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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俑

_5 倪匡(当代)
他一面说,一面向我望来,我忙道︰“我可以替你找一个人,你讲,他写。”
我唯恐他把写自传的责任,放在我的身上,所以才这样说,平心而论,白老大的一
生,的确多姿多彩,他壮年时,身为七帮十八会的大龙头,可以说是中国自有秘密帮会
以来,地位最高的一个,当然有许多精采的事迹可供记述,但是我生性好动,若是留在
他身边一年半载,那就苦不堪言了。
白老大笑了一下︰“不急,不急。”
我想起了一个需要立时解决的问题︰“你这里没有电话,白素要和我们联络的话 
 ”
白老大打断了我的话头︰“放心,里昂离这里又不是太远,照我看,小素如果有办
法,她就能把马金花请到这里来。”
白老大对白素的能力很有信心,我想了一想,也觉得如果能把马金花请来,那真是
再好也没有了。可是,到了傍晚时分,白素人没有回来,却来了一封十万火急的电报︰
“卫,速与卓老爷子齐来里昂,迟恐不及,马教授中风,现在里昂第一疗养院。素”
电报送到我手中时,天色已渐渐黑了下来,又花了二十分钟,把卓长根从溜马的地
方找了回来,卓长根一看就发了毛。他真的急了,竟然对白老大道︰“小白,那怎么办
,你这里又没有甚么快马。”
我自然笑不出来,白老大一时之间,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我已经道︰“卓老爷子
,你放心,我驾车,保证最快到。”
卓长根用力拍著他的光脑袋︰“是。是。我真是糊涂了,再快的马,哪有车快!”
讲了这两句话之后,半分钟也没有耽搁,我们就奔向车子。车子小,卓长根的身形
高大,司机旁的座位已尽量推向后,可是看起来,卓长根高大的身躯,仍然不像是坐,
而是堆在座位上。
卓长根也不理会舒不舒服,一叠声催著︰“快!快!”
我也想快一点到里昂,所以一路上,将车子驶得飞快。在可以看到里昂市的指标之
际,还未到午夜时分。
卓长根也不禁喟叹︰“时代真是不同了,再快的马,也得天亮才能到。”
我倒不担心马快还是车子快,只是担心马金花,她的病况,一定十分严重。一个九
十一岁的老人,本来就是风烛残年,像卓长根那样,是极其罕见的例外。中风之后,言
语机能有没有障碍?是不是还能把当年的那一段秘密说出来?
如果她不能说话,那么,是不是能用其他方式来表达?
我想的全是这些问题,卓长根不住不安地转动著身子,变换坐的姿势,只要他一动
,车子就会震动一下。
等到车子进了里昂市区,我对街道不是很熟,问了警察,开始问到的几个,根本不
知道“里昂第一疗养院”在甚么地方,后来问到了一个年纪较大的警官,才道︰“哦,
里昂第一疗养院,那是有钱人休养的地方,在西区,向西驶,再去问别人。”
法国警察那种对外地人的爱理不理作风,真叫人生气,如果换了问路的是白素,那
只怕得到的待遇,就大不相同,可能有警车开路都说不定。
驾著车向西驶,又驶出了市区,才算是问明白了,那是一家小规模的私人疗养院,
车子停在门口,向内看去,是一个树木十分茂盛的大花园,黑暗之中,也看不到疗养院
的建筑物。
我和卓长根下了车,奔向大铁门,我已经准备好了,如果没有人来开门,我就和卓
长根一起攀门进去。我们才一奔到门前,一阵犬吠声传来,两个壮汉,每人拖著两条大
狼狗,向大铁门直奔了过来。
狼狗的来势极劲,一来到大铁门前,人立了起来,狺狺而吠,样子十分凶恶。
那两个大汉跟到了门口,事情倒比我想像中顺利得多,其中一个立时道︰“卫先生
?卫太太正在等你。”
我吁了一口气︰“请你开门。”
那两个大汉一面喝叱著狼狗,一面打开了铁门,我和卓长根又进了车子,从打开的
大门之中,直驶了进去。
这个疗养院,以前一定不知是甚么王公贵族的巨宅,花园相当大,林木苍翠欲滴,
还有几个极大的花圃,和石雕像、喷泉。
等到可以看到那幢巨大的旧式洋房之际,一个穿著制服的人奔了过来,阻住了车子
︰“请尽量别发出声响,病人都睡了。”
我和卓长根下了车,在那个人的带引之下,进了建筑物,上了楼梯,经过了走廊,
一转身,我就看到白素,站在一间房间的门口。
她招手令我们过去,卓长根一路上心急如焚,可是到了这时候,他却踌躇起来。我
在他耳边低声道︰“快去,迟了,可能再也见不著了。”
卓长根深深吸了一口气,才把脚步放大了些。白素轻轻推开房门。
那是一间十分大的房间,布置也全是旧式的,灯光柔和,我一步跨了进去,就看到
了传奇人物马金花。
在一张大床上,半躺著一个老妇人,她即使是半躺著,也给人以身形十分高大之感
。可是,若是把她和卓长根形容中的马金花比较,那一定大失所望。岁月不饶人,七十
多年过去了,每一年,每一月,每一天,时间都在人的身上,留下痕迹。
这时的马金花,只是一个一动不动半躺在床上的老妇人。
在屋子的一个角落,有两个护士。半躺在床上的马金花,看来像是睡著了,双手安
详地放在胸口。
卓长根来到了床前,望著床上的马金花,双眼之中,泪光闪动。口角抽搐著,喉际
发出一阵激动的“咯咯”声。
看卓长根的情形,彷彿他仍然是二十岁,而床上的马金花,仍然是十八岁!他心中
的激情,显然未曾因为岁月的飞逝而稍褪。
我要开口,白素在我身边,捏了一下我的手,示意我别出声。卓长根挣扎了好一会
,才挣扎出了两个字来︰“金花。”
床上的老妇人震动了一下,睁开眼来。
她看来虽然老迈之极,但是双眼却还相当有神。我悄声问白素︰“中风?”
白素也悄声道︰“不算太严重,下半身瘫痪了,头脑还极清醒。”
我吁了一口气,向白素作了一个询问的手势,问她马金花是不是讲了甚么,白素摇
了摇头。
马金花盯著卓长根看了一会,开始时,神情十分疑惑,但随即,变成了一副忍不住
好笑的神情,卓长根在那一霎间,神情也变得忸怩,有点不好意思地伸手按住了自己的
秃顶。
马金花并没有笑出来,她叹了一声︰“长根,我们都老了。”
卓长根忙道︰“老甚么,老也不要紧。”
他一开口,嗓门极大,别说那两个护士,连我和白素,都吓了一大跳,两个护士一
起向卓长根打手势,要他别那么大声。
马金花在这时,忽然讲了一句我和白素都不是很明白的话︰“长根,你自然不要紧
,我……是不行了,油尽灯枯,人总有这一天的。你想想,要是我知道你会来,我才不
让你来看我。”
卓长根有点惶恐︰“为什么,你还是不想见我?”
马金花道︰“是我不想让你见,你瞧瞧,我现在这样,算甚么?”
卓长根道︰“还是你。”
我插了一句口︰“两位别只管说闲话了,我看  ”
卓长根瞪了我一眼,马金花也向我望来︰“你就是卫斯理?”
我点了点头,马金花忽然笑了起来,当她笑的时候,她满是皱纹的脸上,现出一种
十分顽皮的神情。这种神情,使我自然而然想起,她六岁那年,一口气喝了一大碗白乾
而醉倒的情形,我也不由自主,笑了起来。
马金花一瞪眼︰“笑甚么,你们小俩口倒是一对,你们来干甚么?”
我向白素望了一眼,白素摊了摊手,表示她甚么都来不及说,我单刀直入︰“两件
事,一件事,是替你说媒来了,你和卓老爷子,才是一对。”
马金花一听,先是一怔,但接著,却“哈哈”大笑了起来。
她的笑声十分响亮,刹那之间,那两个护士,简直手足无措,卓长根有点恼,责怪
似地望著马金花。
马金花摇著头︰“迟了两天。我要是还没有瘫,就和和稀泥吧,现在,我可不能拖
累他。”
卓长根急得连连顿脚,看了他们这种情形,我只觉得好笑。
马金花扬起手来,卓长根一下子握住了她的手,马金花叹了一声,又问我道︰“小
伙子,我听说过你,你第二件事别提了,提了也是白提。”
白素在一旁帮腔︰“教授,你怎么知道我们第二件事是甚么?”
马金花自负地笑了一下︰“当然知道,你们和他在一起,当然听他讲了我不少闲话
,你们想问甚么,我还有不知道的么?”
她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眼望向天花板,像是陷入了沉思之中。
过了好一会,她才道︰“长根,你留在这里陪陪我,小俩口子自己找地方亲热去吧
。”
这位国学大师,满腹经纶,学问之好,绝不会有人加以任何怀疑,可是这时,她出
言豪爽,一口陕甘口音,也未见有多大的改变,很有点当年的风范。
我一听她要赶我们走,不禁有点发急︰“这可不行,过了桥,就不理我们了?”
马金花“啐”地一声︰“少油嘴滑舌,说到甚么地方去了,快走,我有话对长根说
。”
她这句话,比甚么都有用,卓长根这老头子立时冲我和白素一瞪眼︰“怎么,想我
把你们摔出去?”
我和白素,相视骇然,事情忽然会变到这一地步,真是做梦也想不到。我们只好点
头,退出了那间房间,到了走廊一端的一间休息室中。
坐下之后,我叹了一声︰“真倒霉,不知道她要对他说甚么?”
白素倒心平气和︰“他们几十年不见了,总有点话要说。”
我瞪了白素一下︰“不是我们替他壮胆,这老头子胆子再大,也不敢去见他的初恋
情人。”
白素一点也不理会我的埋怨,自顾自十分向往地道︰“卓老爷子的这份情意,倒真
有点回肠荡气,那么多年了,一点没变。”
我闷哼一声︰“世界上男人,要是全像他,那才够瞧了,我喜欢相爱的人在一起,
打开头也好。”
白素似笑非笑,望了我一眼,不再说甚么。我打了一个呵欠,不耐烦地说道︰“我
们要等到甚么时候?”
白素叹气︰“早知道你这样不耐烦,我只叫卓老爷子一个人来好了。”
我不想和她争论,在休息室中走来走去,又走出休息室去,张望了几次。
整座建筑物静到了极点,走廊之中,不时有一些护士在走来走去,但由于铺著极厚
的地毯,她们的脚步又轻,来来去去,一点声音也没有。
我等了足有半小时,心想卓长根该出来了,可是还是一点声息也没有,我只好再回
到休息室,在一张长沙发上躺下来。
正当我闭目养神,快朦胧睡去时,一阵惊人的喧哗声,突然爆发。
由于本来是如此之静,所以那种惊人的吵闹声传来,十分骇人,我立时惊起,一跃
而出,白素已先我奔出了休息室。
我们才一出休息室,就看到几个护士,慌慌张张奔了过来,另外有几个工作人员,
则慌张地奔向前去,我只听得所有的喧闹声,原来全是一个人发出来的,那个人在扯著
嗓子直叫︰“医生!医生!医生快来,他奶奶的,医生怎么还不来?”
这时,所有有人住的房间,门都打开,病人都探出头来,神情有的惊讶,有的厌恶

在高声大叫的,自然是卓长根,一个人大声叫喊,竟可以把那么大的一幢房子,弄
得如此天下大乱,真有点匪夷所思。
我和白素一出了休息室,一停也没有停过,就向前疾奔,一下子就看到了卓长根。
卓长根整个人像是疯了,不但在叫著,而且,还在拳打脚踢,有时打在门上,有时
踢在墙上,发出乒乓轰隆的声响,那两个护士缩在一角,动都不敢动。我加紧赶过去,
也叫著︰“老爷子,你干什么?”
卓长根一伸手,就抓住了我的手臂,他用的力道是如此之重,我立时运气相抗,手
臂还痛得可以,若是普通人,只怕一下就被他拗断了臂骨。
他抓住了我之后,叫︰“医生!医生!金花她……她……医生……”
这间疗养院的服务十分好,我已经看到两个医生奔了过来,但由于卓长根凶神恶煞
一样堵在门口,两个医生都不敢过来。
我忍住了手臂上的疼痛,用力一拉卓长根,向那两个医生道︰“病人可能有变化,
请快去检查。”
卓长根被我扯到了一边,那两个医生侧著身子,急急走进了房间。白素一面在走过
来时,一面对打开房门在探头的人柔声道︰“请别惊慌,对不起,吵了各位休息。”
她的法文发音标准,声音又动听,本来脸带厌恶神色的一些人,也都向她微笑点头

两个医生进了病房,替马金花在进行急救,马金花看来昏了过去。工作人员又推著
许多医疗仪器进来,忙碌著。
一个医生转过头来,神情非常恼怒,指著卓长根︰“你,你明知病人的情况不是很
好,怎么还不住和她说话?你令她受了甚么刺激?”
卓长根的神情,全然像是一个受了冤屈的小孩子,一咧嘴,哭了起来︰“我没说甚
么,我只是说……她说的话,我一句也不相信。”
我和白素不由自主,互望了一眼。马金花对卓长根,说了些甚么呢?
那医生“哼”地一声,卓长根又带著哭音道︰“她说……我不相信,可以自己去看
……我说我还是不相信,她就生了气,突然之间,话讲不出来,人昏了过去,我……”
他讲到这里,索性放声大哭起来,一面哭,一面叫著︰“金花,你可得醒来,你可
得醒来。”
白素和我在他的身边,一时之间,真不知道如何劝他才好。
他事业成功,一生之中,经历之丰富,只怕世界上罕人能及,却哭得像一个小孩子
,我只好不住地拍著他抽搐的背部。
突然之间,他哭声停止,双眼瞪著,泪水自他睁大的眼睛中,直涌出来,情景看来
十分奇特。
我也陡地吸了一口气,身子震动了一下,因为在这时,我们都看到,一个医生把白
床单拉起,拉过了马金花的头部,然后,轻轻盖了下来。
任何人都可以知道这个动作是甚么意思︰马金花死了。
卓长根陡然叫︰“你在干甚么?”
那医生的声调,带著职业性的平静︰“她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卓长根双臂一撑,撑开了我和白素,一步跨到了床前,我怕他胡来,连忙跟了上去
,他一伸手,就把马金花的手抓了过来,用自己的两双大手,紧紧地握著。
他虽然僵立著,可是身子在剧烈发著抖。我一直守在他的身边。过了好一会,他才
用十分嘶哑的声音道︰“金花,你别怪我  ”
他讲到这里,顿了一顿,又道︰“你对我讲的话,我还是不相信,不过我一定会自
己去看。”
我实在忍不住,想要问,可是知夫莫若妻,我才一开口,还没出声,白素已重重踫
了我一下,暗示现在这种情形之下,不是追问问题的好时刻。所以,我没有问出声来。
本来,我想问的问题是︰“她究竟对你说了一些甚么?”
如果卓长根肯回答的话,我想三两句话,也可以摘要地告诉我了。
我没有出声,卓长根仍然剧烈地发著抖,好一会,他才转过头来,望著我,满是皱
纹的脸上,泪水纵横︰“她的手……越来越冷了!”
我只好叹了一声;“人总是要去的,老爷子。”
他没有再说甚么,缓缓扬起头来,望著天花板。泪水一直流到他满是皱纹的脖子上

卓长根一直握著马金花的手,谁劝他都不肯放,一直到天亮,他才发出了伤心欲绝
的一下悲叹声,松开了手。
他松开了手,医院中人都松了一口气。
在移动马金花的尸体时,卓长根一直跟在旁边。我抽空问一个医生︰“死因是  

医生道︰“死者已经超过九十岁,而且又在中风之后,就算是极其妥善的休养,也
不知道可以拖多少日子,何况是剧烈的争吵。”
我怔了一怔︰“争吵?谁和死者争吵?”
医生闷哼了一声︰“就是那个东方科学怪人。”
我又呆了一下,才知道卓长根在他们的眼中,是“东方科学怪人”。我苦笑了一下
︰“他们争吵?吵些甚么?”
医生招手,令两个护士走过来︰“我也不知道,当时只有她们两人在场,她们曾多
次警告,请两人不要吵下去,可是两个人一个也不肯听。”
我忙问护士︰“他们吵甚么?”
一个护士道︰“你和你太太走了,他们就开始讲话,开始的时候,声音都很低,讲
话的声调也很温柔,像是一对情侣在喁喁细语。”
我道︰“他们本来就是一对情侣。”
两个护士都现出十分古怪的神情,那自然是卓长根和马金花的年龄,离一般人所了
解的“情侣”,距离太远了。
其实,情侣没有年龄限制,只要有情意,一百岁的男女可以是情侣,没有情意,十
八廿二又怎样?
这时,我当然懒得和那两个护士提及这些,我只是问︰“后来呢?”
护士道︰“他们好好地说著话,不知怎么,忽然吵了起来,越吵越凶,阻也阻不住
,病人一下可能受不了刺激,就……再度中风了。”
我沉声问︰“他们为什么吵?”
两个护士一起向我翻白眼︰“我们怎么听得懂,你该去问那个东方科学怪人。”我
苦笑了一下,是的,卓长根和马金花,用中国陕甘地区的方言交谈,法国女护士,当然
听不懂,我真是笨,应该去问卓长根才是。
马金花的丧礼,十分风光,她的几代学生,从世界各地赶来参加丧礼,参加汉学会
议的学者,人人都默立志哀。她的律师也老远赶了来,在丧礼上宣布︰“马女士的遗嘱
,早就在我这里,她吩咐过,她行踪不定,不论在何处,我都要赶来宣读她的遗嘱。不
过,她又吩咐过,她遗嘱宣读时,一定要有一位先生在场,这位先生叫卓长根,在巴西
定居,我启程的时候,已经通知这位先生,他只怕也快到了。”
当律师讲到这里的时候,卓长根站了起来︰“我就是卓长根,早就在了。”
卓长根神情激动,马金花预立的遗嘱,对他十分重视,他心中又感激又难过。
从那天晚上,马金花过世到这时,已过了三天,我和白素一直在卓长根身边,白老
大也来了里昂。卓长根在那三天之中,一句话也没曾说过,只是一个人,不是双手抱住
了头沉思,就是抬头望著天,呆若木鸡,一动不动,不论白老大如何劝他,和他打趣,
他都一概不理。
虽然我们都急于想知道,他和马金花为甚么争吵,马金花跟他说了一些甚么,何以
他一直到马金花死了,还对著她的遗体说“不相信”,可是又要自己去“看一看”?
许多疑问在我心中打转,可是看他的情形,明知问了也是白问。我曾经向白素咕噜
道︰“老爷子别为了伤心过度,以后再也不会开口说话了吧。”
所以,这时,听到他回答了律师的话,大家都很高兴,希望他心中的哀伤,快点过
去。
律师望向卓长根︰“那太好了。马女士的遗嘱,十分简单,分两部分,第一部分,
她的全部财产,由卓长根先生掌握运用,成立奖学金,世界上任何角落的大学生,都有
权申请。”
律师的宣布,传来了一阵热烈的掌声。大家都等著听律师宣布遗嘱中第二部分。律
师看了看手中的文件,神情有点古怪︰“对不起,第二部分,马女士的遗嘱中写得很明
白,不能当众宣读,只有卓长根先生一个人能听,卓先生,我们  ”
卓长根不等律师说下去,就一挥手︰“我已经知道内容,不必再听了。”
律师有点感到意外,卓长根又大声道︰“请你立即把马女士的遗嘱毁去,并且遵守
你的职业道德,绝对把遗嘱的内容,保持秘密。”卓长根的话,说得不是很客气,律师
的神情有点恼怒,但是他还是取出打火机来,当众把手中的文件,点著了烧了个乾净。
白老大低声道︰“卓老头在搞甚么鬼?”
我也觉得事情十分蹊跷,一时之间也想不透,只好道︰“马金花死前,已告诉了他
遗嘱的内容。”
白老大点头︰“当然是,可是他为甚么要律师守秘密呢?”
白素道︰“可能在遗嘱中有私人感情方面的事,他不想别人知道。”
我和白老大仍然心生疑惑,但暂时,除了白素的解释之外,似乎又没有别的解释。
白老大哼地一声︰“等他情绪定下来一点问他,不怕他不说。”
我忍住了在这三天之中,不向卓长根发出问题,想法和白老大一样︰等他情绪稳定
了一点之后再来问他。
丧礼举行完毕,马金花的灵柩,却仍然停在殡仪馆,卓长根在各人都离去,只有他
、白老大、我和白素四个人在灵柩旁边的时候,他才一面用手搓揉著灵柩上的鲜花,一
面道︰“金花遗嘱的第二部分,就是要我把她的遗体运回家乡去安葬。”
我们三人呆了一呆,还未曾来得及作出任何反应,卓长根又道︰“那天晚上在医院
中,她已经预感到自己不久人世,所以把她的遗嘱,告诉了我。”
我们三人互望著,卓长根又道︰“我已经叫我机构中的人在联络,大概很快就可以
启程。”
我皱著眉,没有作声。马金花的家乡,在中国的泾渭平原。本来,一个人死后要葬
在自己的家乡,十分正常,但是由于种种的政治原因,所以听来有点突兀。
白老大对政治十分敏感,不像我,只是消极地不去触及它。白老大的爱憎也极其分
明,他“哼”了一声︰“老卓,你现在是大资本家,又是拉丁美洲区的大人物,你这一
去,只怕会受到盛大的欢迎,说不定,还会摆国宴来欢迎你。”
卓长根一翻眼︰“你知道我不愿意去,可是金花吩咐了,我能不去吗?”
白老大道︰“派几个得力的人进去办一办!你弄个一亿美金进去,替马金花弄个马
氏坟场,都没有问题。”
卓长根缓缓摇著头︰“不,我要亲自送葬。”
白老大仍大不以为然,可是又没有甚么法子说服卓长根,所以乾脆生气,不再出声

我看问问题的时机已到了,就道︰“卓长根老爷子,马教授在临去世之前  ”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卓长根已陡然伸出他的大手来,直伸到了我的面前。一时之间
,我以为他又要动手,连忙向后一仰,他却只是作了一个阻止我再说下去的手势。
他道︰“小卫、小白、小女娃,你们不必问我任何话,问,我也不会说。”
我和白素一怔,想不到他会这样说,白老大已经叫了起来︰“老卓,这像话吗?”
卓长根闷哼一了声︰“你们想问我,金花对我说了一些甚么?我们为甚么会争吵起
来?金花的话,为甚么我不相信?”
白老大闷哼一声︰“知道就好,快从实招来。”
卓长根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把气吁出来,然后,才一字一顿︰“小白,咱俩的
交情,是没得说的了,可是比起父子来,又怎么样?”
白老大听得他忽然这样说,不禁骇然,又好气又好笑︰“他妈的,老卓,你在放甚
么屁?”
卓长根的声音缓慢而伤感︰“小白,当年我和我爹,父子二人相依为命,我爹明知
自己要死,也没有对我说,现在,怎么会对你说?”
卓长根伸手阻止我说话,我心中已然疑惑之极,知道那一定是一个惊人的大秘密,
所以,一直在用心听他说甚么,希望可以听出一点弦外之音。这时,我一听得他这样讲
,立时道︰“事情和令尊有关?”
卓长根却一点反应也没有,自顾自道︰“当年,金花失踪五年之后回来,她没告诉
我,连马场主那里,也半句没透露过。”
白老大大声道︰“那  ”
可是他只讲了一个字,卓长根又一伸手,白老大愤然把他的手,重重地拍了开去,
卓长根也没有甚么别的表示,我趁这个机会,飞快地问道︰“那样说来,马金花的失踪
,和令尊的神秘身份有关连?”
卓长根仍然对我的话,理都不理,自顾自道︰“金花在临死之前,把事情告诉了我
,你们想想,我能告诉你们吗?会告诉你们吗?当然不会。”
白老大霍地站起来︰“好,老卓,咱们俩的交情,到此为止。”
卓长根叹了一声,两眼向天︰“你要这样,我也没有法子想。”
白老大的脾气,自然烈得可以,一听得卓长根那样说,一声不出,立时向外走去。
卓长根只是低低地叹了一声,绝没有挽留的意思。
我和白素互望著,手足无措。
第六部︰重演当年失踪事件
本来我们都以为,一等卓长根的情绪平静,他就会甚么都告诉我们,谁知道他一句
话也不肯说。灵柩边的沉默,十分难堪,白老大的声音,从外面传了进来︰“你们也跟
我走吧,这老头子铁起心来,谁也扭不转。”
卓长根对白老大的这两句话,倒表示同意,向外挥著手,示意我和白素离去。
我心中也忍不住生气,白素却涵养好,若无其事地道︰“恭喜卓老爷子,心中几十
年的两个谜团,都解开了。”
卓长根闷哼了一声,欲言又止,但终于未曾出声。我一看他这种样子,灵机一动,
冷然道︰“才没有解开,他根本不相信。”
卓长根立时向我望来,我故意不去看他,望向白素︰“藏在心里,一辈子也解不开
。”
卓长根居然没有被我激怒,他只是苦笑了一下︰“小娃子,你不必使计激我,我不
会说的。余下来的事,我自己会解决。”
我心中苦笑,硬激不成,我还是不死心,放软了口气︰“卓老爷子,你处事好像不
怎么公平吧。老远把我们叫了来,要我们解你心中的疙瘩,现在你自己心中有数了,那
两个疙瘩,却留在我们心里。”
卓长根道︰“事情与你们全然无关,你们可以再也别去想它。”
我闷哼一声︰“这像话吗?那不是无赖么?”
我知道卓长根一生为人,豪迈爽直,侠义乾脆,这种人,最恼人说他无赖,也最怕
担个无赖的名声,所以,我才故意用这样的重话去挤他。
果然,我的话才一出口,他就大有怒意,一伸手,就待向灵柩上拍下去,待到手掌
快拍到灵柩时,才陡地想起,如果一掌拍在灵柩上,那是对死者的大不敬,所以立时缩
回手来。
他缩回手,他怒意也消失了︰“是,算是我对不起你们,不论你们要我做甚么,我
都没有第二句话,唯独别再追问那件事。”
他话说到了这一地步,那真是没有再说下去的余地了。
我苦笑了一下,向他伸出手去︰“很高兴认识你,和听你讲了那么有趣的经历,暂
时,我们还没有甚么事要求你,再见了。”
卓长根自然看出了我的不高兴,他一面伸手出来,和我握著,一面伸手,在我的背
上,轻轻拍了两下︰“小娃子,别学你老丈人,动不动就生气。”
我真有点啼笑皆非︰“那要怪叫人生气的人。”
卓长根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叫人看得十分不忍心,我只好长叹一声,摊了摊手,
表示算了。
我和白素一起离开,在殡仪馆的门口,白老大等著我们,气仍未消︰“老浑蛋说了
些甚么?”
我道︰“啥也没说。”
白老大也犯了拗劲︰“他不说也不要紧,我就不相信查不出来。”
我用力一顿脚︰“那两个护士当时倒在场,可惜她们一句也听不懂马金花和卓长根
在说甚么。”
白素叹了一声︰“爱因斯坦临死时,说了三分钟话,在一旁的护士不懂德语,对人
类文化可能有重大影响的话,就此无人能知,比起来,我们的事,不算甚么。”
白老大不理会白素,只是望著我道︰“小卫,我们两个人合作,若是有再查不出来
的事,你相信不相信?”
我笑了起来︰“当然不相信。”
白老大一挥手︰“照啊,那我们就去把它查出来,倒讲给老浑蛋听听,看他的脸往
哪儿搁,我们先从  ”
我立时接口︰“先从查马金花遗嘱的第二部分开始。”
白老大拍手道︰“对。”
白素摇头︰“看你们,兴奋成这样,没有结果时,不要垂头丧气才好。”
接下来三天,我们都留在里昂,卓长根一直在殡仪馆没有出来。
我们知道卓长根机构的负责人,正在进行运灵回去的商榷,报纸上,已在大肆宣扬
“表示热烈欢迎马源教授遗体葬在家乡”。马金花在学术上的成就,加上她的影响,自
然可以供利用。
在这三天之中,也十分容易就得到马金花遗嘱的内容(那律师的职业道德并不太好
)。
第二部分,确如卓长根所说的那样。
可是,略有不同。
整个第二部分,是一封信,马金花不以为她在临死之前,还会和卓长根有面对面讲
话的机会。
那封信的内容是︰
“长根,到现在,如果我在世上还有亲人,就是你,所以我要你做一件事。我知道
你不愿意回家乡去,可是我要你把我运回去,在家乡下葬。葬在多年之前那次放马失踪
的那片草地。如果你留心一点,可以发现那片草地上某一处,有九块石板铺在一起,撬
开那些石板,把我葬下去,你一定会答应的,我知道,虽然我们曾赌气不再理会对方。
金花。”
我们三人看了这封信,都皱著眉不出声,心中的疑问更多了。
从这封信看起来,马金花要回葬家乡,好像另有目的!
白素首先道︰“看起来,马金花像是要卓长根回家乡走一遭。”
我应声道︰“不是家乡,是要卓长根再到她曾失踪的那地方去,那地方有一个秘密
︰有一处是九块石板铺起来的。”
白老大手托著额︰“九块石板铺起来,这是甚么意思,很费解。”
我道︰“不算费解,那是一片草地,面积可能相当大,马金花也说了,只要留意,
可以在那一大片草地上,发现一处地方,铺著九块石板  可惜她没有说明那九块石板
的大小。”
白老大瞪了我一眼︰“你说了等于没说,这九块石板,有甚么大不了?”
我道︰“那谁知道,反正马金花要葬在那个地方,这是她的遗嘱。”
白素迟疑了片刻︰“会不会撬起了那九块石板,会发现甚么秘密?”
白老大吸了一口气︰“极可能,而马金花的目的,是要卓长根去发现这个秘密,运
遗体回去安葬,还在其次。”
三个人一起参详分析,果然比一个人动脑筋的好,我已经隐约感到,事情已有点眉
目了。
这很令人兴奋,我大踏步来回走著,踫跌了一张椅子,然后,我大声道︰“请注意
一点︰马金花在那片草地上突然失踪,过了五年,才又在原来的地方,突然出现。”
白老大笑了起来︰“我知道你想说甚么了。”
本来,我确然有了一个大胆的设想,但一看白老大这种不以为然的神态,不免气馁
,声音也没有那么大了︰“我设想,那九块石板,如果被撬起来之后,是通向一个地下
室的通道入口。”
白老大道︰“是啊,马金花就在那个地下室中,藏了五年。”
他说到这里,挥著手,“呵呵”笑了起来。
我想了一想,自己也觉得没有这个道理,只好苦笑了一下︰“或许,石板下面,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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