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回说:
"找阿姑要缝'谷粒',找姑婆是要跟伊讨米!米是要做'谷粒'的。"
这样的层次分明,见诸于稚心童怀,贞观听了更是疼爱:
"你会'拣谷粒'了?"
"阿蛮现在不会,可是阿蛮长大就会,阿姑现在先缝好,等阿蛮长大--"
"拣谷粒"乃妇女闺中的戏耍!以各色布料五片,缝成粽子形状,里面包以重物,或沙或米,或杂粮豆类,大小约为铜钱状,其玩法不一,有先往上抛其中一粒,除四粒置于桌上,手反势立即接住上空坠下者,再以之往上抛,手拣桌上其中一粒,与抛上者合握于掌,拣出一粒置于旁,如此反复又抛,将四粒拣尽为止。再者,即拣二粒,会合抛上者,共三粒,重复两次拣完。第三遍只用三粒,多出二粒置一旁不用,先逐一拣着,放于左手心,然后在右手交换谷粒,并且快速再移转之,此时,左手的一粒,已再握于右手,而右手原有的二粒得向上抛之,且须巧妙落于左手腕之两旁,然后掌心的又上抛,再抓起分开的二粒合握之。最后一遍是往上抛者,须落于掌上背,然后拇指、食指合夹桌上所有四粒其中之一,将之甩飞过手掌背,而掌上原有者,不可因而落下,落下即输。--
贞观自七岁人学起,每次玩这项,都输在这个甩的动作里……
她想着又问女孩道:
"家里不是有米缸?妈妈怎样讲?"
女孩委屈道:
"妈妈不肯给阿蛮,只说不可耍米……"
贞观摸她的脸道:
"这就是!!米是五谷,是种来给人和阿蛮吃的,不可以拿它戏耍--"
"……"
小女孩听得入神了;贞观继续说;
"有些人缝的谷粒不好,丢来丢去,米就撒了一地,那样,天公会不欢喜-一"
她尚未说完,先听得小女孩叫了声:
"阿叔--"
她回过头看,原来是大信;也不知这人站在身后多久了,只好随便问声:
"钓鱼翁回来了--"
大信晒得鼻头微红,说笑道:
"是啊,赶回来上了一课,做旁听生!"
她放了表侄女下来,姑侄两个牵着走向前屋来,大信说
"你不去看我们钓的鱼吗?"
贞观讶然道:
"怎么不放在那边给四妗煮呢?"
"你放心!两边都有份!"
前屋里,阿仲已将所获物悉数倒出,置在一个大锅里,
贞观一看:
"哇!鱼翅、沙越、九条仔、金线,今天什么好日子,鱼都落做一窟!"
小女孩伸手抓了一尾大的,回头问贞观:
"阿姑,阿蛮要吃这尾!"
贞观笑着指大信与她道:
"你得问阿叔,这鱼是阿叔钓的。"
小女孩于是回身来问大信:
"阿叔,这尾给阿蛮吃,好么?"
"好啊好--"
大信笑着比说道:"叫阿姑煮给阿蛮吃一"
贞观一面收鱼,一面拉了小侄女去洗腥手;回来时,已不见阿仲,只有大信坐在厅前看报纸。
小女孩才坐下,忽又想着说:
"阿姑,我们来--鸡仔子啾啾!"
她说着,一面拉贞观的手扳着;贞观只得举右手向上,以左手食指抵右手心,做出骨架撑伞的形状--
"嘻嘻!"
小女孩一面笑着,一面伸出自己的小小指头,来抵她的手心,姑侄双双念道:
一撮针,
一撮螺;
烟囱孔,
烘肉骨,
鸡仔子啾啾--
到出"啾啾"声时,所有抵手心的手指,都要快速移开,因为右手掌会象伞一样收起来,若是走避不及,被抓住,就由那人做头。
小女孩这次被贞观抓了正着,只听她哈哈声笑个不住:
"轮到阿蛮来做--"
她的手掌这样小,只差不够贞观一根指头抵,两人又念:
粗香,细香,
点点胭脂,
随人吃饱跑去避--
避字说完,贞观缩回手指,小女孩自己抓了自己的,又咭咭自己好笑起来。
"阿姑,再来,再来!!"
大信在一旁笑道:
"真是要羡慕她--你听过这个故事吗?你一定听过了!"
贞观笑道:
"哪有这样说故事的,又是起头,又是结尾--"
大信笑道:
"那故事是说;一岁到十岁,才是真正的人,是人的真正性情,十一岁以后,都掺了别的--"
"……"
这故事,贞观其实是听过的!
说天生万物,三界、六道,原有它本来的寿元;人则被查访、派定,只能活十年。
人在阴曹、冥府,听判官这一宣判,就在案前直哭,极是伤心。
后来,因为猴子,狗啊,牛的等等,看人可怜,才各捐出它们的十岁,来给人添上…………
这以后,十岁以上的人,再难得见着人原先的真性情……
然而贞观想:
至人有造命诀;世上仍有大圣贤、大修为者,下大苦心的,还是把他们真正的十龄,作了无止境的提升与延伸。
--
谈话间,大信加入了她们的游戏;当他的手第三次被女孩抓住时,贞观忽的错觉:眼前的男子,亦只是个十岁童男!十果然她大舅回来这日,最是见景伤情的,真是贞观母亲与二姨!
她大姨亦从台南赶来;见面恍如隔世,父子、夫妻、姊弟、兄妹,伯侄和舅甥,各都欢喜、流泪-一
眼泪原来是连欢喜时,亦不放过人的;贞观看她那个新日本妗仔,穿戴大和裙钗,粉脸上也是珠泪涟涟。
从头到尾,都是她大妗在团转着;她虽是逐一拿话劝人,自己却一直红着目眶;
大舅面对她,心中自有愧意;贞观见他几番欲语,到底比起来,还是她大妗的无芥蒂叫人敬重,众人见她亲捧洗脸水,又端上吃食、汤水,待那日本女子如客--
人间相见唯有礼--贞观如果不是从她大妗身上看到,亦无法对这句话作彻底理解。
而她的待大舅,已不止的夫妻恩义;贞观尚觉得:他们且有姊弟情亲;此时此刻,大舅即她,她即大舅,至情是可以一切不用说,因为一切都知道。
前厅是这样热泪相认的一幕,而后房里,更躲了两个藏身起来,偷洒清泪的姊妹;贞观母亲和二姨,在晤见了长兄之后,悄悄自人堆里退出,各各找了房间避人。
死生大限,此一时刻,她们亦宁可那人另置家室,另有妻儿!
纵是这般,也还是人世长久不尽,即使两相忘于江湖,也是千山同此月,千江同此水啊!
她二姨进了四妗的房去,贞观跟在房门小站一会,还是寻了阿嬷的内房,来找自己母亲。
她母亲立于床沿,背对着门,脸面埋于双手里,极声而哭……
贞观悄来到跟前,递给母亲一方手巾,竟是不能出言相慰,自己也只是流泪而已!
人生何以有情?情字苦人,累人,是到了死生仍未休!
她想起了苏武的诗句--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世人原都这样痴心哪!大舅是活着的!活着的就要找着旧路回来;父亲和二姨丈再不得生还,既是身尸成灰,也只有生生世世长记忆了。
晚饭后,她外婆特意留她母、姨下来;伊生的五男三女,今日总算团圆、相聚;她当然理会得老人家心头的欢喜。
贞观才走出外家大门,门口处即遇着大信;他真是知她心意的人。知道她会在这种情况下退出身来。
贞观看了他一眼,继续又走。人世间有多少真意思,是在这样的时刻里滋生出来。
大信静静陪她走了一段路,街灯下,只见两人的影子倏长倏短的变化着。
最后还是大信先开口:
"你……好些了吗?中午我看见你流泪……真不知讲怎样的话适当--"
贞观没回答,心想:
中午那一幕,独有他是外人避开了……哪里知道人家还是看见!
大信又说:
"你的心情,我都知道,可是……看到你哭,心里总是--怪怪的!"
贞观扬头道:
"没有了啊!我不是已经好了?"
大信笑道:
"好,不说它了,其实我知道,看舅舅回来,你还是很高兴的?quot;
贞观亦说:
"是啊!我从出生起,一直不曾见过他,可是今天,我一踏入大厅,看到有个人坐在那里,我马上跟自己说:对啊!这人就是大舅了!大舅就是这个样啊!我还是见过他的!"
大信咦了一声,问道:
"那么--七夕那天我来,你在门口见着我,第一眼是不是也想:对了,这人是大信,大信就是这个样嘛!"
贞观轻笑道:
"这个问题--拒绝回答!"
走着,走着,早走到家了;贞观因知道母亲,弟弟还在那边,这里家中无人,也就不便请他进去坐,正要抬头说话,谁知大信提议道;
"你要休息了吗?我们去海边看月,……如何?"
"……"
贞观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低头看一眼自己的脚,原来脚已同意--
二人一路行来,大信又说:
"同为男人,大舅种种的心情,我自认都能够了解,除了伦理、亲情和故土之外,我明白还有另一种什么力量,促使他在历经多少险夷之后,仍然要找着路回来--"
"你说呢?!"
"可是,一时我又说不出,说不清;而你,本身却是这力量其中的一股,你是一定知道的!"
贞观言是:
"我自是知道!因为这力量在我血脉里流;不止大舅和我,是上至外公、阿嬷,下至银城才出生廿天的婴儿,这一家一族,整个是一体的,是一个圆,它至坚至韧,什么也分它不开--"
"……"
"即使我死去的二姨丈和父亲,在我们的感觉里,他们仍是这圆的一周、一角,仍然同气同息!"
"象大舅,他是这圆之中,强行被剥走、拿开的一小块,尽管被移至他乡繁殖、再生;然而,若是不能再回到原先的圆里来,那么-一"
贞观话未说完,大信忽替她说下去道:
"那么,它只是继续活命罢了!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快乐,不能快乐了……"
"……"
这种震慑,已经不是第一次,然而,贞观还是说不出话来,大信见她无言语,于是问道:
"怎么就不说了?"
因看他那样正经,贞观便笑起来;
"还说什么?都被你说光了!"
两人于是同声笑起;大信又说:
"贞观,我也是这样的感觉,只是--不能象你说得这般有力,这般相切身!"
写信不说,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贞观只觉得不很自在,略停一停,也只有笑道:
"那是因为你不在这圆内!"
大信不服道:
"谁说?我也是同攸息的--也不想想,我三姑是你四妗!"
贞观说不过他,就不再说了,倒是大信因此联想起更大的事来:
"方才,你拿圆作比喻,真实比对了,我们民族性才是黏呢!把她比做一盘散沙的,真是可恼可恨,怎么出这样的谬论!"
贞观道:
"出此话的人,定然不了解--我们自己民族本性的光明,怎可将这样的人的话,拿他当真呢!"
大信拍拍手,作喝采状;贞观又说:
"或许,中国也有那样的人,但是,要分清楚的:那种人,不能也不配--"
"--代表中国!"
二人同时笑起。
来到旧码头,只见装发电机的渔船,只只泊岸停靠;大信忽地伸手去抚船身:
"我真爱这个地方,住在台北的层楼叠屋,一辈子都不能分晓--间间通声,户户相闻,是怎样意思!"
"……"
"我甚至是从三姑丈那里;不止三姑丈,是他们兄弟皆是;我自他们身上明白--'礼记'文王世子篇内,所说--知为人子,然后可以为人父--的话!"
"……"
月亮终于出来了,海风习习吹拂;贞观只觉自己就要唱出歌来:
岭上春花,
红白蕊,
欢喜春天,
放心开--
她看着身边的大信,心内也只是放心啊!
他今夜又是白上衣,白底条纹长裤,还说那西裤是全国唯一。
也不知道人怎么就这般自信!他是一个又要自负,又要谦虚的人!
男儿膝下有黄金,俯拾即是!胸府藏的万宝山,极其贵重的!
大信正是这样自信满满的人,然而,另方面,他又要谦抑,虚心……
照说,这些特质是矛盾而不能互存的,却不知这人用了什么方法,使它们在他身上全变得妥贴,和谐了!两人这般相似,好固然好,可是……
贞观忽然想:
要是有那么一天,彼此伤害起来,不知会怎样厉害?
就说他这份倔强:
这些日子来,他一直努力让她了解,他是看重她的,从前那女孩的事,只是他不堪的一个过去,是他从少年成长为青年的一个因素之一。
贞观知道:他不轻言遗忘,不提对方缺失,并不代表他还记挂着伊,而是他淳厚的个性使然;是如此才更接近他的本性。
说忘记伊了,那是假的,但廖青儿三个字,却已经变成同学录上的一个名姓!
其实连那女孩的名字,都是他告诉她的。
那天--他把一本大学时代的记事簿借她,因为他在里面涂满漫画。
贞观一面翻,大信就在一旁解说;当她翻过后两页,看到上头盖个了朱砂印
"廖--青--儿,哇!这名字好听啊--"
"那是她的名字!"
"……"
语气非常平静,贞观只能对他一笑,便又继续翻看。
大信的意思是:一切已成过去,……然而他就是不说,他是想:你应该了解哇!
有时,贞观宁可他说了,自己好听了放心;其实,也不是什么不放心,她并非真要计较过去。
与其说负气,还不如说心疼他;惜君子之受折磨--她是在识得大信之后,从此连自己的一颗心也不会放了;是横放也不好,直放也不好……
这样,她就要想起阿嬷的话来;老人家这样说过:
宁可选择被负的,不要看重负了人的;这个世间的情债、钱债,是所有的欠债,总有一天,都要相还的;这世未了有下世,这代未了有下代--
如此转思,她终于明白:
大信原来完整无缺!他的人,可是整个好的!
"你在想什么?"
贞观不能回答,只是鬼灵精一笑。
大信又问:
"你知道我想什么吗?"
贞观摇摇头;大信于是笑起:
"你听过'一念万年'吗?"
"不是佛经上的?"
"正是!正是-一"
大信深深吸进一口气,方才念道:"刹那一念之心,摄万年之岁月无余--"
"……"
"--明儒还有:一念万年,主宰明定,无起作,无迁改,正是本心自然之用--的句子。"
两人说说,走走,不觉又弯到后港岸来;贞观这一路抬头看月,心里只差要唱出歌来:
……
月色当光照你我,
世间心识:
真快活;
定定--
天清清。
路阔阔。
七月十五,中元节。
黄昏时,家家、户户都做普渡,冥纸烧化以后的氤氲之气,溶入了海港小镇原有的空气里,是一股闻过之后,再不能忘记的气味!
贞观无论走到哪里,都感觉到这股冥间、阳世共通的气息--
(五)
这日,她母亲特地多做几样菜色,除了祭供之外,主要想请大信来家吃饭!
菜还在神桌上供祖先呢,她母亲即叫贞观去请人客--
贞观一到外公家,先找着她四妗,说出来意,她四妗笑道:
"你们要请他啊!那很好!菜一定很丰盛吧?!"
"还不错!"
"四妗也去,怎样?"
"好哇!"
贞观拖了伊的臂膀,笑说道:"连四舅也去才好,我去与阿嬷说--"
"莫!莫!"
她四妗笑起来;"四妗跟你说笑的--看把我有袖仔拉得没袖子--"
贞观放手笑道:
"我可是真的!到底怎样呢?"
她四妗道:
"等下回好了,今儿我那里有闲,你还是先去找大信,他人在伸手仔?quot;
"伸手仔"的门,通常是开着不关,贞观来到房门前,先在外头站住,然后扬声道:
"谁人在里面?"
口尚未合,大信的人,已经立到她面前来;他扬着双眉,大嘴巴笑吟吟的,象一个在跟自己姊妹捉迷藏的八岁男生:
"啊哈!小姐居然来了!我以为你不敢来!"
"我为什么不敢来?"
"从我到的那天起,这里每间房,你都走过,就只这伸手仔没踏进一步来,象是立愿,发誓过!"
贞观笑道。
"你莫胡说!我如今母命在身,来请军师的!"
"军师有那么好请吗?"
"还要排什么大礼啊?!"
"至少得入内坐一下啊!"
"可是--"
大信看她犹豫,也不难她!
"那--总得我把手上这项收了吧?!"
贞观看他手中拿的一方橡皮,一只小雕刻刀!
"这是做什么?"
"刻印"
贞观讶然道:
"刻的什么,能不能看?"
大信笑道:
"你要看,总得入内去吧?还是真要我把道具全部搬出屋外来?"
他这一说,贞观只得笑着跟他进伸手仔。
桌上乱得很,什么用具都有;大信返身取了印色,复以图印沾上,又找出纸张铺好。
贞观亦不敢闲坐,伸手将那纸头帮他挪正,谁知这一出手,两人的手小碰了一下,贞观连忙又缩回来。
大信终于将字印盖出来,贞观这一看,差些要失声叫出:
那白纸上方一抹朱红印记,正中浑然天成的是"贞观女史"四个隶书字体--
"啊!这么好……可是,怎么你就会了呢?!"
大信笑道:
"我也不知道,好象是一夜之间,突然变会的……你要不要拜师傅?"
贞观笑道:
"你先说是怎么会的?"
"说起来没什么,是初三那年,我丢了我父亲一颗印章,为了刻一个还父亲,就这样把自己逼会了!"
"……"
啊!世上原来是因为有大信这样的人,所以才叫其他的人,甘心情愿去做什么,--
大信又说:
"你也知道,橡皮是轻浮的,新做出的东西更是觉得它肤浅,但是,你再看看,为何这印记看起来这般浑然,厚实,具有金石之势?"
贞观道:
"我不知,你快说!!"
大信笑起来:
"这其中自有诀窍,印章刻好之后,须在泥地上磨过,这也是我摸索得来的!"
贞观都听得呆住了,却见大信将那印记放到她面前,问道:
"咦!你不收起来吗?"
"这--"
"本来刻好后就要送给你。"
贞观听说,将它双手捧起,当她抬眼再看大信时,整个心跟着凄楚起来。
她是明白,从此以后,自己再无退路。
大信一面穿鞋,一面说:
"说到刻印,就会想起个笑话来,我到现在自己想着都爱笑。"
"……"
"我大二那年,班上同学传知我会刻印,一个个全找上来了,不止这样,以后甚至是女朋友的,男朋友的,全都拿了来!"
"生意这样好!"
"没办法,我只得自掏腰包,替他们买材料,那时,学校左门口,正好有间'博士'书局,我差不多每隔三、两天,就要去买橡皮,久了以后--"
"负了一身债!"
"才不是!久了以后,'博士'的小姐,还以为我对她不怀好意--哈--"
大信说着,自己抚掌笑起。
贞观跟着笑道:
"这以后,你再去,人家一定不卖你了?quot;
"又没猜对!!这以后,是我不敢再去了,从此,还得辛苦过马路,到别家买!"
二人说笑过去,即到前头来禀明详情,这才往贞观家走来。
一出大街,贞观又闻着那股浓烈气味,大信却被眼前的一幅情景吸引住:
一个小脚阿婆,正在门前烧纸钱,纸钱即将化过的一瞬间,伊手上拿起一小杯水酒,沿着冥纸焚化的金鼎外围,圆圆洒下……
大信见伊嘴上念念有词,便问:
"你知道伊念什么?"
"怎么不知道--"
贞观眨眼笑道:"我母亲和外婆,也是这样念的--沿得圆,才会大赚钱!"
大信赞叹道:
"做中国人,真是兴奋事!她原来连一个极小动作,都带有这样无尽意思;沿得圆,大赚钱--赚钱原本只是个平常不过的心愿--"
"可是有她这一说,就被说活了!"
"甚至是--不能再好,她象说说即过,欲又极认真,普天之下,大概只有我们才能有这种恰到好处!"
"……"
"怎样了?"
"精辟之至!"
"我是说--你怎么不讲了?"
"无从插嘴,已经不能再加减了嘛!"
大信听说,笑起来道:
"在台北时,我一直没有领受中原文化这个层面的美,说来,是要感谢你的!"
贞观笑道:
"也无你说的这么重!我倒是想,照这样研究下去--"
"--总有一天,会找不到路回台北?!"
"才不是;只要你在小镇上多住它一年半年,总有一天会变成民俗专家!"
大信朗笑道:
"我们的民情,习俗,本来就是深缘、耐看的--"
"……"
"是愈了解,愈知得她的美--"
说着,说着,早到了贞观的家;她二姨在门前探头,母亲则在饭厅摆碗筷,见了大信笑道:
"你果然来了;我还以为你不好请呢!阿贞观都过去那么久!"
大信看了她一眼,温良笑道:
"哪里会?我从中午起,就开始准备了I"
她母亲笑问道!
"为什么?"
"今儿吃午饭时,我不小心,落下一只箸,阿嬷就与我说--晚上会有人要请我……果然,贞观就来了--"
听他这一说,大家都笑起来。
吃饭时,因为阿仲上成功岭不在家,她母亲几乎把所有的好菜,全挟到大信碗内,贞观看他又是恭谨,又是局促。倒在心里暗笑。
饭后,还是贞观带人客;二人东走,西走,又走到海边来;大信问她道:
"你知道今天什么日子?"
"什么日子--"
贞观笑起来:"--不会是你的生日吧?!"
大信扮鬼脸道:
"今天是鬼节--鬼节,多有诗意的日子,试想:角落四周,都有泪眼鬼相对,那些久未晤面的鬼朋友,也好藉此相聚,聊天--"
"--"
还未说完,贞观已经掩了双耳,小步跑开,大信这一看,慌了手脚,连忙追上问道:
"你会害怕?"
贞观哼道:
"这几日看'聊斋',感觉四周已经够--试唤即来了,你还要吓我?"
大信听说,故意拉嗓子咳嗽,又壮声道:
"没影迹的事,收回!收回!"
说到这,因看见面前正有只船,停得特别靠岸来,便轻身一跃,跳到船甲板上去。
贞观本来也要跟着跨的,谁知低头见了底下黑茫茫一片水光,那脚竟是长根入土似的,不动了。
"哈!胆小如鼠!"
大信一面笑,一面说她,却还是伸长了手,抓她下来。
月色照在水心,天和地都变得清明、辽阔,大信坐在船尾唱歌,歌唱一遍又一遍,贞观只是半句未听入;她一直在回想,刚才那一下,大信到底抓她的肩膀呢,还是拉她的衣袖……
还兀自猜疑着,只听那人又发问道:
"想象中,我原以为你是坐这船长大的,今日才知是个无胆量的!"
贞观笑道:
"你且慢说我,我坐这船时,你还不知在哪里呢!镇上每年中秋,这些渔船都会满载人,五、六十只齐开过对岸白沙那边赏月,我从三、五岁起即跟着阿妗、舅舅们来,到现在犹得年年如此,你还说呢?!"
大信叫道:
"啊!你们这样会过日子!赏月赏得天上、底下都是月,真不辜负那景!可惜--"
"怎样了?"
"其实你不应该说给我听,我入伍在即,今年中秋,竟不能见此好月--"
贞观听说,笑他道:
"风景到处是,在南在北,还不一样那月?"
大信亦笑:
"我知道是那月,可是我想听你的数据;是听了比较心安理得--"
"什么心安理得--"
贞观更是笑了:"干脆说理直气壮!"
两人这一对笑,虽隔的三、二尺远,只觉一切都心领神会了。
大信又说:
"赶快说吧!你是一定有什么根据的!"
贞观想了一想,遂道:
"是有这么一首偈语,我念你听:千山同一月,万户尽皆春;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
大信喝采道:
"这等好境界,好文字,你是哪里看来的,这样自私也不教别人看一看?!"
贞观故意相难,于是要与他说,不与他说的,只道是:
"是佛书!"
"哪一本?"
"四世因果录!"
大信急得近前走了两步:
"怎么我就不知有这本书了?……可不可以借人?"
贞观歉首道:
"失礼!此书列在不借之内!"
"啊!这怎么办好呢--"
大信失魂道:"要看的书不在身边,浑身都不安了!"
贞观看他那样,信以为真,这才笑起来:
"骗你的啦!要看你就拿去;佛书取之十方,用之十方,岂有个人独占的?!"
大信亦笑道:
"我也是骗你的!我就知道你会借……可是等得回去,还是太慢,不若你现在说了来听?!"
这人这样巧妙说过自己?……贞观想着,于是笑说道:
"印度阿育王,治斋请天下僧道,众人皆已来过,唯独平浮炉尊者,延至日落黄昏之时。王乃问道:如何你来得这样迟?平浮炉回答:我赴了天下人的筵席。阿育王叫奇道:一人如何赴得天下筵席?尊者说:这你就不知了!遂作偈如是--"
有那么一下子,二人俱无声息,当贞观再回头时,才知大信正看着她;他的眼睛清亮、传神,在黑暗中,有若晨星照耀。
"你知道我的感觉吗?"
"怎样的感觉?"
贞观说这话时,已放眼凝看远处的江枫渔火;故乡的海水,故乡的夜色,而眼前的大信,正是古记事中的君子,他是一个又拙朴,又干练,又聪明,又浑厚的人……
大信重将偈语念过,这才说道:
"千江有水千江月,此句既出佛经,偈语,是出家人说的,我却还觉得:它亦是世间至情至痴者的话;你说呢?!"
贞观没回答,心里其实明白,他又要说的什么。
"要不要举例?"
贞观笑道:
"你要说就说啊!我是最佳听众!"
大信正色道:
"你不觉得,它与李商隐的'深知身在情长在'相同?"
有若火炬照心,贞观不仅心地光明,且还要呵呵长叹起。
大信于她,该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指腹之誓:同性为姊妹,为兄弟,异性则是男女,夫妻--
"你无同感吗?"
"我是在想--算你是呢?还是算不是?!"
大信忍不住笑起:
"我知道!你是说:前者格局大,甚至天与地,都包罗在内;而后者单指一'情'字,毕竟场面小……对不对?"
贞观笑道:
"自古至今,情字都是大事,岂有小看它的?不是说--情之一字,维系乾坤-一算了,就算你是吧!"
回来时,二人抄着小路走,经过后寮里的庙前,只见两边空地上,正搭着戏棚演对台戏。
大信问道:
"这庙内供的谁啊?"
贞观笑指着门前对联,说是:
"你念念就知!"
两人同举首来望,只见那联书着:
太乙贤徒,兴师法而灭纣
子牙良将,遵帅令以扶周
"知道是谁了?"
"嗯--"
大信先将手晃摇一下,做出拿混天绫的样子,才又说:
"是哪吒?!"
贞观笑着点头,又在人堆里小望一下,这才说:
"阿公和舅舅,可能也来呢!你要看看吗?还是想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