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她慢慢地用一种相当刺耳的语调问他:“为什么你与米丽亚姆分
手?”
他皱了皱眉。
“因为我想离开她。”他说。
“为什么?”
“因为我不愿意再和她继续下去,而且我也不想结婚。”
她沉默了片刻。他们沿着泥泞小道小心翼翼地走着,雨滴不停地从榆树上往下
掉。
“你是不想跟米丽亚姆结婚呢还是你根本不愿结婚?”
“两者兼而有之。”他答道:“兼而有之。”
因为路上积了一滩滩的水,他们只好跨上了阶梯。
“那么她怎么说呢?”克莱拉问。
“米丽亚姆吗?她说我只是一个四岁的小孩子,说我老是挣扎着想把她推开。”
克莱拉听后沉思了一会儿。“不过你和她交朋友的时间不算短了吧?”
“是的。”
“你现在不想再要她了?”
“是的,我知道这样下去没什么好处。”
她又陷入了深思。
“你不觉得你这样对她有点太狠心了吗?”她问。
“是有点。我应该早几年就和她分手,但再继续下去是一点好处也没有的,错
上加错并不能得出正确的结论。”
“你多大了?”克莱拉问。
“二十五了。”
“我已经三十了。”她说道。
“我知道你三十了。”
“我就要三十一了,——也许我已经三十一了吧?”
“我不知道,也不在乎这个。这有什么关系!”
他们走进了园林的入口处,潮湿的红土路上沾满了落叶,穿过草丛一直通向陡
峭的堤岸。两侧的榆树就像一条长廊两旁的柱子一般竖立在那儿,枝桠互相交叉,
形成了一个高高的拱顶,枯叶就是从那上面落下来。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空旷、寂
静和潮湿。她站在最上面一层的台阶上,他握着她的双手,她则笑着望着他的双眼,
然后跳了下来。她的胸脯紧贴在他的胸前。他搂住了她,在她脸上吻着。
他们一路沿着这条滑溜溜的陡峭的红土路走着。此时,她松开了他的手,让他
搂住她的腰。
“你搂的这么紧,我胳膊上的血脉都不通了。”她说。
他们就这么走着。他的指尖可以感觉到她的乳房的晃动。四周静悄悄的,一个
人也没有。左边,透过榆树干和枝桠间的缝隙可以看到湿漉漉的红色耕地。右边,
往下看,可以看见远处下面的榆树树顶,还可以听见汩汩的流水声。间或还可以瞥
见下面涨满了河水的特伦特河在静静地流淌着,以及点缀在浅滩上的那几头小牛。
“自从柯克·怀特小时候来这过儿以后,这儿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他说。
虽然他说着话,但他却一直盯着她不满地撅着的嘴巴以及耳朵下的脖子,脸上
的红晕在脖子这儿与皮肤的蜜乳色交融在一起。她走路时,挨着他的身子微微晃动
着,而他则挺得象很绷紧的弦。
走到榆树林的一半,就到了河边这片园林的最高处。他们踟蹰不前,停了下来。
他带她穿过路旁树下的草地。红色的悬崖陡峭地斜向河流。河水掩映在一片树木和
灌木丛下,闪着银光。下面远处的浅滩绿油油的绵延成一大片。他和她互相依偎着
站在那儿,默默无言,心中惶惶不安。他们的身体一直紧紧地依偎着。河水在下面
汩汩地流着。
“你为什么恨巴克斯特·道伍斯?”他终于问道。
她优雅地向他转过身来,向他仰起脖子,翘起嘴巴,双目微闭,她的胸向前倾
俯,她像在邀请他来吻。他轻声笑了,随即闭上了眼,同她长长地热吻着。她的嘴
和他的仿佛融为一体,两人紧紧地拥抱着,就这样过了许久才分开。他们一直站在
这条暴露在众人眼里的小路边上。
“你想不想到下面河边上去?”他问。
她看了看他,任凭他扶着。他走到斜坡边上,开始往下爬。
“真滑。”他说。
“没关系。”她应道。
红土坡比较陡峭,他打着滑,从一簇野草丛滑到另外一簇,抓住灌木丛,向树
根下的一小块平地冲去。他在树下等着她,兴奋地笑着。她的鞋上沾满了红土,这
使她走起来非常困难。他皱起了眉头。最后他终于抓住了她的手,她就站在他身边
了。他们头顶悬崖,脚踏峭壁。她的脸颊鲜红,双眼熠熠闪光。他看了看脚下的那
一段陡坡。
“这太冒险了,”他说,“而且不管怎么说,也太脏了些,我们往回走吧!”
“可别是因为我的缘故啊。”她赶紧说。
“好吧,你瞧,我帮不了你,只会碍事。把你的小包和手套给我。瞧你这双可
怜的鞋子!”
他们站在树下,在斜坡面上休息了一会儿。
“好了,我们又该出发了。”他说。
他离开了,连摔带滚地滑到了下一棵树旁,他的身体猛然撞到树上,吓得他半
天喘不过气来。她在后面小心翼翼地跟着,紧紧拽着树枝和野草。就这样他们一步
步地走到了河边。倒霉的是河水已经将小道给淹没了,红土斜坡直接伸到了河里。
保罗脚跟深深隐入泥土,身子拼命往上爬。突然小包的绳子“啪”的一声断了,棕
色的小包掉了下来,滚进了河里,顺水漂走了。他紧紧地抓着一棵树。
“哎呀,我真该死!”他怒气冲冲地大叫着。接着,又开始哈哈大笑起来,她
正冒险往下走。
“小心!”他提醒着。他背靠着树站在那儿等着她。“来吧。”他张开双臂喊
道。
她放心地往下跑,他抓住她,两人一起站在那儿看着黑黝黝的河水拍打着河岸,
那个包早已漂得不见影子了。
“没关系。”她说。
他紧紧地搂住她吻着。这块地方刚刚能容纳得下四只脚。
“这是一个圈套!”他说:“不过那边有条野径,上面有人走过,所以如果咱
们顺着沟往下走的话,我想我们一定能重新找到这条路。”
河水打着旋飞快地流着。河对岸,荒芜的浅滩上有牛在吃草。悬崖就矗立在保
罗和克莱拉的右边。他们背靠村干,站在死水一般的寂静中。
“我们往前试着走走。”他说。于是他们在红土中沿着沟里某个人钉靴踩出来
的脚印,挣扎着往前走去。他们走得浑身发热,满脸通红。他们的鞋上粘着厚厚的
泥,沉重而艰难地走着。终于,他们找到了那条中断了的小道。路上布满了河边冲
来的碎石头,不管怎样,在上面行走可比在泥泞中跋涉好多了。他们用树枝把靴子
上的泥剔干净。他的心急促地狂跳着。
他们来到平地上。保罗突然看到水边静静地站着两个人影,他不禁心里一惊。
原来是两个人在钓鱼。他转过身去冲克莱拉举手示意,克莱拉犹豫了一下,把外套
扣子扣好,两人一起继续向前走去。
钓鱼人好奇地看了看这两个扰乱了他们的清静的不速之客。他们生的那堆火,
现在已经快熄灭了。大家都寂默无声。两个钓鱼人又回过头去继续钓他们的鱼,就
像两尊雕像站在这闪光的铅色河边。克莱拉红着脸低头走着,保罗心里暗自好笑。
俩人向前继续走着,消失在杨柳树林里。
“哼,他们真该被淹死。”保罗低声说。
克莱拉没有回答,两人费劲地沿着河边这条泥泞小道走着。突然,小道消失了,
眼前是结实的红土形成的河堤,笔直地通向河面。他停住了,恶狠狠地低声诅咒着。
“过不去了。”克莱拉说。
他直直地站在那儿,环顾着四周。前方是河流中的两个小沙洲,上面长满了柳
树,但这只是可望而不可及的。悬崖高耸在他们的头顶,像一堵峭壁。后面不远处
就是那两个钓鱼人。午后,对面岸上冷冷清清的,有几头牛在远处默默地吃着草。
他又暗自低声咒骂起来,接着抬眼盯着巨大而又陡峭的河岸。难道除了回头就再没
有别的路可走了吗。
“等一会儿。”说着他就努力在旁边陡峭的红土河堤上站稳,敏捷地往上爬去。
他看着每棵树的根部,终于找到了要找的地方。山上并排长着的两棵毛榉树下有一
小块空地。平地上铺满了湿湿的落叶,不过能踏过去。这地方也许正好在那两个钓
鱼人视线外,他扔下雨披,招手冲她示意,让她过来。
克莱拉拖着脚走到他身边。到了平地上,她目光沉滞地看着他,把头枕在他肩
上。他四处看了看,然后紧紧地拥抱着她。除了对岸上那只小小的牛外,谁也看不
见,他们很放心。他深深地吻着她的脖子,感觉到她的脉搏在怦怦地跳动。此时万
籁俱寂。寂静的午后,除了他俩外,再无他人。
当她抬起头来时,一直盯着地下的保罗,突然发现湿漉漉的山毛榉的黑根上撒
下不少鲜红的石竹花瓣,仿佛点点滴滴的血渍,这些细小的红色斑点从她胸前一直
流淌到她的脚下。
“你的花都碎了。”他说。
她一边捋着头发,一边神情郁郁地看着他。突然,他指尖抚摸着她的脸颊。
“为什么你看起来心事重重的?”他责怪她。
她忧郁地笑了笑,仿佛感到了内心深处的孤独。他抚摸着她的脸颊,深深地吻
着她。
“别这样!”他说,“别烦恼了!”
她紧紧地握着他的手指,笑得浑身直哆嗦。然后,她松开手。他把她的头发从
额前撩开,抚摸着她的额头,温柔地吻着她。
“千万别发愁!”他柔声地恳求她说。
“不,我没发愁!”她温柔地笑着,显出十分听话的样子。
“哦,真的么,你可别发愁啊。”他一面抚摸着她,一面恳求道。
“不发愁?”她吻吻他,安慰他说。
他们又艰难地爬回了崖顶,用了一刻钟的时间。他一踏上平地,就扔掉了帽子,
擦去了额上的汗,吁着气。
“我们可算回到平地上来了。”他说。
她喘着粗气坐在草丛中,脸色涨得鲜红。他吻了她一下,她忍不住笑了。
“来,现在我帮你把靴子擦干净,免得让体面人笑话你。”他说。
他跪在她的脚边,用树枝和草擦着靴子上的泥巴。她把手指插进了他的头发,
扳过他的头亲吻着。
“我现在应该干什么呢?”他说着,看着她笑了起来,“是擦靴子呢,还是谈
情说爱呢,回答我!”
“我爱让你怎么样你就怎么样。”她答道。
“我暂时先做你的擦鞋伙计,先不管别的。”哪知两人都直直地互相望着,不
停地笑着,接着他们又啧啧连声地吻了起来。
“啧,啧,啧!”他像他母亲一样发出咂舌头的声音,“有个女人在身边,什
么也干不成。”
他温柔地唱着歌,又开始擦着靴子。她摸着他那浓密的头发,他吻了吻她的手
指。他一直用劲地擦着她的靴子,好不容易才把它们弄得像个样了。
“好了,你瞧!”他说,“我是不是一个妙手回春的巧匠?站起来!咳,你看
上去就象英国女王一样无懈可击!”
他把自己的靴子稍微擦了两下,然后又在水里洗了洗手,唱着歌。他们一直走
到了克利夫顿村。他发狂地爱着她,她的一举手一投足,衣服的每道皱痕,都让他
感到一股热流,她处处都让人喜爱。
他俩来到一个老太太家里喝茶,她为他俩的到来而感到高兴。
“你们怎么也不选一个天气好点的日子来啊!”老太太说着,忙忙乎乎地走来
走去。
“不,”他笑着说,“我们一直认为今天是个好天气呢。”
老太太好奇地看着他。他容光焕发,脸色神情都与往日不同,乌黑的眼睛炯炯
有神,笑意盈盈。他高兴地持着小胡子。
“你们真的这么认为吗?”老太太大声说,那双老眼闪出一丝光芒。
“没错!”他笑着说。
“那么我相信今天是个好日子。”老太太说。
她忙手忙脚地张罗着,不想离开他们。
“我不知道你们是不是也喜欢小萝卜,”她对克莱拉说,“我在菜园里种了一
些——还有一些黄瓜。”
克莱拉脸色通红,看起来十分漂亮。
“我想吃些小萝卜。”她说。
听了这话,老太太乐颠颠地去了。
“要是她知道就糟了!”克莱拉悄悄地对他说。
“哦,她可不会知道的,我们的神态是这样的自然。你那样子真能把一个天使
长也哄骗过去。我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这样装得自然一点——如果别人留我
们作客,让别人心里高兴,我们自己也高兴——那么,我们就不算是在欺骗了!”
他们继续吃着饭。当他俩正要离开的时候,老太太胆怯地走过来,手里拿着三
朵娇小的盛开着的大丽花,如蜜蜂般整洁,花瓣上斑斑点点,红白相间。她站在克
莱拉的面前,高兴地说:
“我不晓得是否……”说着用她那苍老的手把花递了过来。
“啊,真是太漂亮了!”克莱拉激动地大叫着接过了花朵。
“难道都给她吗?”保罗嗔怪地问。
“是的,都应该给她。”她满面春风,十分欢喜地回答,“你得到的已经够多
的了。”
“噢,可是我想要她给我一朵。”他笑着说。
“她要是愿意的话,会给你的,”老太太微笑着说。随即高兴地行了个屈膝礼。
克莱拉相当沉默,心里有些不安。当他们一路走去时,保罗问:
“你不感到有罪吗?”
她用一双惊慌失措的灰眼睛看了看他。
“有罪?”她说,“没有。”
“可是你好像是感到自己做错了什么似的,是吗?”
“不,”她说,“我只是在想要是他们知道了会怎样。”
“如果他们知道了,他们就会感到不可理解。眼下,他们可以理解,而且他们
还会高兴这样。关他们什么事?看,这儿只有树和我,你难道就不觉得多少有点不
对吗?”
他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搂到自己面前,让她盯着自己的眼睛。有些事情使他感
到烦恼。
“我们不是罪人,对吗?”他说着,不安地微微皱起了眉头。
“不是。”她答道。
他吻了吻她,笑了。
“我想你喜欢自己多少有点犯罪感,”他说,“我相信夏娃畏缩着走出伊甸园
时,心里是乐滋滋的。”
克莱拉神采飞扬、平和宁静,这倒也使他高兴。当他一个人坐在车厢里的时候,
他感到自己异常的幸福,只感到周围的人那么可亲、可爱,夜色是那么美丽,一切
都那么美好。
保罗到家时,莫瑞尔太太正坐着看书。眼下身体不太好,面色煞白。当时他并
没注意到,后来想来却令他终身难忘,她没对他提及自己的病,因为她觉得这毕竟
不是什么大病。
“你回来晚了!”她看着他说。
他双眼炯炯有神,满面红光,对她微笑着。
“是的,我和克莱拉去了克利夫顿园林。”
母亲又看了他一眼。
“可别人不说闲话吗?”她说。
“为什么?他们知道她是个女权主义者之类的人物,再说,如果他们说闲话又
能怎样!”
“当然,这件事并没有什么错,”母亲说道,“不过你也知道人言可畏的,刀
一有人议论她如何……”
“噢,这我管不着。毕竟,这些闲言碎语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我想,你应该为她考虑考虑。”
“我当然替她考虑的,人们能说什么?—一说我们一起散步罢了!我想你是妒
嫉了。”
“你知道,要是她不是一个已婚妇女的话,我是很高兴的。”
“行了,亲爱的妈妈。她和丈夫分居了,而且还上台讲演,她早已是离开了羊
群的孤羊。据我看来,可失去的东西,的确没有,她的一生对她已无所谓了,那么
什么还有价值呢?她跟着我——生活这才有了点意义,那就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我们都必须付出代价!人们都非常害怕付出代价,他们宁可饿死。”
“好吧,我的儿子,我们等着瞧到底会怎么样。”
“那好,妈妈,我要坚持到底的。”
“我们等着瞧吧!”
“她——她这人好极了,妈妈,真的她很好!你不了解她!”
“可这和娶她不是一回事。”
“或许事情会好些。”
沉默了好一会儿。有些事他想问问母亲,但又不敢问。
“你想了解她吗?”他迟疑地问。
“是的,”莫瑞尔太太冷冷地说,“我很想知道她是怎样的一个人。”
“她人很好,妈妈,很好!一点儿也不俗气!”
“我从未说过她俗气。”
“可是你好象认为她——比不上……她是百里挑一的,我保证她比任何人都好,
真的!她漂亮,诚实,正直,她为人不卑不亢,请别对她吹毛求疵!”
莫瑞尔太太的脸被气红了。
“我绝对没有对她挑三拣回,她也许真像你说的那样好,但是——”
“你不同意。”他接着替她说完下文。
“你希望我赞成吗?”她冷冷地问道。
“是的——是的!——要是你有眼力的话,你会高兴的!你想要见见她吗?”
“我说过我要见她。”
“那么我就带她来——我可以把她带到这儿来吗?”
“随你便。”
“那么我带她来——一个星期天——来喝茶,如果你讨厌她的话,我决不会原
谅你。”
母亲大笑起来。
“好象是真的一样。”她说道。他知道自己已经赢了。
“啊,她要在这儿真是太好了!她某些方面真有点象女王呢。”
从教堂出来后,他有时仍旧与米丽亚姆和艾德加一起散散步。他已经不再去农
场了。然而她对他依然如故,她在场也不会使他尴尬。有一天晚上只有她一个人,
他陪着她。他们谈起书,这是他们永恒的话题。莫瑞尔太太曾经说过,他和米丽亚
姆的恋爱就象用书本燃起来的一把火——如果书烧光了,火也就熄灭了。米丽亚姆
也曾自夸她能象一本书一样了解他,甚至还可以随时找到她所想读的章节、段落。
轻信的他真的相信米丽亚姆比其他人更了解他。所以他很乐意同她谈他自己的事,
就象一个天真的自我主义者。很快话题就扯到他自己的日常行为上了,他还真感到
无上的荣幸,因为他还能引起她这么大的兴致。
“你最近一直在做些什么?”
“我——哟,没有什么!我在花园画了一幅贝斯伍德的速写,快画好了。这是
第一百次尝试了。”
他们就这样谈开了。接着她说:
“那你最近没有出去?”
“出去了,星期一下午和克莱拉去了克利夫顿园。”
“天气很不好,是吗?”米丽亚姆说。
“可是我想出去,这就行了。特伦特河涨水了。”
“你去巴顿了吗?”她问。
“没有,我们在克利夫顿喝的茶。”
“真的!那真是太好了。”
“对,很好!那儿有个乐呵呵的老太太,她给了我们几朵大丽花,要多漂亮有
多漂亮。”
米丽亚姆低下了头,沉思着。他对她毫不隐瞒,无话不说。
“她怎么会送花给你们呢?”她问。
他哈哈大笑。
“我想这是因为她喜欢我们——因为我们都很快活。”
米丽亚姆把手指放在嘴里。
“你回家晚了吧?”她问。
他终于被她说话的腔调激怒了。
“我赶上了七点的火车。”
“嘿!”
他们默默地走着,他真的生气了。
“克莱拉怎么样了?”米丽亚姆问。
“我看很好。”
“那就好!”她带着点讥讽的口吻说,“顺便问一下,她丈夫怎样啦?没有听
说过他的消息。”
“他找到了别的女人,日子过得相当好,”他回答道,“至少我想是这样。”
“我明白了——你也并不了解。你不觉得这种处境让一个女人很为难吗?”
“实在难堪!”
“真是太不公平了!”米丽亚姆说,“男人可以为所欲为……”
“那就让女人也如此。”他说。
“她能怎样?如果她这样做的话,你就看她的处境好了。”
“又怎么样?”
“怎么样,不可能的事!你不了解一个女人会因此失去什么……”
“是的,我不了解。但是如果一个女人仅靠自己的好名声生活,那就太可怜了,
好名声只不过是块不毛之地,光靠它驴也会饿死的。”
她终于了解了他的道德观,而且知道他会据此行事。
她从来没有直接问过他什么事,但是她对他了如指掌。
几天后,他又见到米丽亚姆时,话题转到了婚姻上,接着又谈到了克莱拉和道
伍斯的婚姻。
“你知道,”他说,“她从未意识到婚姻问题的极端重要性。她以为婚姻是日
常生活的一部分——人总得过这一关——而道伍斯——唉,多少女人都情愿把灵魂
给他来得到他,那他为什么不及时行乐呢?于是她渐渐变成了一个不被人理解的女
人。我敢打保票,她对待他态度一定很不好。”
“那她离开他是因为他不理解她?”
“我想是这样,我觉得她只能这样,这根本不是个可以理解的问题,这是生活
问题,跟他生活,她只有一半是活着的,其余部分是在冬眠,完全死寂的。冬眠的
女人是个难以让人理解的女人,她必须觉醒了。”
“那他呢?”
“我不知道。我倒相信他是尽其所能去爱她,但他是一个傻瓜。”
“这倒是有点象你的父母亲。”米丽亚姆说。
“是的,可是我相信我的母亲起初真从我父亲那儿得到了幸福和满足。我相信
她狂热地爱过他,这是她依然与他生活在一起的原因。他们毕竟已经结合在一起。”
“是的。”米丽亚姆说。
“我想,”他继续说,“人必须对另一个人有一种火一般的激情,真正的、真
正的激情——一次,只要有一次就行,哪怕它只有三个月。你瞧,我母亲看上去似
乎拥有了她的生活及生活所需的一切,她一丁点儿也不感到缺憾。”
“不一定吧。”米丽亚姆说。
“开始的时候,我肯定她和我父亲有过真感情,她知道,她经历过的,你能够
在她身上感觉到。在她身上,在每天你所见的千百个人身上感觉到的。一旦你经历
过这种事,你就能应付任何事,就会成熟起来。”
“确切讲是什么事情呢?”米丽亚姆问。
“这很难说。但是当你真正与其他某个人结合为一体时一种巨大、强烈的体验
就可以改变你整个人。这种体验好像能滋润你的灵魂,使你能够继续生活,去应付
一切,并且使你变得成熟起来。”
“你认为你的母亲跟你父亲有过这种体验吗?”
“不错,她在心底里十分感激他给她的这种体验。尽管现在,两人已经十分隔
膜了。”
“你认为克莱拉从来没有过这种体验吗?”
“我敢肯定从来没有过。”
米丽亚姆思考着这个问题。她明白他所追求的是什么了——情欲之火的洗礼。
她觉得他似乎在这么做,她明白他追求不到是不会满足的。或许他和一些男人一样,
都认为年轻时纵欲是件最基本的事情。在他如愿以偿后,他就不会再欲火难熬,坐
卧不宁了,这样他就可以平静安定下来,把自己的一生都交托到她的手中了。好,
那么好吧,如果他坚持下去,让他满足他的要求——让他去得到他所要的巨大而强
烈的体验吧。至少等他得到这种东西时,他就不想要了——这是他亲口说的。到那
时他就会想要她所能给他带来的东西了。他就会希望有个归宿,这样他就会好好地
工作。他一定要走,这对米丽亚姆来说固然是件痛心的事,可是她既然能允许他去
酒馆喝杯威士忌,当然也让他去找克莱拉,只要这能够满足他的需求,而将来他就
必须归自己所有。
“你有没有跟你妈妈谈过克莱拉?”她问。
他知道这是验证他对另外那个女人感情认真与否的一次考验,她知道如果他告
诉他的母亲,那么他去找克莱拉就不是简单的事情了,决不是一般男人找个妓女寻
欢作乐而已。
“是的,”他说道,“她星期天来喝茶。”
“去你家?”
“不错,我想让妈妈见见她。”
“噢!”
两人都沉默了,事情的进展超过了她的预料,她突然感到一阵悲楚,他竟然这
么快就离开她,彻底抛弃她了。难道克莱拉能被他家人接受吗?他家人向来对自己
怀有很深的敌意。
“我去做礼拜时可能会顺便来拜访,”她说,“我好久没见到克莱拉了。”
“好吧。”他惊讶地说道,无名之火陡然而生。
星期天下午,他去凯斯敦车站接克莱拉。当他站在月台上,他极力想搞清楚自
己是否真的有预感。
“我感觉她会来吗?”他暗自思索着,他竭力想找出答案。他的心七上八下地
十分矛盾。这也许是个预兆。他有种预兆她不会来了!她不会来了,他不能像自己
想像的那样带她穿过田野回家去,他只好自己独自回家了。火车晚点了,这个下午
的时间将会白费了,晚上看来也是如此。他恨她失约不来。如果她不能守信用,那
么她为什么要答应呢?或许她没有赶上——他自己也经常误车——但是这不是原因
啊,为什么她偏偏错过这趟车呢?他很生她的气。他愤怒了。
忽然他看见火车蜿蜒地绕过街角慢慢爬了过来。火车来了,真的来了。可她肯
定没有来。绿色的机车嘶嘶地叫着驶进月台,一长列棕色的车厢靠近了。八扇门打
开了。没有,她没有来!没来!没错!哎,她来了!她戴了顶黑色的大帽子!他立
刻赶到她的身边。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呢。”他说。
克莱拉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两人的目光相遇了。他带着她沿着月台匆匆地走着,
把手伸给她,一面飞快地讲着话,以此来掩饰他激动的心情。她看上去很漂亮,帽
子上插着几大朵丝制的玫瑰花,颜色是暗金色的。她的一身黑色的衣服很合身地裹
着她的胸脯和双肩。他和她走着,感到很自豪。他感觉到车站上认识他的人都敬慕
地看着她。
“我以为你肯定不会来了。”他颤声笑着。
她轻喊着笑着答道。
“我坐在火车里,心里一直在想,如果你要不来,我该怎么办呢?”她说。
他激动地抓住她的手,两人沿着狭窄的羊肠小道向前走。他们选择了通往纳塔
尔和雷肯亨庄农场的路。这天天气很好,风和日丽的,到处可见金黄色的落叶,挨
着树林的树篱上长着好多鲜红的野蔷蔽果,他采了一把给她戴上。
保罗把野蔷蔽果戴在她胸前的衣襟上,一边说:“真的,即使因为小鸟要吃它
们,你反对我摘这些蔷薇果。可是这一带的小鸟能吃的东西可太多啦。根本不在乎
这几颗果子。春天一到,你就经常能看到烂掉的浆果。”
他唠唠叨叨地一直说着,连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说些什么。他只知道她很有
耐心地听着,让他把果子戴在她胸前的衣襟上。她望着他这双灵巧的手,生气勃勃
的,感觉自己好象什么还没有见到过似的。直到现在,所有的一切都是朦朦胧胧的。
他们渐渐走进煤矿。矿山乌漆麻黑地静静地屹立在稻田之间,一大堆一大堆的
矿渣仿佛正在麦田里升起。
“真可惜,这么美的景色,怎么偏偏有个矿井?”克莱拉说。
“你这样想吗?”他回答,“你知道我已经习惯了。如果看不见矿井的话,我
还会想念呢!是的,各处的矿井我都喜欢。我喜欢一排排的货车及吊车,喜欢看白
天的蒸汽,晚上的灯火。小时候,我总以为白天看到的云柱和晚上看到的火柱就是
一个矿井,蒸汽腾腾,灯光闪闪和火光熊熊的,我想上帝就在矿井的上方。”
当他们快走到他家时,她很沉默地走着,似乎有点畏畏缩缩的,不敢再往前走。
他使劲儿捏了捏她的手指,她满脸通红,但没有什么表示。
“难道你不想进家吗?”他问。
“不,我很想进的。”她回答。
他从来没有想到过她在他家的处境会多么的特殊和困难。在他看来,就像介绍
一个男朋友给母亲一样,只不过这一个更可爱些。
莫瑞尔家的房子坐落在一条简陋破旧的巷子里,巷子从一座陡峭的小山上直通
下来。可屋子却显得比其它的更象样得多。这是一个很脏很旧、装有一个大凸窗的
独立的建筑。可是屋内的光线仍显得很阴暗。保罗打开了通往庭院的门,屋里呈现
出一片与外界不同的景象。室外,午后的阳光格外明媚,像是另一番天地。小路上
长满了文菊和小树。窗前的草地洒满阳光,草地周围种着紫丁香花。从庭园内放眼
看去,一丛丛散乱的菊花,沐浴着阳光一直伸到埃及榕树旁。再远处是一大片田野,
极目望去是一带小山,靠近小山的是几栋红顶的农舍,沐浴着秋天午后金灿灿的日
光。
身着黑绸衣衫的莫瑞尔太太坐在摇椅里,她灰褐色的头发梳得溜光光的,从前
额的高高的鬓角顺势向后梳着,脸色有些苍白。克莱拉窘迫地跟在保罗后面走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