆端来一把椅子,放在自己的对面,两人
坐下。她穿着一件深红色的衣服,这与她的深色皮肤和舒展的容貌非常相称,她那
头卷发依然美丽而飘洒。不过,她的脸却显得老多了,那褐色的脖颈也瘦了少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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