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儿子与情人

_21 劳伦斯(英)
取,而不肯施予,至少不肯把充满生气的热情施予别人。仿佛她从来没有活过,没
有放射出生命的火花。寻找她就像寻找根本不存在的事物一样。她只是他的良知,
而不是他的伴侣。他憎恨她,对她更残忍凶狠了。就这样,他们的关系一直拖到第
二年夏天。他越来越频繁地去见克莱拉。最后,他终于开口了。一天傍晚,他一直
坐在家里干活。他们母子之间似乎有一种人与人相处的特殊关系,就是双方坦率挑
剔过错。莫瑞尔太太马上又来劲了,保罗不再和米丽亚姆那么粘乎了,那很好,她
决定抱一种观望的态度,等待他先开口。他会回到她身旁的,这得很长一段时间,
他将胸中郁积的怨气发泄完以后会回来的。这天傍晚,母子之间出现一种奇怪的紧
张气氛。他象台机器似的拼命工作,以便自我逃避。夜幕降临,百合花的幽香悄悄
地透过敞开的房门弥漫进来,香气四溢。突然他起身走出房门。
夜晚的美丽令他想放声长啸。一弯暗金色的新月正落向花园尽头的那棵黑黑的
梧桐树后,月光把天际染成一片暗紫色。近处,模模糊糊的一排白色的百合花连成
的花墙横穿园子,四处弥漫着花香,生机盎然。他踏进石竹花坛,石竹花那刺鼻的
香味和百合花那阵阵摇曳的浓香分明地掺合在一起。他在一排白色的百合花旁停下。
这些花都有气无力的耷拉着脑袋,仿佛在喘息。花香熏得他飘飘欲醉。他走进田野
去看月亮西坠。
干草场上一只秧鸡不停地叫着。月亮飞速坠落着,射出越来越红的光。在他身
后,高大的花儿前躬着身子,仿佛在呼唤着他。摹地他又闻到了一股花香,有些刺
鼻呛人。他四处探寻发香之处,发现是紫色百合花,于是伸手抚摸着它们肥胖的花
颈仿佛在抓着什么的黑色的花瓣。不管怎么说,他总算找到了。这些花长在黑暗中,
散发着刺鼻的香气。月光在山顶上逐渐消失,四周笼罩着一片黑暗。秧鸡仍在叫着。
他折下一枝石竹花,突然进了屋子。
“好啦,孩子,”母亲说,“我看你该上床睡觉去了。”
他站在那儿,把石竹花凑近嘴边。
“妈妈,我要跟米丽亚姆散了。”他平静地说。
她抬着腿从眼镜上面望着她。他也丝毫没有退缩的回望着她。母子俩对视了一
会,她摘下了眼镜。他的脸色十分苍白,男子的气概又回到他身上。她不想大仔细
地看他。
“不过,我原以为——”母亲开口说。
“可是,”他答道:“我不爱她,我不想要她——因此,我应该结束这一切。”
“可是,”母亲吃惊地叫道,“最近我还以为你已经打定主意要娶她呢,因此
我没什么可说的。”
“我曾经——我曾经想过——但现在不那么想了。这没有什么好处。我要在星
期天跟她断绝关系。我应当这样做,对么?”
“你心里最清楚。你知道很早以前我就这么说过。”
“现在我不得不和她散了。星期天我就去了结。”
“哦,”母亲说,“这样做再好不过了。但从最近来看,我以为你打定注意要
娶她我只好不说什么了,也不应该说。不过,我还是说句老话,我认为她不适合你。”
“星期天我就跟她吹。”他说着闻了闻石竹花,随后把花放进嘴里,心不在焉
地咧着双唇,慢条斯理地嚼着花,结果弄得满嘴都是花瓣。接着,他把花瓣唾到火
里,吻了吻母亲,就上床睡觉去了。
星期天下午,他早早就去威利农场。他已经给米丽亚姆写了封信,说他们还是
到田野上散散步,去赫克诺尔去。母亲对他温柔体贴。他一句话也没说,不过她看
得出来,他为这件事付出了极大的努力。他脸上那异常坚定的神情使她感到心里踏
实。
“别担心,孩子,”她说,“等这件事完了以后,你心情就会好起来的。”
保罗吃惊而怨恨地瞥了母亲一眼,他可不要她的怜悯。
米丽亚姆在小巷的尽头跟他会了面。她穿着一件印花麻纱新短袖。看到她那惹
人怜爱的两只露在短袖下的胳膊——那么可怜,那么柔顺,他心里更加痛若,使他
反而变得更加狠心。她是专为他一个人穿戴打扮得如此艳丽动人,花枝招展。每次
看到她——现在她已经是一个风韵成熟的年轻妇女了,在新衣的衬托下显得更加美
丽——他内心就感到一阵痛苦,简直象要爆炸似的,他竭力克制着自己。可是他已
经打定主意,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他们坐在山上,他头枕在她的腿上,躺了下来,她用手指抚摸着他的头发。正
如她所说的她知道他心不在焉。每当她和他在一起时她常常追寻他的心灵,但不知
它飘到什么地方去。可是今天下午,出乎她的意料。
他告诉她时间已经快五点钟了。他们坐在一条溪流边上,有一片草皮铺盖在凹
陷的黄土河滩上。他用一根树枝乱戳乱舞,每当他烦躁不安和下狠心时,他总是这
样。
“我一直在考虑,”他说,“我们该散了。”“为什么?”她吃惊地失声喊道。
“因为再继续下去没有什么好处。”
“为什么没好处?”
“是没好处。我不想结婚。我根本不想结婚。既然我们不打算结婚。这样下去
就没什么好处。”
“那你为什么现在才说这话?”
“因为我已经打定了主意。”
“那这个月来算怎回事,还有你曾经跟我说的话又怎么解释?”
“我也无能无力!我不想再继续下去了。”
“你不想要我了?”
“我觉得我们还是散了好——你摆脱了我,我摆脱了你。”
“那最近几个月的事怎么办?”
“我不知道。我一直跟你说真话,而且是怎么想就怎么说。”
“那你为什么现在又变卦了?”
“我没变——我还是一样——只是我觉得这样继续下去没什么好处罢了。”
“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没好处。”
“因为我不想再继续下去了——我不想结婚。”
“你说过多少次你要娶我,我都没有答应?”
“我知道,但我还是觉得我们应该散了。”
他恶狠狠地挖着土,两人都沉默着。她低着头沉思着。他简直象个任性的不可
理喻的小孩。他更象个婴儿,一旦吃饱,就把奶瓶砸个粉碎。她看着他,觉得还可
以抓住他,从他身上逼出一些常性来。可是她又觉得无从下手,无能为力。于是她
喊到:
“我曾说过你只不过十四岁——其实你才四岁!”
他听到了,仍旧恶狠狠地挖着土。
“你是个四岁的小娃娃!”她愤怒地又重复了一遍。
他没有回答,只是在心里默默地说:“那好吧,既然我是个四岁的小娃娃,那
你还要我干什么?我可不想再找一个妈妈。”可他什么也没说出来。两人都沉默着。
“你跟你家人说过吗?”她问。
“我告诉了母亲。”
又是一阵沉默。
“那你到底想干什么?”她问。
“哦,我就希望我们俩一刀两断。这些年来我们一直在一起生活,现在,就让
我们到此为止吧。我要离开你走自己的路,你也应该离开我走你自己的路。这样你
就可以自己过一段独立的生活。”
这话有几分道理,尽管她痛断肝肠,她还是不由得牢牢记住这些话。她清楚自
己象根捆绑他的索链,她恨这样,但又身不由己。自从她感到爱情之火过于强烈的
时候起,她就恨自己对他的爱情,而从心灵深处来说,正由于她爱他并受他支配而
恨他。她一直反抗着他的统治,现在终于摆脱他了。因此,与其说他摆脱了她,倒
不如说是她摆脱了他。
“再说,”他继续说,“我们多少会永远彼此牵念。你为我做过很多事,我也
同样为你做过许多。现在让我们重新开始,独立生活吧。”
“你想要去干什么?”她问。
“什么也不干——只想自由自在。”他回答道。
然而,她却十分明白,他之所以这样,就是因为克莱拉的影响在起作用,要解
放他。不过,她什么也没说。
“那我该怎么对我妈妈说呢?”她问。
“我告诉我妈,”他回答说,“我要一刀两断。”
“这话我不会告诉家里人的。”她说。
他皱着眉头说:“那随你便了。”
他明白是他将她陷入一个不洁的境地,在她危难时离弃不顾。想到这一点,使
他十分恼火。
“你可以告诉他们,你不会也不愿嫁给我就只好分手了,”他说道,“这可是
真的。”
她郁郁不乐地咬着手指,回顾两人的恋爱历程。她早就意识到会有这样的结局,
她始终明白这一点。如今正如她那痛苦的预料。
“一直——一直是这样!”她大声喊道。“这是我们之间一直争论不休的问题
——你一直在竭力摆脱我。”
这话犹如闪电,不知不觉从她嘴里喷了出来。他的心霎时仿佛静止了。她就是
这么看待这件事的吗?
“但我们在一起也度过了许多美好的时光和愉快的时刻!”他分辩道。
“从来没有过!”她叫道,“从来没有过。过去你一直在努力挣脱我。”
“并不是一直这样——开始时就不是这样!”他分辩着。
“一直是这样,从一开始就这样——一直都是这样!”
她说完了,不过她也说得够多了。他坐在那儿直发愣。他本来想说,“过去相
处很好,只是现在该结束了。”她否认他们之间有过美好的爱情,不过,以前他在
鄙视自己时曾相信过她的爱情。“他过去一直在竭力挣脱她吗?”那可真荒唐。他
俩之间原来什么感情也没有,过去他一直想像着他们之间存在着什么感情,原来是
竹篮子打水一场空,而且,她早已知道,她什么都清楚,只不过没告诉他。她一直
很清楚却把它隐藏在心底。
他痛苦地坐在那里,一声不响。整个事情的结尾就是一个绝妙的讽刺。她原来
一直在玩弄他,而不是他玩弄她。她在他面前隐藏起所有对他的不满,一直在逢迎
他,而内心却在藐视他。她现在又瞧不起他了。他变得聪明起来也更残忍了。
“你应该嫁给一个崇拜你的人,”他说,“那样你就可以为所欲为。会有不少
男人崇拜你呢!只要你了解他们天生的缺陷。你应该嫁给这样的男人,他们决不会
竭力想挣脱你。”
“谢谢!”她说,“不过用不着你来建议我嫁给什么样的人,你以前就曾建议
过了。”
“好吧,”他说,“我再也不会说了。”
他静静地坐在那,感到好像不是给了别人一拳,而是挨了别人一拳。他们八年
的友谊和爱情,他生命中的这八年,变得毫无价值。
“你什么时候想到这点的?”她问。
“我在星期四晚上就有明确的思想。”
“我就知道迟早会有这样的孰”她说。
他听了这话,心里感到欣慰。“懊,太好了,她如果知道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
那么她就不会感到意外。”他想。
“你对克莱拉说过什么吗?”她问。
“没有,但我会告诉她的。”
一片沉默。
“你还记得去年这个时候,在我姥姥家,你说过的话吗?不,上个月你还说过,
还记得吗?”
“是的,”他说:“我还记得!而且我说的是真话!那些话没有实现,我无能
为力。”
“那些没有实现,是因为你另有所求。”
“不管实现没实现,你总是不会相信我的。”
她奇怪地大笑起来。
他默默地坐着,他现在只有一种感觉,就是:她骗了他。在他以为她崇拜他时,
实际上她在鄙视他。她让他信口开河地乱说一气却从不反驳他,她让他独身瞎闯。
最让他咽不下的一口气是,在他以为她崇拜他时,实际上她在藐视他。发现他的错
误时,她应该告诉他,她太不公平,他恨她。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当面把他看作英
雄,而心里把他当作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一个愚蠢的孩子。可是,那又为什么她
任凭一个愚蠢的孩子出丑卖乖呢?他恨极了她。
她痛苦地坐在那里。她早就知道了——呵,她知道得一清二楚!在他疏远她的
那一段时间,她就把他看清楚,看出他的渺小、卑劣、愚蠢。甚至在她内心已经对
他作好了防备,以免受到他的打击和伤害。她并没有被打击,甚至都没怎么伤着。
她早就知道了,可是为什么他还能坐在那儿依然控制和支配着她呢?他的一举一动
都让她着迷,仿佛被他施了催眠术似的。然而他却是卑鄙虚伪,反复无常的小人。
为什么她还受到这种支配呢?为什么世上再没有谁的比他的胳膊动作更能挑动她的
心灵呢?为什么她被他紧紧地左右着?为什么即使现在,假如他看着她、命令她,
她还是会言听计从呢?他的任何命令她都会唯命是从的。不过,她清楚一旦服从了
他,那她就会把他置于自己的控制之下,要他去哪他就去哪儿。她对此非常自信。
都是这位新近的插足者的影响!唉,他不是个男子汉!他只是一个哭闹着要新玩具
的小孩子。无论他的心向往什么,都无法长久羁绊他的易变的灵魂。好吧,就让他
走吧。不过等他厌倦了新感觉时,他还是会回来的。
他一直在那里挖着土,挖啊挖,直到她烦得要死。她站起身。他坐着那里往河
里扔土块。
“我们到附近去喝点茶吧?”他问。
“好吧。”她答道。
喝茶时他们谈了一些不相干的话题。他滔滔不绝地谈着对装潢艺术的爱好——
是那间乡下别墅引起了他的谈兴——以及它与美学的关系。她的态度冷淡而沉默。
在回家的路上,她问:
“我们不再见面了吗?”
“不见了——或者极少见面。”他回答道。
“也不通信?”她道,几乎在挖苦。
一随你的便吧,”他答道,“我们不是陌生人——不管怎么样,我们也不应该
成为陌生人。我以后会常常给你写信的,你就随便吧。”
“我明白了!”她尖刻地答道。
不过,他已经是任何东西都伤不了他的心了。他已经作出了生命中的一次大裂
变。刚才她告诉他说他们之间的爱情从来就是一场冲突时,他为此大吃一惊。现在
这一切都无所谓了。
假如根本没有爱,那么对于这段爱情的结束也没什么奇怪的了。
他在小巷的尽头与她分手了。望着穿着新衣的她,孤零零的往家去,就要应付
巷子那一头的家里人,他心里充满着羞愧和痛苦,他一动不动地站在路上,心里想
到是自己让她受煎熬。
为了恢复自尊,他本能地走进了柳树酒店想去喝几杯。店里有四个外出玩的姑
娘,各自喝着一小杯葡萄酒,她们的桌子上还扔着几块巧克力。保罗就坐在一旁喝
着威士忌。他注意到了那几个姑娘正压低嗓门嘀咕着什么,还互相推推搡搡。不一
会,一个身材健美,皮肤黝黑,看起来十分轻桃的姑娘向他探过身来说:
“想来块巧克力吗?”
另外三个姑娘哈哈大笑,笑这位姑娘不知害臊。
“好啊,”保罗说:“给我来块硬一点的——带果仁的,我不喜欢奶油的。”
“好,给你,”那姑娘说,“这是块杏仁的。”
她把巧克力拈在手指间,他张开了嘴,她把糖扔进了他的嘴里,脸色不禁红了。
“你真好!”他说。
“咳”,她答道,“我们刚才看到你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她们都问我敢不敢
请你吃一块巧克力。”
“再来一块也行—一给我一块不同味儿的尝尝。”他说。
大家立刻嘻嘻哈哈笑成了一团。
他九点钟后回家,天已黑了,他悄悄地进了屋,母亲一直在等着他,看到他回
来,她立即匆匆忙忙地站起身。
“我已经给她说了。”他说。
“我非常高兴。”母亲大大松了一口气回答说。
他疲倦地把帽子挂了起来。
“我说我们还是一刀两断吧。”他说。
“做得对,孩子,”母亲说,“现在她虽然难受,不过这样做对将来有好处,
我知道你和她不合适。”
他坐下时笑得全身震颤起来。
“我在酒店里跟几个姑娘玩得挺开心。”
母亲看他这会儿已经忘了米丽亚姆了。他把在柳树酒店和几个姑娘相遇的事讲
给她听,莫瑞尔太太望着他,他的快乐仿佛是强装出来的,内心其实十分忧郁而痛
苦。
“来吃晚饭吧!”她柔声细语地说。
晚饭后,他若有所思地说:
“妈妈,她并不失望,因为她一开始就很本没想跟我好。”
“我怕她对你还会有意思。”她说。
“不,”他说,“也许不会。”
“你知道你们还是彻底断了关系的好。”她说。
“我不知道。”他绝望地说。
“好了,把她抛到九霄云外去吧。”母亲回答。
就这样,他离开了米丽亚姆,留下她孤零零的一人,很少有人关心体贴她,她
也很少关心别人。她独自在耐心等待着什么。
第十二章 情欲灼灼
他逐渐可以靠他的绘画来养家糊口了。自由商行已经接受了他在各种材料上设
计的几张图样,他还可V在一两个地方卖掉他“的绣花图样和圣坛布的图样之类的东
西。目前这一阶段他挣的钱倒没有多少,但将来很有可能发展。他还和一个陶器商
店的图案设计员交上了朋友,他从那里学到了花样设计方面的知识。他对实用美术
很感兴趣,与此同时,他还坚持不懈地慢条斯理地继续画画。他比较喜欢画那种大
幅的人像,画面很明亮,但不是象印象派画家那样,只用光亮和投影组成画面,他
画的人物轮廓清晰,色调明快,跟米开朗淇罗的某些人像画一样有一种明快感。他
按自认为真实的比例给这些人物加上背景。他凭记忆画了一批画,凡是他认识的人
他都画了。他坚信自己的艺术作品有相当的价值。尽管他有时候情绪低沉,畏缩不
前,但他还是相信自己的绘画。
他二十四岁那年,第一次对母亲说出了自己的一个雄心。
“妈妈,”他说:“我会成为一个人人注目的画家的。”
她用她奇怪的方式吸吸鼻子,就象有几分高兴时耸耸肩膀一样。
“很好,孩子,让我们拭目以待吧。”她说。
“你会看到的,亲爱的妈妈!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你自己是不是在小看人!”
“我现在已经很满意了,孩子!”她笑着回答道。
“不过你得改变一下。瞧你跟米妮吧!”
米妮是个小女仆,一个只有十四岁的女孩。
“米妮怎么啦?”莫瑞尔太太严肃地问道。
“今天早晨当你冒着雨要出去买煤时,我听见她说‘呃,莫瑞尔太太!那事我
会去干的。’”他说,“看来你倒是挺会差遣下人的啊!”
“哪里,这只不过是那个孩子的厚道罢了。”莫瑞尔太太说。
“你还道歉似的对她说:‘你可不能同时做两件事,对吧?’”
“她当时正忙着洗碗碟吧。”莫瑞尔太太说。
“她说了些什么?‘洗碗待会再洗又有什么,瞧你那双脚,走起来摇摇晃晃的。’”
“是的——那个大胆的小丫头!”莫瑞尔太太说着笑了。
他看着母亲,也大笑起来。因为爱他,母亲又重新变得热情和乐观了。这一刻
仿佛所有的阳光都洒落在她身上。他兴高采烈地继续画着他的画。她心情愉悦时看
上去精神焕发,几乎让他忘记了她头上的白发。
这一年,她和他一起去了怀特岛度假。对于他俩来说,能够一起去度假真是太
让人兴奋了,这是一件使人心旷神恰的事。莫瑞尔太太心里充满了喜悦和新奇。不
过他祈愿她能够多陪他走走,但她不能。甚至有一次她几乎昏倒了,当时她的脸色
是那么的苍白,嘴唇是那么的乌青。看着这一切,他内心痛苦极了,就像胸口给人
剜了一刀似的。后来,她恢复了,他也就忘了痛苦,不过他内心总是隐隐担忧,就
好象一块没有愈合的伤口。
跟米丽亚姆分手之后,他差不多立刻倒向克莱拉。他和米丽亚姆分手之后的第
二天是星期一,他来到了下面工作间,她抬起头来笑着看着他。不知不觉的,他们
之间变得亲密无间了。她从他身上看到一种新的欢悦。
“好啊,希巴女王!”他笑着说。
“为什么这么叫我?”她问。
“我觉得这么适合你,你穿了一件新上衣。”
她脸红了,问道:
“那又怎么样呢?”
“很合身——非常合身!我可以给你设计一件衣服。”
“什么样的?”
他就站在她跟前,他的眼睛随着他说话而闪着光。他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冷
不丁地一下子抱住了她。她半推半就着,他把她的衬衫拉了拉紧,一面抚平了她的
衬衫。
“要比这样更紧身点。”他给她解释着。
不过,他俩都羞得脸儿通红,他马上逃走了。他刚才抚摸了她,他的整个身体
都由于那种奇妙的感觉而颤抖。
他们之间已经有一种默契了。第二天傍晚,在火车到来之前,他先和她去看了
一会儿电影。坐下后,保罗发现克莱拉的手就放在他身边,好一阵子他不敢碰它。
银幕上的画面跳动着闪动着。他握住了她的手。这只手又大又结实,刚好能让他一
把握住。他紧紧地握着它,她既没有动也没有做出任何表示。当他们走出电影院时,
保罗要乘的那趟火车来了,他不禁犹豫起来。
“晚安!”克莱拉说。保罗冲过了马路。
第二天他又来跟她聊天的时候,她却变得相当傲慢。
“我们星期一去散散步好吗?”
她把脸转到了一边。
“你要不要告诉米丽亚姆一声啊?”她挖苦地回答他。
“我已经跟她分手了。”他说。
“什么时候?”
“上个星期天。”
“你们吵架了?”
“没有!我已经下定决心了,我斩钉截铁地跟她说,我认为我已经没有自己的
自由。”
克莱拉没有答腔,于是他回去工作了。她是如此镇静,如此傲慢!
星期六晚上,他请她下班后一起去饭馆喝咖啡。她来了,但神情冷淡而且有些
拒人于门外的样子。他要乘的那列火车要过三刻钟才到。
一我们散会儿步吧。”他说。
她同意了。于是他们走过城堡,进了公园。他有些怕她。她郁郁寡欢地走在他
身边,仿佛不情愿,有一肚子怨气似的。他不敢握她的手。
他们在阴暗处走着,他问她:“我们走哪条路?”
“随便。”
“那么我们就往石阶上走吧。”
他突然转过身子走了。他们已经走过了公园的石阶。她见他突然撇下她,感到
一阵怨恨,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回头看她,见她孤零零地站在那里。突然把她
搂在怀里,紧紧地拥抱了一会儿,吻了她,然后才松手。
“快来啊。”他有些赔罪似的对她说。
她跟着他。他握住她的手吻了吻她的指尖。他们默默地走着。当他们走到亮光
处时,他松开了她的手。他们俩谁也不说话,一直默默地走到车站。要分手了,他
们只是默默地凝视着对方的眼睛。
“晚安。”她说。
他上了火车。他的身体机械地行动着,别人跟他说话时,他仿佛听到一种隐约
的回声在回答他们。他精神有些恍惚。他觉得如果星期一不马上来临的话,自己就
会发疯的。到了星期一,他就可以再看见她了。他的整个生命都放在了这一点上,
可这又被星期天隔着。他简直无法忍受这一点。他要等到星期一才能见她,可星期
天却偏偏挡在中间——要焦躁地过一个小时再一个小时呢。他想用脑袋去撞车厢门。
不过他还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一路上,他喝了几杯威士忌,谁知喝了酒之后,事情
更糟。不过最要紧的是不能让母亲难过。他吱吱唔唔说了几句,就急急地上了床。
他和衣坐在那里,下巴颏儿支在膝头上,凝视着窗外远处分散着几盏灯火的小山坡。
他既没有想什么,也不想睡觉,只是纹丝不动地坐着,凝视着远处。直到最后他突
然被寒冷惊醒时,他发现表停在两点半上。其实已经过了三点了,他精疲力尽,但
由于现在还是星期天的清晨,他又陷入了痛苦之中。他终于上床躺下。星期天,他
整天骑着自行车,直到实在没劲了才作罢。却不知道自己去了什么地方,只知道过
了这一天就是星期一。他睡到四点钟,醒来后就躺着胡思乱想。他渐渐清醒——他
仿佛能看见自己——真正的自己,在前面的某处。下午,她会跟他一起去散步。下
午!真是度日如年啊。
时间象是在慢吞吞地爬。他父亲起床了,他可以听见他在走动,后来就去了矿
井,那双大皮靴咚咚地走过院子。公鸡还是喔喔地报晓,一辆马车顺着大路驶过。
他母亲也起床了,她捅开了炉火。过了一会儿,她轻声地叫了他几声。他应着,装
做刚醒来的样子。居然装得很像。
他朝车站走去——还有一英里!火车快到诺丁汉姆了。火车会在隧道前面停么?
不过这也没什么,它在午饭前总会开到的。他到了乔丹厂。半小时后她才会来的。
不管怎么说,她快来了。他办完来往的信件。她应该到了。也许她就没来。他奔下
楼梯。啊!透过玻璃门他看到了她。她做俯着身子在干活,这让他觉得他不能贸然
上前去打扰她,可他又忍不住不去。终于,他进去了,他的脸色苍白,神情紧张局
促,但他却装得十分镇静的样子。她不会误解他吧?他在表面上不能露出本来面目
啊!
“今天下午,”他艰难地说:“你会来吗?”
“我想会的。”她喃喃答道。
他站在她面前,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把脸从他面前扭开。那种没有知觉
的感觉仿佛又笼罩了他,他紧咬着牙上了楼。他把每件事都干得很完善,他还要这
么干下去。整个上午他好像被打了一剂麻醉药似的,看什么都象隔得老远,恍恍惚
惚的,他自己仿佛被一个紧身箍紧紧地憋得喘不过气来。他的另一个自我则在远处
干活,在分类帐上记着帐,他全神贯注地监视着远处的自我,生怕他弄出什么差错
来。
可他不能老是这样痛苦而又紧张。他一直不停地干着,可表还是才指在十二点
钟。他的衣服仿佛都被钉在桌子上,他就那样站在那儿不停地干着,强迫自己写着
每一笔。好不容易到了十二点三刻,他可以结束了。于是他奔下了楼。
“两点钟在喷泉那儿跟我见面。”他说。
“我得要两点半才能到那儿呢。”
“好吧!”他说。
她看了他一眼,看到了那双有些痴狂的黑眼睛。
“我尽量在两点一刻到。”
他只得同意。然后他去吃了午饭。这一段时间他仿佛被打了麻醉药,每一分钟
都无限地延长了。他在街上不停地走着,不知走了多少英里。后来,想起自己可能
不能按时赶到约会地点了。两点过五分,他赶到了喷泉。接下来的那一刻钟对他来
说简直是一种无法忍受的酷刑,这是一种强压住自己本性使它不至于忘形的痛苦。
他终于看见她了。她来了!他早已在等她了。
“你迟到了。”他说。
“只晚了五分钟。”她答道。
“我对你可从来没有迟到过。”他笑着说。
她穿着一身深蓝色的衣服,他看着她那窈窕的身段。
“你需要几朵花。”说着,他就朝最近的花店走去。
她在后面默默地跟着他,他给她买了一束石竹花,有鲜红的,有朱红的。她脸
色通红,把花别在衣服上。
“这颜色很漂亮!”他说。
“我倒宁愿要那种色彩柔和些的。”她说。
他笑了。
“你是否觉得你在街上走着就像一团火?”他说。
她低着头,生怕碰上别人。他们并肩走着,他侧过脸来看着她,她颊边那缕可
爱的头发遮住了耳朵,他真想去摸一下。她有一种丰腴的韵味,就象风中那微微低
垂的饱满的稻穗一样,这让他感到一阵目眩。他在路上晕晕乎乎地走着,仿佛在飞
转,周围一切都在身边旋转。
乘电车时,她那浑圆的肩膀斜靠在他身上,他握住了她的手。他感觉自己仿佛
从麻醉中苏醒过来,开始呼吸了。她那半掩在金发中的耳朵离他很近。他真想吻吻
它,可是车上还有别人。她的耳朵会留着让他去吻的。尤其是,他仿佛不是他自己,
而是她的什么附属品,就好象照耀在她身上的阳光。
他赶紧移开了眼光。外面一直在下着雨,城堡下巨大的峭岩高耸在小镇的平地
上,雨水从上面直泻下来,留下一道水迹。电车穿过中部火车站那片宽广的黑沉沉
的广场,经过了白色的牛场,然后沿着肮脏的威福路开去。
她的身子随着电车的行驶轻轻晃动着,由于她紧靠着他,他的身体也随之晃动。
他是一个精力充沛、身材修长的男人,浑身好象有着使不完的精力。他的脸长得粗
糙,五官粗犷,貌不出众,但浓眉下的那对眼睛却生气勃勃,不由得叫她着了迷。
这双眼睛似乎在闪烁,然而实际却十分平静,目光与笑声保持着一定的协调。他的
嘴巴也是如此,正要绽出得意的笑容却又戛然而止。他身上有一种显而易见的疑虑。
她沉思般地咬着自己的嘴唇,他紧紧地握着她的手。
他们在旋转式栅门前付了两枚半便士,然后走上了桥。特伦特河水已经涨得很
高,河水在桥下悄悄急速地流过。不久前的这场雨可不小,河面上是一大片粼光闪
闪的洪水。天空也是灰蒙蒙的,到处闪耀着银光。威福教堂里的大丽菊由于浸透了
雨水,成了一团湿漉漉的黑红色花球。河边草地和榆树廊边上的小道上看不到一个
人影。
黑黑的河面上泛着银光,一股淡淡的薄雾弥漫在绿荫覆盖的堤岸和斑斑点点的
榆树上空。河水浑然成一体,象怪物似的互相缠绕着,悄悄地以极快的速度飞奔而
去。克莱拉一声不响地在他身边走着。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