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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霸九天_大宋女主

蒋胜男 (当代)
  凤霸九天——大宋女主
  作者:蒋胜男
  第 1 部分
  大宋女主刘娥(1)
  第一章、蜀道行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西蜀之地,自古便是天险,一夫当关,万夫莫敌。
  天府之国,锦官之城,自古繁华。
  可是自五代起,此处兵战交加,百姓不安。
  大宋立国多年,西蜀之地,反而更见艰难,只见这蜀山栈道之上,扶老携幼,尽是外逃的百姓。
  山道崎岖难行,走不多时,就有人“哗啦——”一下,脚底一滑,紧接着就是一声凄厉惨叫,只见一道人影掉下了万丈深涯之中。
  人群中发出阵阵叹息,却无人停下脚步,也无人过去看一下那哀哀恸哭的亡者家属。
  一路逃难过来,一路不断的看到死亡,人的心,也渐渐变得麻木了。
  这时候,后面山道上传来急速的脚步声,众人回头望去,却见一行大汉走来,一个个甚是彪悍,但见他们大多数挑着担子,前后有几个人,手执兵器在周围护卫。看他们的脚步,应是担子极为沉重,可是他们在这山道却健步如飞。
  大家不由地让开了一条道。有明白的人,就知道这是蜀中贩私茶的茶贩子,他们挑的都是蜀中特产的茶砖。自朝庭设立博买务后,茶叶由博买务进行专买专卖。可是蜀中种茶者十有七八,博买务收购不了这么多茶叶,茶叶的收价被压得极低,可是出蜀之后,蜀茶却是极抢手的货物,只因蜀道艰难,因此上价格也高。若是有人走乡串户,收购茶叶带到中原去贩卖,利润便极为可观,因此虽然蜀道艰难,官府禁止,仍有茶贩组结成团伙,贩茶出蜀。
  茶贩子要在官府手中抢一口饭吃,自然是极凶险的事。因此上茶贩出动,多则几十人,少则也有七八人,蜀中青城武风本就强盛,这些茶贩子也大多会些武功,在山道上走,行动极快。翻山越岭,走得都是小径,偷运些茶叶出去,虽然也有被抓或是逃跑中掉下千里栈道而摔死的,但是只要不被抓到,所得利润倒也能养家活口。
  众人见他们来势极快,急急退开让开一条道,让他们茶担通过,免得被他们撞到,非死即伤。
  只是这人群中老的老小的小,未免行动不是很快捷,一个老妇人退得急了,忽然摔倒在地,一个女童忙扑上来,哭叫道:“婆婆——”忽然抬头见一个彪形大汉已经站在面前,吓得呆住了。
  却见一个少年敏捷地扑上来,左手迅速拉开那女童,右手已将那老妇人一把拖起退后。那为首的茶贩子看了这少年一眼,“唔”了一声,只是行程匆匆,也无暇说什么话,就带着人走了。
  等到那批大汉走远了,众人才又继续上路。
  那少年扶着老妇人,问道:“老婆婆,您没事吧!”
  那老妇人却半蹲在地上,咳嗽不止。那女童吓得直哭:“婆婆,婆婆,你怎么了?”
  那老妇人咳了好一会儿,才喘过气来,看着那少年,感激地道:“小哥,刚才真是谢谢你了。”
  那少年笑道:“婆婆,你快别这么说了,都是逃难的人。”
  老妇人仔细看着他,点头道:“都是逃难的人,也难得小哥这么好心肠的人。你叫什么名字?还有什么亲人?”
  那少年收了笑容,道:“我叫龚美,本来是跟着师父一起学铸银手艺的。后来生计艰难,师父说他有个同门师弟在京城过得不错,就带我一起去京城投奔他。可是上个月师父生了一场风寒,就去世了。我一时无处可去,只好跟着大家往外逃。”
  老妇人点了点头,叹道:“是啊,这日子一天比一起不好过了,也只有逃到山外,或许能过下去。小娥,过来谢谢你龚美哥哥,刚才要不是他,婆婆这条老命就送了。”
  龚美看着这老妇人,似是病得不轻,再看那女童也是面黄肌瘦的,实在是老的太老,小的又太小,这般乱世,如何生存得下去?上前一步扶住老妇人道:“阿婆,我扶着你走吧!”
  那老妇人感激地道:“谢谢你了,龚小哥。”
  就这样,一行三人,在逃难的人群中,走走停停,向东而去。
  走了三日,来到广元县附近,忽然下起大雨来,一行人无处可躲,匆忙地跑了许久,忽然看见前面一间大寺庙,忙冲了进去。
  连年灾荒弄得十室九空,这间寺庙建筑宏伟,看来以前也是香火鼎盛,如今却成了一间空庙,只是建筑牢固,看上去倒也还余几分气派。
  龚美扶着刘婆婆进来时,庙里已经有好几批人在躲雨了。龚美忙找了殿角一处还算得干爽的地面,先让刘婆婆躺下来,那女童刘娥,虽然怯怯地跟在身后,却也伶俐得很,早已经拖来一大捆干草,铺在地上。
  这雨下得越来越大,陆陆续续的几天里,又有三三两两的人跑到这寺庙来避雨。廊下已经住满了人。
  那刘婆婆自那日受惊之后,又淋了雨,连着几天的大雨,本来已经有些咳嗽,这几日更加沉重起来。
  偏生滂沱大雨的,也没处请大夫去。昨天夜里,刘婆婆已经昏过去两次了,小刘娥哭得气都转不过来。
  此时也就在这庙中的后殿,一个大汉看着外面大雨仍在下着不止,大声咒骂:“格老子的,官家欺负人,大户欺负人,连这老天都欺负人……下下下,怎么不把这天下塌了!”
  他身后一个较为文气的青年走上前来,递给他一碗水道:“大哥,别生气了,咱们再慢慢想办法。”
  那大汉哼了一声,道:“慢慢想办法,等你想出办法来,天时早就过了。阿顺——”他叫道:“咱们的货,可没弄湿吧!”
  一个青壮的汉子应声笑道:“姐夫,你放心,我亲手用油纸包了好几层,雨下得虽大,还好咱们走得快,又遇上这座大庙。我看了看,只淋湿了外面那层油纸,里面的一点都没湿。”
  那个文气的青年笑道:“李哥儿这些年调教得出息了,大哥放心,什么事交到他手里,办得妥妥贴贴的。”
  那大汉长叹了一口气,道:“格老子的,这雨要是再下个几天,时间就来不及了。这新茶,是一天一个价。外头的那些龟儿子是个什么德性你们又不是不知道,黄金也能压成贱泥的。如今我们按时价收的货,再拖下几天,就不知道跌成什么样了。挣不了钱不说,这一趟走下来,反而要赔钱,这可都是老少爷们的血汗钱呀。不是我们这一趟趟的跑茶,家里那一庙三分地,是够吃的还是够过的?”
  正说着,忽然自前殿传来呜呜咽咽的哭声。那大汉皱了皱眉头:“前面又在哭了,小计,跟我看看去。”
  两人走到前殿,殿上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的人,左边角落里,一个老妇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一个女童跪在一旁,凄惨无助地痛哭着:“婆婆呀——婆婆呀——”旁边一个少年低声地劝慰着。
  那青年小计,却是上前低声问了情况,回来告诉道:原来那老妇人前日带着这女童来躲雨,没料想受了风寒,一病不起,刚刚竟咽了气。可怜那女童小小年纪,这样的乱世如何能活得下去。
  忽然间只听得一片惊呼,原来那女童哭着哭着,竟昏了过去。
  那大汉抢上前一步,抱起那女童,只觉得那女童浑身热得烫人,他翻开那女童的眼皮看了看,用力一掐人中,一边急声对身后的青年喝道:“小计,快去烧一碗俨俨的茶来,放些姜末。”这边抱起那女童,到火堆旁边。
  过了一会儿,一碗俨茶灌下去,那女童才慢慢醒来,脸色也好了许多。看了看旁边,哀泣道:“婆婆——”
  在这空档时间,那大汉已经问明,这女童名叫刘娥,是这刚刚去世的老妇人的孙女儿,两人是蜀中逃难的难民。这少年名叫龚美,原是她们路上认识的,一路同行,互相照顾,倒生了些许患难与共的情义。
  那大汉道:“这细妹子不是病,是饿昏啦,来,我们到后头去,还有点吃的。”说着,抱起刘娥向后殿走去,龚美也跟在后头。
  喝了半碗粥下去,刘娥脸色好了许多,看着那大汉心中好生感激,忙磕头道:“谢谢大爷!”
  那大汉扶起了她,大笑道:“啥子大爷小爷的,咱们都是穷苦人出身。我名叫王小波,你也跟大家一样叫我王大哥吧!!”
  龚美看在眼里,心中好生敬重那王小波,道:“王——王大哥,你真是好心人。”
  王小波看了看左右情景,道:“这细妹子也只能跟了你啦,你有什么打算?”
  龚美怔了半晌,才道:“我会点手艺,原本是跟着师父上东京去讨生活的。东京城是天子脚下,听说繁华无比,许多没活路的人,都去了东京。可是路上师父发虐疾死了,后来遇上刘婆婆她们。婆婆临死前托我照顾小娥,现在她无亲无故的,我也只好带着她一起上东京了。”
  王小波拍了拍他的肩头道:“小兄弟,你虽然年纪小,难得心肠好,我很喜欢。这几天雨下个不停,等雨止住了,我们还可以同行一路。现在,咱们先帮你把刘婆婆埋了。”
  一张草席,草草地葬了刘婆婆,龚美领着刘娥一一磕头道谢。
  王小波介绍着自己身边的人道:“这个,是我小舅子叫李顺,我身边的兄弟计辞、张余。”
  龚美感激地点了点头,心中默默地记下这几个帮助过他们的名字——王小波、李顺、计辞、张余。他不知道,这几个名字,会在将来的某一天里,震撼整个大宋王朝。甚至,千秋万代之后,仍被许多人背诵着。
  夜深了,雨也渐渐地小下来了。
  刘娥走出殿外,抱膝坐在台阶上,看着黑黝黝的天空。她才十三岁,然而,发生的事情太多太多,使她此刻脸上的表情,不象是个十三岁的小姑娘。
  计辞走了出来,看着她:“细妹子,你还没睡吗?”
  刘娥摇了摇头:“我睡不着。”
  计辞问道:“你在想什么?”
  刘娥叹了一口气,说:“为什么我是个女娃儿呢,我要是个男娃儿就好了。那样,我就可以和龚美哥哥一起,跟着王大哥他们去跑茶。现在龚美哥哥为了照顾我,不能跟你们走,得带我到京城去找活路。”
  计辞笑了:“女娃儿又怎么样?女娃儿也未必不能做大事,你看我们现在住的这座庙,是什么寺庙?”
  “难道不是叫皇泽寺吗?”刘娥一回头,见回答的是少年李顺,他来往多次,知道名字。
  计辞点头道:“正是,你们可知道皇泽寺供奉的是什么人?”
  两人摇了摇头,计辞道:“是女皇帝。皇泽寺供奉的,是则天大圣皇帝。”
  李顺已经叫了起来:“我知道了,原来皇泽寺就是则天庙呀!”
  刘娥怯怯地问道:“皇帝也有女的吗?”
  计辞叹了一口气,道:“咱们这巴山蜀水,人杰地灵,孕育多少英雄豪杰呀!则天皇帝,就是出生咱们这广元县。这皇泽寺本建于唐开元年间,就是为着纪念则天皇帝出生于此。”他站了起来,走到院子正中,站在一个石碑前,轻拂去上面的尘土,道:“这就是广政碑,是蜀后主孟昶亲笔书写,赞颂则天皇帝的碑文。当年孟昶作此碑文时,这皇泽寺气象宏伟,香火鼎盛。后蜀亡国,战乱频频,这里再也无昔日的气象了。”
  两个少年,倚坐在石台阶上,静静地听着计辞在讲故事:“相传武则天之父武士镬任利州都督的时候。那天正是端阳佳节,他携夫人杨氏观赏龙舟竞渡,与民同乐。时值中午,原本万里无云的晴空,乌云骤起,天色阴暗,电闪雷鸣,飞沙走石,这时,蜇困江潭的乌龙一涌而起,直扑武府龙舟,杨氏夫人惊骇倒地,不觉有孕,乌龙则抬头腾空奔西山而去。次年正月二十三日,杨氏产下一女,取名武照,也就是则天皇帝。相传杨氏分娩时,猛见霞光闪烁中彩凤飞绕武府一周朝东山飞去,后来民间就把西山为“乌龙山”、东山为“凤凰山”,以示武府“龙凤呈祥”之意。则天皇帝十四岁入宫,成为太宗皇帝的才人。相传番邦曾进贡一匹叫狮子骢的烈马,这马骠悍无比,无人能制。太宗自负纵横天下,马上打来的江山,居然也无法制服此马,他很生气,就不信制服不了这匹马。于是下旨说,谁要是能制服这匹马,就有重赏。于是许多武士纷纷前来尝试,可是谁也制服不了。最后,这匹马却让一个小女子给制服了……”
  刘娥抬起头来:“是给则天皇帝制服的吗?”
  计辞微笑点头:“是的。”
  李顺好奇地问:“她是怎么样做到的呢?”
  计辞道:“则天皇帝说,她只要三样东西,一是铁鞭、二是铁锤、三是匕首。先用铁鞭打,若是再不听话就用铁锤,若是铁锤也没有用,那么这匹马注定是不能为人所征服,于人无用,只有用匕首杀了它。”
  一时静默,但闻着草虫的鸣叫声,这两个少年也仿佛随着计辞的话语来到了那个故事中。
  过了很久,刘娥怯怯地问:“那时候,则天皇帝有多大了?”
  计辞说:“这就是她刚进宫那年发生的事,她十四岁。”
  刘娥怔怔地道:“明年,我也十四岁了。”可是则天皇帝的十四岁,跟她的十四岁,相差多大啊!则天皇帝敢在天子面前驯服烈马,可是她呢,却只是在愁着下一顿饭着落在哪里?
  李顺也在沉思:“计先生,许多武士都征服不了的烈马,却教一个小女子征服了,不是因为她武功有多高,而是她用对了方法,对吗?”
  计辞点了点头,故事在继续说着,可是这个故事,在这两个少年的心中,却足以影响一生。
  刘娥想着,则天皇帝宫中驯马那一年,也是十四岁,明年我也十四岁了。原来只要努力,女人连皇帝也可以做。
  李顺想着,怪不得古人说,王候将相宁有种乎,只要用对了方法连一个女子也可以做到皇帝,何况我辈堂堂男子。
  每个人少年时,都会多多少少地听到过一些大人物的故事,都会涌起一种“当如是也”的感慨,时光流逝,也是这样度过了一生。
  这两个少年,此刻的心,也与世上大多数听到大人物故事的同龄人一样,兴奋和崇拜。只不过,有人把故事听在耳里,有人把故事刻在心里。
  夜深了,人也睡去了。
  计辞独立站在长廊上看着月色,王小波走了出来:“小计,还没睡?”
  计辞看着他:“大哥,你也没睡。”
  王小波点了点头:“听你给两个娃子讲故事呢!小计,你一身学问,跟着我们大老粗混,也真是委屈你了。”
  计辞微微一笑:“大哥说哪里去了!唉,我读了这么多年的书,考了一次又一次,眼看着许多不如我的人纷纷高中,我却连自己也养不活。要是没有大哥你热心相助,我母亲可能要被我这不孝子饿死。再看大哥你一身武艺、一副热肠,奔波半生,却过得一天不如一天。这世道,唉,让人往什么地方走呀!”
  王小波笑:“听听刚才阿顺说的什么话来着,王候将相,宁有种乎。呵呵,真是小孩子话!”
  计辞道:“也未必都是小孩子话。自乾德三年宋兵灭蜀后,这蜀中反了多少人,反了多少次呀。当年就反了文州刺史全师雄,蜀中十六州纷纷响应。吕翰卒部下在嘉州起事,普州军校孙进、吴瓌反,果州军校来德威反,遂州牙校王可僚反。乾德四年阆州州民反,乾德五年渝州杜承褒反,开宝六年渠州李仙反,开宝十一年绵州王禧反……大哥,走私茶这条路,是您带着我们先干的,咱们蜀中茶帮,都以您为首——”
  王小波摇了摇头:“你不要说了,你看这么多年反了多少次,可是又有哪次成了?不过白死了许多人,但凡还能有一口饭吃,我总得为弟兄们身家性命着想。”
  计辞低下头去,不说话了,半晌,他抬头道:“大哥,我就是最失望您这点,可也最服您这点!”
  天亮了,龚美带着刘娥随着王小波的茶帮上了路,一直到了剑门才分手,王小波给了他一包干粮,一串铜钱。
  龚美带着刘娥,踏上了人生新的历程。
  蜀中是活不下来了,听说汴京城是遍地黄金的地方,有几十万人在那里讨生活。既然汴京城能养活几十万人,那么,只要肯付出一身力气,他和身边的小孤女,总能活得下来吧!想到这里,龚美抬头望去,在山的那边、天的尽头,金灿灿的开封城,似乎已经不远了。
  刘娥跟着龚美走着,于她来说,前途命运如何,她不知道,她就象茫茫大海中的一叶小船,飘到哪儿,自己也不知道。但是她不知道这一走出去,她的命运、龚美的命运、甚至天下的命运,都已经改变了。
  
  第 2 部分
  第二章、金匮之盟
  大宋都城东京汴梁,始建于后周显德三年(956),太祖皇帝赵匡胤定都于此。
  从自然环境上看,开封并不是一个理想的建都之地。自古以来,开封周围地势坦荡,不仅没有大山,就连丘阜也很难见到,不像长安、洛阳、北京等都有天然屏障,四塞险固而利于守。同时,开封一带地势低洼卑湿,古时就被称为“斥卤之地”。
  但开封与其他地方相比,却有着极为优越的水利网络设施,这里一马平川,河湖密布,交通便利。不但有人工开凿的运河鸿沟(汴河)可与黄河、淮河沟通,还有蔡河、五丈河等诸多河流,并且开封还是这些河流的中枢和向外辐射的水上交通要道,这一点是历朝其他古都远远不能比拟的。
  随着京杭大运河的通航,汴州又恰巧处于通济渠(汴河)要冲,又是通往东都洛阳和唐都长安的重要门户,汴河南通江淮,大批江南的富饶物资可直达汴州。而此时的关中由于连年战乱,经济凋零不堪,长安、洛阳更是屡遭战争破坏,亦非昔日旧观。虽然在本朝初年,太祖赵匡胤欲迁都洛阳或长安,但最终还是未成成行。
  而从文化地理角度看,开封地处中原腹地,自古就有“得中原者得天下”之说。战国时期的魏国之所以迁都这里,一方面是避开强秦侵扰,更重要的是为了进取中原而谋取霸业。自古以来天下人一直认为开封是王气极盛的城市,即所谓“夷门自古帝王州”。
  汴河自西水门入城,由东水门流出,流经城内,河上共架桥一十三座。西北有金水河直入大内后苑,专供皇宫之用,为确保洁净,通过河道用木槽架过,并以夹墙形式引入宫中。
  在汴河中,每天有大量的船只进进出出,这里是天下各处物资的汇聚处,江准、福建、两沙丘、荆湖、远及四川,两广的粗布、香药、金银及山泽百货,都要通过汴河运到京城,天下各处的商人,也乘着各色船只,将各种可以赚钱的货物运进运出。
  经过五代十国的战乱,天下已经从满目苍夷中慢慢恢复。汴京繁华,引天下人纷纷来到这天子脚下讨生活。到了太平兴国七年时,才不过短短二三十年光景,已经有近三十万的人涌进汴京城中,好一派繁华盛世的景象。
  城门方开,一群衣着各异的外乡人拥进来。
  一个乡下少年领了个小姑娘,向路边的行人打听:“大伯,您可知道有个有个叫张大生的人?”
  那人看着对方褴褛的打扮,一口外地口音,神情间已经是不屑:“什么大牲小牲的,不知道。”
  那少年不死心地道:“他是个银匠,手艺很好的……”
  那人不耐烦地道:“少罗嗦,汴京城中的银匠没有千儿也有八百的,谁耐烦理会这些。”
  那少年还待再问,那小姑娘已经拉住了他:“不知道就说不知道,那么凶干嘛!”
  那少年忙止住了她:“小娥,别说了,我们再问别人吧!”
  这两人,正是则天庙与王小波李顺等人分手的逃难少年龚美和刘娥。这时候,他们已经到了汴京城中。
  走在城中,两个乡下少年,已经被这一片繁华所惊呆。刘娥兴奋地看着两边的市集,那是她有生以来从未见过的繁华景色,低低地对龚美道:“阿哥,怪不得人人都拼死拼活的要到汴京城来,怪不得人人说汴京城中满地是黄金。真是的,你看这里的人,穿的衣服,走路的样子,都格外的好看,跟我们那边都不一样。”
  龚美却没有她那么兴奋,紧紧地拉住了她的手道:“小娥,你看这里这么多人,要小心跟紧了我,不要走丢了。这里这么大,走丢了,可很难找回的。”
  刘娥嗯了一声,走了几步,只觉得阵阵香气飘来,引得人存站不住,她抬头看去,却见香气从一处铺面传来,忽然听得腹中几声轻响,不由地站住了脚走不动了。
  龚美回过头来,问:“小娥,你怎么不走了?”
  刘娥怯怯地说:“哥,我饿。”
  龚美也闻着了香气,转眼看过,路边正一间小小的铺面中,招牌被烟薰了一半,上写着“王记胡饼”,左一声:“胡饼、馓子,两钱一个——”,右一声:“乳糕、水团,三钱两个——”
  龚美的手伸进怀中,悄悄地数了数仅存的几个铁钱,为难道:“小娥,哥只有三个钱了,我们还没找着我师叔呢!”
  刘娥咽了一口口水,笑着说:“哥,我又不饿了,我们走吧!”
  忽然一阵喧哗声传来,一群官兵如狼似虎,横冲直撞。押着一队人犯经过,差点把刘娥推倒在地。
  龚美连忙扶住他,看着这队人犯中,有老有少,有男有女,看他们的衣着举止,虽然是落难之人狼狈不堪,却也难掩原来那高高在上的气质,凌乱的衣衫,依稀可见原来的华丽。
  看着这一行人走远,听得路人在那里轻叹:“可怜哪,天上神仙第,人间宰相府,卢相公权倾朝野,竟也会一朝落得个全家充军发配崖州那种地方的下场,真是可怜哪!”
  又听得另一人道:“唉,卢相公倒也罢了,听说这事还连累到秦王殿下呢!”
  原来那人吃了一惊,道:“你也听说了,唉,都说秦王是皇储,未来的天子,谁知道这种事儿一来,也是……怨不得从来说书的说,莫生帝王家呢!”
  后面说话的那人道:“我听说,秦王被罢了开封府尹,还有两位殿下也和云阳公主,也都丢掉了皇子和皇女的名份呢!”
  两人叹息着,说着,却不知早将初到汴京城的两个乡下孩子听得傻了眼。
  “哥,”刘娥怯怯地问:“戏文里的宰相和王爷不是很威风的吗,为什么也会被抓起来?”
  龚美叹了一口气:“我不知道,小娥,你不要以为哥什么都知道,这汴京城里,我们不知道的事情真是太多了。”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道:“真是奇怪,今天的天怎么这么闷,是不是要下雨了。”
  过了一个时辰,大雨果然滂沱而下。
  此刻的内宫正殿崇政殿外,一人直挺挺跪在正中,任大雨淋着。
  崇政殿中,宋太宗赵炅怒气冲冲,焦灼不安地来回走着。他本名赵匡义,其兄太祖赵匡胤开国为皇,避兄讳改名赵光义,继位之后又将自己的名字改为现名。
  雨越下越大了,丝毫没有减轻的趋势,
  太宗抬头看了看天色,已经渐渐有些昏暗,御膳房送上了晚膳,可是再看看桌上,连午膳还搁在那儿没动。因为他没心情吃,过得一会儿,怒气冲冲地指着内侍夏承忠道:“你、去看看,这孽障走了没有?”
  夏承忠连忙一溜烟儿地出去了。一到殿外便暗暗叫苦,那人何曾走了,却还倔强跪在雨中呢。
  见到大内总管的身影,那人更大声道:“楚王赵德崇,求官家赐见。”
  “咣——”地一声,太宗手中的茶盏落地,他拍案而起道:“不理他,由他去——”
  雨,越下越大了。
  太宗传膳,进进出出的宫人内侍,看着楚王跪在正殿前,连忙都绕着走,然而,也只能投来同情的一瞥,却谁也不敢在太宗面前火上浇油。
  过得半晌,一个红袍人匆匆赶来,问夏承忠:“这、这是怎么回事?这小爷怎么闹成这样。”
  夏承忠如见了救星:“哎呀王公公,您可来了,快劝劝殿下,劝劝官家吧!”
  这红袍人,正是当今内宦中的第一人,王继恩。
  王继恩来历不凡,当年陈桥兵变时,他第一个开的宫门,也是他一马当先取至符太后处取了皇帝的玉玺呈给太祖。当年太祖驾崩时,身为大内总管的王继恩,封了消息,自己骑马到晋王府,拥着当今皇帝即位的。
  太宗北伐高梁河,他随侍在侧,也是他在高梁河之战时,抢过太宗上了牛车逃走。多年来随着太宗南征北战,成为太宗的心腹之臣。
  而皇长子楚王德崇,更是他看着长大的,他太了解这个小主子的性情了。
  楚王德崇雨夜跪殿,必是为他的叔叔秦王赵延美求情而来的。
  而这一点,恰恰最令太宗恼怒的事。
  自朱温灭唐,此后诸候割据,战乱不休,南北各建政权,统称五代十国。天下大乱,苦的是百姓,要饱受离乱与杀戳。
  却说天下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各国征战中,逐渐强者越强,弱者越弱,终于大鱼吃小鱼,吃到北方后周,方才显现一统之契机。
  乱世出英雄,后周世宗皇帝柴荣继位,以天下一统为任,南征北讨,逐渐一统了中原各地,取得后蜀四州,直逼南唐,尽取江北之地,此后又亲自北伐,夺得辽国所占河北三州三关,打下诺大的一个江山来。
  只可惜天不假年,正当世宗雄心勃勃,欲再北上收取幽云十六州之时,却不幸病重而亡,只遗下一个七岁的小儿柴宗训继承大位。
  小皇帝继位不久,正值新年之际,忽然接到边关紧急秘报,说是辽国与北汉大举入侵。皇帝年幼,太后识浅,诸事皆无主见,匆忙间急派殿前都点、禁军指挥使赵匡胤率军出征。
  赵匡胤本是后周的军国重臣,昔年追随世宗沙场征战,立下无数汗马功劳,他为人礼贤下士,又素与诸将领慕容廷钊、高怀德等交好,身边又有谋士苗训、赵普等人,平时常常聚首,共论天下。此番承国之重任,出征保境,自然将国中精锐兵将,一并带走。
  大军出京之时,就已经有一个流言,在市井中渐渐传开,说是“点检作天子”。大军兵行数十里,来到陈桥驿,安营扎寨。这时候,流言中军中越传越烈,于是赵匡胤之弟赵匡义,率谋士赵普,与诸将一拥而入主帅营账,不知谁早准备好了黄袍,赵匡义与赵普一左一右,把黄袍披在赵匡胤的身上,诸将随之下拜行礼,山呼万岁。
  赵匡胤很努力认真的推辞了一番,终究依了众人,受了三跪九磕之礼。于是拨营起寨,率大军返回东京开封。至于辽国北汉的入侵,再也无人提起,奇怪的是边境上也真的太平无事的过去了。
  赵匡胤派大将潘美等入京先行晓喻后周符太后与众臣,符太后见大势已去,孤儿寡母孤掌难鸣,只得大哭一场,愤愤迁出内宫,交出玉玺。
  自此后周天下结束,赵氏大宋江山一统天下。
  宋太祖赵匡胤承柴世宗未了遗愿,先灭南汉、后蜀、南唐等国,天下已呈一统之势。
  宋太祖历建隆、乾德、开宝诸年号,在位一十七年,于开宝八年驾崩。
  当年太祖之母昭宪太后杜氏曾经有言,赵氏得国是因为后周柴氏幼主当国,为免重蹈柴氏之前辙,命其死后传位其弟赵光义,曾有“兄终弟及”的话语。
  据说太祖死前,晋王赵光义连夜入宫,至太祖最后一息时,令内侍守住宫门,连宋皇后及二皇子赵德芳、赵德昭皆不得入内,只有晋王一人在旁。当日内侍们只远远见着烛影摇红,听不见太祖说话声,只见晋王的影子于烛影中,时而离席似在逊让,最后只听得有柱斧砍地之声,太祖声音激惨地叫了一声,却听不清叫什么?不多久,晋王传谕太祖驾崩,继位为帝。
  太祖皇帝夺柴荣孤儿寡母江山,岂知自已死后,亦是孤儿寡母,江山落于旁人手中。他日在泉下若相逢柴荣,却不知可说得什么话来。
  皇弟开封府尹赵光义初登大位,改年号为太平兴国。为安抚诸王,将其弟光美封为齐王,避圣讳改名为廷美并继其位为开封府尹;并封太祖长子德昭为武功郡王、次子德芳为山西道节度使。时年德昭二十岁,德芳十四岁。时人便以为,廷美、德昭、德芳三人会依序继承皇位。
  过了数年,时移势易,如今这三人中只余秦王赵廷美。今年三月,太宗当日在晋邸时的旧臣柴禹锡、赵熔、杨守一等人忽然秘密入宫密告,说秦王赵廷美骄恣不法,有逆乱之心,与宰相卢多逊有秘谋,将在太宗巡幸西池时作乱。
  太宗正在御花园赏花,听到这个讯息,大吃一惊。此事一涉及秦王,二涉及宰相,实是非同小可。他犹豫了一下,缓缓地道:“可真?须知此事非同小可!”
  秦王是皇储,一不小心就是杀身之祸,一般臣下焉敢多说一句。
  柴禹锡本是太宗藩邸里的旧臣,因此上说话,与其他臣子相比,便少了些顾忌,道:“官家,秦王素有怨望之言,甚至于酒后说……”
  太宗眉一挑:“说什么?”
  柴禹锡道:“他说,武功郡王和兴元尹都已经死在官家的手中,迟早也会轮到他。”武功郡王赵德昭,兴元尹赵德芳,正是太祖皇帝留下的两位皇子。自太平兴国四年赵德昭自刎之后,太平兴国六年赵德芳又病死,距今不过半年。
  秦王竟是直指太宗害死两位皇子,这话说得剜心。太宗退后三步,回想过来,不禁气得浑身发抖:“好、好,这倒是朕一心善待的好弟弟。朕就差没有把心挖出来给他们了,他不但疑朕,还竟敢如此诬朕。真真连禽兽也不会说这等话来!”
  柴禹锡磕头道:“官家,早定对策!”
  太宗只觉得头皮一阵阵发疼,缓缓地吸了一口气,扫视众人一眼:“众卿有何见解?”
  杨守一道:“官家,本来国事,应询于宰相,可是秦王不法,势将谋变,而宰相却毫无表示,因此上传言说宰相卢多逊结交秦王,有勾通不法之事,恐怕不是空穴来风。所以此事,必不能召卢相商议。”
  太宗点了点头:“朕自有分寸。”下面再说些什么话,他并没有听进去。卢多逊为相多年,大权在握,精于权谋,柴禹锡等臣子虽然忠心,却不是卢多逊的对手。
  要对付卢多逊,只有找他的老对头——前宰相赵普。
  太宗长长了出了一口气,道:“宣赵普。”
  赵普匆匆进宫时,日已西斜。太宗在崇政殿召见了他。
  太宗与赵普的渊源,足足可追溯到后周时代。当年的陈桥兵变,他与赵普是最主要的策划者和执行者。一个是忠诚的下属,一个是知心的弟弟,合力把赵匡胤推上大宋天子的宝座。
  此后,两人也分享着大宋天下的权力。皇弟赵光义,是开封府尹、晋王,赵普是宰相。
  在陈桥的那一个黄昏,身为后周臣子的赵普与赵光义一起将黄袍披上太祖的身上。也是赵普,数次冒着逆龙鳞的危险,在太祖面前坚持着自己的不同政见,激烈到跪宫门、掼乌纱。最激烈的一次,太祖愤怒得甚至将奏本撕得粉碎掷在他的脸上,然而赵普,却将奏本的碎片一片片地拾起,补贴好、再次奏上。
  那时候最大的几次政见分岐,在于一统天下的计划是先伐北,还是先伐南,连皇弟赵光义也不敢太违兄皇的意见,而赵普却敢数次掼乌纱辞官,气得太祖大动肝火。然而太祖遇到疑难时,还会不由自主地来到赵普的家中,甚至是在大雪夜里也不例外,“宋太祖雪夜访普”与“汉光武严子陵同榻”一样成了千古君臣恩遇的佳话。
  到太祖后期,晋王谋位甚急,赵普要太祖收回给晋王的特权,以防晋王坐大。然而太祖已老,犹豫不决,终于到今天由当年的晋王做了天子。太宗登基后,任用卢多逊为相,赵普便成了寓居在家的闲人一个。今日两人重新见面,这一场权力游戏,又要重新洗牌了。
  如何既要用着赵普,又要防着赵普,这是太宗的心思。
  而如何恰如其分地对付老对手卢多逊,如何在当今皇帝手中重得相位,这对于赵普来说,难度亦不亚于火中取栗。
  赵普一进来,便跪倒行礼。太宗忙亲手扶他起来:“朕与赵卿家本是年少之交,许久未见了,今日不过叙旧,休要行此大礼。”
  赵普行礼毕,就座,正色道:“君臣分际,最是重要,赵普不敢失礼吾皇。”
  太宗捧了茶盏,一边轻拂着上面的茶沫,一边闲闲地问着赵普家常琐事。
  赵普肃容一一答了。
  过得半会儿,太宗又闲闲地道:“近来可见过延美了?”
  赵普道:“臣一直闭门家中,倒不知道外界之情。”
  太宗笑道:“我们家的事,你是最知道的了。朕这个弟弟,从小性子就不好,从小到大,也不知道惹出多少事来,都是先皇和朕给他挡着的。实指望他年纪大了,会懂事些,朕这几年国事辛劳,也少理会他的。谁知道竟变本加厉,位高不知自重,在一帮小人的怂恿下,做出种种可笑的事态来。”
  赵普放下茶盏,肃容道:“秦王心性,确有些如官家所言。若真只是些小人奉承倒也罢了,只恐有人别有用心,利用着秦王来达到自身不可告人的目地。”
  太宗看着他,笑道:“有人别有用心?倒不知赵卿家此意何指?”
  赵普看着太宗,大胆道:“臣指的就是当朝宰相卢多逊。”
  太宗脸一沉:“你何出此言?”
  赵普跪了下来,叩首自陈道:“当年昭宪太后遗命,防着后周故事,因此上有兄终弟及的话。臣忝为旧臣,与闻昭宪太后遗命,备承恩遇,不幸戆直招尤,反为权幸所沮,耿耿愚忠,无从告语。”
  太宗冷笑:“耿耿愚忠?”
  赵普磕了一个头,从袖中取出一道本章道:“臣本小吏,得太祖与官家知遇之恩,敢不杀身以报。自五代十国以来,中原多有变乱,皇位屡有更叠,君不君、臣不臣,天下不宁。究其原因,仍是制度有缺失。若能修订制度,使君无制肘,臣安其位,许多宫庭变乱,便不至于发生,天下自能太平。制度非对于人,而对于事,这是臣当年的本章,请官家御览。”
  小黄门呈上本章,太宗慢慢地翻看着,脸色忽青忽白。这本章的时间,是当年太祖在位时,这本章的内容,是扩大君权、限制亲王与臣下的权力等等具体措施。当日太祖若是一一照着实施,当今皇帝是否能够安然继位,竟是未有可知。
  这正是赵普走的一步险棋,至之死地而后生。当年赵普种种举措,能在当今皇帝面前否认得了吗?倒不如自己先坦坦荡荡地说明了,皇帝若是英明,自然知道取舍。
  赵普缓缓地道:“臣这道本章,当日不用,今日却可用到了。”
  太宗重重地喘了口气,却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对,这道本章的内容,今日用来对付秦王,恰是再好不过。
  太宗看着赵普,神色有些狰狞:“赵普,当年你倒真是心机用尽,你可知道,今日给朕看这道本章,会有什么后果吗?”
  赵普从容地道:“杀身之祸。”
  太宗冷笑:“既知是杀身之祸,为何还敢上奏,难道你想自已取死吗?”
  赵普淡淡地道:“只要制度得行,安保大宋江山,臣虽死不朽了。”
  太宗冷冷地看着他,半晌,将手中另一本章扔给了他:“你再看看这个吧!”这是柴锡禹参奏秦王和卢多逊的本章。
  赵普静静地看完,道:“果然不出臣所料。”
  太宗眉头一皱:“你料到什么了?”
  赵普道:“上一局牌,卢多逊赢过一次,自然会再次重注押上。当年臣忝为宰相,居其位谋其事,自然要为保君王之权而谋划。而卢多逊押得却是人,他下注的是未来的天子。不管是当年的晋王,还是今日的秦王。”
  太宗脸色已经变了:“那你呢,你却下错了注。”
  赵普缓缓地道:“臣不是赌徒,臣从不下注。”
  太宗冷笑一声。
  赵普道:“时至今日,臣无以自辨,不过太祖皇帝生前,曾有人说臣毁谤官家您,臣尝上表自诉,此心可鉴,料想此奏章档册具在,尽可复查。若蒙陛下察核,鉴臣苦衷,臣虽死无憾了。”
  太宗吩咐夏承忠:“去把表章找来。”
  过得片刻,表章已经找来,太宗看着表章,脸色略略缓和,表章上竟是这样的内容:“皇弟光义,忠孝兼全,外人谓臣轻议皇弟,臣怎敢出此?且与闻昭宪太后顾命,宁有贰心?知臣莫若君,愿赐昭鉴……”
  太宗手在微抖:“朕从来不知道,卿还上过这样的本章。”
  赵普磕首道:“能得官家今日知道,臣死也是个明白鬼了。”
  太宗长叹一声:“人谁无过,朕不待五十,已知四十九年的非了。从今以后,才识卿的忠心。”
  赵普道:“有卢多逊在,怎会让官家看到臣的忠心。若论迎合上意,臣实不及卢多逊。所以卢多逊身为首辅宰相,而臣做了寓公。但是投机之事,可一不可再。卢多逊贪心不足,希寄更多的荣宠,他今日对秦王的示好,犹如当日对官家的示好一样,不是忠诚,而只是一份投机而已。”
  太宗冷笑:“纵有兄终弟及的话,可朕还没死呢,轮得到他们这么心急吗?”
  赵普缓缓地道:“自夏禹至今,只有传子的公例。太祖已误,陛下岂容再误?”
  太宗喃喃地道:“岂容再误?岂容再误?赵普,你为何说出这样的话来?”
  赵普眼中掠过一丝惨痛的神色,却用不容置移的口气道:“本朝定国未久,宫中不宁,天下不宁。为江山社稷计,官家宜早早定论。须知国无二主,不可使群臣混淆。”
  太宗眼光一闪:“为江山社稷计?赵卿说得好!只是……”
  赵普毫不犹豫地道:“更何况当年昭宪太后遗意,只提到官家,何曾提到过秦王。”
  太宗怔了一怔,忽然明白过来,嘴角微现一丝冷笑:“哦,真的不曾提到过秦王?”
  “正是,”赵普眼睛也不眨地道:“当年之事,臣奉太后遗命,将此事记录下来,藏在金匮之中,官家此时,正可将此誓书拿出以示天下,也免得臣民不知。”
  太宗缓缓地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赵普,你明日便把金匮誓书呈上来。”
  赵普磕头道:“臣遵旨。”
  当年昭宪太后病逝的次月,时为皇弟的赵光义即出任开封府尹,年仅十四岁的赵廷美受封兴元尹、山西南道节度使;开宝六年,赵光义再受封为晋王,赵廷美受封为京兆尹、永兴军节度使,而大皇子赵德昭则接任了廷美的原职兴元尹、山西南道节度使。
  而当今皇帝继位之后,他原来所任的开封府尹等职就由赵廷美接任,赵廷美所有的原职都由赵德昭接任,赵德昭所有的职位由二皇子赵德芳接任。
  这样的职位接替,使天下人有理由相信,那金匮誓书的内容,毫无疑问是太祖传位当赵光义,赵光义传位给赵廷美,赵廷美再传回赵德昭。
  但是第二天,还是在崇政殿,当着太子太傅王溥、翰林学士承旨李昉、学士扈蒙、卫尉卿崔仁冀、御史滕正中等朝廷重臣的面,赵普呈上金匮中的昭宪太后遗命上分明写着:“汝与光义皆我所生,汝后当传位于汝弟。”
  遗命上,没有传说中的再传皇弟廷美,也就更没有三传德昭的话了。
  看出了众臣的疑惑,太宗轻描淡写地道:“卿等原不知道,此本朕的一件家事,廷美——并非昭宪太后所出,他的生母,本是朕的乳母陈国夫人耿氏。太后怜他幼小,从小在太后身边抚育长大,太祖与朕,也视作为一母同胞。”
  视作一母同胞,毕竟不是一母同胞,名份上便差了。既然秦王并非昭宪太后的亲生儿子,金匮遗命便没有他的份了。
  说白了,这份遗诏上,正式否定了传说得沸沸扬扬的“秦王是未来天子”的说话。
  众臣的心里明白了,也知道作出什么样的表态了。
  李昉等对望一眼,小心翼翼地奏道:“秦王为人狂悖,天下皆知。但是这段宫禁中的事情,非陛下委曲宣示,臣等何由知之。”
  王溥上前奏道:“廷美狂悖,宰相卢多逊未能奏知,反而与他多方交往,实在有违人臣的道理。”接下来,便是你一言我一语地,顺理承章地将秦王赵廷美划入了出身不正,大逆不道的行列。
  赵普走出崇政殿的时候,已经是皇帝面授的司徒、兼职侍中、封梁国公,他现在最主要的一件事,是皇帝密授他查处秦王赵廷美勾结大臣的不法证据。
  次日上朝,太宗有旨,罢廷美开封尹,出为西京留守,特擢当日告密的官员柴禹锡为枢密副使,杨守一为枢密都承旨,赵熔为东上閤门使。
  赵普明访暗查后,向太宗回奏。
  朝廷官员不能与皇族私下来往,可是卢多逊却曾多次派手下到秦王递交消息,递交人是名堂吏叫赵白,与秦王府中孔目官阎密、小吏王继勋、樊德明等朋比为奸。秦王和卢多逊之间的秘密来往,都由他传递。
  赵白曾数次将中书机事,密告廷美,且转述卢多逊的原话说:“愿宫车晏驾,尽力事大王。”廷美大喜,亦派遣樊德明,去见卢多逊道:“承旨言合我意,亦愿宫车早些晏驾。”并将秦王专用的弓箭等物赠送给卢多逊,宰相秦王,就此正式结盟图谋皇位。
  赵普将查抄来的弓箭呈上,太宗看着弓箭上秦王府的徵记,牙齿咬得格格作响,怒极之下,将那硬木所制的弓弩竟一把折断,吓了赵普一跳。
  第二日,下卢多逊于狱,并逮捕赵白、阎密、王继勋、樊德明等人,令翰林学士承旨李昉,学士扈蒙,卫尉卿崔仁冀,御史滕正中等,秉公讯鞫。
  李昉坐堂审问,那赵白等人不等动手,便一一画押伏罪,李昉再传卢多逊当面对簿。
  卢多逊站在堂上,听着赵白樊德明等人,将罪名一一指到自己头上,只是不住冷笑,既不认罪,也不反驳。直到李昉强令他在供状上画押,他才长叹一声:“今日定秦王之罪容易,千载之下,官家这一笔,在史册上,却又如何记载呀!赵普出身小吏,不知史,不知书,他是要陷官家于千古不仁不义呀!”
  执笔在供状上一挥而就,愤然掷笔而下。
  李昉等将供状呈上太宗,太宗再召文武常参官,集议朝堂,示以供状。
  太子太师王溥等七十四人联名奏议道:“谨案兵部尚书卢多逊,身处宰司,心怀顾望,密遣堂吏,交结亲王,通达语言,咒诅君父,大逆不道,干纪乱常,上负国恩,下亏臣节,宜膏鈇钺,以正刑章!其卢多逊请依有司所断,削夺在身官爵,准法处斩。秦王廷美,亦请同卢多逊处分,其所缘坐,望准律文裁遣。谨议!”
  奏议呈上去,片刻间就有诏书颁发下来,书曰:“臣之事君,贰则有辟,下之谋上,将而必诛。兵部尚书卢多逊,顷自先朝擢参大政,洎予临御,俾正台衡,职在燮调,任当辅弼,深负倚畀,不思补报,而乃包藏奸宄,窥伺君亲,指斥乘舆,交结藩邸,大逆不道,非所宜言。爰遣近臣杂治其事,丑迹尽露,具狱以成,有司定刑,外廷集议,佥以枭夷其族,污潴其宫,用正宪章,以合经义,尚念尝居重位,久事明廷,特宽尽室之诛,止用投荒之典,实汝有负罪,非我无恩。其卢多逊在身官爵,及三代封赠妻子官封,并用削夺追毁,一家亲属,并配流崖州,所在驰驿发遣,纵经大赦,不在量移之限。期周以上亲属,并配隶边远州郡部曲,奴婢纵之,余依百官所议,列状以闻。”
  当下再由群臣议定,赵白、阎密、王继勋、樊德明等,并斩都门外,仍籍没家产,亲属流配海岛。
  秦王赵廷美勒归私第,反省已过,其所有子女原都与太祖太宗诸子同列为皇子公主,现重降名称。其子赵德恭、赵德隆等仍降称为皇侄,女儿云阳公主已配韩崇业,皆削去公主驸马的名号,贬西京留守阎矩为涪州司户参军,前开封推官孙屿为融州司户参军,两人皆秦王赵廷美府中官属,因责他辅导无状,连带坐罪。
  卢多逊即日被戍,全家发配崖州。
  赵廷美被软禁于府中,惊魂未定,宫中又传旨意,秦王悖逆,着即革去秦王之爵,降为涪陵县公,迁往房州安置。
  同时,令崇仪节度副使彦进为房州知州,监察御史袁廓通判监军房州知事,两人受封同时,得太宗赐白金三百两。房州虽然荒凉,但此行任务简在帝心,绝对是个极有前途的职位。
  楚王赵德崇闻旨,立刻赶到崇政殿,求见皇帝。
  宫内传话:“天晚了,官家乏了,楚王明日再来。”
  明日一早,皇叔赵廷美一家就得立刻起身,赶去那穷山恶水的房州了。
  心中一急,不顾天边乌云已经笼罩,不顾天色将晚,赵德崇跪在了崇政殿前,今日若不能见到父皇,他情愿跪死在这崇政殿前。
  雨在继续下着,赵德崇跪在雨中,冰冷的雨水也无法安抚他那如被烈火灼烤的心。
  他是皇长子,是皇帝最宠爱的儿子,他的生母本是皇帝为晋王时最宠爱的李贤氏,只可惜红颜薄命,在太宗未曾继位时,便已经香消玉殒。太宗对她一直追念不已,因此上位登大宝多年,到今日后宫依然无主。因母及子,皇帝对他可谓加倍宠爱。从小,他常常听到的一句话,就是“长得太象他父亲小时候了”。而他,也为了这句话而加倍努力。他从小博览群书,且通武艺善骑射,习得文武双全,父亲常携着他的手,笑眯眯地赞叹他是“吾家千里骥”。
  他最喜欢的事,是驯服烈马,开强弓硬弩。从八九岁起,太宗出去打猎就都要带上他。十三岁时,他跟随皇帝出近郊打猎,这时正有一只兔子,从御舆之前跑过,太宗命他射兔。只听得一声弓响,那兔子倒被射倒在地。
  当时正好有契丹使臣在侧,见皇长子小小年纪,矢无虚发,不胜惊异,大为赞扬。随驾诸臣,亦皆伏地,向太宗称贺,太宗喜他在外国使臣面前给自己长了脸,那时候,太宗看着他的神色中,便带有一种奇异的感觉。
  到大一点的时候,那种眼神就更强烈了。太宗把他带在身边,不仅仅只是随猎,也开始叫了许多宏学的大儒来教他,亲自过问他的功课,考核他的弓马。
  赵家三房的孩子,都一起被称为皇子,无分彼此。诸兄弟辈中,太宗亲问学业的,只有他一人。十五岁时,太宗开始叫他看群臣的奏折,并提出自己的见解。然后,细细地与他解说诸事的利弊得失。
  太平兴国三年,太宗伐下北汉,又攻幽州,皇长子赵德崇更是随侍在侧。他亲临战场出谋划策,不管他作任何事说任何话,正是太宗所思所想,更是得太宗喜欢。
  大军很快地逼近了辽国的南京城,谁知城池久攻不下,辽将耶律休哥的回师,设下伏兵,一场大败之余,人马失散,竟连皇帝也找不着了。
  人心遑遑之余,群臣都以为太宗死于战乱,纷纷要回师汴京。竟有人于此时提出,要拥立武功郡王赵德昭即皇帝位。
  好象所有的人,都把皇帝放弃了。只有他的长子德崇,独自带了一队兵马,冒着辽国大军压境的危险,不顾生死,要到辽国军营去寻找父亲。而他,也终于在战场找回了父亲。
  太宗即下令,回师汴京,从此,再不提北伐之事。
  那一夜,赵光义于血流成河的战场中,见到长子从残阳中领一队兵马向他奔来时,一个在他心中已久的念头,终于彻底变成了决心。
  回朝之后,太宗只字不提此次北伐之事,就连诸将打下北汉的功劳没提过封赏。
  赵德昭身为众将之首、皇储。皇帝的作法,明显地有悖常情,这样做,会寒了将士们的心。或者说,一直以来他的道路太顺了,危机意识不够,或者说,对他那一直慈祥有余的皇帝叔叔认识不够。于是某次,太宗与他宫中闲谈,如平常一样,说些朝廷大小之事,见太宗神情甚好,于是婉转提出,请封北伐诸将。
  这话,正撞在刀口上,更是坐实了他与诸将同谋夺位了。太宗当朝发作,勃然大怒:“要封要赏,是天子之事,你着什么急?你是不是等不及了?等你自己做了皇帝之后,再去封赏不迟。”
  赵德昭听了此言,恍若醍醐灌顶,才知太宗早已经疑他到如此地步。一腔冤愤,无语可辨,茫茫然间,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家的。
  怔怔地坐了半晌,才明白太宗已动杀机。他回师时兵权已被收缴,母后和弟弟各自一方竟作了太宗的人质,满朝文武,早已经没有忠于太祖的臣子了。思前想后,竟是路路断绝,再无生路。
  走到窗边,门口竟已经站了太宗派来的人,他已经被软禁了。
  一腔怒火冲上心头,他从墙上拨出太祖昔年所赐的宝剑,然而,拨剑又有何用,去砍去杀吗?
  看着手中的宝剑,想到当看父亲赐剑时,殷殷重语,犹在耳边。而此时——天,已经变了。人生际遇于世,夫复何言,赵德昭满腔怨愤,自刎而死。
  太宗在宫中,忽然得知赵德昭自刎,急忙赶到德昭府中,抚尸大哭:“痴儿,痴儿,朕不过白说了你两句话,你就为什么就这么气性大。你、你这叫朕怎么向你九泉下的父亲交待,怎么向你深宫的母后交待呀!”
  太宗哭得伤心已极,众臣相劝都不能听,直到皇弟赵廷美上来相劝,太宗这才收了泪,下令厚葬。并自己素服七日,以尽哀思。
  又过了两月,见朝堂上对此事已经无甚风声,才对诸将平北汉的功劳论功行赏。
  又过得三年,二皇子赵德芳忽然病死了,太宗照例又是一番痛哭与厚葬。再将齐王赵廷美进封为秦王。
  赵廷美见赵德昭和赵德芳先后而死,心中不安,为避祸计,在邸中寄情声妓,深居简出。就这样,仍不能躲过太宗的猜忌。这次首告秦王不轨的,是太宗在晋邸的旧臣柴禹锡等人。他兴风作浪,亦是空穴来风,决非无因的。
  活生生的一个大皇兄,忽然间就自刎了;健康康的二皇兄,忽然间就病了;好端端的皇叔,忽然间就卷入了逆案。
  这一件件的事,象一根根针,在扎着赵德崇的心。
  而每发生一件惨案,父皇对他的封爵就更进一层,给他的权力又增一分,甚至对他的宠遇,也更进一筹。
  这样的恩宠厚待,简直象是在向全天下宣告,他赵德崇锦绣前程的每一步,是踏着皇兄皇叔的鲜血上来的。
  从皇子,到卫王、进而为楚王、校检太保、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上中书令,一步步的封爵到到赐超规逾制远胜过诸王府的楚王府……太宗不是暗示,而是明示着要抛开兄终弟及,传回德昭的制度,而是要将大位传给他——楚王赵德崇。
  每念至此,楚王赵德崇,就觉得自己简直要疯了。
  他拒绝自己有这样的猜测,这太残酷了。他拒绝相信,这种骨肉相残的悲剧:他拒绝相信,他那伟大的父皇,要因他而背上不仁不义的骂名;他拒绝相信,他那可亲可敬的皇兄皇叔们,竟会因他而惨死;他更是拒绝相信,这样残酷的命运,不会降临到他的身上,否则他真怕自己会因此而崩溃疯狂。
  然而随着金匮遗命的出示,事情一步步的发展之下,竟已经不能再令他自欺欺人了。
  楚王赵德崇抬起头来,雨水冲刷着他的脸,对着前来相劝的王继恩,他一字字地道:“今日若不得父皇相见,赵德崇跪死在崇政殿外。”
  接到王继恩的回报,太宗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这个孽障!”
  王继恩小心地看着他的眼色:“要不,这就叫楚王进来?”
  太宗轻皱了一下眉头:“这一回奏,不是三言两语。湿答答的,叫他先更衣吧!”
  王承恩知道,这是太宗对楚王的体贴,淋了这么久的雨,怕一个不小心,着了风寒,可大可小,忙应声而下。
  太宗在房中,慢慢地踱着脚步。他在想着楚王要奏的事:对于太宗来说,江山皇位权力悠关的事,他已经无法再相信别人了。当年柴世宗与太祖亲与手足,可是到头来还是陈桥兵变夺了后周的江山,他与太祖手足之亲,杜太后亲口有传弟之言,可是太祖晚期对他处处猜忌制掣,逼得他封宫抢在德昭面前即位,也因此传出烛影斧声的流言来。平心而论,他是想补偿德昭,安抚廷美的,所以对德照、德芳、廷美等人诸多优待,可是最终,他们还是负了他。
  真正令他刻骨铭心的一件事,是高梁河之役,那是他政治生命中最危险的一幕。那一战,他围住燕京城已经半月,守将韩德让已经快支撑不住了,谁知辽将耶律休哥的兵马忽然杀出,战场上杀声一片,兵败如山倒,整个队伍被冲散,而他也中了流箭落马。只得抢了一匹驴车逃走。也正因为这样,他与大军失散。
  倘若不是长子德崇不顾生死地执意带了一队兵马去把他找回来,他只要迟几天回来,江山就已经易主了。这并非杞人之忧,生死荣辱只在那一刹那间,历代失去皇位的君王,是怎么样的下场,令人不寒而栗。几十年沙场奋战,一身浴血杀将过来,岂能坐以待毙、岂容这种隐患继续存在。
  德昭不能再留了,不是他狠心,政治远比战场更复杂更可怕,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这个世界上,唯一可信的,只有自己的亲生儿子。
  当他抱着德昭冰冷的尸体时,他心中的悲痛,并不完全是假的。这个侄子,是他看着长大的,再怎么样也自有一份亲情的存在。更让他难堪的是,德昭采取了这种激烈的方式,让天下看到他的手中,终于染上了侄子的鲜血。他想要的并不是这么激烈的结局,他只想用一个温和的方式,慢慢地让德昭在权力场上消失。
  赵德芳的病死,让他大大地松了口气,至少不用自己的手再沾血迹。
  秦王赵廷美是他的弟弟,他不会再让廷美也死去,他只是想让他慢慢地退出权力场,然后慢慢地做一个普通百姓。至少他可以让他活到德崇继位之前。
  德昭已经死去了三年,他的死亡也已经渐渐被人淡忘了。太宗本想再等两年,等德芳的死亡也在人们的记忆里淡忘的时候,才开始动廷美的。
  但是当柴锡禹郑重地提出了危险的兆头时,但他得知宰相卢多逊竟与廷美私交极好时,他不能不动手了。
  而赵普是最好的一把刀。众所周知,在太祖末年,赵普多次正面侧面,处处限制当时身为晋王的他权力的扩张,是太祖忠心得力的助手,是他登上皇位最大的阻力之一。
  谁也想不到,赵普会以这样的一种方式,助他对付廷美。
  那一番密谈,令他震惊,也令他不带旧时情绪地重新认识了赵普。他对赵普说的那句话:“朕未到五十,已知四十九年之非。”也是发自真心的。
  这个人高傲,也卑鄙。高傲得近乎不识时务,卑鄙得人所难及。金匮誓书上没有廷美这个人,亏他想得出来,这真是个天才的主意,而太宗也顺理成章地把廷美踢出太后亲子的行列,踢出继承皇位的资格。
  太宗在心中暗叹,压下自己对赵普向来的不满,再来看看:赵普果然是相才,他才学手段或不及卢多逊,然而眼光决断,远胜于卢多逊了。他忠于太祖,然而更忠于时势,忠于大局。
  他终于放手给赵普去做了,他重新起用了赵普为相。天下人都说,是赵普与皇帝做了交易,然而不是的,只是眼前的天下,不能再经一次折腾了。
  只有牺牲秦王了。
  太宗微一走神,不觉楚王已经进来了。
  楚王德崇换了干燥的衣服,又喝了一碗姜汤,定了定神,走进崇政殿中。
  他看到太宗怔怔地坐着,似乎在想着些什么,父亲头上的白头发,似乎又多了几根。他只觉得一阵热流涌下,跪倒在太宗面前,便哽咽住了。
  太宗长叹一声,轻抚着他的头:“你这孩子,唉,你这孩子!”
  楚王抬起头来:“父皇,你放过皇叔吧!”
  太宗脸色一变,道:“你说什么,哼,你可知道,不是朕不放过他,而是他不放过朕呀!”
  楚王恳切地道:“父皇,皇叔这些年来,一直闭门不出,谨言慎行的。更何况兄终弟及,他本来就是皇储,实在是没有理由要反呀!要说他谋反,孩儿第一个不信。”
  太宗脸一沉,哼了一声道:“你又知道些什么,什么叫没有理由,一个人为了权力,什么事做不出来?他勾结首相,意图不轨,人证物证俱全,你一句不信,抵得什么?”
  楚王大声道:“卢多逊并无口供,只凭一些小吏奴才的话,就要废一个亲王,一个宰相吗?”
  “混账,”太宗恼怒道:“什么叫小吏奴才的话,王法如炉,铁案如山。任凭是什么亲王宰相,也得受国法制裁。亏你还是个亲王,从小读的三纲五常,竟说出这些不明白事理的话来。”
  楚王看着父亲,眼泪缓缓流下:“父皇,皇叔是您的亲弟弟呀。房州路途遥远,偏僻艰苦,皇叔上了年纪了,就让他留在京城吧!”
  太宗冷冷地道:“圣旨已下,岂可朝令夕改?”
  楚王磕头道:“既如此,儿臣情愿拿自己的爵位,赎皇叔的罪,父皇就让皇叔留下来吧!”
  太宗又惊又怒:“你这是什么话,你吃错了什么药了,朕这般疼你,你却说出这种昏头的话来。”
  楚王大声道:“父皇若真是疼儿臣,就当为了儿臣饶了皇叔吧!大皇兄二皇兄都已经去了,皇叔若再不保……儿臣做什么都无所谓,父皇、父皇的万世圣德不可有损哪!”
  太宗大怒:“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楚王缓缓地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连累了这么多人,儿臣有何面目存于世间!”
  “啪”地一声,太宗重重地一掌打在楚王的脸上,楚王的脸上,立刻浮起一道紫红的掌印。“你、你这孽障——”太宗眼睛都红了,气也喘不过来,大声道:“来人哪!”夏承忠应声而入,太宗指着楚王道:“德崇颠狂无状,将他给朕逐出宫去,关在府中,让人闭门思过,没有反省好,不准出来。”
  楚王德崇的声音由近至远:“父皇,父皇三思——”终至无声。
  太宗跌坐在座中,喃喃地道:“你说说这小子,怎么这么气人。”
  夏承忠小心翼翼地道:“恭喜官家,楚王仁厚,正是官家之幸,天下之幸呀!”
  太宗哼了一声道:“不能体察君父之心,倒为着个外人同朕胡搅蛮缠的。朕没被他气死就好了,还幸什么?”
  夏承忠笑道:“楚王如何是为了外人,他不是说得很明白,是怕有损官家的圣德,宁可自己委屈些吗?只是他不及官家想得深远罢了,官家与楚王父慈子孝,都是为对方考虑多一些,为自己考虑少一些呀!”
  太宗看了夏承忠一眼,倒微微地笑了:“这孩子直肠热血的,是他的可贵处,也是他的不足处。将来的路,还长着呢,总得多历练一番,才肯晓事的。”
  夏承忠应声道:“官家想得深远,楚王冷静之后,必会感念君父的苦心的。”
  太宗笑道:“承忠,你说话的口气,倒是越来越象继恩了。对了继恩呢?”
  夏承忠笑道:“王公公送楚王回府了。”
  太宗微微笑了:“到底是他晓事。”
  楚王府。
  楚王德崇怔怔地坐着,听着太宗派人宣布他闭门思过的旨意,只是嘴角掠过一丝无可奈何的苦笑。
  王继恩端了一壶酒来,放到他的面前,道:“王爷,没事就喝点酒来解闷吧!”
  德崇看了他一眼:“你不打算劝我?”
  王继恩微微一笑:“王爷的性子最象官家,你们俩都是何等有主意的人,哪是凭旁人的话可以改变的。”
  德崇淡淡地道:“可是继恩你不同,你是看着我长大的人。”
  王继恩笑道:“再亲近,您也不可能为我改变主意,倒不如,作些别的有用的事,比如说,陪您喝喝酒,解解闷!”
  德崇长叹一声,心中隐隐作痛,王继恩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官家已经定了主意,再不是别人劝得回的,自己唯一能做的,只有尽力去保全现存的人。他摇了摇头,向王继恩举杯道:“说得好,咱们再喝!”
  多喝了几杯,两人都有了几分醉意,德崇击筑唱道:“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一股豪气上来,拨剑边歌边舞道:“少小去乡邑,扬声沙漠垂。宿昔秉良弓,楛矢何参差。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
  王继恩于一边看着,心中亦不由地随着德崇的歌声,回到了那塞外战场。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德崇忽然长啸一声,将宝剑远远地掷飞,叹道:“比起这京中的荣华富贵、勾心斗角,我宁可在沙场上,与辽人一刀一枪的厮杀来得痛快。”
  王继恩长叹了声:“我也想有朝一日,回到战场上,杀个痛快。”在宫中作为一个宦官,他的地位已经到了顶点,可是在朝臣们的眼中,他依然什么也不是。在宫中多年,他学会了圆滑和权术,可是心底深处,却依然怀念跟着太宗北征时,那种刀头舔血痛快淋漓的日子。他与楚王的情谊,不仅仅是看着他长大的情份,更是那次北征沙场浴血结下的。想到这里,他也不禁仰头,喝下一大碗酒来。
  两人你一碗我一碗的,不觉喝了许多,颓然醉倒。
  一缕阳光射入眼中,楚王德崇跳了起来,叫道:“更衣。”
  更换了衣服的德崇匆匆奔向门外,小黄门拦住了他:“王爷,官家吩咐您闭门思过的……”
  德崇当胸给了他一脚:“本王送完三皇叔,自会回来闭门思过,备马——备快马——”他匆匆骑马赶向西门,出固子门外,赶到十里亭,却见人声寂寂,车马无踪。
  原廷美手下开封推官,现为为融州司户参军孙屿在慢慢地回走,德崇一把抓住了他:“孙参军!”
  孙屿吓了一跳,看着楚王:“王爷,您、您怎么来了?哦,下官参见——”
  德崇急忙打断了他的话:“闲话少说,三皇叔他们呢?“
  孙屿叹了一口气,道:“半个时辰前,刚刚离开!”
  德崇只觉得一阵晕眩,颤声道:“为何走得这么急,为何不等我来送行……”
  孙屿漠然道:“王爷说了,迟也得去早也得去。早去早好,省得罗嗦!”
  德崇看着孙屿漠然的眼神,恭敬的口吻,心中象是堵住了似的,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遥望着西边青草连绵,一行古道直通向了天边似的,他在心中长叹:“三皇叔,你且忍耐,等到一切风波平定之后,我必再求父皇让你们回来。我保证!”
  第 3 部分
  第三章、鼗鼓佳人
  楚王赵德崇闭门思过,不觉几月过去了。
  冬十月戊戌,太宗下旨为诸子改名,皇长子楚王德崇改名元佐,次子德明改名元祐,三子德昌改名元休,四子德严改名元隽,五子德和改名元杰,其余未成年诸子,亦一律改德字辈为元字辈。
  三天后,大内又降旨意,赐楚王元佐入居东宫,广平郡王元祐升为陈王,三皇子元休、四皇子元隽、五皇子元杰皆出阁开府封为亲王。元休封为韩王、元隽封为冀王、元杰封为益王,并都授为检校太保、同平章事。
  本名赵德崇,如今改名为赵元佐的楚王,接到入迁东宫的圣旨,对着皇帝的荣宠,长叹了一声。当今皇帝先为自己改名,如今再为诸子改名封王,一切的一切,证明着他是决心要脱离和先帝太祖皇帝及三弟廷美的一切兄弟之间的联系了。
  改德为元,除三皇子外,四名皇子的名字分别是佐、祐、隽、杰,皇子们左右皆是俊杰,倒是很有意思。
  正此时,贴身内侍小喜子匆匆忙忙地跑进来,喘气道:“王爷,宰相赵普、太子太傅王溥、御史承旨李沆……”他报出一大串的名字,几乎满朝三品以上的大员,都递进拜贴道贺了。
  楚王元佐苦笑一声,道:“你出去对各位大人说,我身子不适,不能会客,请他们留下拜贴,你叫诩善胡旦代我一一写回贴道谢。”
  小喜子应了一声,道:“各位新王爷也都派人送来了拜贴,他们刚刚进宫谢恩去了,过会儿要来拜见王爷。”
  元佐叹了一口气,道:“我既然是身子欠安,连宰相太傅都未能见,那诸王也免了吧。除了韩王外,其他人你就让诩善代我向他们道个乏吧,说改日我亲自拜回。”
  过了一会儿,小喜子来报,韩王来了。
  元佐的脸上,微露笑意:“叫他进来吧!”
  过一会儿,韩王赵元休已经是一头扎进来了:“大哥,听说你身体不适,可把我急坏了?让我看看,你哪儿不舒服了,小喜子你怎么不叫太医?”
  元佐笑了:“人还没进来,就这么风风火火地,让我看看,半年你长高多少了。”
  元休不悦地道:“大哥,我都出阁开府了,你还把我当小孩呀!”他站在元佐身边比着:“瞧,你看我快跟你一样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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