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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霸九天_大宋女主

_5 蒋胜男 (当代)
  刘夫人进了宫行了礼,太宗道:“赐座。”刘夫人告了罪谢坐,太宗道:“近来韩王如何?”
  刘夫人忙跪下了:“老身有罪,今日老奴进宫,本就是告罪的!”
  太宗皱眉道:“却又是怎么了?”
  刘夫人道:“老奴奉旨,服侍殿下,殿下天性淳良,读书上进,本是极好的。官家恩旨赐殿下出宫开府,也吩咐过老奴时时照看着。只是……”她犹豫了一下。
  太宗道:“你有什么话,只管说罢!”
  刘夫人忙应了一声:“是。”见太宗脸色平常,只得继续道:“自开府之后,殿下经常往外头去,老奴也不能跟着,竟失了岔子,结果也不知道他何时在外头结识了一个瓦子肆的鼗鼓卖唱女子,就在御赐成亲之前,偷偷地纳进府来置在内书房中。那女子品性甚是不端,在府中时时生事,顶撞老奴吵闹王妃。且为人狐媚,日日勾着殿下贪欢。老奴冷眼瞧着,殿下近日精神恍惚,脸色也不正,学业也误了。以前每日在书房读书,如今那女子天天在书房,只缠着殿下画眉玩花,弄些淫词艳句的。老奴劝过几次,王妃也劝过几次,只是殿下对那女子沉溺已深,只是不肯听。这事老奴原不敢说,实是近日情况越发的厉害,不忍见殿下这样继续下去,误了学业误了身子,只得进宫告罪,请官家降罪!”
  太宗脸色阴沉:“你说的可是真的?”
  刘夫人心跳骤停刹那,她深吸一口气,道:“老奴不敢欺君。”
  太宗点了点头:“知道了,你下去罢!”
  刘夫人心头惴惴,听着太宗话语,却听不出什么来,只得磕头退了出去。
  待刘夫人出去后,太宗冷笑一声:“不成器的东西,我只道他近日来脸色不好,是为他哥哥的事情,也不去说他,哪想到竟是沉缅女色!”
  皇后李氏方才也是在一旁听着,并不说话,此时见无甚外人,亲自从侍女手中捧过茶来递与太宗,柔声道:“官家且喝杯茶,消消气罢!韩王素日懂事,并不曾有纨裤习气,他兄弟们府中,也不是没有婢妾的,何苦单为这个说他。”
  太宗冷笑道:“朕何曾单为这个说他,朕是为他们操碎了心,却一个个不求上进,自己作践自己!”
  李后听了这话,情知是太宗又想起楚王之事,他二人本是同母兄弟,又扯在一起了。犹豫了一下,一则为元休生母早亡,也算寄养在自己名下,且素日乖巧,少不得偏袒些;再则乳母方才已经生波,太宗正恼,多一少不如少一事,身为皇后的自己,自然也得往开处劝说。只得又笑:“官家,一事且归一事呢!孩子们年纪轻,贪玩了些也不当什么,便是小夫妻们拌嘴,也是常有的事儿!我听说这乳母素日与王妃甚好,想来不过是小俩口的事儿,只偏袒着一方倒不好。古人说:不痴不呆,不做阿翁阿姑!官家且说是不是呢?”
  李后说的这个典故,出自唐代宗,时郭子仪功高盖世,其子郭暧尚代宗女升平公主。一日小夫妻吵架得厉害,郭暧动手打了公主,公主进宫告状,郭子仪忙缚子请罪,代宗并不以为罪,反而道:“不痴不呆,不做阿翁阿姑!”此时李后说出这话来,不仅合景,且也是皇家气象,太宗听了不禁莞尔,摇头道:“正是呢,我正事一大堆,这几个小子还给我闹事!依了皇后,倒如何说?”
  李后笑道:“倒不如把韩王叫来教训几句,让他好心用向上,再把那女子带来,若模样还周正,就赏了他罢!”
  太宗点了点头,笑道:“也罢,”回头吩咐夏承忠:“叫韩王!”
  太宗对刘夫人的话,并不已为意。平常人家,到了十七八岁,也未必没个侍妾通房丫环的,何况皇子蓄个侍婢,这中间元妃吃醋,保姆生嗔的,本都是极平常有的事。只是韩王元休原与众人不同,诸皇子中,只有他与楚王元佐是他最心爱的李妃所生。
  元佐,元佐是他心中永远的痛。装疯、烧府、自毁……多年来他的眼中只有元佐这一个儿子,他对元佐寄望最大,而元佐,也伤得他最深。这几年来,他对元佐已经死了心了,这才看到,元估、元休等皇子。
  元休虽不似元佐这般夺目,却也是文武兼备,且聪明谨慎,更不似元佐这般桀骜不驯,太宗甚为满意,去年亲择开国元勋潘美之女配之为元妃。
  如今听说元休宠爱侍婢,冷落元妃之传言。虽属小事,但思之将来,却是不得不谨慎的。于是便叫了元休来,整斥一番,元休不敢分辨,只唯唯称是。
  刘娥在韩王府,忽然接到入宫的旨意,吓得魂飞魄散,不知道是祸是福,只得战战兢兢地随了内侍进宫。
  一路上见宫阙万重,只觉得眼花缭乱,不敢说看一眼,只敢跟着前面的内侍行走。
  却见前面的内侍停住了脚,行礼道:“王公公!”
  刘娥见了那内侍的恭敬,知道是要紧人物,忙站着不敢动了。但听王承恩问道:“这就是韩王府的那个丫环?”
  那传旨的内侍忙回道:“正是。”
  王承恩嗯了一声,有些好奇,道:“你抬头我瞧瞧!”
  刘娥微微抬头,见是一个身形高大的内侍,也不敢细瞧,忙低下头去。
  王承恩乍见之下,竟倒吸一口气,喃喃地道:“像、真像!”
  那传旨的内侍笑道:“小的看着也是有些像!”
  王承恩回过神来,瞪了一眼那小内侍:“胡说,你才多大呢,能见过她?”
  小内侍笑道:“小的虽然职卑,可在宫里久了,倒也曾见过贵人。您看她的模样,倒是有些儿像王德妃娘娘的品格!”
  王承恩似松了一口气,道:“哦,德妃娘娘,是有些像她!”现任的德妃,是八皇子元俨的生母王氏。他仔细地再看了看刘娥,松了一口气道:“细看,也不算像到了十分!”
  刘娥听得莫名其妙,却见王承恩挥了挥手,道:“还不快快带进去!”
  太宗教训了元休,端着一盏茶来正喝着,听得夏承忠报道:“韩王府使婢刘氏带到!”
  接着见内侍带着一个青衣小婢进来,伏在丹陛之下,不敢动上一动,但听得那声音娇柔:“奴婢刘娥,叩见官家。”
  太宗手微微一抖,这女子京城口音并不纯熟,却带着几分乡音,这样的声音,好象在哪里听过似地。他哼了一声:“听你的口音,不是京中人?”
  刘娥回道:“奴婢是蜀人,前年蜀中大旱,逃荒至京。”
  太宗倒吸一口气:“蜀人,怪不得朕听你的声音,好生熟悉,倒像那……哼,蜀女妖媚,蜀女厉害,你闹得韩王府王妃不合,可知罪。”
  刘娥吓得忙磕头道:“奴婢不敢,奴婢什么都不知道,只是侍候主子而已。主子们高高在上,奴婢贱若尘土。奴婢虽是蜀人,可是西蜀之地,有女子何止成千上万,奴婢担不起妖媚厉害这样的话!”
  太宗冷笑一声:“朕对着王候将相说话,也不敢有人回一声,你倒有如此利舌,抬起头来,朕倒要看看,你还有何等的妖媚容貌!”
  阶下的青衣女子,缓缓地抬起头来。太宗骤然一见这女子的容颜,一惊之下,手中建盏落地,“砰——”地一声跌个粉碎。右手却下意识地遮在自己的眼前,转过头去不敢再看。
  刘娥吓了一跳,道:“官家——”
  太宗厉声道:“将她赶出去,立刻赶出去,赶出王宫,赶出京城,赶得越远越好,朕永远都不要再见着她——”
  忽见龙颜大怒,可怜刘娥从未见过这场面,吓得怔在当场,被一群如狼似虎的内侍们拖起时,才猛然惊觉过来,:“不——我犯了什么错,为什么要这样待我——”她用力挣扎着,凄厉地大叫:“放开我,王爷救我——王爷救我——”
  内侍拖着她过门槛时,她使尽最后一分力气紧紧抓着门槛,叫出最后一分希望:“官家,我已经有韩王的骨肉了——”
  太宗骤然抬头,两人四目相望,一个是君临天下的皇帝,一个却是卑若尘土的女奴,只能凭着天性中的倔强,来为自己命运抗争。
  太宗的眼神炽热如火,口中吐出的话语却是冰冷无情:“逐出京城,永不得回韩王府!”
  “不——不——”大庆宫中,长长地回荡着这声声凄厉的呼喊。
  太宗闭上眼:“都出去,朕想单独静一静!”
  众人皆退出殿去了,宫中只剩太宗一人,四周静了下来,静得可怕。
  太宗抬起头来,眯着眼睛,看着殿前投下的那一缕阳光。刚才,刚才那女子绝美的容颜,娇弱得如花中之蕊;那倔强的眼神,却有一团熊熊的火在燃烧着一般。
  太宗的手在抖,他沙场半生,什么人不曾杀过,什么事不曾经历过,可是现在,他却教一个小小的女子吓着了。
  她的容貌,她的眼神,她的气质,都像极了一个人。
  “花蕊——”他从喉中吐出这一声破碎的呻吟。
  那是乾德二年时的事了,距今已经二十多年了,那个时候,他还不是皇帝,他是晋王赵光义。
  那时候,他还正年轻,意气飞扬,春风得意。
  那一日,正是蜀主孟昶入京的日子。
  宋太祖赵匡胤亲派皇弟晋王赵光义,安排孟昶等住于城外皇家别墅玉津园。对一个降王用如此高的规模来接待,孟昶自是受宠若惊,惶惑不安。
  太祖自有其用意,他以陈桥兵变黄袍天下才不过几年,而且四方未平,各地诸候如北汉刘钧、南汉刘鋹、南唐李煜、吴越钱俶等都尚割据一方。他存心善待后周柴氏后人,降王孟昶等,就是要向天下表示他是个仁厚之主,也要孟昶的训服,为其他诸候作一个榜样来。
  然而这一日,他见着了花蕊夫人。
  孟昶是第一个自车驾中走出来的,然后他扶出老母李氏,第三个走出车驾的,是孟昶妃费氏,被封为慧妃,然而所有的人,都称她为花蕊夫人。
  那轿帘缓缓掀开,一只纤纤玉手伸出来时,所有的人都迸住了呼吸,军士、车马,所有的喧闹忽然自动停止了,仿佛时间也似凝止住了。
  然后,是她那如云的发鬓,是那金步摇清脆的声音,是她那绝非凡尘中人所有的仙姿玉容。当她被侍女轻盈地扶出时,仿佛一阵轻风吹来,吹动她衣带飞扬,她便要随风而去似的。当她步下车驾时,脚步微颤,在场所有的男人,都忍不住想伸手扶她。
  二十多岁的赵光义,第一次见识到女人惊心动魄的美,他终于明白她为什么会被称之为“花蕊”。“花不足以拟其色,蕊差堪状其容”,是的花蕊,花中的那一点娇蕊,那样的瑟瑟动人,那样的柔弱无助。
  她是孟昶的妃子!
  为什么她竟会是别人的妃子?
  他看到她向他盈盈下拜时,哪怕是战场上一百回合,也没有他此刻流的汗多。迷迷糊糊间,他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只在心中不断地念着:“克制,克制……”
  然后他看到她站起来,走入宅内,怎当她回首秋波宛转流顾,嫣然一笑。
  他从此迷恋,不能自拨,这一段情,他与花蕊两个人伤得入骨入心。花蕊的多情,花蕊的绝情,皆令他难以自拨。
  然而,为了皇位,为了他的野心,他最终还是负了她。那一日她决绝而去,那背影他一生都忘不了。谁也想不到,她竟如此地决绝,她逼着他射出了那一箭。那一天,他眼看着花蕊中箭,那血慢慢地流出来,她慢慢地倒地,那一刹那,竟似锥心刻骨般疼痛。
  他一辈子都记得她临死前的表情,她的脸上,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她在他的耳边轻轻地说:“我知道,你一定会射这一箭的!”
  为什么,为什么,就在他们将要天长地久,共享尊荣的前景下,花蕊却要弃他而去,她竟要他亲手射杀她,来做为对他的惩罚吗?
  一片红色,红的是桃花,还是花蕊的血?那一刻,他已经被这一片红色埋葬。他知道,他这一生,都将活在这份幻梦中,在花蕊轻颦浅笑中,不得解脱。
  他登上帝位后,灭南唐,北汉,最终一统天下,他不再是晋王赵光义,而是大宋天子赵炅。
  然而多年来,连他自己也是在无意识中地寻找相似花蕊眉稍眼角的女子,那灭南唐得到的小周后,本是当世与花蕊齐名的美女;他还有过一个妃子,容貌酷似花蕊,他称她为小花蕊夫人;他最宠爱的王德妃,就是因为侧面象极了花蕊而被宠幸。在他一生中,有过无数女人,然而却永远没有一个女人,比得上花蕊的骄傲和狠心,像花蕊一样让他刻骨铭心。
  直到这一天,他听到那个小女子进来,尽管已经把汴梁话说得极好,却仍带出那一点点蜀音来的娇媚口吻,当她抬起头来来,相似的不仅仅是那同为蜀女的娇音丽容,更是那倔强决绝的眼神,象火一般的炽热,竟让他觉得害怕、想逃离这双眼睛。多年来帝王生涯养成的气势,竟也不能抵御那双眼睛的魔咒。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逃避,选择了扼杀,再一次看到这双眼睛的那一刹那,他明白了自己,若再有一次机会,他依然会在花蕊的面前完全溃败。
  也许,这一次陷落的人,不再是他,而是他的儿子元休。但是他依然不会给自己、给别人这一次机会。蜀女惊心动魄的魅力,英雄盖世如太祖如他,尚不能把持,更何况是年少无知的元休。
  夜幕缓缓地降临了,九重宫阙更显得幽深难测,这一夜,太宗独自坐在大庆宫中,看着一幅画像,彻夜未眠。
  第 11 部分
  第十一章、耿耿长恨
  这一夜,韩王赵元休也同样彻夜未眠。
  万不道风云易变天心难测,上午进宫时,虽然挨了几句骂,他也一脸沉痛地表示洗心革面,却还是希望挨这一顿骂能换来可以名正言顺的拥有小娥。除了大哥元佐和小弟元俨能在父皇面前有特例外,皇帝对着其他的皇子,一例是看不出喜怒来的,尤其是成年的皇子,对着父皇更是战战兢兢不敢抬头,更别说是讨要什么了。
  太宗有旨召小娥进宫,料想得小娥的乖巧能混得过去,谁知道小娥一进宫直到天色将晚还不曾出来,他急地到处打听,不知道问了多少人塞了多少银子,才问出太宗竟然龙颜大怒,已经将小娥逐出京城。
  九重忽降风雷,这一顿雷霆如万钧之重,直炸得人不辨东西南北。元休当场懵了,反应过来立刻朝着东边方向追了出去。他这一种狂奔,一直自东华门出了宫城,冲过东华大街,冲过鬼市子,过单雄信墓枣家子巷,一直出了曹门,却见前面十字路口上人来车往,热闹非凡,却是从哪里去找寻可怜的小娥。遥见远处新曹门方向城门有一行禁军骑马巡来,便知道此时城门已关,只觉得万念俱灰。他一向养尊处优,刚才凭着心头火一阵急奔下来,此时忽然眼前一黑,手脚酸软,竟自坐倒在尘埃中。
  元休独自坐在街上,只觉得全身阵阵发冷,挣扎着想站起来,挣了两下,竟又自软倒,心头悲从中来,两行清泪缓缓流下。
  街上人来人往,谁也不会知道这个坐在尘埃里、散发丢冠的狼狈少年,竟是堂堂韩王。
  过了一会儿,身后伸出一双手来,将元休扶了起来。元休回头一看,却是钱惟演,张耆正站在钱惟演的身后。
  元休自觉狼狈,忙站起来擦了擦脸,道:“惟演,你怎么来了?”
  钱惟演道:“我听说刘姬出事,所以立刻赶来见你。王爷,你不要着急,你若是心乱了,谁来找刘姬救刘姬。”
  元休精神一振:“你说得是。可是此时城门已关,怎么办呢?”
  钱惟演道:“我看到御林军已经回宫,想是只把刘姬押出城外就回来了。如今天色已晚,她必然不会走远。此时也没有办法,我们只有先回去,调派了人手。明晨五更过后城门开时,就分头去找,必能找得回。”
  元休黯然一叹:“我方寸已乱,惟演,你帮我作主吧!”
  钱惟演应声道:“是,那我们先回去,明日一早去找人。”
  元休恨恨地道:“我不回府,我不想见到那个恶妇。”
  钱惟演叹了一声,道:“韩王若不嫌弃,可肯委屈寒舍?”
  元休点头道:“甚好!”
  钱惟演微一思索,忽然叫道:“不好!”
  元休今日已是草木皆兵,闻听立刻惊呼道:“什么不好?”
  钱惟演道:“张耆,你立刻回韩王府,悄悄把刘美带出来。今日逐了刘姬,我怕潘蝶会找刘美生事!”
  张耆应了一声:“我马上就去。”拔腿就跑去了。
  元休叹道:“惟演,还是你想得仔细。”
  钱惟演忙道:“王爷素日英明,今日是关心则乱呀!”
  元休轻叹一声,随钱惟演回到吴越王府。韩王光临,这一来便惊动了合府上下。
  吴越王钱俶近年来多未上朝,均以老病告假在家,与一班旧臣属也均少来往,只是自己在府中种种花养养鱼练练书法。
  钱惟演带着元休到了客房梳洗更衣,过得片刻,便见钱俶派人来道:“韩王驾到,我们王爷本应亲自出迎。只是近日来风湿发作,不能行动,实是大罪。请公子代我们王爷行礼赔罪。”
  元休忙道:“我来打扰,已是不安,正该向吴越王请安才是。”
  钱惟演按住他道:“王爷不必了,这样家父会不安的。且今日王爷累了,还是早早休息,明日还有更重要的事呢。我这就去书房,代王爷向家父问好!”
  元休又累又疲,道:“好,你去吧!”
  安顿了元休,钱惟演便忙到书房向父亲禀明事由。他推门进去,却见钱俶正在书桌边,却是正在写字。钱惟演不敢惊动,便垂手在一边侍立着。却见钱俶写的是皇帝最喜爱的飞白书,一笔笔飘逸灵动,写的却只有四个字“慎勿为好”。
  钱俶一言不发,写完了字,自己拿起来,端详片刻,将这张纸递给了钱惟演道:“我今日练书法,写了一天,也就这几个字较为满意,便给了你吧!”
  钱惟演只得拜领:“谢父亲!”
  钱俶缓缓后仰,靠在椅子上,脸上忽然有说不出的倦容:“我累了,你下去吧!”
  钱惟演只得应道:“是!”捧着书法,恭敬地退了出去。
  走出书房,钱惟演看着手中墨迹未干的书法,心中忽然觉得沉重无比,钱俶特地叫了他来,却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只是给了自己这四个字:慎勿为好!
  慎勿为好?
  父亲向来怒不改容喜不变色,平时对自己甚为倚重,今日特地写这四个字,此中心意,自是尽在不言之中了!
  身为亡国之君,身犯皇家之忌,帝王表面上优容厚待,实则整个府第家族,者时时如惊弓之鸟,每一步都如覆薄冰,如临深渊。
  本来父亲将自己安排在韩王门下就是为的避开皇室纷争。这种宫庭恩怨牵一发而动全身,便是存了“为好”之心,也要“慎”之又慎,也要“勿”看勿动。皇帝与韩王之间不管有何纠纷,以自己的身分背景,最聪明也最应该采取的办法是置身事外。为什么自己平时如此冷静,今日一牵涉到“她”,就明知故犯了呢?
  今宵,元休和钱惟演都一夜无眠。
  二更的时候,一声惊雷将两人炸得同时跳了起来,推窗一看,却见一道电光闪过,滂沱大雨竟倾盆而下。
  元休看着窗外,看着越来越大的雨,看着那风雷交加,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大。
  这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下了大约小半个时辰,就停住了。元休见雨停了,才松了口气,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已经是全身冷汗。
  听得更鼓敲过五更,元休用最快的速度自行换好衣着,推开门,却见张耆和刘美已经站在门外了。三人相互点了一下头,心照不宣向外走去。
  走过回廊,却见钱惟演也已经着装齐备,率了几名家将正朝这方向而来。一行人会合后,便一齐上马,真奔新曹门。
  昨日钱惟演已经从押送刘娥出京的御林宫口中得知,刘娥正是从新曹门出城。于是直向新曹门而去。
  出了新曹门外,是五丈河,源自汴梁东北的济郓,东路诸道州的粮物皆从五丈河运入京城,五丈河有五座桥,依次为小横桥、广备桥、蔡市桥、青晖桥、染院桥。
  众人沿着河岸一路搜来,皆不见刘娥踪影,钱惟演道:“河岸没有,便只有过桥去搜了。除了小横桥外,咱们四个人各带一个家将,分头自这四座桥搜过去,王爷您看如何?”
  元休点了点头,几个人便各率一名家将,分头而行。
  却说钱惟演下了马,与家将过了蔡市桥,前面一眼望去驿道,两边都是茂密的松林。钱惟演眉头一皱,对家将道:“我搜左边,你搜右边,只要一找到马上叫我。”
  两人再分头而行。钱惟演沿着松林间的一条小道慢慢地搜进去。这松林不大,沿着小道走了约一刻钟,眼见就要出了松林。钱惟演忽然站住了,他闻到了松林中,竟有一股淡淡的血腥之气。
  此时天尚未大亮,松林间更是不甚光明,钱惟演心中的不安却是越来越强,他闻着血腥的气味,却是从那无路的密林中传出来。
  钱惟演努力辨着那股血腥之气的来源,再次回头向无路的松林中走去。他高一脚低一脚地走着,松枝勾破了他的衣服,他半点也没有觉察到。
  走了片刻,已经出了松林,那股血腥之气却是更重了,但见前面一个小土坡上,有一道乱七八糟的脚印拖痕,泥泞中竟杂着斑斑血迹。
  钱惟演心头大震,急步跑上小土坡,却见土坡后的血迹更重了,顺着越来越多的血痕,他的目光落到最后一堆血迹里——泥泞上里,横卧着一个浑身血迹的人。
  钱惟演飞快地冲了下去,抱起了那个人,未曾拂去她脸上的泥泞,便可肯定她就是刘娥。但见刘娥浑身泥泞,下半身的衣衫,早已经被鲜血染透。
  钱惟演抱起刘娥,触手之处,刘娥竟是四肢冰冷,唯有下身微温之处,仍有血流不止。钱惟演这一惊非同小可,连声呼唤:“小娥,小娥——”
  刘娥一动不动,脸色惨白如死,再探她的鼻息,呼吸竟是似有似无。
  钱惟演解下外衣,包在刘娥的身上,抱起刘娥向外狂奔。
  怀抱着的这具身体里的血一滴滴地自他的指尖流下,仿佛刘娥的生命,也这样一滴滴自他的指尖流失似的。钱惟演有生以来,只觉得从未有过此时的恐惧。他抱着刘娥不择方向狂奔,只见前面有一所农舍,直冲了上去,一脚踢开门,只唬得里头烧饭的一对农人躲避不及,还以为大清早来了强盗。
  钱惟演直冲到炕上,将刘娥小心翼翼地放到炕上,才回头冲着那对农人夫妻道:“快拿热水来。”
  随着话声,已经是一锭雪花银锭扔了过去。
  那农人平素只见着通宝铜钱,却不曾见过整的银锭,忙拾着银锭还在将信将疑中。那农妇大着胆子走上前来,才一触着刘娥便惊叫一声:“呀,这个娘子的手好冷,当家的,快去烧姜茶!”
  钱惟演平素是王家子弟,何曾见过这种情况,正慌得没做手脚处,忙拉住那农妇道:“你帮我看看,她这是怎么了!”
  那农妇见刘娥裙间犹有血不断滴下,便上前掀起她的裙子,钱惟演忙转过头去,但听那农妇尖叫一声:“这娘子是小产啦,不得了,这是血山崩,不中用啦!”
  “什么,小产?”钱惟演大惊,一把抓住了那农妇,他是那能开数石弓的腕力,此时激动之下,那农妇如何禁得,立刻尖叫一声:“好痛!”痛得坐倒在地。
  钱惟演立刻回过神来,将荷包里面金银锭尽数掏出来塞到那农妇的手中:“你先帮她止血,这些都给你!”
  那农妇摇头道:“唉,流了这么多血,这娘子怕是不中用啦!官人要是不死心,立刻抱她去城中让大夫瞧瞧!依我看也不中用!我也不过尽尽心吧!”忙跑到厨房,取了半碗不知道什么物事,自箩筐中取件干净衬子,道:“官人,我给娘子止血换衣。”
  钱惟演见农舍狭窄,忙退了出去,走到房外打了个尖哨。过得片刻,分道去右边搜索的家将钱讯赶了过来,钱惟演吩咐道:“你立刻通知韩王到这里来,就说刘姬找到了。然后立刻回府,叫张大夫带了药箱过来,告诉他是妇人小产,一应用具都要带齐,赶快!”
  钱惟演独立在门外,看着钱讯走远去通知韩王。他抬起手,看着手中刘娥的血犹未凝结,心中百感交集,只觉得愤恨之情,难以抑止。他握紧了双拳,重重地捶在了门前的树干上。
  过了一会儿,那农妇走了出来道:“官人,已经换好了,血也止住了!”
  钱惟演大喜:“大嫂,多谢你了,你家何来的止血药?”
  那农妇走到门外一边洗手,一边随口道:“什么药不药的,抓一把香灰止住了。”
  “香、香灰?”钱惟演顿时呛住,回过神来大怒:“岂有此理,你怎么可以用香灰这种东西。”
  那农妇抬头茫然道:“不用香灰用啥?”
  钱惟演顿了顿足,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只得一头先扎进农舍中去先瞧瞧刘娥。却见刘娥已经换了一身粗布衣服,血固然已经止住,可是仍然昏迷不醒,呼吸若有若无,仿佛死去了似的。
  这时候姜茶已经烧好,钱惟演扶着刘娥,将姜茶一口口地喂下去,却是才喂了两口,刘娥身子一动,尽数呕了出来。钱惟演心中伤痛,端着姜茶恨不得以身相代。
  正在此时,忽然听得外头一声撞响,回头一看,却是元休跑得急了,农舍低小,正一头撞上门柱,却也顾不得头撞痛了,疾步上前一把抓住了钱惟演急道:“小娥怎么样了?”
  钱惟演看着他,得深吸一口气才能开口道:“你自己看罢!”
  元休大惊,扑上去抱住刘娥,只觉得平时温香软玉般的身子,此时却是如此地冰冷,怀中人脸色惨白地将近死亡,奄奄一息仿佛随时会自他的怀中断气。大惊抬头,颤声道:“惟演,为什么会这样?”
  钱惟演转过头去,道:“她小产了,昨夜下了一夜的雨,她……”一时间一口气堵在咽喉,竟是再也说不下去了。
  元休紧紧地抱着刘娥,只觉得用尽自己的体温,也无法温暖怀中的身体,反而那身体的冰冷,却是一点一滴地传到自己的身上来,只觉得心中也是一片冰冷。他抬起头来,却看到那碗姜茶,问道:“这是什么?”
  钱惟演道:“这是姜茶,大夫未来之前,只好先喝着这个。只是喂不进去,全呕了出来。”
  元休点头道:“我来。”他接过姜茶,也只送了两口,刘娥依旧呕了出来,元休看着碗中已经不多的姜茶,一张口倒到了自己口中,对着刘娥的口,慢慢地喂了下去。
  钱惟演看着他这样亲昵的动作,心中刺痛,手中却尽是冷汗,只怕刘娥会再呕出来。却喜这次没有呕出来,元休抬起头道:“再烧一碗!”
  一碗半的姜茶就这样一口口地喂下去之后,也不知是抱得久了温差没这么大还是姜茶真的有用,元休抱着刘娥时,只觉得已经不似刚才那般冰冷。不顾自己口中灼辣的感觉,喜道:“果真有效呢,再烧一碗姜茶来。”
  就这样元休一直抱着刘娥,一直到张太医赶来,也是抱着刘娥给张太医诊脉。看出了元休的疑惑,钱惟演道:“张太医世代是我吴越王府的女科太医,专为内眷诊脉。王爷放心,这人绝对可靠。”
  元休点了点头,依着张太医的话,将刘娥的手递了过去,张太医看了脉,又将那农妇叫出去,仔细问明了病情,再调了药让那农妇为刘娥换了药,才道:“回王爷,刘姬本已有三个月的身孕,只是遭逢打击,受了外力,以致忽然小产。再加上她在雨夜里受了风寒,体力过度劳累,引以下身血崩。幸而发现的早,加上刘姬平日身体强健,刚才又及时喝下姜茶保了暖。若再迟个一两个时辰,只怕小医也无能为力了。”
  元休急道:“你只说要不要紧?”
  张太医道:“照刘姬的情况看来,只要过了这头七日,以后就无碍了!”
  钱惟演脸一沉:“这么说,这七日内,还险?”
  张太医微一犹豫,元休急道:“你说,快说!”
  张太医恭声道:“王爷放心,王爷福泽深厚,有神灵相护,刘姬是王爷的人,应是吉人自有天相,当会无碍。”
  元休心乱如麻,只听得一句“无碍”便道了一声:“赏!”钱惟演的心却沉了下去,这张太医原是他的家臣,他自然听得出对方话中的含意来,张太医说神道鬼,可是于刘娥的病情,却没有一个确定的答复来,那便是险到了极处了。
  眼见天色渐黑,钱讯道:“王爷、公子,天色将晚,城门快关了,咱们得在城门关之前回去,免得惹人疑心。”
  元休似被灼着了似地浑身一震,怒道:“我不走,小娥尚未醒来,我怎可弃她而去?”
  钱惟演深吸了口气,看着外面苍茫的暮色,道:“不走不行,官家下旨逐的刘姬,你我一夜不归,必遭追查。一旦官家问罪下来,连累的还是她。再说,昨日官家动怒,你还要防着他再召你问话。此时刘姬的行踪,必须保密!为免引人注目,先让张太医和刘美留下,让这农妇来服侍刘姬。明日一早,你我再出城来看她!”
  元休无奈,只得忍痛起身,一步三回头,钱惟演只得自己先硬起心肠,将他急忙拖离开来。两人带着家将赶回时,只见守城的禁军正欲关上城门,只差一步,就险些要关在门外了。
  元休带着张耆,含恨赶回韩王府。
  昨日刘夫人进宫,却不料太宗竟如此雷厉风行,立即逐了刘娥。潘蝶与刘夫人欣喜之余也暗暗心悸,不料元休当晚竟夜不归府。潘蝶惊吓不已,立刻派了人去打探,却听得韩王在宫门外离开时,身边也未曾带着侍从。
  正自惊惶失措之时,吴越王钱俶派了人来回报,今日韩王暂住吴越王府,请王妃不须担心。明日便会回府。
  重赏了来人,等对方去后,潘蝶又急又气,对刘夫人道:“你看他,堂堂王爷,竟为一个丫环这样行事,真真气人!”
  刘夫人叹道:“娘娘且听我一句罢。今日逐了小娥,娘娘已经遂心了。王爷着急上火,都是常情。他这是一时赌气,明日自能回来。”
  潘蝶赌气道:“这算什么,还闹到吴越王府去了,他不怕丢脸我还怕呢!明日再不回来,我亲自上吴越王府去!”
  刘夫人忙道:“娘娘,且听老身一句罢。我们王爷是我从小奶大的,他的性子我最是知道,皆因为娘娘爱在王爷跟前使性子,那狐媚子却能伏低认小的,才哄了王爷喜欢。那狐媚子赶走了,这去的已经去了,王爷也是无法。明日王爷回来,娘娘可千万不要再犯以前的性子了。娘娘天仙般的容貌,身份高贵,那狐媚子如何能比,只消娘娘稍加温柔,自能得回王爷的心。”
  潘蝶看了她一眼,笑道:“好,我便依着你的话。从此以后,只要他不纳狐媚子,我自然什么都依着他。”
  刘夫人笑道:“这才好呢,在官家跟前说这样的话,实非我的本心。只要你们夫妻和睦,让老身有服侍小王爷的一天,便是我做些孽,也还能补过了!”
  只这一夜,两人也一宿未眠,次日便早早起来,潘蝶亲自准备了早餐待元休回来。未曾想元休早上没有回来,刘夫人还劝说:“必是赶着上朝去了。”
  只是得来的回报,今日并非上朝之期。
  两人又等到中午,一连串地派人去吴越王府打听,却只听说韩王早早就出门离开吴越王府了。
  两人无奈,只得又一直等到太阳将西,潘蝶慌了神,正与刘夫人商量着是不是到各府去打听去,却听得一声报:“王爷回府了——”
  潘蝶等到现在,早已经等得心如火烧,但听得元休回来,忙带人迎了出去。
  元休一腔怒气,却见潘蝶打扮得喜气洋洋,心头更是大恨,见他一脸恨意,张耆忙拉了拉他。见了张耆眼色,元休想及刘娥,这才将一腔恨意硬生生压下,未发作出来。见着潘蝶也不答礼,仿佛没见着这人似的,哼了一声,便直向内行去。
  潘蝶等了两天一夜,却等来这等脸色,心中也是暗恼,冷冷地道:“王爷去了哪里,一夜不归,叫妾身好生着急。但不知有什么重要的事,竟让王爷两天一夜也不回府?”
  元休顿住脚步,脸上尽是愤恨之色,怒视潘蝶道:“你很想知道我去了哪儿吗?”
  潘蝶冷笑道:“王爷是一府之主,妾身安敢管着王爷。只是王爷一夜未归,妾身挂念不已,而且,这事要是传到宫内,官家要怪妾身侍奉不周了。”
  元休冷笑道:“你不必事事拿父皇来压我,好,我就随你所愿,我什么都告诉你,省得你东猜西猜,打鸡骂狗的。你猜得不错,我正是去找小娥了。”
  潘蝶倒退了一步,想不到他今日竟是如此直爽,完全不象平日的他了:“王爷做事,原是轮不到妾身来说,只是那刘娥可是官家亲自下指逐出京城,王爷这样做,岂不是有意抗旨?这还得了,妾身可是为王爷着想。”
  元休盯着她:“你是不是还想问问,我究竟有没有找到她,她怎么样了?”
  潘蝶强笑道:“王爷肯说吗?”
  元休眼神如刀锋一样锐利:“我找到她了,而且,她不好,非常不好,你是不是觉得很称愿,很开心?”他用尽力气,握紧了拳头,忍住了怒气的暴发,看着潘蝶,他的话语越发地森冷:“小娥怀了我的骨肉,现在孩子没有了,她自己还死活不知。能不能活,还要看上天是否肯垂怜于她。潘蝶,这样的结果,你满意了?你好、你够狠,我的亲骨肉、一条未出生的小性命,已经被你亲手害死。你要觉得还不够,你尽管再去告密,去哭去闹,再把小娥的半条命也断送掉,你就乘心如愿了,是不是?”他越说越是激动,一步步地逼近了潘蝶。
  潘蝶看着他那森冷的眼神,心中一阵寒意,冷彻骨髓,她不由地一步步后退:“王爷,你别这样,妾身好怕!妾身、妾身可是绝无害人之意。”
  元休大笑一声:“说得好,你绝无害人之意,便已经害死一条人命,你若有害人之心,那还有谁能活?”
  潘蝶看着他的脸色,惊骇之至竟哭出声来:“我、我绝无此意呀!我真的不知道她怀了你的骨肉呀!”
  元休冷笑道:“小娥不过服侍我几日,你便如此不放过她了。你要知道她怀了我的骨肉,只怕杀她更快了吧!哼哼,是呀,你自幼千军万马地过来,杀几个人对你来说算得了什么?你害死我的骨肉,我这一生一世,都不饶过你”
  潘蝶惊骇得胡乱摇头:“不关我的事,不是我要害他的,真的不是我!”
  元休厉声道:“你手上已经亲手杀了一条人命了,潘蝶,难道你昨夜,就不曾听到那个冤死的孩子的哭声——”他气得说不下去了。
  潘蝶的脸色吓得上牙打着下牙:“王爷,三郎,你别吓我,小蝶胆小,禁不起你吓。”她颤抖着伸出双手,想要抓住元休的衣袖,元休冷笑一声,拂袖而走,潘蝶抓了个空,忽然间黑暗中似有一阵冷风吹过,空气竟似传来若有若无的婴儿哭声,骤然间,潘蝶的脸上血色尽失,但听她喉头发出“喀喀”两声,一句话也未曾说出,便已经倒了下去。
  汴京城外的一间农舍中,晨曦初透,但听得一阵马蹄之声,两名华服贵公子,率着几名家将骑马而来。
  留下家将在远处巡逻,那两名贵公子便穿过树林,走进农舍。
  走在前头的是韩王元休,紧跟着的是吴越王之子钱惟演,今日他们借着射猎为借口,忙又出城来看望刘娥。
  这时候农舍之中,早已经有人出来相迎。
  元休问道:“小娥可曾醒了?”
  留守的张太医道:“回王爷,刘娘子昨夜里醒来了,只是……”他连连摇头。
  元休皱眉道:“情况到底怎么样了?”
  张太医叹道:“药医不死病,可也得有药医的机会呀。从昨晚到现在,刘娘子仿佛生机全无,既不肯吃药,又不肯进食。这这这,小医纵有天大本事,也无处用武呀!”
  元休急道:“我进去看看!”疾步冲进农舍去。那农妇见来了人,手中还端着药碗也忙迎上来道:“官人,您快来看看。”
  元休皱眉道:“怎么了?”
  那农妇道:“唉,小娘子今天醒来,什么也不肯吃,也不肯说话。我嘴都说干了,她只是不理我!”
  元休拉过药碗道:“我来!”他走到床边,却见刘娥已经醒来,只是毫无生气地静静躺着,脸上是一片木然,眼睛空洞地望着上方。
  元休轻轻地唤道:“小娥,小娥……”
  刘娥一动不动,仿佛并未听见。
  元休大惊,紧紧地抱住了她,连声呼唤:“小娥、小娥,你怎么了,你看看我,我是元休,是三郎来看你来了。你回答我一声好不好……”
  在元休一连串的呼唤中,刘娥的身子微微一动,她闭上眼睛,一滴泪珠自颊边滚下,颤声道:“孩子——”
  元休一阵心酸,哽咽着道:“没关系的,我们以后还会有更多孩子的,咱们永远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了。我要你再给我生十个八个孩子,我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到你和咱们的孩子了?”
  刘娥闭着眼睛,声音轻似游丝:“真的吗?我真的可以有这一天吗?都是我的错,是我保不了这孩子。雨好大呀,我一直走,一直走,只要我走到一个能避雨的地方,孩子就不会有事了。可是我找不到,我真的找不到……”眼泪无声无息地流下,流到元休的手里,流到他的心底里去。
  元休的眼泪也无法抑止,他紧紧地抱着刘娥,哽咽道:“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是我没能保护好你们母子。小娥,你要好起来,你一定要好起来。”
  刘娥轻轻地道:“我是不是不成了?”
  元休惊恐地道:“不会的,不会的,你一定会好起来的。你若是也弃我而去,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倒不如也死了算……”他没有再说下去,因为刘娥的手掩住了他的口。
  刘娥看着他,缓缓地摇头。这是自她昨夜醒来后,第一次肯对外界的事物言语,有所反应。
  元休轻轻地拿起药碗,象昨日一样,先含在自己口中,然后对着刘娥的嘴唇,缓缓地送入。
  刘娥轻颤一下,她自昨天到现在点滴未进,药到咽喉时却又呕了出来。元休轻拭了一下嘴角,又含了一口药喂过去。
  药水在刘娥的口中停留片刻,终于咽了下去。刘娥的眼角,又有泪水悄然流下。
  一碗药就在这样的送服中缓缓喝完,元休将刘娥轻轻地躺回床上去,一缕日光自破裂的屋缝中射入,正照着刘娥的半张脸。她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睫毛上一滴泪珠在阳光下映出七彩流光。
  元休痴痴地看着刘娥,一动不动。
  到了下午,刘娥再次醒来,元休又依样为她喂下一碗药来。张太医再次给刘娥诊脉时,咂咂称奇:“好生奇怪,脉象已经平和,血气也流动得较快了。恭喜王爷,看来刘姬这一关,是过来了。”
  元休喜道:“太好了,太医果然妙手,我自会重重有赏!”
  张太医擦了一把汗,决定什么也不说了,只管开药方便是。
  看着刘娥再次睡去,钱惟演拉了一下元休,两人出了农舍,沿着松林缓步前行。钱惟演道:“昨日回府,可没出什么事吧!”
  元休叹了一口气:“我一时气不过,就骂了潘氏,我谅她此时也不敢再生花样。”
  钱惟演点头道:“是的,你进出瞒不过府里人。不过素性这样也好,至少刘夫人不会再帮着王妃了。而且她怕再惹祸,也一定不会让王妃再生事的。”
  元休冷笑道:“我还是一府之主,我就算说明了去找小娥又能怎么样?再告一次父皇,素性连我一同问罪!”
  钱惟演道:“我想她们也不敢。只是我们每日这样来看刘姬,终究也不是办法。再说此处简陋,各色东西都不齐全,也不好让刘姬养病。需得想法把刘姬带回城中去,好生安置才是。”
  可是去哪里呢?韩王府固然是万万不可再留,吴越王府是降王府第,只怕他府中飞进一只小鸟儿,也会在第一时间报进皇宫中去。
  商议到后来,却是张耆想出了法子,他刚刚在北山子街附近买了一间宅子,便说将刘娥以他妹子的名义安置此处,倒可解决。
  于是过了几日,看着刘娥渐可挪动,钱惟玉坐着吴越王府的马车出城进香,半道了拐了弯来接了刘娥一起入城,送到北山子街。城门口的守卫也只道是吴越王府的郡主进出一趟。
  张耆的宅子,是一处极幽静的三进院子,院中引一道汴河的水流入,形成一个小池塘,种几株莲藕,绕着假山。院中种了几树桃花,此时正乍开。春光如此明媚,映得人心情也渐好。
  张耆与妻子何氏住了前院,刘娥住了后宅,钱惟演送来两名侍女服侍,张太医日日来诊脉,元休更是恨不得将世上最好的补品来给她服用。如此调养将息,刘娥的身子,也一天天地好转起来。
  第 12 部分
  第十二章、大将潘美
  但是韩王妃潘蝶却病了。
  自从那一日决裂之后,元休再也没有进过她的房门,同时她也失去了她在府中的盟友刘夫人。
  刘夫人行事,本就一向以元休为先。原先只为潘蝶是官家指的正室王妃,韩王夫妻和睦,自是第一要事。为刘娥这等小婢,伤了王爷王妃和气,惹得元休读书无心,自是这个小婢讨嫌。因此上虽然为潘蝶所胁迫而去宫中进谗,心中自认为自己也是为了保得合府安宁。及至得知刘娥居然因此而小产,不禁大悔不已。小婢固然及不得王妃重要,可王妃又及不得皇家骨肉更为重要。想不到竟因自己的过失,使得王爷失去亲骨肉,一时间心中不禁有些怨恨潘蝶。心中又痛又悔又是不敢面对元休,再加上年纪终究有些大了。她先告了病假,取了私蓄日日去大相国寺为那个尚未出世便夭折的婴儿超度念经。潘蝶或有来请来叫的,一概推病不敢再与她搅和。
  潘蝶自此,在府中的日子一天天地难过起来。元休根本不她说话,每日里早出晚归,回府就象应卯。她每日里等到极晚,等到他回来,却是看着她时,仿佛视若未见。她哭泣她请求她后悔她吵闹,元休却根本当她不存在似地,她一句话未说完,便见他冷笑一声转身已经走掉。
  天气一天天暖和起来,春暖花开的季节,潘蝶的心却是一天比一天更冷。日子久了,连王府的下人们,也都见风使舵似地,开始躲着她了。每日里面对着可说话的,只剩下她自己带来的几个陪嫁保姆侍女们。
  这样凄凉的日子,终于使她再也支撑不住了。这一日,她独坐堂上,等到极晚,元休才回来。见她仍是在等着,只是冷笑一声,径自去了揽月阁。
  潘蝶呆呆地坐着,只觉得心里头一阵阵地发寒。好一会儿,才在侍女的催促下,无奈地起身回房。走过长长的走廊,但听得竹影摇风,月光下仿佛化作鬼影幢幢,风中竟隐隐传来几声儿啼。潘蝶脸色大惊,一把抓住了身边乳母的手:“张妈妈,你听到了吗?小孩的哭声,这里怎么会有小孩的哭声呢?”
  张氏吓得脸色发白,强自镇定道:“没有的事,我就没听到呢!”话音未了,风中竟清清楚楚地传来几声儿啼,这一下子,连那几个小侍女也听得清清楚楚,侍女杏儿惊叫道:“真的有小孩的哭声呢,莫不是……”话未说话,已经被张氏打了一个嘴巴子:“胡说些什么,堂堂王府,怎么会有不干净的东西?”
  潘蝶脸色大变:“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张妈妈,你也……”
  张氏忙打自己一个嘴巴子:“真是老糊涂了,王妃,别理这些了,咱们早些安歇吧!”
  潘蝶应了一声,走进院子,忽然间一阵冷风袭来,她打了个寒战道:“好冷!”
  就这一夜,潘蝶受了风寒,次日早上,便觉得有些鼻息沉重,头昏难起。原来是寻常感冒,不料吃了好几贴药,也不见效,自此便渐渐成了症候。
  她自小胆气本是极壮的,只是人一病下来,这心力便较平时衰弱许多,每日里昏昏沉沉地躺着,饮食渐渐地少了,到夜里便开始失眠多梦。夜半睁着眼睛看着窗外,恍惚间老是听到隐隐约约的儿啼之声。吓得她忙吵着将整个房间点得通亮,如此折腾了一夜,到天明时,病势却又重了一分。
  自她生病以来,合府上下,便没有人来看过她。元休固然是不理不睬,便连刘夫人自上次因她装病相逼,此时怕她再借此生事,也托故躲了。
  如此病了将近一个多月,整个人都憔悴地脱了形,张氏气不过,派人请来了潘夫人过府。潘夫人一见到爱女如何模样,立刻儿一声肉一声地抱着她大哭,这边马上要叫人找了元休来理论。
  侍儿出去找了半日,也没找着元休,只得空手来回。潘夫人大怒,立刻要带了潘蝶回娘家去,潘蝶只是摇头。潘夫人问得急了,潘蝶潸然泪下:“娘,我若是回了娘家,就回不来了。他是断断不会去接我回来的,难道说我们夫妻的缘份,要就此断了不成?娘,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就算死,我也得是韩王妃呀!”
  潘夫人只听得肝肠寸断,抱着潘蝶哭道:“我可怜的儿呀,他怎么可以这样亏待了你。你爹爹是不在京里呀,要是他在京里,断断不会叫你这样吃亏的。”
  潘蝶眼中闪过一抹亮光,轻声道:“是呀,爹爹呢?爹爹什么时候回来,他要是回来就好了!”
  潘夫人抹了一把泪道:“你放心,你爹爹在前方,节节得胜。军报日日传来,咱们的大军一直向幽州推进呢!”
  潘蝶轻声问:“咱们的大军,打到哪里了?”
  潘夫人道:“自你爹爹出征以来,我日日看军报呢。听说曹彬将军的人马已经攻占了固安和涿州、灵丘等地,杀了贼相贺斯;田重进破了飞狐城,抓辽国的西南面招安使大鹏翼、康州刺史马頵和马军指挥使何万通。你爹爹更是了得,他率军自西陉而入,正遇上辽国兵马,打他们打得大败,千里追杀辽兵直至寰州,活捉了寰州刺史赵彦辛得了城池,再接下来,朔州节度副使赵希赞闻得你爹爹军队到来,立刻献了城池归降。应州节度副使艾正、观察判官宋雄也献城而降,云州也降了你爹爹。幽云十六州,咱们已经得了数州了。三路兵马都向幽州进发,再过一个月就要在幽州城下会师,攻下幽州,咱们就可以得胜还朝了。”
  潘蝶听着潘夫人兴奋地说着老父的英雄事迹,脸上也渐渐发出了光亮:“是吗,爹爹真是英雄了得。”
  潘夫人道:“是呀,只要你爹爹得胜还朝,他为国家血战沙场,立下如此大功。官家自然也会高看于你,韩王他也不好意思对你不好了!”
  潘蝶的脸上,露出希望的笑容:“是呀,只要爹爹回来就好了。我要快些好起来,不能让他看到我这个样子。”
  但是潘蝶等的这一天,并没有到来。
  到了五月中旬,前方报来的不再是捷报,而是凶讯。
  依着原先太宗所订的军事部署,大军分三路出兵:东路由曹彬等率领为宋军主力,采取缓慢行军战术,虚张声势,向幽州进发,以牵制辽军的主力;中、西路军分别由田重进和潘美率领,同时出击,速战速决,吃掉辽军右翼,然后中、西路军会合东进,与东路主力合势攻取幽州。北伐开始后不久,西路军收复了云、应、寰、朔等四州;中路军也攻下了飞狐、灵丘、蔚州。因此上捷报频传。
  但是远在前方的曹彬东路军,眼见田重进部潘美部捷报频传,不由心中着急,再者此时见一路打来,辽军一击即溃,实无太大的作战能力。如此缓缓行军,何时能到幽州。一急之下,副将崔彦进提议加速行军,攻城克府直抵幽州,同时也可援助其他方面军作战。曹彬虽觉不妥,然而一战下来,新城固安等一击即破,军心大振,紧接着,又攻下了琢州等地。
  中、西两路宋军频频进攻,屡战屡捷,实属意料之中,然而东路军进展神速,一路奏捷,连太宗也颇为惊讶。由于东路军打的是胜仗,固属嘉奖之列。因此,即使曹彬的行动与事先部署相悖,太宗依然下旨嘉奖。
  整个计划就这样开始打乱了,北伐部署就这样开始走调。曹彬占领涿州后,父老乡亲见中原大军到来,百姓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对着大军牵衣相泣道:“自五代十国以来,我等生活在胡虏之下,已近百年了。数代祖辈对南相望,不得归骨故乡。如今有生之年,又能见到中原大军到来,真是三生有幸哪!”场面之热烈,令人不禁泪下。
  曹彬也不禁唏嘘不已,可是此时面临着的,不仅是大军的粮草问题,连城中百姓的粮食也无着落。辽军撤退之时,早将城中粮草尽行转移掉了。
  辽帅耶律休哥奉萧太后旨,采用坚壁清野之计,令曹彬军无粮无草,不得前行,只得退兵补充粮草。辽军以逸等劳,采用游击战术,让曹彬军疲于奔命。等曹彬军粮草补齐再次进攻涿州不成,退兵之时,在歧沟关中了耶律休哥的埋伏,兵马折损了大半,曹彬败退至易州。
  败绩报至京城,太宗大惊,曹彬大军的败退,使得原计划中三军会师幽州城下的布置已经失败。此时田重进部和潘美部已经深入辽境,若是再遭伏击,后果不堪设想。因此立即下旨,令曹彬、崔彦进、米信立刻回京,命田重进部撤军回屯定州,潘美部全线撤军返回还代州,念原云、应、寰、朔四州的百姓盼归故土,令潘美护送四州百姓返回宋境,与吐谷浑各部族百姓分置河东、京西等地。
  大军败绩,对于潘蝶来说,不亚于晴天霹雳。然而更大的风雷仍在后面。潘美人未返京,已经有人伏阙告状。由于潘美副将杨业战死寰州,杨业之妻折氏上奏,状告主帅潘美和监军王侁指挥有误,不依约定,致使杨业全军覆灭,杨业被掳绝食而死。
  “这杨业是什么人?凭什么他的死,要怪到爹爹的头上来?”潘蝶看着潘美斑白的头发,忍不住问道。
  也不过是半年功夫,潘美似乎老了足足十年,头上陡然增了许多白发,潘蝶看着老父的苍老,心中暗暗惊惧,原来这样一个仿佛山一样可依靠的人,苍老下来,竟然也会如此之快。想着他出征时大将军威风八面,如金甲神人似地。与此时躺上病榻上的老人,竟是判若两人了。
  潘美苦笑一声:“杨业——”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杨业了。
  杨业本是北汉刘崇的部下,深得刘崇信任和重用,并得以赐姓刘,名继业。太宗灭亡北汉,刘继业仍苦战不屈,甚至北汉主刘继元投降以后,还在坚持战斗,太宗派刘继元亲自招降,刘继业才大哭解甲归降。刘继业归宋以后,复本姓杨,避当今皇帝祖讳,去继字,只留单名业。太宗久有征伐辽国之心,因杨业在北汉之时驻守北方,对防御辽国有丰富经验,派其到代州为三交驻泊兵马部署,成为潘美的部下。前年辽国大军从雁门大举进攻,杨业从小路率领数百骑兵绕到辽军背后,与潘美的部队前后夹击辽军,杀死辽国节度使驸马侍中萧咄李,生擒马步军都指挥使李重诲,缴获兵甲战马若干,杨业也因此积功升云州观察使。辽人深惧杨业,称其为杨无敌。
  此次潘美奉旨,护送云、应、寰、朔四州的百姓返归宋境,恰在途中,得知辽将耶律斜轸率十万大军已经攻破寰州。杨业建议避战疾行,尽早掩护百姓退回关内,以少量骑兵掩护大军撤退。但是监军王侁和副将刘文裕却不以为然,此时因西路军一直节节得胜,直取云、应、寰、朔四州,眼见胜利在望,却要因曹彬军的败退,而功败垂成。王侁在军中资历本浅,他原是田仁朗的部下,因为构陷了主帅田仁朗取而代之,将李继迁杀得大败,逃入辽境而崛起军中,深得太宗信任。此时再征辽国,便派了他为监军。
  王侁此时见军中人人心中尚是好战,便煽动军心,要在寰州与辽国再打一个大胜战,才光光彩彩地退回代州去。王侁心底很瞧不起杨业是个降将,但是军中向来讲究资历,他打得战不多,远不及杨业对辽作战多年,经验丰富,将他条条驳倒。王侁恼羞成怒,便逼住了杨业笑他不过是怯战枉称无敌,笑他原是个降将,自然不以大宋的军威为念。杨业本是条硬汉子,岂受他这般侮辱,眼见这一战在所难免。在场唯一能熟知耶律斜轸的战法之人,唯有他一个,明知此战必败,实不敢放心叫别人领军,只得自己请命率军前去。
  潘美作为主帅,在这一场争执中,也着实犹豫。明知道王侁在挤兑杨业。然而杨业身为降将,在军中要付出比其他人多得多的努力,才能在军中站得住脚。杨业是他的部下,他非不肯维护,然而王侁是太宗派来的监军,又是一个以诬陷主帅而起家的小人,他不能为了杨业而得罪王侁,只因为王侁的背后,站的是当今皇帝。
  想当年潘美何曾会因这种事而犹豫,何曾能容忍一个小人在他的军中擅权,若依他当年的性子,早就一剑将王侁这等人先斩了。
  然而,今非昔比。犹记得当年他与曹彬领兵出征时,太祖皇帝会将所有部下的生杀予夺之权都交付主帅,不必请旨。然而这样的君臣之信任,早已经一去不回。
  当今皇帝因上次高梁河大战失踪之事,居然有部将要推举赵德昭为帝,若是迟得片刻,帝位难保。此时他虽然将德昭德芳延美等一一铲除,却不免疑心军中仍有余党,且曹彬潘美,都是先皇太祖手中的功臣宿将,他不得不用,却不得不防。因此大军出发,要分成三路,而且每路各派副将监军节制。潘美曾经因这样的安排而拒接帅印,皇帝所作的退让却只是纳他的女儿为襄王妃,将宿将杨业交给他作副手,而丝毫没有改变派监军的原意。
  这一个诬陷主帅起家的监军,监的不是军队,而是他潘美。田仁朗的悲剧,真的要再次在他潘美身上重演吗?
  他不能动王侁,然而王侁在军中的日子,也不见得好过,众将士都是沙场拼杀出来的,何曾将这种军中暴发之人看在眼中。王侁也知道这一点,因为才会趁着群情激愤之时,趁机排挤那些与自己不合的将领。此时众部下的好战之心极盛,潘美也不想做这个为难的事。想杨业与辽国交战多年,应是无碍。因此上,同意杨业出战。杨业出战前,他和主帅潘美做了约定,请主帅在要道陈家谷部署步兵强弩接应。
  潘美依约驻军陈家谷,等候了一天,仍未见杨业的消息报来。王侁心中暗忖,必是杨业得胜,撇下主帅大军,独战功劳,因此上迟迟没有消息。便想率军去抢功,又怕潘美反对,便自己率军出谷而去。
  潘美得知消息,率兵追上王侁,此时却传来杨业战败的消息,王侁得知耶律斜轸大军将到,慌忙率军撤退。潘美率军正追赶王侁,结果被他撤退的兵马一冲击,整个大军阵脚大乱,无法成表抵抗将至的辽军,为防全军覆没,只得先撤军回代州。
  后来他得到的消息是:杨业力战尽日,转战到陈家谷,没有看到接应的人马,却被耶律斜轸大军追来,只得再率领部下力战。杨业身受几十处伤,左右殆尽,仍手刃敌军数十百人,杨业筋疲力尽,战马又受了重伤,最后为辽军生擒。杨业的之子杨延玉,以及部将王贵、贺怀浦全都力战而死。杨业被擒不屈,绝食三日而死。
  当到听到这个消息时,他已经和曹彬的军队会师了,并共同奉旨,入京述职。
  那一日,潘美与曹彬在夕阳古道上相逢时,西风瑟瑟,他们都看到彼此头上新生的华发。
  将军已老,白头相对,不胜萧瑟。
  想当年他与曹彬平南汉、灭后蜀、定江南,南征北战,威震天下,打出这大宋天下一统江山。身经百战,所向批靡,曹彬潘美二人的名字,令天下敌手闻风丧胆。多年的征战未曾败过,然而,就在这一次,他们人生中的最后一场战役里,如此不荣光地败了。
  他们是败给了谁呢,是败给了坐在幽州城中运筹帷幄的萧太后韩德让,还是那沙场宿将耶律休哥耶律斜轸,还是——他们是败给了自己?
  若是以前那军纪森严的曹彬,岂容部将违令冒进,导致中了埋伏;若是以前那霸气悍烈的潘美,又岂容王侁这样的小人在他的军中指手划脚,以致折损大将?
  两人彼此对望时,不胜唏嘘:“老了,真是老了。”多年来高官厚禄,竟是人也老了,当年的血性也失了。若是换了以前的曹彬潘美,怎会顾忌。然而今日的曹彬潘美,却是不得有所犹豫,有所顾忌,只因为当今的皇帝,已不是先帝啊!然而战场上的战机,电光石火只在一刹那间,又岂容你有犹豫和顾忌的机会。
  一着错,成千古恨。
  曹彬冒进,潘美失约,可以说是错在部将。然而,军人必须有所担当,身为主帅,他们必须要负起自己应负的责任来。
  圣旨下:贬天平军节度使曹彬为右骁卫上将军,河阳三城节度使崔彦进为右武卫上将军,彰化军节度使米信为右屯卫上将军,沙州观察使杜彦圭为均州团练使。检校太师潘美降三级为检校太保,监军王侁除名发配金州,军器库使刘文裕除名发配登州。
  与此同时,赐北征军士阵亡者家三月粮,追赠阵亡者、陷敌首不屈者的名单,并追赠子孙。追封云州节度使杨业为太尉、大同军节度使。恩荫杨业之子延朗、延浦、延训、延环、延贵、延彬各升一级。
  潘美回到京中,就倒下了。此番北伐,一路上兼程行军,攻城掠地,风餐露宿,辛苦压力自不待言,谁知道燕然未勒,功败垂成,折损大将,削职问罪,令他整个人身心不胜负荷,再加上多年来沙场征战的旧创迸发,使得他再也支撑不住了。
  苦苦支撑着等父亲回来的潘蝶,却万万没想到,等来的是这样一个消息。此时她望着病榻上的老父,纵然有千言万语,也只能咽下了。
  潘美问爱女:“蝶儿,你刚刚成亲,为父就北上征辽,也不知道你们小夫妻过得可好?”
  潘蝶见着了老父,真想把满腹的委屈,满腹的怨恨向老父哭诉!可是话到嘴边,却只得硬生生咽下,此刻的老父,怎么能再经得起打击气恼?眼看着那风中的白发飘摇,原来如泰山般可依靠的父亲也竟然老了,而且这么快地老了,再不是可以任她撒娇,任她倚仗的老父了。潘蝶抬起头,迎着父亲强笑道:“女儿一切都好,王爷、他也待我很好!”
  潘美凝视着她:“是吗?你瘦了许多,脸色也不好,是不是受了什么委屈!”
  潘蝶紧紧地绕着手中的丝帕,强颜欢笑道:“爹爹多心了,我是官家赐婚的王妃,谁敢给我委屈受。我是想爹爹想的,听到爹爹要回来了,高兴得几晚没睡好,脸色自然不好了!”
  潘美轻叹一声,道:“你今日回娘家,韩王没有陪你一同来吗?”
  潘蝶别过头去道:“他原是说好了要来的,许王临时找他有事。爹,你知道,许王是皇储,不好违拗的!”她再也支撑不下去了,伏在潘美身边的榻上,口中道:“爹,女儿好久没见着您了,您怎么尽问你女婿的事儿,女儿只想听爹爹在前方是如何把辽军杀得大败的!”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她的话语中,已经有了一些鼻音了。
  潘美伸出手,轻轻抚着潘蝶的头发,道:“我北伐去得匆忙,有许多话想嘱咐你,可没来得及。八个孩子中,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你是我最小的女儿,自小儿父母宠你,七个兄姐让着你,家中下人们捧着你。你爱胡闹,我们也当是天真无邪,你脾气坏,我们也当是直爽可爱。由得你撒娇任性,倚小卖小的。可是——蝶儿,你嫁人了,要为人媳、为人妻、为人母。妇者,伏也,妇人以丈夫为天,当以顺从为妇德,虽说在诸皇子中,韩王的性情最是淳厚,但是他却也是天之骄子,王者之尊。你要记住:他是君,你是臣。君为臣纲、夫为妻纲,你千万不可象在自己家里一样任性,须知道旁人不可能象父母一样爱你,把你的缺点全看成是优点;旁人也不可能象自家人一想,去容忍你迁就你。切记,切记!”
  素来刚猛威严的父亲,此时拖着病痛的身体,如此苦口婆心地一句句去提点她,潘蝶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了,“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她扑在老父的身上,尽情地大哭,心中只是想到:“爹爹,要是早能听到你一番金玉良言,我就不会做错这么多。如今,如今只怕一切都迟了。”
  只是那个时候的潘美,气吞山河,如何会想到这些话?只是那个时候的潘蝶,自负任性,纵有这一番话,又怎么会听得进去。
  纵然是不明内情,纵然是病体衰弱,然而以潘美这么多年来出将入相的经验,怎么会看不出今日潘蝶回来缺少了丈夫相伴;潘蝶脂粉下难掩的憔悴,勉强装出的笑容。然而潘蝶自幼好强,她既不肯说,他也难以想问,略一思索,不难解其中关键,唯一可做的,却也是劝女儿改变性情。他这一辈子豪放,老来却为了爱女,第一次跟人说这等婆妈的道理。
  潘蝶伏在父亲的身上,尽情大哭。然而纵然她流出的眼泪可以斗量,却也无法挽回逝去的一切了。她已经永远失去了元休的心。
  北伐的失败,使得太宗心情大为失落。心情好或不好的时候,作为转折,他喜欢改变一下名字。当年他登基时,改自己的名字赵光义为赵炅;到后来继德昭和德芳之死后,再流放了秦王延美,解决了所有心头大患,他就将年号太平兴国改为雍熙,将诸皇子由德字辈改为元字辈。这年秋天,太宗再度下旨,将韩王元休的名字改为元侃并进封为襄王,冀王元隽的名字改为元份并进封为越王。
  改名给太宗是否带来好心情暂且不知,至少,对于新任的襄王妃潘蝶来说,并没有给她带来好运。
  潘蝶的病,一天比一天重了。这年的冬天,好象也格外的寒冷,潘蝶孤零零地躺在王府中,似乎连心里被冰封住了。
  这年冬天,大将潘美病故,太宗废朝三日,以表哀思,并撤销原来所降之职,更追封其为郑王,谥号武惠。
  第 13 部分
  第十三章、潘妃之死
  张耆的别宅,春日里薜萝缠绕,新任的襄王元侃为此地起名叫薜萝别院。薜萝藤下,刘娥倚着长榻,揽镜自照,只见自己玉容消瘦,红晕全褪,昔日的容颜如今憔悴不堪,不觉暗暗垂泪。
  一只手从身后伸过来,抢走了镜子,递过手帕来:“你病还没好呢,又不听话了,跑到外头吹风又流泪的,呆会儿,又得嚷头疼了!”
  刘娥抬起头,看着襄王元侃:“三郎,我现在是不是很难看了?”
  元侃笑着抱起她,她的身子轻飘飘地,好象一点重量也没有似地:“胡说,我的小娥是天底下最美的人,你要是难看,天底下就没有好看的人了!”
  刘娥低头,强笑道:“我知道,你是在安慰我呢!”
  元侃笑道:“才不是呢,我要你快快地好起来,快快地恢复你的花容月貌,不许你再伤春悲秋的,不许你再想不开心的事。因为……”他握着她的手,凝视着她道:“将来的路,不止是你一个人走,而是我们两个人,你为了我,也得让自己开心起来,康复起来。再给我生十个八个的小宝宝!”
  刘娥脸一红,抽回手道:“十个八个,你以为我是母猪呀!不过你身为王爷,再多的小宝宝,自然也会有人给你生的。”
  元侃已经抱着她走回屋子,扶着她坐回梳妆台前,叹道:“你看你多可恶,人还病歪歪的呢,嘴先不饶人了!”
  刘娥微微一笑,由着元侃为她梳着一头长发,看着原本如云的长发此时也变得枯黄,心中黯然,却因方才元侃的话,不敢再在他面前伤感。瞧着镜中元侃凝望着自己的脸,过了一会儿,轻轻地道:“听说,王妃娘娘也病了,是吗?”
  元侃的脸沉了下去:“好端端地,不要提她了,扫兴!”
  刘娥轻叹一声:“我可以不提,你能回避她的存在吗?她是金尊玉贵的王妃,我只是个无名无份的小丫环,我知道我没有资格向王爷你要求什么!可是,那个无辜的孩子,却是你的亲骨肉,我能不能代他,求你一件事。”
  元侃轻叹一声:“不管是你的要求,还是孩子的要求,同样重要,我无不从命!”
  刘娥的身子轻轻地颤抖,好一会儿,她忽然转过身去,抱住了元侃,伏在他的身上哽咽道:“你再爱一千个人也罢,爱一万个人也罢,我都无所求。只求你在踏进玉锦轩之时,能够先想一想我们的孩子,他是怎么死的。否则的话,我可怜的孩子,他是死也不瞑目呀!”
  元侃紧紧地抱住了她,含泪道:“好,我答应你,终我一生,我再也不会踏进玉锦轩一步,我永远也不会再看潘氏一眼!”
  刘娥抬起头来,泪流满面:“谢谢你,三郎,你心里有他,我们的孩子死也瞑目了。”
  元侃扶起刘娥,见她梳妆台上放着一本书,拿起来一看,却是《论语》,问道:“你什么时候看起这个来了?”
  刘娥低头微微一叹:“长日无聊,我天天梳妆了等三郎来,三郎你却也不是能够每天到来的。有时候凭窗凝望,心里头空空荡荡的,看着日头西斜,心也象天色一样一点点地阴沉下去,又不敢教别人看到,所以这病老是好不了。钱大人就劝我看点书,也好打发时间,免得心里头空了,难免多思多想。前几天惟玉郡主来,也教我下棋弹琴来着呢!”
  元侃听着她轻声说了,心中升起愧疚之感,道:“小娥,对不起,我不能天天来,却是委屈你了。让你一个人独守空闺,还是钱家兄妹想得周到。”
  刘娥抬头看着元侃:“三郎,我知道你的难处,所以我更要为你好好地珍重我自己,不能累你为我担心。我自幼颠沛流离,也不曾好好地读过书,习过字,自入了王府之后,才开始学一点点。我的三郎琴棋书画,无一不会,为了你,我也要把这一切学得好!三郎,我会很努力地学,也要你好好地教我才是。”
  元侃凝望着刘娥:“好,我教你,你我琴瑟和鸣,一生一世!”
  留在薜萝别院的时间,总是过得那么快,不觉一会儿就日头西斜了。元侃被贴身内侍怀德催了三次,这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王妃潘氏的病,一天比一天更重了。
  翊善杨崇勋便向元侃回禀:“王爷,王妃已经病了近一个月了,王爷从未进过玉锦轩。属下职责所在,斗胆提醒王爷,便是看在夫妻礼数上,也该去看看王妃吧!便是到进门打个转,也是尽了礼数呀!”
  元侃点了点头:“嗯,我知道了!”
  王府中,杨崇勋并不是第一个向他提出建议的人,他亦不是没有想过去探望潘妃。只是每每走到玉锦轩前,却不由自主地立住了脚步。自从小娥那一日含泪向他请求后,他每每跨进玉锦轩一步,心中便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未出世的婴儿来,心中一阵情怯,竟会不禁停下了脚步。
  其实,并不仅仅是这个原因。当他第一次得报潘妃病了之时,正还是小娥病重之时,那时候两边轻重分明,心里根本无心理会。心中既恨她狠毒,又想她不过是借病盖脸而已,两人乐得不见面更好。
  足足过了大半年,刘娥的身子日渐好转,可是潘妃的病非但没好,反而听下人回报说日渐沉重。不知道为什么,长久未见,这一个人对于他来说,竟是仿佛陌生人一样的感觉。真不知道见了面应该说什么话,自与她成亲以来,越到后来,两人相见竟仿佛没有一次不是吵架收场。
  因此上每每走到玉锦轩前,长叹一声,却终于再没进去,日子久了,竟是连想也没有想到去看她了。遇到来禀报王妃相请的下人,只是吩咐一声:“叫太医再去看看!”
  自得知父亲潘美的死讯,潘蝶的精神,完全垮了下来,整个人再也支撑不住了。足足病了三个月,潘蝶没有看到元侃的半点身影。
  大部份时间,她病得昏昏沉沉地,偶然清醒的时候,眼睛直直地望着房门:“王爷,他来了吗?他还没有来吗?我病了他不知道吗,他为什么没有来看我?”
  乳母张氏只是偷偷拭泪,她一日不知道派多少人去请襄王,只是大半时间他都不在府中,偶然回府,凡是潘妃身边的人,都见不着襄王,全让那贴身内侍怀德给挡了回来。她托过刘夫人,托过杨崇勋,都无法使襄王来到玉锦轩,她也实在是无法可想了。自潘美死后,潘府声势大不如前,潘美在世妻妾子女甚多,死后潘夫人便连自家的事也摆不平,还指望这个嫁入王府的女儿撑腰,哪有余力帮到女儿。也不过是来一回哭一回,连襄王的面也见不着。自刘娥之事后,刘夫人躲事躲得厉害,也是指望不上的。直到此时,她才发现,大将军之女堂堂襄王妃潘蝶这个天之骄女,竟是六亲无助。思来想去,她一个乳母,能有什么办法。只得哄着潘蝶道:“王爷已经过来瞧过王妃了,只是王妃睡着,王爷不让我们叫醒您,怕打扰您休息呢!过几日,王爷自会再来的。”
  只是这个谎言,未免有后遗症,潘蝶醒了几次,见自己都错过襄王到来,一到早晨,便强撑着不肯让自己睡过去,眼睁睁地直望着房门口,一直望到天全都黑了,却又是失望一次,伤心一次。如此反复,病势越发地沉重了。
  张氏看在眼中急在心头,终于这一日,她打开重重的锁,自深藏的柜子中,取出了一个锦盒,暗暗道:“王妃,恕老奴自作主张一回吧!”
  这日傍晚,她寻个机会,挡住了襄王贴身内侍怀德。
  怀德一怔:“张妈妈有何吩咐?”
  张氏笑道:“怀德公公,老身想请你帮一个忙。”
  怀德看了她一眼,心中虽然有些嘀咕,但是仗着有襄王撑腰,也不怕她弄什么花样来,便跟着张氏走进房中。
  张氏拿出一个锦盒,打开锦盒,道:“请看这只如意如何?”
  怀德怔了一怔,盒中是一只晶莹剔透的绿玉如意,通体无一丝杂色,他自宫中到王府,什么珍宝没有见过,但是像眼前玉质这般好的如意,却也是少见。心中一惊,笑道:“张妈妈,您这是什么意思?”
  张氏郑重道:“这玉如意,是先皇御赐给我家武惠王爷的,也是王妃陪嫁中最贵重的物品之一。”潘美死后,被封为武惠王。
  怀德陪笑道:“这么贵重的宝贝,张妈妈还是快收起来吧,仔细弄坏了。”
  张氏将另一只小锦盒向前一推,道:“这里是一百两黄金,请公公笑纳。王妃有事,想请公公帮忙!”
  怀德哪里敢收,忙推让道:“折杀奴才了,王妃有事尽管吩咐奴才,奴才怎么敢收王妃的东西。”
  张氏按住了他的手:“公公若是办成了,王妃还不止此谢。”
  怀德心里直打鼓:“张妈妈,王妃要奴才做什么事?”
  张氏看着他,郑重地道:“我要你代王妃,把这玉如意送到一个人的手中,并把王妃的这番话也带到……”
  薜萝别院。
  刘娥看着桌上的绿玉如意,一动不动,听着怀德低头转叙王妃的旨意:“张妈妈说,王妃的意思,既然王爷真心喜欢你,为了王爷好,她也愿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等她病好了以后,就进宫请官家赦你回府,立为侧妃。从此后以姐妹相称,共同服侍王爷。”他偷偷地再看了看刘娥的脸色,又道:“她还说……”
  刘娥淡淡地道:“她还说什么?”
  怀德道:“她还说,刘姬是官家有旨驱逐的人,王爷把您藏在外头,万一被官家知道了,连王爷也会牵连,刘姬更是危险之至!”
  刘娥嘴角一丝冷笑:“所以,你自告奋勇,帮她来劝我,是吗?”
  怀德吓得忙道:“奴才不敢,奴才一直推说自己不知道,后来逼得急了。奴才只好说:奴才也不知道刘姬现在在哪里,只是试试看能不能把话带到!”
  刘娥看了看怀德一眼:“张公公,你是王爷的心腹,倘若我连你都信不过,还信得过谁呢?以你之见,我该如何?”
  怀德小心翼翼地道:“以奴才愚见,她说的话,未曾没有道理。刘姬,这是个机会,难道您真要一生一世,如此躲躲藏藏,担心受怕吗?”
  刘娥嘴角一丝冷笑,笑中却带了几分凄凉:“王妃不愧是王妃呀,一句话,可以叫我这样的孤女上天堂,也可以叫我下地狱。”她轻轻地抚着眼前的绿玉如意,良久,道:“好一柄价值连城的绿玉如意呀!如意如意,王妃要翻云覆雨,皆能如意吗?是,我可以重新回府,我可以名正言顺地做侧妃,受她的嗟来之食,是吗?”她手一抬,“砰——”地一声,用力关上锦盒:“倘若她早肯说这一句话,我会立刻跪倒在她的脚下感激涕零。只可惜,如今一切都太迟了。我那枉死的孩子若于地下有知,肯让他的娘亲,拿他的性命做交易,换回自己的荣华富贵吗?她要我还她丈夫,那谁来还我孩儿的性命?”
  怀德吓了一跳:“刘姬,您三思,莫为一时意气——”
  刘娥淡淡地道:“我这不是意气,莫说三思,便是三十思也是如此!张公公,您不是告诉她说,并不知道我在哪里吗?拿了这个如意,回去对她说,王爷没有找到刘娥,您也没有找到刘娥,谁也找不到刘娥,谁也帮不了她!她纵然是大富大贵之人,但是世界上有些事情,终究不是都可以件件如意的。”
  怀德拿了绿玉如意出去了。
  半年后,襄王妃潘蝶病重而亡,年仅二十二岁。在她病重的每一天,都望着房门,期望看到襄王元侃的身影,可是直到死,她也没有等到元侃的到来。
  听到这个消息时,刘娥正在梳妆,白玉梳子掉落地下,跌得粉碎,喃喃地道:“这么快就……她今年,才二十二岁……”
  一片秋叶,自窗外缓缓地飘入,刘娥颤抖着拾起这片秋叶,人的生命是何等的脆弱啊,宛若这片秋叶,被风一吹,就落了。潘蝶活着的时候,她是那么地恨她,可是一旦听到她死去的消息,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自己的整颗心,都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地,一股酸楚之意,涌上心头,竟忍不住伏案痛哭起来。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直到元侃进来,见她哭得如此伤心,吓了一大跳:“小娥,小娥,你怎么了,你没事吧!出了什么事了?”
  侍女李氏忙道:“王爷可来了,刚才怀德公公来告诉刘姬说,府里头王妃薨了,刘姬就伤心地大哭,一直哭到现在还没停呢!”
  元侃松了一口气,道:“原来如此!”挥手令李氏退下,抱住了刘娥道:“小娥,你竟是为她而哭,她如此待你,你竟还会为她而哭吗?”
  刘娥慢慢地止住了泪,抬起头来看着元侃,泪珠儿挂在她的脸上,犹如梨花带雨,她轻声道:“三郎,我是为她而哭,也是为自己而哭,为天下女儿家,同声一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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