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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俑

_4 倪匡(当代)
精神奕奕,所有人全都打心底欢喜。马醉木一直向前走著,马金花跟在他的后面,一直
来到了人丛中心,马醉木手高举起来,用他不知多久未曾发出过的宏亮的声音宣布:“
金花回来了,可是她立刻就要走。”
他讲到这里,顿了一顿,上千人静得鸦雀无声,想知道马金花立刻要走,是到甚么
地方去。
这时,十个人之中,有九个人,都认为马金花又要去的地方,一定就是她在这五年
来所在的地方。可是马醉木接下来所说的话,却出乎人人的意料之外。
在顿了一顿之后,马醉木的声音更宏亮:“金花要去上学堂,到北京城去上学堂。

一时之间,所有人全呆住了。这些在草原上长大的粗人,和“上学堂”这件事之间
的距离,实在太远,甚至根本在意念上无法联结起来。
卓长根,一时之间,也弄不清“到北京去上学堂”是甚么意思,众人错愕,未曾过
意来,马醉木又大声道:“今天是我们父女重逢的日子,人人都该替我们高兴,谁吃少
了、喝少了的,谁是狗熊!”
马醉木这两句话一说,立时起了一阵呼声。尽管人人心中都有著疑问,但是粗汉子
性格爽直,都觉得马醉木对女儿回来,如此高兴如此满意,别的事,再问也是多余的了

于是,人人抽出小刀来,割著烧熟了的肉,酒从坛子中一大碗一大碗地斟出来,所
有的人,都陷进了狂热的欢欣。
马醉木来到了躲在阴暗角落,并没有参与狂欢的卓长根身边。两个人都好一会不说
话,才由马醉木先开口:“长根,这几年,难为你了。”
卓长根的心情一阵激动,可是他尽量使自己的语调听来平淡:“场主怎么还对我说
这种见外的话?”
马醉木叹了一声:“长根,你一定以为我和金花讲了很久,金花过去五年来发生的
事,全都告诉我了?”
卓长根没有回答,只是转过了头去,不望马醉木。马醉木又叹了一声:“长根,没
有,她甚么都没有对我说,只是叫我不要问,只是说她要上学堂去。”
卓长根转回头来,声音再也掩饰不了他心中的激动:“场主,你……肯不问?”
马醉木苦笑了一下:“当然不肯,这谜团要是不解关,我死也不甘心,可是她既然
这样说了,你说我是问还是不问?”
卓长根苦笑了一下:“当然……不能再问了。”
马醉木吁了一口气,把手按在卓长根的肩上:“这就是了。而且,她回来了,也长
大了,看起来很好,这是我五年来的梦想,我还求甚么?唉,真的……没有甚么再可求
的了。她不肯说,一定有她的原因。”
卓长根喃喃地道:“就是想知道是甚么原因。”
马醉木摊了摊手:“去,高高兴兴地去喝酒,别让金花以为我们不开心。”
卓长根缓缓点了点头,向外走去。
当天晚上,他醉得人事不省,第二天,他醒过来,头痛欲裂,有人告诉他,马金花
已经走了,临走之前来看过他,要他好好照料小白龙。
马醉木和几个老兄弟,亲自送马金花上京,两个月之后才回来,马醉木显得很高兴
,逢人就说北京大地方的繁华。
马金花在这次离开了马氏牧场之后,好像就没有再回来过。
我忍不住大声问:“甚么叫好像没有再回来过?”
卓长根满是皱纹的脸上,现出了迷惘的神情:“我在几年之后,也离开了牧场,我
不知道在我离开后,她是不是回去过。”
我再问:“你也离开了马氏牧场?去干甚么?”
卓长很神气地一挺腰:“去上学堂。”
我不自觉地眨著眼,卓长根作了一个手势:“金花说要去上学堂,我根本不知道那
是怎么一回事,可是  可是  ”
马醉木回来之后,才使卓长根知道除了他长大的草原之外,外面还有另外一个截然
不同的世界。在那不同的世界里的人,可能根本不懂怎样养马,但是懂得其他很多很多
事,马金花现在就在那另一种世界生活,学她以前不懂的事。
卓长根开始,疑惑著,犹豫著,但每当马金花有信捎回来,马醉木得意地告诉他有
关马金花的情形时,卓长根就开始有了打算。
卓长根决定,他也要上学堂,去学一些除了养马之外的东西。他一下了决心,行动
简直疯狂,有识字的马贩子一到,就被他缠住了不放,一个字一个字地学著,很快把他
带进了另一个新天地。
而在四年之后,他终于也离开了马氏牧场。
我知道卓长根后来曾“好好地念了一点书”,但是我却不知道他学的是甚么,我想
了一想,把这个问题提了出来。卓长根的神情,有点忸怩:“开始上学堂,我再也想不
到自己可以活得那么长命,所以急得不得了,见到了甚么都想学,结果是贪多嚼不烂,
到现在,一点专长也没有。”
白素微笑了一下:“老爷子太客气了,我记得我小时候,爹对我说过,他在念大学
的时候,学校里有一个怪人,年纪比所有的学生都大,念起书来,比所有的学生都拚命
,不到两年,就弄到了一个博士衔头,这位怪人,多半就是你?”
卓长根咧著嘴,爽朗地笑了起来:“博士不算甚么,我活得比人长命,博士衔头,
也就容易多些。”
我心中实是惊讶不已,但继而一想,我的惊讶,真没有道理,算他二十五岁那年开
始识字,他今年九十三岁,有将近七十年的时间,只要肯奋发向上,拿多几个博士,当
然有可能。
令我觉得惊讶的主要原因,可能是由于他粗豪的外型,爽直的谈吐,看起来绝不像
是一般通常所见的博士!
他又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金花比我好,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打的主意,只攻
一门,很有成绩。她学的是历史,对先秦诸子的学术,以及春秋战国的历史,乃至秦史
,都有十分深刻的研究,她  ”
卓长根才讲到这里,我已经不由自主,站了起来:“等一等,你说的是谁?”
卓长根道:“金花。”
我咽下了一口口水:“金花……马金花?”
卓长根有点不明白地望著我,我苦笑了一下:“她……你刚才提到的那个先秦文化
的权威,世所公认的学者,我知道她姓马,曾在欧洲各个著名的大学中教汉学,现在世
上著名的汉学权威,几乎全是她的学生,或者是她学生的学生,她……这位马教授的名
字,好像是叫马源,一个很男性化的名字。”
卓长根嫌我太大惊小怪:“那就是金花,后来她嫌自己的名字太俗,改了一个单名
,叫马源。名字有什么俗不俗的,像我,叫长根,就叫长根,不能因为做了博士,就看
不起自己原来的名字。”
卓长根在大发议论,我却早已傻掉了,和白素互望著,白素的神情,也和我一样,
感到那几乎是不能理解的一件事。
卓长根一直在叙述著马金花,就是国际知名的大学者马源教授。
各位也看过前面,卓长根对马金花的叙述,怎么能把这样一个牧场的女儿,和先秦
诸子,和中国古代史,和欧洲的大学,和那么负盛名的一位大学者联系起来呢?
可是,马金花就是马源教授,这位学者中的学者,学问渊博得她的学生要形容她时
,不知选择甚么字眼才好,再著名的高等学府,能请她去讲一次话,都会当作是校史上
的无上殊荣!
过了好半晌,白素才缓缓摇著头:“当然,几十年,在一个人的身上,是可以发生
很大的变化。”我陡然想起,我在来的时候,在航机上看到的报纸上,有一段消息,这
段消息,我在看到的时候,并没有加以多大的注意,但现在却非提出来不可。
那消息说,国际汉学家大会,就快在法国里昂举行,届时,公认的汉学权威马源教
授,会以九十高龄,应邀在会上讲话。
而现在,我们正在法国南部,离里昂并不太远,卓长根到这里来,是不是为她?
我越是想,脸上的神情就越古怪,白老大在这时又走了进来。
白素道:“爹,原来老爷子讲的马金花,就是马源教授。”
白老大“呵呵”笑著:“还会是谁?爱情真是伟大,不是马教授要到法国南部来,
你以为凭我酿的酒,会把卓老头子从他的南美洲王国中拉过来?”
白老大这样一说,我又再度傻住了,指著卓长根──这是一种相当不礼貌的行动,
但由于惊讶太甚,所以我也顾不得了:“你……就是那个在南美洲……充满了传奇,建
立了联合企业大王国的那位中国人?”
卓长根摊开了大手:“做点小买卖。”
我“嗯”地吸了一口气,好一个小买卖。这个“小买卖”,至少包括了数以万亩计
的牧场,农场,数以百计的各型工厂,两家大银行的一半股份,和不知多少其他行业,
牵涉到的资产,至少以千亿美金为单位。
我绝不是没有见过大富翁的人,富翁的财产再多,也很难引起我的惊讶,可是眼前
的卓长根,虽然年纪大了,神态外型,看来仍然是一个十分典型的粗犷豪迈的北方牧马
人,谁会想得到,他就是那个连南美洲好几个国家元首都要看他脸色的大人物。
白老大注意到了我脸上神情的古怪,他用力推了我一下:“小卫,总算不虚此行,
见了世面,是不是?嗯?”
我由衷地说道:“真是长了学问。不是到这里来,怎想得到南美洲的中国皇帝,和
汉学上的巨人,都从中国泾渭平原上牧马出身!”
白素也感叹地道:“真是再也想不到。卓老爷子,你离开了马氏牧场之后,难道就
未曾见过马教授?”
卓长根喝了一口酒:“再见到的时候,大家已经是中年人,那时,我也念了点书,
金花已经在学问上有了很大的成就,见面时,大家都很欢喜,可是一提到当年的那件事
  ”
他讲到这里,略停了一停,长叹了一声:“一提起那件事,她说的还是那句话:‘
别问我任何问题。’”
两人分别那么多年,再次重逢,身分都不同了。马金花已经是学术上极有成就的教
授,谁也无法把她和在原野上策骑飞驰,一身白衣,带著慓悍的牧马人,和股匪血斗的
女豪侠连一起。
卓长根还在做他的超龄学生,他那时在学农牧经济,他对畜牧学的见地,和发表的
几篇论文,尤其是关于马匹的配种,培养方面的专论,举世瞩目,世界各地的牛场,军
方的养马机构,都以能请到他去指点为荣。
卓长根和马金花在这样的情形之下重逢,应该有说不完的话了?但是却并不是如此
,两人只交换了一下马氏牧场的情形。
由于时局的变换动荡,马氏牧场早已不再存在,马醉木逝世,马氏牧场的那一干老
人,也个个凋零,余下的牧马人,可能仍然在辽阔的草原上放牧,但马氏牧场,已经成
了一个历史名词。
幸而当马氏牧场全盛时期,贩马的利润极高,马金花上北京念书,马醉木已络续接
受了现代知识,赚来的银子,从地窖之中,转到了银行。
后来马金花放洋留学,资金也转到了海外,所以生活上一点也不成问题。
那次,在交谈之中,卓长根忽然问:“金花,你年纪不小,该嫁人了吧?”
马金花一听,先是怔了一怔,接著,便哈哈大笑了起来:“长根,你连我们究竟多
大都不记得了?我已经快五十岁了,嫁人?”
卓长根十分认真:“我看起来,你总像是在小白龙背上的那个小女娃。”
马金花用力挥了一下手:“过去的,几十年之前的事了,还提来作甚?”
卓长根鼓足了勇气:“我倒不觉得我们都老了,你要是肯嫁给我,我高兴得做梦也
会笑。”
马金花低下了头,约莫半分钟:“不,我不能嫁给你,长根,我已经嫁过一次,不
想再嫁了。”
卓长根在几十年之后,才鼓足了勇气,向马金花求婚,他再也想不到马金花会有这
样的回答。
马金花拒绝,他不会感到意外,可是马金花却说她已经嫁过一次,这真是不可相信
的事。卓长根身在马氏牧场也好,离开了马氏牧场也好,他无时无刻,不在留意,打听
马金花的一切。
他知道,马金花初到北京,后来转到上海去上学时,不知颠倒了多少人,可是她却
从来没有对甚么人好过。后来她出了国,放了洋,卓长根得到的消息是,洋人看到了马
金花,更是神魂俱散,有好几个贵族,甚至王子,都曾追求过她,但是也没有结果。
卓长根每当听到马金花这类消息,心中都会有一种自我安慰式的想法:金花一定还
惦记著他,所以才不去理睬任何的追求者。
也正是因为这样的想法,他才有胆量要马金花嫁给他。
可是,马金花却说,嫁过一次人了。
那是甚么时候的事情?卓长根立刻想到,唯一的可能是她那五年神秘失踪之间的事

她在那神秘失踪的五年之中嫁过人?嫁的是甚么人?她的丈夫在哪里?为甚么自此
之后,再也没有出现过?种种疑问,霎时之间,一起涌上了他的心头。
卓长根冲动地问道:“你嫁过人?甚么时候,是在那五年中嫁的人?”
马金花沉著脸:“长根,不必再问了,不管你怎么问,我决不回答!”
卓长根想起那天,马金花在她失踪的地方,突然又出现的情形,那时,她看来如此
容光焕发,那种美丽,不是少女的美丽,只有少妇才会有那样艳丽的光辉。
他的心情更激动:“一定是。一定是那五年之间的事,你说,是不是?”
马金花冷笑一声,没有回答,卓长根冲动得想抓住马金花的手臂,把她拉近身来时
,才叫伸手出去,却反被马金花一伸手,就扣住了他的脉门,冷冷地道:“长根,我们
现在,和以前不同,你想动粗,门都没有,要是你再这样,我再也不要见你。”
卓长根怒意未消:“不见就不见,我才不要见你。”
马金花一松手,两人一起转过身去。
他们不欢而散。自那次分手之后,世界上又发生了许多巨大的变化,近七十年来,
世界上的大变化之多,真是不可胜数。卓长根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替协约国方面负责
培养军马,取得了极辉煌的成绩。
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和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之前,他去了南美洲,从发展畜牧
开始,逐步建立了他的经济王国。第二次世界大战未爆发时,日本军方,千方百计,想
请他去替关东军养马,都被他拒绝,他一直以南美为基地,在发展他的事业。
卓长根摊大了手掌:“从那次起,到现在,又过了四十多年,我一直没有再见马金
花。”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觉得世界上传奇性的人再多,真的没有比卓长根和马金花两
个人更富传奇性的了。
这两个人最传奇之处,是他们都那么长命,九十岁以上的老人,世上不是没有,但
是到超过了九十岁,讲起来,情感还是那么浓烈,那真是罕见之至。
白素侧著头,望著卓长根,打趣地道:“老爷子,你年纪也不小了,该成家了吧。

卓长根一点也不觉得这句话是在打趣他,神情十分严肃,认真在思索白素的这个提
议。在一旁的白老大,却笑得打跌:“他才想呢,可是却说甚么也老不起这张脸来,再
去碰一次钉子。”
我听得白老大这样说,真是又是骇然,又是好笑:“大家全是九十岁以上的老人,
如果真能结合,那是古今美谈,马教授怎么会拒绝?”
卓长根一听得我这样说,双眼立时闪闪生光:“小子,你是说我,还可以再去试一
次?要是她又不答应,那怎么办?”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要是又失败了,可以再等四十年,第三次  ”
我话才讲到这里,白老大已经急叫了起来:“小卫!”
卓长根发出了一下宏亮之极的怒吼声,一拳向我当胸打来。
我吓了一大跳,那一拳要是在全无防备的情形之下叫他打中了,肋骨非断三根不可
,我也大叫一声,身子向后一缩一侧,可是卓长根拳出如风,我避得虽然快,“砰”地
一声,还是被他一拳打在我的左肩上。
虽然我在一缩一侧之间,已经把他那一拳的力道,卸去了十之七八,可是中拳之后
,我左臂还是抬不起来。
我骇然之极,又连退了几下,白老大已经拦在我和卓长根之间,转过头来,对我道
:“这个玩笑他开不起,他认真得很。”
我真是啼笑皆非,这一拳算是白捱了,别说我不能还手,就算可以,我估计以自己
的武术造诣而论,虽然罕遇敌手,但也未必打得过这个九十三岁,壮健得还像天神一样
的老人。
我缓了一口气,一面挥动著左臂,一面连声道:“对不起,我只是喜欢开玩笑,不
是故意的。”
卓长根还是气呼呼望著我,白老大做了一个手势:“老卓,你几次求我替你去做媒
,老实说,要是碰了钉子,我老脸也不见光采,这两个小娃子,脑筋灵活,要是让他们
去试试,只怕大有希望。”白老大说得十分认真,我要不是刚才捱了一拳,这时不笑得
满地乱滚才怪,可是叫我忍住笑,还真是辛苦,几乎连双眼都鼓了出来。
白素狠狠瞪了我一眼:“老爷子,如果马教授肯见我们,我们一定尽力。”
卓长根本来一脸怒意,在白老大说了之后,他已经心平气和,这时,再一听得白素
这样说,简直眉花眼笑,不断搓著手:“那太谢谢了,要是成功,你们要甚么谢媒,统
没问题。”
白素吐了吐舌头  我和白素甚至都不能说是年轻了,在很多场合之下,我们都是
权威人物,可是在卓长根面前,心理上都变成觉得自己是小孩子:“可不敢担保一定成
。”
卓长根倒居然很明理:“哪有逼媒人说媒一定成的道理,你们只管去试试。”
我真是又好气又好笑:“要是马教授也和老爷子一样,脾气还是那么火爆,只怕我
去一说媒,就叫她照老规矩,割一只耳朵赶出来。”
卓长根望向我:“怎么,握了一拳,生气了?”
他说著,疾伸手,在自己胸口,“砰砰砰”连打了三拳,连眉都不皱一下:“算是
你打还我了。”
我给他的举动,弄得不知所措,但是我总算明白了一点:这个人,决不能把他当作
一个九十三岁的老人来看待的,连六十三岁也不能,就把他当作同年龄的人好了,年龄
在他的身上,除了外形上的改变,起不到任何别的作用。
我笑著,看他还想再打自己,连忙作出十分满意的神情来:“好,我们之间,再也
没有甚么了。”
他十分高兴,咧著嘴笑。给“做媒”的事一闹,我心中很多疑问,都没提出来,这
时,大家又重新坐了下来,我道:“要我们来,当然不是为了要我们做媒。老爷子,你
说你心中有谜团──”
卓长根点头:“是的。”
我道:“两个谜团,一个是令尊自何而来,又到何处去了?”
卓长根道:“是啊,第二个谜团是,金花在那五年之中,究竟在甚么地方,是不是
嫁过人,小白说,你神通广大,再怪的怪事都见过,所以要叫你来琢磨琢磨,看看能不
能解得开。”
我心中不禁有点埋怨白老大。卓长根十分有趣,可是这两个谜团,我怎么有能力解
得开?把这种事放在我身上,我神通再广大,也无法应付。
我心中在想,如何可以把这件事推掉,白素已开了口:“老爷子,令尊的事,比较
难弄清楚,马教授还健在,只要她肯说,谜就解开了。”
卓长根闷哼一声:“只要她肯说?叫一匹马开口说人话,只怕更容易。”
白素侧著头,想了一会:“我尽量去试试。马教授会在里昂,我先去见她。”
我忙道:“是啊,如何应付一个老太太,不是我的专长。”
白素笑道:“你在这里,和老爷子琢磨一下他父亲的事情。”
我苦笑了一下,但随即想到,这很容易,随便作出几个设想就可以了。虽然我也很
想去见一见那位传奇人物马金花,可是一想到要做媒,又要去问及她极不愿提起的事,
踫钉子的可能多于一切,还是先让白素去试试的好。
所以,我一面伸了一个懒腰,一面道:“好的,你准备甚么时候走?”
白素道:“事不宜迟,明天一早我就出发。”
白素说“事不宜迟”,当然无心,看卓长根的神情,也全然未曾在意。可是我听了
之后,却忍不住想:真的事不宜迟。
两个人都超过九十岁,生命可以随时结束。要是马金花突然去世,那么,当年她失
踪的那段秘密,就成为永远的秘密了。
我再伸了一个懒腰:“祝你成功。”
白老大看我连伸了两个懒腰:“你们是不是先休息一下?”
卓长根却道:“年轻小伙子,哪有那么容易累的,趁小女娃也在,看她的主意挺多
,先来琢磨我爹的事。”
我摇头:“这件事,真是无可追究,当时当地,都一点线索也找不出来,何况如今
,事过境迁。”
我这样说,再实在也没有。试想,当年马氏牧场的人,花了多少时间,派了多少人
去查,尚且没有下文,我们如今,在近八十年之后,和中国的泾渭平原相隔十万八千里
的法国南部,怎会“琢磨”得出甚么名堂来?
白素却道:“就当是闲谈好了。”
我把身子尽量靠向椅背:“外星人的说法,卓老爷子又不肯接受。”
卓长根摇头:“不是我不肯接受,而是太虚无,我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是太空杂
种?”
我摊了摊手:“那就只好说,令尊是一个十分神秘的人物。”
白素皱著眉,她倒真是在认真考虑,过了一会,她才道:“我在想,在中国,青海
、西康那一带,有一些行踪十分诡秘的游牧民族──”
她才说到这里,我已经知道她要说些甚么了,我精神为之一振,立时坐直了身子。
白素向白老大望去,白老大点点头:“是,有几个部落,我年轻时,曾冒著极大的危险
,去和他们打过交道,这些部落,大都在十分隐秘的山区居住,把他们居住的地方,当
作世外桃源。我到过一个这样部落的住所,藏在天山中,不知要经过多少曲折的山路,
才能到达那一个小山谷。”
我插了一句口:“不过这种部落,大多数是人数很少的藏人、彝人,或者是维吾尔
人,很少有汉人。”
白老大向卓长根一指道:“你怎么能肯定他血统中的另一半是汉人?”
那倒真是不能,卓长根的血统,一半来自他的母亲,是蒙古人,另一半,是汉人,
是藏人,真的很难断定。
而白素提及过的那种神秘的小部落,通常都有著极其严格的部落规矩,比起一些秘
密会社来,有过之而无不及。例如绝对不能私自离开部落,不能和外人交往,不能泄露
部落的秘密等等。要是触犯了部落的规条,必然会受到极其严厉的惩罚。
卓长根的父亲,有没有可能是从这样的一种神秘部落中逃出来的呢?
我和白老大在听了白素的话之后,思路一样,所以我们几乎同时道:“不对──”
白老大说了两个字,示意我先说,我道:“不对,卓大叔被人发现时,讲的是陕甘
方言,没有理由从老远的秘密部落来。”
白老大道:“是,而且他在出现之前,没到过任何地方!”
卓长根叹了一声:“当时,追究他自何而来,只追查到他那次出现为止,在那以前
,好像谁也没有见过他。当然,也可能,他自远处来,谁又会记得一个过路的人客,他
又不是有三颗脑袋,他身量虽然高一点,但是在北方,高个子也有的是。”
我挥了一下手:“还是别研究他从哪里来,看看他到哪里去了,才是办法。”
我说著,望向卓长根:“他带著你,和那一百匹好马,到马氏牧场去之前,难道没
有说过甚么,你好好想一想,或许有些不注意的话,你当时年纪小,听过就忘了,却是
有暗示作用的?”
这时,叫一个九十三岁的老人,去回想他九岁时候的事,实在太迟了。可是卓长根
却立时道:“你以为我没有想过?自从爹不见了,我把他对我讲过的每一句话,都在心
里翻来覆去,想了不知多少遍,他真的甚么也没对我说,只对我说,他非死不可,叫我
千万别去找他。”
我苦笑了一下,卓长根又这:“后来我还回想他当时的神情,一个人要是非死不可
,当然会十分哀痛。可是他,只是为我担心,因为那时我还小,反倒不为他自己生死担
心。有时,提起已死的母亲,反倒伤心得多。”
白老大大声道:“算了,这个谜团解不开了,谁叫你当时不问清楚。”
卓长根黯然:“我问有甚么用,他要肯说才好,算了,不提这个了。”
卓长根性格极爽气,他说不提,果然绝口不提。由于他年纪大,生活又如此多姿多
彩,几乎甚么事情都经历过,所以和他闲谈,绝不会觉得闷。
一直到天黑,吃了一餐丰富的晚餐,又谈了好一会,才各自休息。
我躺下来,问白素:“你有甚么锦囊妙计?”
白素笑道:“没有,不过是见机行事而已。”
她现出一副悠然神往的神情:“一宗持续了将近一世纪的爱情,真是动人得很。”
我打了一个呵欠:“那是他们一直没有在一起,若是早早成了夫妻,只怕架也不知
打了几千百回了。”
白素笑了一下:“那位马教授的照片,我倒见过几次,看起来,绝不像是卓老爷子
口中那样。”
我又打了一个呵欠:“情人眼里出西施,是他初恋情人,形容起来,略带夸张,在
所难免。”
白素也没有再说甚么。
第二天一早,我还在睡,朦胧之中,白素推醒了我,我一看她已衣著整齐,连忙坐
了起来。她道:“你管你睡,我出发了。”
我点了点头,她转身走了出去,我刚准备倒下去再睡,门已被大力推开,卓长根走
了进来,扯著大嗓门:“还睡?来,咱们骑马去。”
看他站在我床前,那种精神奕奕的样子,我再想睡,也不好意思再睡下去。我一挺
身,从床上跳了起来。卓长根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忽然又改了主意:“别去骑马了,
好久没遇到对手了,我们来玩几路拳脚。”
我只好望著他笑,点头答应,谁知道这老家伙,说来就来,我才一点头,他已经一
拳照脸打了过来。
我连忙身子向后一翻,翻过了床,避开了他的那一拳,他一跃而起,人在半空,脚
已踢出。
他一上来就占了上风,我只好连连退避,三招一过,我已被他逼得从窗中逃了出去

他呵呵大笑,立时也从窗中窜了出来。
我逃出窗,身子侧了一侧,把他紧逼的势子找了回来,他才一出来,我大声呼喝,
向他展开了一轮急攻。卓长根兴致大发,也大声酣呼,跳跃如飞。
我们两人,自屋中一直打出去,打到外面的空地上,把所有的人看得目定口呆,有
两个身形高大的法国人,不知道我们是在“过招”,还以为我们真在打架,上来想把我
们两人分开来。
我和卓长根同声呼喝,要他们走开,可是已经来不及了,这两个人一片好心,可是
不自量力,我和卓长根在倾全力过招,他们怎么插得进手来?两个人才一接近,就大声
惊叫著,向外直跌了出去,趴在地上,半晌都起不了身。
白老大已被惊动,他奔了出来,一面叫道:“没事,没事,他们是在闹著玩。”
他扶起了那两个人,在他们身上拍打推拿著,那两个人直到这时,才哇呀叫起痛来

白老大在一旁看了一会,兴致勃发,双手一拍,也加入了战团。
这一下,真是热闹非凡,三个人毫无目的地打,有时各自为政,有时两个合起来对
付一个,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也越来越远,谁也不敢接近。足足练了将近一小时,三个
人才不约而同,各自大喝一声,一齐跃退开去。
白老大大声道:“好家伙,老不死,你身体好硬朗。”
卓长根咯咯笑著:“老骨头还结实,嗯?”
白老大后参加,停手之后,也不由自主在喘气,我也在喘气,可是看卓长根时,他
却全然若无其事,当真是脸不红,气不喘,除了光秃的头顶,看来发亮之外,根本看不
出他刚才曾经经过这样激烈的运动。
像他这样的年龄,身体状况还如此之好,这简直违反生理自然!
我忽然想起贾玉珍,这个已成了“神仙”的人,由于服食了一些“仙丹”,返老还
童,越来越年轻。卓长根是不是也曾服食过甚么对健康特别有用的东西呢?
一想到这里,我脱口道:“卓老爷子,你是不是吃野山人参长大的?”
卓长根怔了一怔:“小娃子胡说甚么,我天生就那么壮健。”
白老大调匀了气息,才道:“你和他说甚么,他是外星人的种,自然比正常人健康
。”
卓长根的神情有点愠怒。我知道他们两个人是开惯了玩笑的,可是在那一霎间,我
心中一动。我想到的是,卓长根的健康状况和他的年龄如此不相称,其中一定有特别原
因。
原因是甚么,不知道,但一定有原因!
第五部︰严守秘密一言不发
我这样想,不由自主,盯著卓长根看,卓长根骂了一句︰“翁婿两人,狼狈为奸。

我叫起来︰“我又没说甚么。”
卓长根一摆手,大踏步向外走了开去︰“你看人的眼光,不怀好意。”
我笑著,在他身后大声叫︰“这真是欲加之罪了。”
卓长根不再理我,迳直向外走了出去,走向一个马厩。他还未曾走近,马厩中的马
,已经匹匹欢嘶起来。白老大来到了我的身边︰“平时,你对外星人十分容易接受,为
甚么这次,我一再说他的父亲是外星人,你一再拒绝接受?”
白老大这几句话,说得十分认真,一点也不像在开玩笑。
我想了一想︰“不是完全不接受,但是我总觉得,他父亲如果是外星人,应该还有
别的能力,不会只是识得牧养马匹。”
白老大指著我,笑著︰“是你自己说的,外星人各种各样,无奇不有,又焉知没有
一种专会养马的外星人?”
白老大有点强词夺理,我道︰“那么,他用甚么交通工具来的?在他出现前后,好
像从没有看见有什么异样物体,自天而降。”
白老大一本正经地眨著眼︰“一艘隐形的太空船?”
我被他的话逗得笑了起来,白老大摊开手︰“好了,你有甚么别的解释?”
我道︰“一点头绪也没有,总有古怪。他父亲不知从何而来,不知往何而去,我看
,和马金花的神秘失踪,有某种程度的联系。”
白老大陡然一挥手︰“进入了另一个空间!他父亲是从另一空间来的,回去了,马
金花进去过,又出来了!”
我微笑著,白老大和我虽然不常见面,但是他对我的记述的一切,倒是滚瓜烂熟,
我记述过的一些事,他都可以顺口引用出来。
我道︰“他父亲看是来自另一空间,那另一空间中生活难道用同一语言,也养马?
喜爱白玉的佩饰?”
白老大笑了起来︰“由得你去解这个谜团吧,他父亲不来自别的星球,不来自另一
个空间,难道从地底下冒出来的?”
这时,我自然未曾将白老大的玩笑话放在心上,一直到日后,再谈起来,白老大自
己拍著胸口︰“我说如何?山人掐指一算,早就算到了。”
我当时道︰“我看马金花如果能说出她的经历,对我们的解谜就很有帮助。”
白老大有点感慨︰“是啊,年纪大了,有甚么话要说,就得赶快说,不然,人一死
,甚么话也不能说了,我近来,也很有写回忆录的意思。”
此时不投外父之所好,更待何时?我忙道︰“真是,你的一生,写起回忆录来,太
多姿多彩了。”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白老大一副自得的样子︰“可以计画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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