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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俑

倪匡(当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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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 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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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千里扬名奇女子
先说一件往事。
往事发生在七十五年之前,那年,马金花十六岁。
(十六加七十五,一点也不错,她今年九十一岁。)
那年,马金花虽然只有十六岁,可是方圆千里,提起金花姑娘,无人不知。马金花
最出名的四件事是:骑术、枪法、美丽和泼辣。
要是有谁不知道马金花这出名的四件事,只要一进入中条山麓,渭水和泾河流域那
一大片草原,不消一小时,他就一定会知道,到这个大平原来,有著各种不同目的的各
种各样的人,都很快会知道马金花这个名字,听到她的种种故事,包括她十五岁那年,
带著牧场中的十八个好手,勇闯中条山,把盘踞在那里的一股足有三百人的土匪,全部
歼灭的这件事。
马金花的父亲马醉木,是马氏牧场的主人,这个大牧场,养著上万头牛,上万匹马
,是陕西全省最大的一个牧场。马醉木不是当地人,关于他的来历,也有著种种的传说
,比较可靠的一种说法是:马醉木不是他的本名,他本名叫甚么,已经没有人知道,他
从山海关外迁移来,带著一批忠心耿耿的粗豪汉子,据说整伙人,全是关外的马贼。
那一批人,以马醉木为首,来到了泾渭平原,先是弄了一个小牧场,后来,渐渐扩
充,把本来的几十个小牧场,全部合并为一个大牧场,那就是今天的马氏牧场。以马醉
木为首的那批人,还真懂得如何养牛放马,二十年下来,马氏牧场养出来的健马,成了
各地马贩子争相抢购的目标,而马醉木为人豪爽,讲义气,也自然而然,成了黄河上下
,黑白两道,人人尊敬的人物。
当初那批人,都成了马氏牧场的骨干,一次又一次和股匪决战,这批人都表现了他
们的英勇和武功,渐渐地,自民间到官方,都把马氏牧场当作了当地的支柱──成千上
万的人靠它讨生活,本来土匪最多,行旅谈虎色变的地方,也因为有了马氏牧场这股势
力,而变得十分平静,大家都给马氏牧场面子,再凶悍的土匪,也不敢在牧场马匹出现
的地区生事。
所以,马醉木还领了一个甚么“司令”的正式官衔,不过他却一点也没有放在心上

马醉木四十岁才娶妻子的,娶的是一个逃荒经过的农村姑娘,结婚之后的第二年,
就生下了马金花。
马金花虽然是女孩子,可是从小就像她豪迈侠情的父亲,一点也不像她那温柔靦腆
得一直像是农村姑娘的妈妈。
马金花先学会骑马,再学会走路。先学使枪,才学会拿筷子。先学会骂人,才学会
讲话。她十二岁那年,已经长得高挑成熟,不知道有多少小伙子,看到她就双眼发直,
成了出名的小美人。
不过,小美人的凶狠,也很快就让人知道了,有七八个小伙子,仗著人多,在一次
市集上,向十二岁的马金花风言风语的撩拨,马金花当时只提议赛马,谁能赢得过她的
,她就是赌注,九个小伙子欣然答应。曾经目睹过这场赛事的人说起来,还津津乐道。
事情传开去,自然免不了加油添醋,可是基本上还是可以相信的。
那天早上,十匹骏马,在万众瞩目之下,马蹄声响得像是暴雷,像是一股旋风,扫
出了市集,马金花一身白衣,白得像雪。她头发又乌又亮,整天在野外,可是她的皮肤
,还是那样细腻洁白,比任何三步不出闺门的大闺女还要细,还要白。
她又在头上扎了一条长长的白丝巾,策马飞驰,丝巾飘扬,再配上那匹通体纯白,
一根杂毛也没有的白马,看得上万人齐声喝采,惊天动地。
而那九个想把马金花赢到手的小伙子,自然也是一等一的骑术好手,所挑的马,万
中选一,当真是人强马壮,看得人心旷神怡。
当时,马金花的父亲马醉木也在集上,有人问他:“马场主,你看谁能成为你的女
婿?”
马醉木只是叹了一口气,摇著头:“但盼这丫头下手别太狠,年轻小伙子,看到了
姑娘家,口上占点便宜,免不了!”
当时,听的人还不知道马醉木这样说是甚么意思,不过很快就明白了。
中午时分,市集中最热闹,马金花单人匹马,又像是旋风一样卷了回来,喧闹的市
集,在刹那之间,静了下来,静得连在集上等待出售的牲口,都不敢发出声响。
马金花全身上下,都染著血,不但是她身上染著血,那匹白马,也全身是斑斑的血
迹。
可是看马金花驰骋而来的那种情形,她又不像是受了甚么伤。
马醉木带著牧场中的几条大汉,迎了上去,马金花一勒缰,白马一声长嘶,人立了
一下,立时稳稳钉在地上不动。
马金花翻身下马,第一句话是:“把小白龙牵去洗刷,不准弄掉它一根毛,也不准
在它身上留下一点血。”
牧场上的两个彪形大汉,立时大声答应,牵过那匹白马走了开去。
所有人还未曾来得及揣测究竟发生了甚么事,马金花已向父亲道:“爹,公平竞马
,我没要他们的性命,骑术不精,他们自己从马上摔了下来,断胳臂折腿,那可不关我
事!”
马醉木只是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马金花傲然地站著,当时在场的人,都说才十
二岁的马金花,就凭这一下子,就足以名扬千里!
那九个小伙子,还是马醉木派了搜索队出去,才把他们一一找回来,每一个都受了
伤,毫无例外的是鞭伤,问起经过来,九个小伙子摇头咬牙,没有一个人肯说。最远的
一个,在近两百里外找回来,就算他们不说,惯在马背上讨生活的人也可以知道,马金
花以一对九,在草原上奔驰追逐的经过是如何激烈!小伙子在开始的时候,可能还不舍
得还手,但是到后来,摆明了是生死一线的事,怎还会怜香惜玉?可是马金花硬是一点
损伤也没有,九个小伙子却人人重伤,难怪他们没有脸说出经过!
事后,方圆九百里的小伙子都知道,这个美丽得叫人一看到就发怔的美人,是惹不
得的。
一年一年过去,马金花更美丽,也更没有人敢惹她,十五岁那年平了中条山那股悍
匪,只要老远看到一团雪白的影子闪过,平时喝了点酒,表示不怕马金花的大汉,都会
忍不住打个哆嗦,唯恐自己的醉话,要是传进了马金花的耳中,那就有得受!
马金花最敏感男女之间的情事,她十五岁之后,有不少大财主,派人来说媒,前来
说媒的人,一律不见一只耳朵离开,五次,大约最多六次之后,自然也没有人再敢上门

而平时,马金花看来,却和和气气,不过她身子高挑,寻常男人站在她身边,总还
比她矮了些,英姿侠气,洋溢在眉宇之间,怎么也掩不住,叫人自然而然,对她产生敬
畏之心。
马金花还有天生的管理才能,牧场中的大小事务,一经她处理,立时井井有条。而
且,她还有一种异常高强的排难解纷的能力。那些粗豪的江湖汉子,有了争执,每每演
变成为刀光血影,但要是马金花到场,不必几句话,就可以令得本来已经反目成仇的人
,变成肝胆相照的好朋友。
马金花是这样一个万众瞩目的传奇性人物,她的一切行动,都成为人们饭后酒余的
谈话资料,她的一举一动,都被编成各种各样的故事。
像这样的一个人,忽然失踪了,而且一失踪,就是五年之久,这似乎有点不可想像
吧?
可是,事实却是,在马金花十六岁那年,她突然神秘失踪了。
那天,天气极好,正是暮春,是牧放马匹最好的季节。由于她的失踪,形成了极度
的轰动,所以在她失踪之前的一切行动,事后都被调查得清清楚楚。
马金花失踪的经过是这样的:
一早,马金花就吩咐了牧场的总管,她要带著一队正当发情的儿马去放马──把几
百匹处于春情发动期的雄马,带到辽阔的草原上去,让它们尽情地去驰骋,把它们那种
无穷无尽的精力散发出来,然后,在它们尽情撒野的过程中,挑选其中最精壮的,作为
配种之用,替牧场增添无数优良的马匹。
放马,是牧场中的大事,四年之前,马金花第一次主持放马,有几个老资格的放马
人嘀咕几句,表示马金花不能胜任,以后,再也没有人对马金花的这项能力,表示过任
何怀疑。
那天早上,马金花骑著她的“小白龙”,高举著右手,“呼”地一下,挥出了手中
的鞭子,鞭梢在半空中划了一个圆圈,把空气划破,发出嘹亮的一下爆音,牧场的木栅
打开,三百多匹马,嘶叫著,扬鬃踢蹄,争先恐后,奔驰出去,所有的人,没有一个觉
得会有任何意外发生。
马金花一马当先,她骑的那匹白马,是整个牧场中最好的一匹,据说,也是整个华
北最好的,至少,在黄河以北,长城以南,再也找不出更好的马来,马是马金花从小养
大的,马和人之间,两位一体,小白龙不睡马厩,而留在马金花的闺房,马金花又爱穿
白衣服,所以,她策骑小白龙飞驰,看起来就像是一团迅疾无比,在向前滚动著的白色
的旋风。
未经驯服的儿马,性子暴烈,奔驰起来,也特别急骤快疾,再有经验的牧马人,也
不敢把自己置身于暴烈的儿马群中,因为那极度危险,剧烈奔驰,碰撞颠蹶难免,如果
一个不小心,自马背上跌了下来,那非被上千马蹄踩踏成为肉酱不可。
所以,牧马人都是先排成了队形,在大群儿马还未曾冲出来之前,作好准备,马群
一开始急驰,牧马人就紧贴在马群的旁边跟著飞驰,尽力保持马群的队形,不使马匹奔
散开去。
同时,在马群的后面,也要有牧马人押阵,在放马的时候,出动的牧马人,都有经
验,骑术一流,一个牧马人,如果一生之中,未曾参加过一次放马,那简直不能算是牧
马人。
那一次放马,马氏牧场中出动的牧马人,一共有八十余人,自然多是经验丰富好手
,也有是今年才第一次参加的新手。
马金花一马当先飞驰,马群冲出来,所有的牧马人,精神都变得极紧张:马群奔驰
得太快了。
几百匹儿马,像是狂风,向前卷去,距离驰在前面的马金花,相去不会超过十丈。
所有的牧马人也都感到,驰在最前面的马金花,也感到了马群奔驰的速度,超越了
寻常,所以,大家都看到,她在马上,连连回头,看了几次身后的马群,就尽力策驰著
小白龙,飞快地向前驰出去。
因为若是带头放马的人,被马群追上,置身于马群之中,就会引起不可控制的大混
乱,那将是一场大悲剧!
“小白龙”果然是万中选一的好马,一经催策,四蹄翻飞,去势快疾之极,这一来
,可能更刺激起原来就在奔驰的马群,马群向前奔驰的速度也更快。
最狼狈的莫如那八十多个牧马人,他们本来在马群的两旁列成队形,一起在向前飞
驰,但是渐渐地,他们开始落后了。
落后的形势越来越不妙,本来牧马人分成两列,把马群夹在中间,可是转眼之间,
飞驰的马群冲向前,两列牧马人之间,已经没有马匹,马匹全在他们前面,而且和他们
之间的距离,也越来越远。
这是在牧马的过程之中罕见的异象,那八十多个牧马人除了拚命策骑,希望赶上去
,没有别的办法可想。
其中有几个骑术特别精娴的,唯恐失去了控制的马群冲得太急,要是把马金花围进
了马群,那极度危险。所以,他们为了察看前面的情形,都纷纷站立了起来。有的,甚
至站到了鞍子上,使自己可以看得更远。
但是他们都无法看到前面的情形,因为双方的距离,正在迅速的拉远,奔驰的马群
,卷起大量尘土,再前面,马金花的处境如何,完全看不见。
放马的马群,本来就最难控制,但是像如今这样的情形,却也十分罕见,那些经验
丰富的牧马人,这时除了拚命策骑,希望可以追上马群之外,别无他法。可是马群却像
是疯了,越奔越快,那八十多个牧马人也分出了先后,驰在最前面的只有六个人,那六
个人是头挑的好手,他们骑著的马匹,已经被策驰得浑身是汗浆,他们自己也一样大汗
淋漓。
可是,前面马群,已经离他们更远,连一点影子也看不见了。
那六个人又拚命赶了一会,他们的坐骑无法支持,其中有两匹马,前腿一屈,跪跌
了下来,马上的人在地上打了一个滚,支撑著站了起来。
两匹倒了地的马,望著主人,眼中好像有一种抱歉的、无可奈何的神情。另外四个
人也勒住了马,其中一个经验丰富的、立时伏身,把耳朵贴在地上。
马群虽然已经离远了,但是上千匹马在奔驰,马蹄打在大地上的震动,相当惊人,
有经验的人,可以凭藉地上传来的轻微震荡,而判断出马群的远近。
那人伏在地上用心听著,其余五个人围在他的身边,心急的在连声问:“怎么样?
离我们多远?”
那伏地在听蹄声的人,神情怪异之极,口角牵动著,说不出话。
这种伏地听蹄声的本事,牧马人多少都会一点,得不到回答,另外两个人也把耳朵
贴到了地上,可是,古怪的神情,像是会传染,那两个人的神情,也变得怪异之极。
这时,又有十来个人络续赶到,也纷纷下马,三个人慢慢站了起来,齐声道:“马
群不见了。”
所有人,都发出了七嘴八舌的指责声:马群怎么会不见了?
那三个人指著地上,示意不相信的人,自己把耳朵贴到地上去听,一时之间,伏向
地上的人,超过了二十个。而且,每个人的神情,都在刹那之间,变得同样的怪异。
他们听不到任何蹄声。
几百匹马在奔驰,就算已驰出了五六十里之外,一样可以有感觉,何以竟然一点声
息也听不到呢?
所有的人互望著,没有人出得了声。最先打破沉寂的是一个小伙子,他陡然一挥手
:“马群停下来了。”
其余人一被提醒,立时都大大松了一口气;对,马群一定是停了,马群停下来,不
再奔驰,自然听不到甚么蹄声。
可是,各人又立即感到,事情还是不对头:在奔驰中的马匹,当然会停下来的,可
是,那一大群马,全是性子十分暴烈的儿马,不奔出超过一百里去,怎会突然停下来?
而根据马群刚才奔驰的速度来看,至多奔出二十来里,如果不是有甚么特别的原因
,不会停下。
几个为首的牧马人商议了一下,觉得停在这里空论,不是办法,马群是不是停下,
赶上去看看,立刻就可以明白。由于有许多马匹,已经疲惫不堪,所以并不是每一个人
都可以追上去,大约只有二十个人左右,一起上了马,带头的是个青年人,那时只有十
八岁,他的名字是卓长根。
特别强调了一下那位卓长根先生当时的年龄,因为我见到这位卓长根先生时,他已
经是一个高龄九十三岁的老人了。
白素的父亲白老大介绍给我认识──经过情形是:白老大突然自他隐居的法国南部
,打了一封电报,要我和白素立即前去,有“要事商榷”云云。
对于老年人的古怪脾气,我有相当程度的了解,他可能只是一时寂寞,可能只是一
件莫名其妙的小事,“要事”云云,不一定可靠。可是他既然提出了这样的要求,那就
非去不可,甚至不能回一封电报去问一下究竟是甚么事──那样做,老人家就会不高兴

不在住所中装设电话,也是白老大的怪脾气之一,不然,可以在电话中问一问,究
竟是甚么事情。白老大虽然极具现代科学知识,可是他却十分讨厌电话,他常说,电话
像是一个随时可以闯进来的人,不论主人是否欢迎,电话要来就来,不必有任何顾忌,
所以,“为了保护生活不受侵扰,必须抵制电话。”
我和白素商量,白素只是淡然道:“好久没有见到他老人家了。”
我十分知情识趣:“对,何况法国南部的风光气候,我们都喜欢。”
事情就这样决定,第三天下午,我们已经到了目的地。白老大有一个农庄,这个农
庄的规模并不大,他将其中的一半,用来种葡萄,不断地改良品种,而且还附设了一个
小酒坊,用他考据出来的古代方法,酿制白兰地──这一直是他的兴趣,成就如何,不
得而知。
农庄的另一半,用来养马,算是一个小型的牧场,我们下了机,白老大派来接我们
的车子,是一辆小货车,虽然不是很舒服,但是驶在平整的小路上,两旁夹道的树木,
触目青翠,清风徐来,也真令人心旷神怡。而且,在一问了那位驾驶货车的司机,白老
大身体健壮,无病无痛,甚至每天可以在木桶踩踏采摘下来的葡萄三小时以上,那更足
以证明他的“要事”,实在只是想见见我们。
既然没有甚么事,心情当然轻松,我索性在货车车卡上,以臂作枕,躺了下来。小
货车可能是用来运酒的,有一股浓冽的酒味,白素靠在我的身边,风掠起她的秀发,不
时拂在我的脸上,真使人感到这种安详,才是真正的人生享受,难怪白老大放弃了他多
年来惊涛骇浪式的生活,在这里归隐田园。
大约两小时,就驶进了白老大的农庄,放眼看去,是已经结了实的葡萄,看来粒粒
晶莹饱满,驶过了葡萄田,是一片空地,房舍就在空地后。这时,在空地上,有不少女
郎,正各自站在一个木盆之上,用力踩踏著木盆中的葡萄,这情景,看来有点像中国江
南的水乡,女郎踩踏水车,充满了健康和欢乐。
当车子停在房舍前面,白老大“呵呵”笑著,张开双臂,走了出来,他满面红光,
笑声洪亮,看起来高兴又健康。
白老大用力拍著我的背:“你好,有没有从甚么外星人那里,学到甚么特殊的酿酒
方法?”
我笑著:“没有,除了地球人之外,似乎还没有甚么别的星球人能知道酒的好处。

白老大大是高兴:“对,可以写一篇论文:酒是宇宙之间真正的地球文化。”
在笑声中,我们进了屋子。白老大的隐居生活,极尽舒适之能事:决不是甚么排场
、奢华,只是舒服,屋子中的每一件摆设,每一个角落,每一件家具,都只从舒适的角
度去安排。当然,包括了视觉上的舒适和实际上享受的舒适。
我还没有坐下,白老大已郑而重之,捧著一瓶酒,在我面前晃了一下:“来,试试
我古法酿制的好酒。”
他说著,拔开了瓶塞,把金黄色的酒,斟进杯子,递了过来。
我接杯在手,先闻了一闻──这是品尝佳酿的例行动作。心中就打了一个突,我闻
到的,是一股刺鼻的酒精味。这非但不能算是佳酿,甚至离普遍酒吧中可以喝到的劣等
酒,也还有一段距离。
我用杯子半遮住脸,向白素使了一个眼色,白素向我作了一个鬼脸。我再向白老大
看去,看到他一脸等候著我赞扬的神情。我心中暗叹了一声,把杯子举到唇边,小小呷
了一口。
白老大有点焦切地问:“怎么样?”
我好不容易,把那一小口酒,咽了下去,放下杯子:“这是我有生以来所喝过的 
 ”
我讲到这里,顿了一顿,白老大的神情看来更紧张,白素已经转过头去,大有不忍
听下去之势,我接下去大声道:“最难喝的酒。”
白老大的反应,出于我的意料之外,他非但没有生气,反倒立时哈哈大笑,一面指
著一扇门:“老卓,你看,我没有骗你吧,卫斯理就是有这个好处,一是一,二是二,
哼,老丈人给他喝的酒,他也敢说最难喝!”
我在愕然闲,已看到自白老大指著的那扇门中,走出了一个老人来。
这个老人的身形极高,腰板挺直,肤色黑里透红,下颔是白得发亮的短髯,看上去
,像是他的下颔上,镶了一圈银丝,他脸上的皱纹相当多,可是双眼却十分有神,一点
也未现老态。头顶上一根头发也没有,亮得几乎可以当镜子。
我无法估计到这个老人的正确年龄,只觉得这种造型的老人,不应该在现实生活中
出现,只应该在武侠电影中才能看得到。
老人一面笑著一面走出来,笑声简直有点震耳欲聋,他迳自来到我的面前,伸出手
来。他的手掌又大又厚又有力,掌上满是坚硬的老茧,和我用力握著手,他道:“好小
子,我以为小白只是在吹牛。”
他讲的是一口陕甘地区的乡音,听来更增加豪迈,而且他称白老大为“小白”,那
很使我感到诧异,白老大立时在一旁解释:“这老不死,今年九十三岁,看起来,还像
是不知可以活多少年。”
老人对于“老不死”的称呼,一点也不以为忤,显然他和白老大是十分熟稔的好朋
友:“大庙不养,小庙不收,看起来,阎王老子不敢和我见面,白便宜了我在花花世界
,多活几年。”
我立刻就喜欢上了这个老人,在这老人的身上,散发著一种只有在中国北方男儿身
上找到的豪气,而且,那是一种原始的、粗犷的、未曾经过任何琢磨的自然气概。随著
社会结构的迅速改变,这一种气概,如今很难在现实社会中看得到了。
我笑著:“老爷子贵姓卓?”
老人摇著我的手:“卓长根,你不必叫我老爷子。”
我一时顽皮,脱口道:“那怎么办?难道也叫你老不死?”
卓长根笑得更欢:“随你喜欢。”
他说了之后,伸手一指白老大:“你老丈人说,我心里的那个谜团,除了你之外,
不能有别人可以解得开,所以叫你来听听。”
我听得他这样说,心中立时想到,白老大电报中的“要事”,原来就是那老人心中
的一个“谜团”,看起来,我要听这位老人家讲一个故事。
由于卓长根给我的第一印象十分好,所以我也不反对听听,虽然我已经预算了“故
事”十分乏味。
白老大放下了手中的酒瓶,另外又拿出了好酒来,看起来,卓长根年纪虽然大,可
是很性急,也不理会我在长途旅行之后是不是疲倦,用力一拉我,令我坐了下来,白老
大对白素道:“你也听听。”
白素在我身边坐下,在老人还未开口前,我对他的年纪这样大,但是健康状况那么
好,感到惊讶。他甚至不肯坐下来说,而只不断地在走来走去,一刻也不肯停。他这种
行动,也影响了我,以致他开始说了不多久,我也坐不住,跟著站了起来。
卓长根讲的,就是一开始记述的,马金花的故事。
当然,和我的预算不相合,卓长根的故事,相当吸引人。
当他讲到,他们重整队伍,再追上去,想去弄明白马群究竟是不是在前面之际,我
和白素已经完全被他的故事吸引住了。
白老大多半是已经听过,所以卓长根开始叙述,他就自顾自离开了。
卓长根说的,是七十五年之前的往事,可是他的记忆力极好,或者是这件事,给他
的印象十分深,所以几乎每一个细节,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二十匹健马,经过了短暂的休息,由卓长根带领著,立时又开始向前飞驰。
卓长根的年纪轻,可是他骑术精娴,众所公认,所以大家推他为首。
卓长根这时,心情的焦急,也在所有人之上,卓长根是万中选一的壮健小伙子。他
九岁那一年,他父亲带著自己培养出来的一百匹好马,投入马氏牧场来的。
那一百匹好马,是卓长根父亲毕生的心血结晶。
马氏牧场,从马醉木开始,到那时只有六岁大的马金花,都是眼界极高,对马的优
劣一眼就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的高手,而且牧场中有的是好马,可是看到了那一百匹马,
也都不禁睁大了眼,马醉木当时就问:“随便你要甚么条件,只管开口。”
在这里,忽然又转去叙述卓长根的来历,看起来像是有意在卖关子,但其实不然,
卓长根的父亲投进马氏牧场的过程,卓长根这个人,和整件奇怪的事情,有相当密切的
关系,既然是在说往事,自然说得详细一点比较好,请各位略付耐心,必有所获。
卓长根的父亲笑了一下,使马醉木和马氏牧场其他人感到奇怪的是,人人都可以感
到他的笑容,看来十分凄苦,甚至有一点想哭的味道。
卓长根的父亲,那时看起来,大约是四十岁不到,正当壮年,身形高大健壮,有一
股剽悍的神情,这一类惯以天地为屋宇的牧马人,豪情胜慨,流血不流泪,再大的痛苦
,也不作兴在他人面前表露出来,何况他初来乍到,面对的是一群才见面的陌生人。
马醉木为人豪侠,一看到对方露出了这样的神情,就知道对方一定有著重大的心事

他以前未见过卓长根的父亲,只是听说过,有那么一个姓卓的养马高手,长年在内
蒙狼山一带放牧养马,养出来的马十分有名。可是马醉木一见到这个人,就喜欢了他,
马醉木判断一个人的好坏,有两个十分奇怪的原则。
第一,他认为能养牧出好马来的人,一定不是坏人。因为好马不会喜欢坏人,马和
人之间,有一种特殊的互相沟通的本领,一个坏人,就算到手了一匹好马,也一定养不
长,马会自动离开他。
卓长根的父亲养牧出了一百匹这样叫人一看就喜欢不尽的好马,怎么会是坏人?
再加上马醉木生性豪迈,他当时就不等卓长根的父亲再开口,一伸手,重重在他肩
头上拍了一下,又“碰”地一声,在自己的胸口拍了一下:“卓老弟,不管你有甚么事
,就算你那一百匹好马不给我,也算是让我开了眼界。不论你有甚么事,要我帮忙,只
要我做得到,决不推托半句。”
卓长根的父亲又发出了一下凄然的笑容,可是看得出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我算
是没有找错人,马场主,这一百匹马,只不过是我的一点心意,不敢说是礼物,而且我
也想不出,除了马氏牧场之外,还有谁有资格养牧这一百匹好马。”
这几句话,又让在场的人,都震动了一下:这是甚么意思?难道他要放弃牧马?这
对于牧马人来说,简直是不可思议!
当时,倚在马醉木身边的马金花,就在大家发怔,一下子静下来的时候,用她儿童
的尖音,讲了一句话:“怎么,马不是你的吗?你为甚么好好地,不要那些马了?”
没有人觉得马金花不该说话,也没有人觉得马金花说的话不对。
因为马是牧马人的生命和荣耀,尽管卓长根的父亲如果不要那批马了,马氏牧场可
以因之增加一大笔财富,但是那种责问,还是必要的,因为一个自己不要生命的人,还
可以谅解,一个放弃荣耀的人,不可原谅,没有人会看得起。
所以,事实上,马金花叫出来的话,是当时每一个人都想提出来,只不过成年人,
即使是再粗犷豪迈的汉子,都会略为先想一下再说,而马金花只是小女孩,一下子先叫
了出来。
这是卓长根第一次注意马金花。
虽然,一和马场主见面,卓长根就看到了马金花,但是一个九岁的小男孩,不会对
一个六岁的小女孩加以甚么注意。何况卓长根自小在广阔的草原上长大,饱经风霜,而
马金花看起来白白嫩嫩,衣著又漂亮,十足是一个三步不出闺门的有钱人家的千金小姐
,卓长根自然更不会加以甚么注意。
可是所有的成年人都还保持沉默,她却先尖声提出了责问,这令得年幼的卓长根,
立即向她望过去。
卓长根那年虽然只有九岁,可是身量已高得出奇,而且十分壮健,看起来,就像是
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人。但是他一开口,却童音未减,声音听起来也有点尖,他父亲还
没有回答,他已经踏前了一步,大声道:“我爹快死了,要不是他快死了,怎会不要那
些马?”
卓长根的话,令得本来已经错愕的人,更加错愕,一时之间,人人更不知说甚么才
好,卓长根已转过身,向他的父亲道:“爹,我早说过,我也会牧马,你死了,我一个
人也活得下去,何必来求人?”
卓长根的父亲又凄然一笑,还没有来得及回答,马醉木已经一扬手,立时有两个人
走向卓长根的父亲。那两个人,是马醉木得力的手下,精通医理,尤精伤科,有本事把
断成五六截的臂骨接起来,他们听卓长根说他的父亲快死了,心中惊讶之极,小孩子绝
没有道理咒诅自己父亲,讲的一定是真话,可是眼前这个人,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快死的
样子!
所以,他们走向卓长根的父亲,一个伸手搭脉,另一个立时把手轻轻放在他的额上

也就在这时候,马醉木问卓长根:“小兄弟,你今年多大了。”
卓长根昂然回答:“九岁。”
也就是在那一刻,马金花才注意到卓长根。
当然,卓长根一进来,她已经看到了,可是这样的少年人,牧场中有的是,马金花
虽然年纪小,但是性高气傲,与生俱来,除了自己的父亲,和那十来个叔叔伯伯,其余
的人,在她眼中看出来,全不值一顾。
不过这时,马金花至少感到,眼前这个少年,与众不同。
马金花望著卓长根,小女孩的神情十分高傲。卓长根也回望著马金花,小男孩的神
情,也十分高傲。
马醉木竖起了大拇指:“好有志气的孩子。”
卓长根受了夸奖,也并没有甚么高兴得意的神情,只是得体大方地微微一笑。
马金花这时,又突然问了一句:“你爹快死了,你怎么一点不伤心?”
卓长根连想都没有想就回答:“人到了非死不可的时候,伤心来干吗?”
卓长根的话,不像出自一个孩子,他说了那句话,退到了他父亲的身边。
这时,那两个替卓长根父亲把脉的人,现出怪异的神情来,卓长根的父亲,也把两
个人轻轻推了开去,那两个人异口同声:“卓朋友,你一点病痛也没有,怎么会  ”
他们把一句话的下半截缩了回去,本来想说“怎么会快死了”。
卓长根的父亲又长叹了一声,并不说甚么,马醉木立时道:“卓老弟,你惹上了甚
么厉害的仇家?你放心,既然看得起我,到了马氏牧场,不管有甚么深仇大恨,也不管
对方是多么厉害的脚色,能化解就化解,不能化解,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马醉木那一番话,慷慨豪侠,听得人热血沸腾。卓长根当时立时向他父亲望去,一
脸希望他父亲接受马醉木的好意。
可是他父亲的反应,却十分奇特,侧著头,神情一片惘然。
这种样子,与其说他是在考虑马醉木的话,还不如说他根本未曾把马醉木的话听进
耳去还好。
马金花在这时,又尖声道:“我爹向来说一是一,说二是二。”
卓长根立时冷冷地道:“谁会说马场主说的话不算数?”
两个小孩子在斗嘴,卓长根的父亲长叹一声,把手放在卓长根的头上:“马场主,
我只有一件事求你,这孩子叫长根,我把他托给你了。”
马醉木“呵呵”一笑:“行,那一百匹马,能带来多少利益,全归在这孩子的名下
。”
卓长根的父亲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现出十分放心的神情来,声音有点沙哑:“马场
主,向你讨碗酒喝。”
马醉木立时站了起来,神情十分高兴。
因为他认为判断一个人好坏的两个怪原则的另一个就是:一个人如果喜欢喝酒,这
个人也就不会是坏人。喜欢喝酒的人,总会有喝醉的时候,一到酒醉,没有甚么不能对
人说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会拉得更近。
他站了起来之后,大声叫:“拿酒来,我们大家陪卓老弟喝三碗。”
他一吆喝,立时有人抬了一大坛酒进来,马醉木走上去,一掌就拍开了封泥,酒香
四溢,那是窖藏了多年的上佳白乾,一只只大碗排了开来,浓冽得几乎有点不流畅的酒
倒进碗中,马醉木斜眼睨著卓长根:“小兄弟,你也来一碗?”他看出卓长根这小孩十
分好强,心想难他一难,看他如何应对。却不料卓长根连想也不想,只答了两个字:“
当然。”
卓长根的回答,倒像是马醉木的那一问多余,马醉木和所有的人都笑了起来。
每一个人都端碗在手,卓长根做了一件令他日后十分后悔的事,他常告诉自
己:这件事做错了,值得后悔一辈子!
第二部:两个大谜团
卓长根端起碗来,那一大碗白乾,对于成年人来说,自然不算甚么,但对于一个九
岁的孩子来说,就可以把他醉得人事不省。
那些人当然不知道,卓长根从小喝酒长大,蒙古草原上的马乳酒,酒性又烈又难入
口,卓长根可以喝一大皮袋,面不改色,那一大碗白乾,对他来说,真不算甚么。而他
所做的错事是,他的眼睛转了过去,望向马金花。他完全没有说甚么,可是他的神情,
他想说甚么,被他看著的人,一下子就可以明白。
马金花立即明白了,她大声说:“我也要喝一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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