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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与情人

_23 劳伦斯(英)
厨房。莫瑞尔太太站了起来。克莱拉觉得她像个贵夫人,态度甚至有些生硬。这个
年轻女子感到异常紧张。她显现出愁闷的表情,似乎一切都听天由命了。
“妈妈——克莱拉。”保罗介绍道。
莫瑞尔大大微笑着伸出了手。
“他告诉了我许多关于你的事。”她说道。
克莱拉脸上泛起了红潮。
“我但愿你不介意我的来访。”她支吾着说。
“听说他要带你来,我心里十分高兴。”莫瑞尔太太回答。
望着她们,保罗心中感到一阵刺痛,在丰满、华贵的克莱拉身旁,他的母亲显
得那么矮小、惟淬、灰黄。
“妈妈,今天天气真好!”他说,“刚才我们看了一只(木坚)鸟。”
母亲看着他,此时他已转向她。她觉得穿着这一身黑色的做工考究的衣服的他
看起来真是一位男子汉了。他面色苍白,神态超凡脱俗,任何女人都很难留得住他。
她心里暖烘烘的,继而她又为克莱拉感到难过起来。
“你要不要把你的东西放在客厅里?”莫瑞尔太太亲热地对这个年轻女子说。
“哦,谢谢你。”她回答。
“跟我来,”保罗说完把她带到了一间小客厅。屋里有架老式的钢琴,一套红
木家具,还有发黄的大理石面壁炉架。壁炉里生着火,屋里散乱地放着些书籍、画
板。“我到处乱扔东西,”他说,“这样很容易找么。”
她爱他的美术用具,他的书籍和家人的照片。他马上向他介绍:这是威廉,这
个穿夜礼服的年轻女士是威廉的未婚妻,这是安妮和她的丈夫,这是亚瑟夫妇和他
们的小宝宝。她感到自己好像也成了他们家中的一员。他给她看了照片、书、素描,
他们又接着谈了一会儿。随后他们又回到厨房。莫瑞尔太太把书放在一边。克莱拉
身穿一件细条子黑白相间的雪纺绸衫衣。她发式很简单,只是在头顶上盘个髻,模
样相当地端庄矜持。
“你们搬到斯奈顿林荫路上,”莫瑞尔太太说,“当我还是个姑娘时——姑娘,
我说?——当我还是个年轻女人时我们住在米涅佛巷。”
“噢,真的!”克莱拉说,“我有一个朋友住在6号。”
话题就这样扯开了。她们谈论诺丁汉姆城堡和城堡里的人,两人都对此十分感
兴趣。克莱拉仍旧相当紧张,莫瑞尔太太仍然带着几分尊严,她语言简练,用词精
确。可是保罗看得出她们谈得越来越投机,越来越和谐。
莫瑞尔太太把自己同这个年轻的女人比较了一下,发现自己显然紧张一些。克
莱拉态度十分恭敬。她知道保罗对母亲极其尊重,她本来很害怕这场聚会,本来以
为会遇到一位相当严峻冷酷的妇人。出乎意料之外,她发现这个矮小、兴致正浓的
女人居然谈笑自如。于是她觉得,就跟保罗在一起时的感觉一样,她决不会扫莫瑞
尔太太的兴。他的母亲身上有一股执着劲,充满自信,好像她一生中从没有遇到可
担忧的事似的。
不一会儿,莫瑞尔下楼来了。他刚刚睡醒午觉,衣衫不整,呵欠连天的。他搔
着斑白的头发,穿着长袜在地上啪哒啪哒地走着,他的坎肩露在衬衫外,敞着怀。
似乎他与家中的气氛显得格格不入。
“爸爸,这位是道伍斯太太。”保罗说。
莫瑞尔打起精神,保罗看见他和克莱拉彬彬有礼地点头握手。
“噢,真的!”莫瑞尔大叫,“很高兴见到你——我很高兴,我向你保证。你
不要拘束。请随便点,像在自己家里一样。你很受欢迎。”
克莱拉惊讶于这个老矿工如此的热情好客,如此的彬彬有礼,又如此殷勤!她
认为他很讨人喜欢。
“那你是不是远道而来?”他问。
“只是从诺丁汉姆城堡来的。”她说。
“从诺丁汉姆来?那你可真碰上了个好天气。”
说完,他蹒跚走进洗碗间去洗脸洗手,然后习惯性地拿着毛巾走到壁炉边上来
擦干。
喝茶时,克莱拉感觉到这一家人十分高雅沉静。莫瑞尔太太神态从容悠闲,一
边喝茶,一边招呼着客人,一切在不知不觉中进行着,并没有打断她的话。椭圆形
的桌子非常宽大,印有柳条花纹的深蓝色盘杯映衬着光滑的桌布显得十分漂亮。桌
上还放着一小盆小白菊花。克莱拉觉得她的到来把这小圈子衬得更圆满了,她心里
十分高兴。可是她总是有些害怕莫瑞尔一家子的这种沉静的气氛。她学习他们谈话
时的语气,一种不温不火的口气。氛围虽然冷淡一些,可是十分明朗,大家显得都
很自然,十分和谐。克莱拉喜欢这种气氛,可是不知何故心里总有种恐惧感。
母亲和克莱拉聊天时,保罗在收拾桌子。克莱拉发觉他轻快、生气勃勃的身体
走来走去,像被一阵风推动着,也正如风尘中的一片树叶,飘忽无定。她几乎被他
迷住了。莫瑞尔太太看到她身子虽然向前倾着,似乎在倾听,却心不在焉,这个老
女人不禁又替她感到遗憾。
等到收拾完桌子,保罗来到花园里,留下了两个女人在屋里谈话。这是一个阳
光温暖、烟雾蒙蒙的下午,舒适恰人。克莱拉的目光透过窗子,跟随着他在菊花丛
中游逛着,她感到好像有种不可知的东西把她与他拴在一起,他那看起来是那么洒
脱自在,倦情闲散的动作显得格外轻松自如。他把沉甸甸的花枝绑在桩子上时,动
作是那么飘逸,她感到如此幸福以至于想高声喊叫。
莫瑞尔太太站起身来。
“我帮你洗碗碟吧。!,克莱拉说。
“嗳,没有几件,我一会儿就洗完了。”另一个说。
然而,克莱拉还是擦干了茶具,而且心里十分高兴能和他母亲相处得这么融洽,
可是受折磨的是不能跟着他去花园。最后她找到了脱身的时机,她感觉好像是脱去
了腕上的绳索似的。
下午的阳光照得德比郡的群山一片金色。保罗走进对面一个花园里,站在一丛
淡色的紫苑旁边,观察最后一群蜜蜂爬进蜂窝里。听到她来了,他悠闲地转过身来
说:
“这些小东西劳碌了一天,该休息啦。”
克莱拉站在他身旁。眼前的红色矮墙以外是村庄和一带远山,在金色的阳光中
若隐若现。
这时米丽亚姆正好走进园门。她看见克莱拉走近他,看见他转过身去,又看见
他们一起休息。他们之间这种默契地形影不离使她认识到他们算是圆满如愿了。在
她看来,他们好象是结了婚。她沿着狭长的花园里的那条煤渣路慢慢走过来。
克莱拉已经从一棵蜀蔡梢头上采下了一节花穗,正在把穗子掰碎了取里面的种
子,粉红色的花朵在她低垂的脑袋上凝视,好象在保护她似的。最后一批蜜蜂全进
入了蜂房。“好好数数你的钱,”保罗笑着说,她正把一粒粒扁扁的种子从钱串子
似的花德上掰下来。
“我很富有呢!”她微笑着说。
“有多少钱?嗳!”他用手指啪地打了个榧子。“我能把这些钱变成金子吗?”
“我想你恐怕也不行。”她大笑。”
他们都盯着对方的眼睛,哈哈大笑。就在这时,他们才发现米丽亚姆来了。转
瞬之间,一切都变了。
“你好,米丽亚姆!”他大叫着,“你说过你要来的!”
“是的,你忘记了吗?”
她和克莱拉握了握手,并说:
“真出乎意料能在这儿见到你。”
“是的,”另一位回答,“我也有些奇怪我到这儿来。”
一阵迟疑。
“这里很美,是吗?”米丽亚姆说。
“我很喜欢这里。”克莱拉回答。
随即米丽亚姆就意识到克莱拉被接受了,而她从未被这里的人接受过。
“你是自己一个人过来的吗?”保罗问。
“是的,我去阿加莎家里吃了茶。我们正要去做礼拜,我只是过来看一下克莱
拉,就一会儿工夫。”
“你应该到这儿来吃茶。”他说。
米丽亚姆爆发出简短的大笑,克莱拉不耐烦地转过身去。
“你喜欢菊花吗?”他问。
“是的,菊花很好看。”米丽亚姆回答。
“你最喜欢哪种?”他问。
“我也不知道,青铜色的那一种吧,我想是的。”
“我想你可能没见到过菊花的全部品种。来看看,来看看哪些是你们最喜欢的,
克莱拉。”
他领着两个女人回到他家的花园,花园里种着五颜六色的花,只是花丛长短不
齐地沿着花径一直通到田野。他知道这种情形而没有使他尴尬。
“看,米丽亚姆,这些白色的花是从你们家的花园里移种过来的。它们在这儿
长得不是特别好,是吗?”
“不错。”米丽亚姆说。
“但是它们比其它的耐寒。你们种的太娇宠了。花儿长得又长又嫩,可是很快
就凋谢了。这些小黄花我很喜欢。你想要些吗?”
当他们出来的时候,教堂的钟声开始响了起来。钟声响彻整个城镇,飘过田野。
米丽亚姆看着钟楼,钟楼傲然挺立于此起彼伏的屋顶之上,她想起了他给她带来的
素描。那时情形虽然不同,可是他毕竟还没完全离开她呀!她问他借了本书读,他
跑进了屋里。
“什么!那是米丽亚姆吗?”母亲冷冷地问。
“是的,她说她顺便来看看克莱拉。”
“那么你告诉过她,对吗?”母亲带着讽刺的语气问。
“是的,我为什么不能告诉她呢?”
“当然啦,你没有任何理由不告诉她。”莫瑞尔太太说着又回到了她的书本上
去了。他对母亲的讽刺挖苦有些发怵,生气地皱着眉头想:“为什么我不能按我的
意愿去做事?”
“你以前从未见过莫瑞尔太太?”米丽亚姆正和克莱拉说着话。
“没有,可是她人可好啦!”
“是的,”米丽亚姆说着低下了头,“在某些方面她是非常好。”
“我也这样认为。”
“保罗告诉过你很多她的事吗?”
“他谈了很多。”
“哦!”
两个女人一直沉默着,直到保罗拿着书回来。
“你要我什么时候还书?”米丽亚姆问。
“只要你喜欢,什么时候都可以。”他回答。
克莱拉转身走进屋里,保罗陪着米丽亚姆走到了大门口。
“你什么时候想来威利农场?”后者问道。
“我可说不准,”保罗回答。
“妈妈让我告诉你,只要你愿意来,无论何时她都很高兴见到你。”
“谢谢你,我很愿意去,只是我说不准时间。”
“噢,好吧!”米丽亚姆苦涩地大叫,转身离开了。
她走下小径,嘴唇一直都凑在保罗给她的鲜花上。
“你真的不想进屋吗?”他说。
“不,谢谢。”
“我们要去做礼拜。”
“噢,我会再见到你的!”米丽亚姆心里痛楚万状。
“是的。”
他们分开了,保罗对她有种犯罪感。米丽亚姆则心如刀绞,她蔑视他,但内心
认为他依旧属于她自己,她相信是这样的,然而他却跟克莱拉要好,把她带回家去,
还和她一起坐在他母亲身边做礼拜,给她一本赞美诗,几年前他也曾经给过她自己
的。她听到他很快地跑进了屋里。但是,他没有直接进去,站在草地上,突然听到
母亲的声音,接着传来克莱拉的回答:
“我讨厌米丽亚姆那种猎狗似的警觉性。”
“不错,”母亲很快说,“对,现在你也讨厌她这一点了吧!”
他顿时怒火中烧,对她们背地里谈论这个姑娘他感到愤怒。她们有什么权利说
那些话?这些话倒真挑起了他对米丽亚姆仇恨的火焰,与此同时,心里又强烈地反
感克莱拉毫无顾忌地如此谈论米丽亚姆。他认为在品行上,这两个女人中米丽亚姆
毕竟好一些。他走进屋里,母亲看起来很激动,她的手很有节奏地敲着沙发扶手,
正如女人们疲惫不堪时一样。他忍受不了看见这种动作。屋子里好一阵沉默,之后
他才开始说话。在教堂,米丽亚姆看见他为克莱拉翻着赞美诗,想当年他也曾为她
这样翻过。布道时,他能通过礼拜堂看见这个坐在教堂另一头的姑娘,她的帽子在
脸上投下阴影。看到他和克莱拉在一起,她会怎么想?他从没功夫仔细揣度,只感
觉到自己对米丽亚姆太狠心了。
做完礼拜后,他对米丽亚姆说声“再见”就和克莱拉一起去潘特里克山。这是
个黑乎乎的秋天的夜晚。当他留下姑娘一个时,心里极不忍心,“可是这是她活该。”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能让她亲眼看见他和另外一个漂亮女人在一起,这让他感到很
欣慰和喜悦。
黑暗中能闻到湿树叶的香味。当他们一路走时,克莱拉的手懒懒地、暖暖地放
在他的手中。他心里充满了矛盾,内心激烈的争斗使他感到非常绝望。
到了潘特里克山顶时,克莱拉依偎在他的身边走着。他伸出胳膊搂住她的腰。
他能感觉到她的身子在行走时在他胳膊底下剧烈地运动,刚才由米丽亚姆引起的郁
闷心情轻松多了。他浑身热血沸腾,搂得越来越紧。
接着,“你依旧和米丽亚姆旧情不断。”她轻轻地说。
“只是说说话罢了。除此我们之间没有别的来往。”他苦涩地说。
“你的母亲不喜欢她。”克莱拉说。
“不错,否则我早和她结婚了。但是,现在真的都结束了!”
突然,他的声音里满含怨气。
“如果我现在和她在一起的话,我们就要谈些基督教的奥秘啊,或者诸如此类
的话题。感谢上帝,幸好我没有和她在一起!”
他们沉默地走了好一段时间。
“但是你不可能完全抛弃她。”克莱拉说。
“我没有抛弃她,因为没有什么可抛弃的。”他说。
“可她有东西要抛弃。”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和她不能成为生活中的朋友,”他说,“但是我们仅仅是
朋友而已。”
克莱拉挣脱他的拥抱,不再跟他相依相亲。
“你为什么要挪开?”他问。
她没有回答,相反却离他更远了。
“你为什么想自己一人走?”他问。
依旧没有回答,她气愤愤地走着,低垂着头。
“因为我说过我要和米丽亚姆作朋友!”他大喊。
她一句话也不回答他。
“我告诉你我们之间仅仅是谈谈话而已。”他坚持着,而试着重新搂抱她。
她反抗着。突然,他大步跨到她的面前,挡住了她的去路。“活见鬼!”他说,
“你现在到底想干什么?
“你最好追求米丽亚姆去。”克莱拉嘲笑着说。
他感到血往上涌,威胁似的站在那里。他温怒地低着头。巷子里阴暗冷清,突
然他双臂抓住了她,身子向前探去,疯狂地用嘴在她脸上吻着,她转过头去尽量避
开他,但他抱着她不放。那张刚毅而无情的嘴伸向她,她的乳房被他像墙一般坚硬
的胸膛压得生痛,只得无助地在他的臂膀里松弛下来,不再挣扎。他又一遍遍地吻
着她。
他听到有人从山上下来。
“站住!站起来!”他哑着嗓子说,抓着她的胳膊抓得她好疼。如果他一松手
的话,她将会躺倒在地上。
她叹着气,眩晕地走在他身边,两人都沉默地向前走去。
“我们从田野里走过去吧。”他说,这时她才清醒过来。
可是她还是听任自己由他帮着跨过台阶,她和他一直沉默着走过一块黑黑的田
野。她知道这是通往诺丁汉的路,也通往车站。他好象在四处张望。他们走上光秃
秃的小山顶,山顶上有一架旧风车的黑影。他停住了脚步。他们一起高高地站在黑
暗的山巅,看着眼前夜间星星点点的灯火,到处是亮光闪闪,那是黑暗中高低不平
的散落的村落。
“就像在群星中散步。”他颤声笑着说。
说完他双臂搂着她,紧紧地搂着。她把嘴移到一边,倔强地小声问:
“现在几点了?”
“没关系。”他哑着嗓子哀求着。
“不,有关系——有嘛!我必须走了!”
“还早着呢,”他说。
“几点了?”她坚持着。
四周围是一片被星星点点的灯光点缀着的夜色。
“我不知道。”
她把手伸到他的胸前,找他的怀表。他感到浑身火烧火燎。她在他背心的口袋
里掏着,而他站着直喘粗气。黑暗之中,她只能看到圆圆的灰白的表面,却看不见
数字。她弯下身子凑上表面。他喘着气直到他能重新把她搂在怀里才平息了内心的
骚动。
“我看不见。”她说。
“那就别费劲儿了。”
“好吧,我走了!”她说着转身就走。
“等等,我来看!”但是他看不见,“我来划根火柴。”
他暗中希望时间晚一些,她赶不上火车就好了。她看见他用手拢成灯笼形,当
他划亮火柴时,他的脸被火光照亮了,他双眼盯着表。很快黑暗又袭来了。她眼前
漆黑一片,只有脚边扔着一根亮着的火柴杆。他在哪儿?
“怎么啦?”她害怕地问。
“你赶不上了。”他的回答从黑暗中传来。
沉默了一会儿,她感到了他的力量,听出他的话里的口气,不禁感到害怕。
“几点了?”她平静而明确地问,心里飘过一丝无助的感觉。
“差两分九点,”他回答,极勉强地以实相告。
“那么我能在十四分钟内从这儿赶到车站吗?”
“不能,只能……”
她又能辨清在一码以外的他的黑影了,她想逃开。
“可是我能行吗?”她央求道。
“如果你赶快的话还来得及,”他粗声粗气地说,“不过,你可以从从容容地
步行这段路。克莱拉,离电车站只有七英里的路程,我可以陪你一起去。”
“不,我想赶火车。”
“可是为什么?”
“我——我想赶上这趟火车。”
他的口气忽然变了。
“很好,”他又生硬又冷淡地说,“那么走吧。”
他一头冲向黑暗。她跑在他身后,直想哭,此刻他对她又苛刻又狠心。她在他
身后跌跌撞撞地跨着高低不平的黑黑的田野,上气不接下气随时要摔倒的样子。但
是车站两旁的灯光越来越近了。突然,他大叫着撒腿跑了起来。
“火车来了!”
隐隐约约听见一阵咣当咣当地行进声,在右边远处,火车像一条发光的长虫正
穿越黑暗冲过来。接着吮当声停了。
“火车在天桥上。你正好赶上。”
克莱拉上气不接下气地跑着,最后终于赶上了火车。汽笛响了。他走了,走了!
——而她正坐在载满旅客的车厢里。她感到自己过于绝情。
他转过身就往家里跑,不知不觉已回到了自己家的厨房。他面色十分苍白。双
眼忧郁,神情癫狂,好像是喝醉了酒一般。母亲看着他。
“哟,你的靴子倒是真干净啊!”她说。
他看着自己的双脚,随后脱下大衣。母亲正揣度他是否喝醉了。
“那么,她赶上火车了?”她问。
“是的。”
“我希望她的双脚可别这么脏。我不知道你究竟把她拉到哪里去了!”
他站着一动不动,沉默了好一会儿。
“你喜欢她吗?”最后他勉勉强强地问。“是的,我喜欢她。但你会厌烦她的,
我的孩子,你知道你会的。”
他没有回答。母亲注意到他一直在喘着粗气。
“你刚刚跑过吗?”她问。
“我们不得不跑着去赶火车。”
“你们会搞得精疲力尽的。你最好喝点热牛奶。”
这是他能得到的最好的兴奋剂了,可是他不愿意喝,上床睡觉去了。他脸朝下
趴在床罩上,愤怒而痛苦的泪水像泉似的涌了出来。肉体的痛苦使他咬紧嘴唇,直
到咬出了血。而他内心的一片混乱使得他无法思考,甚至失去知觉。
“她就是这样对待我的,是吗?”他心里说,重复了一遍又一遍。他把脸深埋
在被子里。此刻他恨她。他每回想一遍刚才的情景,对她的恨意就滚过一次。
第二天,他的一举一动间出现了一种新的冷淡。克莱拉却非常温顺,简直有点
多情。但是他对她很疏远,甚至有点轻蔑的味道。
她叹着气,依然显得很温顺,这样一来,他又回心转意了。
那个星期的一个晚上,荷拉·伯恩哈特在诺丁汉姆的皇家剧院演出《茶花女》。
保罗想去看看这位著名的老演员,于是,他请克莱拉陪他一起去。他告诉母亲把钥
匙给他留在窗台上。
“我用订座吗?”他问克莱拉。
“是的,再穿上件晚礼服,好吗?我从未见你穿过晚礼服。”
“可是,上帝,克莱拉!想想吧,在剧院里我身穿着晚礼服!”他争辨着。
“你不愿意穿吗?”她问。
“如果你想让我穿,我就穿。不过,我会感到自己像个傻瓜似的。”
她取笑他。
“那么,就为我做一次傻瓜,好吗?”
这个要求使他血液沸腾。
“我想我是非穿不可了。”
“你带只箱子干什么用啊?”母亲问。
他的脸涨得通红。
“克莱拉要我带的。”他说。
“你们订的是什么位子呀?”
“楼厅——每张票三先令六便士!”
“天哪!我肯定要这么贵啊!”母亲讽刺似的大叫。
“这种机会很难得,仅仅一次嘛!”他说。
他在乔丹厂打扮起来,穿上件大衣,戴上顶帽子。然后在一家小咖啡厅里和克
莱拉碰头,她和一个搞妇女运动的朋友在一起,她穿了件旧的长大衣,一点也不合
身,大衣上有个小风兜罩着头,他讨厌这件衣服。三个人一起去了剧院。
克莱拉在楼上脱大衣。这时他才发现她穿着一件类似晚礼服似的裙装。胳膊、
脖子和一部分胸脯裸露着。她的头发做得很时髦。礼服是朴素的绿绸纱似的料子做
成的。很合身,他觉得她显得格外典雅高贵。他可以看得见衣服下的身体,仿佛衣
服紧紧裹着她的身子似的。他看着她,似乎能感觉到她笔直的身体的曲线,他不由
得攥紧了拳头。
整个晚上,保罗坐在那裸露的美丽胳膊旁。眼巴巴地望着她那结实的脖颈,健
壮的胸脯和她那绿绸纱礼服下的乳房以及紧身衣里面的曲线。他心里不由得又对她
恨起来,让他活受罪,遭受这种可望而不可及的煎熬。可是当她正襟危坐,似乎若
有所思凝视前方时,他又爱上了她。好像她把自己的一切都交于了命运的淫威,只
能听天由命似的。她无能为力,好像被比自己更强大的力量控制着。她脸上显示出
一种永恒的神情,似乎她就是深思的斯芬克斯像,这让他情不自禁地想吻她。他故
意把节目单掉在地上,然后弯下身子去捡。趁机吻了吻她的手腕。她的美对他来说
是一种折磨。她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仅仅在灯光熄灭时,她才把身子陷下去一点靠
着,于是他用手指抚摸着她的手和胳膊。他能闻到她身上发出的淡淡的香味。他浑
身热血沸腾着,甚至不断卷起一阵阵白热化浪潮,使他失去了知觉。
演出在继续,他茫然地盯着台上却不知道剧情发展到什么地方,似乎那一切离
他太遥远,已化为克莱拉丰满白皙的胳膊,她的脖颈和她那起伏的胸脯。这些东西
似乎就是他自己,而戏在很远的某个地方继续演着,他也进入了角色。他自己已不
存在了。唯一存在的是克莱拉灰黑色的双眼,朝他靠过来的胸脯和他双手紧紧捏住
的胳膊。他感到自己又渺小又无助。她不可抗拒的力量在驾驭着他。
幕间休息时,灯全都亮了,保罗痛苦异常。他很想跑到某个地方,只要灯光又
暗下来就行。在恍惚中他逛出去想喝点什么。随即灯熄灭了,于是,克莱拉的奇怪
又虚幻的现实情形及戏中的情节又紧紧抓住了他。
演出继续着。但是,他心里满塞着一种欲望,冲动地只想吻她臂弯处那蓝色细
脉。他能摸到那细脉。如果不把嘴唇放到那上面,他的面部就会僵化。他必须吻它,
可是周围还有其他人!最后他迅速地弯下身子,用嘴唇碰了它一下。胡子擦过她敏
感的肌肤,克莱拉哆嗦了一下,缩回了她的胳膊。
戏终于散了,灯亮了,观众们掌声四起,他这才回过神儿来,看看手表。他错
过了要赶的那班火车。
“我只好走回家了!”他说。
克莱拉望着他。
“很晚了吗?”她问。
他点点头,随后他帮她穿上她的大衣。
“我爱你!你穿这件礼服真美!”他在她的肩头喃喃地说道。
她仍然保持沉默。他们一起走出剧院。他看到出租汽车在等着顾客,在熙熙攘
攘的人群中,他感觉好像遇到了一双仇视他的棕色的眼睛,但是他不知道是谁。他
和克莱拉转身离开,两人机械地朝火车站走去。
火车已经开走了,他得步行十英里回家。
“没关系。”他说,“我非常喜欢走路。”“你要不愿意,”她脸涨得通红说,
“我可以和母亲睡。”
他看了看她。他们的目光相遇了。
“你的母亲会说什么?”他问。
“她不会介意的。”
“你肯定吗?”
“当然肯定。”
“我可以去吗?”
“如果你愿意的话。”
“那好。”
他们转身折回,在第一个车站上了电车。清新的风扑打着他的脸,路上漆黑一
片。电车在急驶中向前倾斜。他坐在那儿紧紧地握着她的手。
“你母亲会不会已经睡下了?”他问。
“也许吧。我希望她没睡。”
在这条僻静、幽暗的小街上,他们是唯一两个出门的人。克莱拉很快地进了屋
子。他迟疑着,“进来吧!”她招呼着。
他跃上台阶,进了屋子,她的母亲站在里屋门口,高高大大的而且充满了敌意。
“你带谁来了?”她问。
“是莫瑞尔先生,他错过了火车。我想我们可以留他过夜。省得让他走十英里
的路。”
“嗯,”雷渥斯太太大声说道,“那是你自己的事,如果你邀请了他,我当然
非常欢迎。我不介意,是你管这个家嘛!”
“如果你不喜欢我留在这儿,我就离开。”保罗说。
“别,别,你用不着,进来吧!我很想知道你对我给她准备的晚餐有何意见。”
晚饭是一小碟土豆片和一块腌肉。桌上将就地摆着一个人的餐具。
“你可多吃些腌肉,”雷渥斯太太继续说,“可上豆片没有了。”
“真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他说。
“噢,你千万不要客气!我可不喜欢听这个。你请她去看戏了吧?”最后一个
问题里有一种讽刺的意味。
“怎么啦?”保罗很不自在地笑了笑。
“哎,就这么一点儿腌肉!把你的大衣脱下来吧。”
这个腰板挺得笔直的妇人正努力揣摩情况。她在碗橱那儿忙碌着。克莱拉接过
了他的大衣。屋子里点着油灯,显得非常温暖舒适。
“天哪!”雷渥斯夫人大叫道,“我说你们两人打扮得可真光彩照人呀!打扮
得这么漂亮干什么?”
“我想,我们自己也不知道。”他说道,感觉自己受了愚弄。
“如果你们想出风头的话,在这个房子里可没有你们这样两个打扮花枝招展的
人的地盘。”她挖苦着,这是相当尖刻的讽刺。
穿着晚礼服的保罗和穿着绿礼服裸着胳膊的克莱拉都迷们了。他们感到在这间
厨房里他们必须互相保护。
“瞧那朵花!”雷渥斯太太指着克莱拉说,“她戴那花究竟想干什么?”
保罗看了看克莱拉。她红着脸,脖子也涨得通红。屋子里出现了一阵沉默。
“你也喜欢她这样,对吗?”他问。
她母亲震慑住了他俩。他的心怦怦跳得厉害,他忧虑重重。但是他必须跟她周
旋。
“我看着很喜欢!”老女人大叫,“我为什么喜欢她拿自己出丑?”
“我看见过好多人打扮得更傻。”他说,现在克莱拉已经在他的保护之下了。
“哼!什么时候?”她挖苦似地反驳。
“当他们把自己打扮得奇形怪状时。”他回答。
身材高大的雷渥斯太太站在壁炉前的地毯上一动不动,手里拿着她的叉子。
“他们都是傻瓜。”最后她回答道,然后转身朝向了煎锅。
“不,”他赌气似的争辨道,“人应该尽可能把自己打扮得更漂亮。”
“你管那叫漂亮啊!”母亲大叫,一面用叉子轻蔑地指着克莱拉,“这——这
看上去好象不是正经人的打扮。”
“我相信你是妒嫉,因为你不能这样出风头。”他大笑着说。
“我!如果我高兴的话,我可以穿着夜礼服跟任何人出去。”母亲讥讽地回答。
“可为什么你不愿意呢?”他坚持着问,“或者你已经穿过了?”
长时间的沉默。雷渥斯太太在煎锅前翻弄着腌肉,他的心剧烈地跳着,生怕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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