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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江有水千江月

_4 萧丽红(当代)
  小呆一会,她终于将纸展开,就着灯火,一个字,一个字详细读来:
  贞观:
  买了一本《李贺小传》颇好!
  前些天还看了唐人传奇、明代小说、牡丹亭、
  长生殿等等。
  读一段散文,一篇小说,并不是轻而易举的
  事,读者被诱惑、被强迫,从现实、安定(麻木?)
  的心境中,投身入一种旧日情怀,一种憧憬,一种
  悲痛,无论如何,他陷入汹涌激流里。阅读之际,
  上面是现实的人生,下面是蝴蝶的梦境,浮沉其
  间,时而陷入激流之下,亢奋,忘我、升华(注),
  时而浮出尘世,还我持重、克制的人生……
  穿梭在这两层之间,是一种拉扯。一种撕裂,但
  若能趋向和谐,倒也是很好的。化学家注:升华,
  Sublimation,化学名词,指由固体直接变成气体,
  (不经液态)是一个突然而令人赞叹的过程,譬如
  说,将顽石般的心肠,化为一腔正气。
  祝
  愉悦!
  大信
  贞观忽然掩信闭目起来,她为什么要拆这样一封信?她不应该看它的,大信所有给她的好感,是从这封信开始的!
  --时而浮出尘世,还我持重、克制的人生--
  怎样有礼的人啊!
  这般相近的心怀,相似的性情;他说的几本书,她也正看着呢!连看书都不约而同了,她又如何将他作等闲看待?
  化学家:
  附上二瓣凤凰花,我对它们是--初见已惊,
  再见仍然。
  另寄上我们办公室同仁合照一帧,既是你欲知
  端的,就试着猜吧!
  贞观敬上
  三天过后,台北来了一封限时信;
  贞观:
  凤凰花原来这么好,我竟感觉它:前世已照
  面,今生又相逢。
  看来要想办法搬到台南住了;不是吗?我们一
  个教授说:读书的目的,为了要与好的东西见面;
  好事、好情、好人、好物。
  照片看到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那些打领带
  的家伙,必定不是你!猜得多好啊!我不要再猜
  了!(其实我还是知道你是哪个!哈!)
  大信
  如果这次银月结婚,她没回去,即使回去了,只要没和四妗同车,听不到伊的那段话,贞观应该是很快给大信回信的;然而今日--
  她既已知道他内心的曲折,又对他的人逐日看重,再要回去原先的轻眉淡眼,实在不容易。想了几日没结果,正在难堪,他的信倒来了:
  贞观:
  给你说个杜鹃花城的故事;这是一个朋友的恋
  爱:
  刚进入大学那一年,(花城新贵)他少年狂
  妄,她灵秀脱俗……严冬过去,当第二个春天扫尽
  落叶的时候,他们便脱掉少年羞涩的外衣,疯狂的
  爱了起来……
  校园里,满是两人的足迹,林荫大道,园艺
  所、老校长的墓,还有六号馆旁一个亭子;这亭子
  对他们来说,更具有特别的意义,因为一切的盟
  誓、言契,都是在那里说就的!
  无论到哪里,他们都会带一本漂亮的书,这样
  比较安心,也可枕着头,笑看椰林过客……可是她
  宁可靠着他的肩膀。
  偶而也会丢开众生,躲到没人的地方,这样可
  以避开有色的眼光,(那些脑筋不健康的家伙!)
  才没多久,他忙着老教授的后事,她竟在一个月内
  他嫁,随即去国离家。
  原先他们互订终身,约好一起出去的,她一定
  是忘了……也好,两人互不见白头,倒也是很好的
  结局!
  我的朋友把这种感伤传给我,然而,--出生
  在这样动荡时代的人,是不应该淹没在如此平凡的
  悲剧里--
  信等于没有写完,贞观可以想知,他内心的混乱和挣扎!
  他不想瞒她,却又无从启齿,于是打了这样不高明的比喻;试想:除非当事者,谁人又如何得知,爱侣之间的信誓?
  贞观觉得酸楚;她未曾料到,他会有这样一段过去,然而对大信的人,她还是爱惜和敬意。
  大信的昭明、阳气,正是从这里见出的;他真是个明亮的人!
  明知如此,她却又要跟自己赌气,于是回了他这样一封信:
  男主角:
  这么伟大的恋爱,真是永生永世啊!(令人感
  动!)
  水浒传里,梁山众人曾有这样的盟誓:一日之
  声气既孚,终生之肝胆无二。想来你一定更能体
  会。
  爱是没有错爱的!那人既是你心上爱过,就可
  以终此一生无所改!
  真爱应该是没有回头的,只要清晰确定:这人
  深合吾意,甚获吾心,那么能够爱,就已经很够
  了,也不一定要纳为己有;是庄子说的:若然者,
  藏金于山,藏珠于渊--只要她是人世的风景,只
  要她好好活着,人生何其美丽!
  祝
  坚定!
  贞观敬上
  信刚寄出时,贞观并不觉得怎样不妥,然而等了七、八天过,大信还无回音,她才想出来自己做错了;既是他不明说,她又何必去点破它呢?世事真真假假,她即使详情尽知,又怎样了?
  原来她也只是个傻人,是人世万迷阵里的痴者;生命中的许多事,其实是可以不必这么当它真的!
  第十天,信终于姗姗来到:
  贞观:
  接到你的信,有些生气(一点点),你何苦逼
  我至此?
  好吧!那个故事里的人是我!我都承认,这些
  时,我一直以一种待罪的心……
  爱,爱,爱,你以为这字这么简单吗?人在达
  到真实境前,你知道他路上要跌几多跤吗?
  其实我没有生气,还只是感心你;你说了也
  好,你不说我更难过。
  再十天就毕业了,这些时,谢师宴吃得脑袋、
  胃袋一起下垂!
  台南好吗?
  大信
  贞观一算,弟弟的毕业典礼在即,她来台南,前后已两年零四个月。
  世事原是不可料知的;她与母亲言约时,怎知晓台南有这样的风景、地理,怎料得会在此郡,与大信相熟起来?
  不管怎样,如今都到了告别的时候;台南府就这样一直记在心上吧!她亦是今番才得了悟;好地方可也不一定要终年老月常住;是只要曾经住过,知道了伊的山川日月、风土人情,也就相知在心,不负斯士了。
  贞观当下收拾好一切,她是决意离去。
  不止为了自己有言在先,她真正乱心的是:她感应到大信将相寻而来……
  她必须终止这样一段感情;大信是宝藏,愈深入只有愈知晓他的好。……而她却是骄傲和负气;不要了--
  她也许跟他生气,也许跟自己生气;火过为灰,他已经是燃烧过的。
  为何他们就相识在先呢?也罢!就让两人为此,一起付出代价吧!
  第二日,贞观去办公室递了辞呈,转身出来时,忽想到明日已不在此,这临去投影,于是顺着街路,逐一走着;一个下午,差些踏穿了半个台南府。
  回来吃了晚饭,她才把话与大姨夫妇禀明;夫妇两个甚是骇异;
  "不是好好的,如何就要走了?"
  贞观苦笑道:
  "我也不想走,可是来时已经跟妈妈说了--"
  她大姨笑道:
  "原来为这项!没什么关系!你母亲那边由我来说--"
  "可是不行啊!"
  贞观急着道:"上次回去给银月伴嫁,都与阿公、阿嬷说好了;两位老人都叮我早些回去的!"
  她大姨是孝顺女儿,听说如此,也就不再坚持,只说是:
  "既然这样,就再多住几天吧!我……也是舍不得你!"
  认真说起她大姨,贞观又要下不了决心了。
  她刚来上班那个月,尚未领薪,她大姨怕她缺钱用,每晚等她睡下,悄悄过房来,随便塞些钱在她衣服袋子里。
  贞观每每在隔天清晨,穿衣时摸见;起先她只是猜想,不能确定;直到有一晚,大姨进房时,她尚未入睡,人躺在大床上,她大姨隔着蚊帐,也不知她瞌眼假装,又将钱放入她的小钱包--
  贞观等她转身出了房门,才倾坐起来;望着离去的大姨身影,满目满眶都是泪水。--
  如此一个月,直到她领着薪津……
  想到这样的恩义,贞观立誓:
  我要让自己生命的树,长得完好、茂盛、用来回报至亲之人。
  就这样,贞观又多住了几日,她在临上火车,才在台南车站投下这封信:
  大信:
  恭喜你大学毕业!
  我已离开此地,虽说凤凰是心爱的花,台南是
  热爱的地,然而,住过也就好了。
  好花开在好人世;我是人去实质未去啊!一笑!
  贞观
(四)
  九
  贞观回乡月余,家中倒有两件非常事:
  一是弟弟大专联考,高中了第一志愿;一是卅年来,死生不知的大舅,有了消息。
  大舅当年被日本军调往南洋作战,自此断了音讯;光复后,同去之人,或有生还的,询问起来;却又无人知道。可怜她大妗,带着两个儿子,守了他漫漫卅年。
  如今天上落下的消息;一封日本国东京都寄出的航空邮便,把整个家都掀腾起来:
  男国丰跪禀父母亲大人万福金安;
  不孝被征南洋,九死一生,幸蒙祖上余德,留
  此残躯以见世。流落异地初期,衣无以温,食无以
  饱,故立愿发誓:不得意,展志,则不还乡。虽男
  儿立志若此,唯遗忧于两位大人者,所耿介在心
  也。今所营略具规模,深思名都虽好,终为异地,
  尤以故国之思,三十载无一日竟,心魂弛于故里,
  不胜昔之。回返之前,特驰书以奉,又兄弟姊妹各
  如何,素云如何,不孝在此,另有妻室儿女,徒误
  伊青春三十年,所负咎耳。返国之行,唯男妇惶惶
  未敢同之,其虽为日本女子,颇知得我汉族礼义,
  男与之合,未奉亲命,虽乱世相挟,亦难免私娶之
  嫌,肃请二位大人示意,以作遵循。
  不孝国丰谨禀
  信传阅了半天,又四四正正,被放回厅堂佛桌上;差不多的人,全都看过,反而是最切身相关的,静无一语,未相闻问;
  贞观大妗,一来识字不深,二来众人一口一声,听也听它明白了!
  贞观甚至想:
  如果还要找第三个原因,那就是相近情怯吧?!
  事情来得这般突然,别说她大妗,换了谁,都会半信半疑,恍如梦中。
  家中有这样大事,自然所有的人都围坐一起;贞观先听她阿嬷问外公道:
  "老的,你说怎样好呢?"
  她外公看一下她大妗,说是:
  "要问就问素云伊;这些年,我只知大房有媳妇,不知大房有儿子;所有他应该做的,都是她在替他……你还问我什么?quot;
  "……"
  这下,所有的眼光,都集中到她大妗身上;贞观见伊目眶红红的,只是说不出话来。
  "素云--"
  "阿娘--"
  婆媳这一唤一答,也都刹时止住,因为要说的话有多少啊,一下子该从哪儿起?
  "--你的苦处,我都知道,总没有再委屈你的理;国丰--"
  "阿娘---"
  她大妗又称呼一声,至此,才迸出话来,然而,随着这声音下来的,竟是两滴清泪;"我四、五十岁的人,都已经娶媳妇,抱孙了,岂有那样窄心、浅想的?再说,多人多福气--"
  伊说着,一面拿手巾的一角擦泪,大概一时说不下去了。贞观阿嬷于是挪身向前,牵伊的手道:
  "你怎样想法,抑是怎样心思,都与阿娘吐气,阿娘与你做主!"
  其实,贞观觉察:大妗那眼泪,是欢喜夹掺感激;大舅一去卅年,她不能想象他还--同在人世,共此岁月与光阴……
  光是这一点,就够伊泪眼潸潸了;
  "阿娘,男人家,怎能怪他呢--"
  "你是说--"
  "他怎样决定怎样好!我是太欢喜了,欢喜两位老人找着儿子--"
  "……"
  "--银山兄弟,可以见到爹亲……有时,欢喜也会流泪--"
  "……"
  大妗才停住,厅上一下静悄下来,每个人都有很多感想,一时也是不会说。
  隔了一会,她阿嬷才叹气道:
  "你就是做人明白,所以你公公和我,疼你入心,家里叔、姑、妯娌和晚辈,也都对你敬重--"
  "……"
  "那个日本女人回来不回来,你阿爹的意思,是由你决定。"
  她大妗本来微低着头,这一听说,立时坐正身子,禀明道:
  "堂上有两位老大人,家中大小事,自然是阿爹、阿娘做主!"
  "……"
  "至于媳妇本身的看法:这些年,国丰在外,起居、饮食,冷热各项,都是伊服侍的;有功也就无过了--"
  "……"
  "--再说,国丰离家时,银山三岁,银川才手里抱呢,我和国丰三,五年,还不及伊和他做夫妻的日子长!"
  "……"
  "若是为此丢了伊,国丰岂不是不义?!我们家数代清白,无有不义之人!"
  "……"
  贞观到入晚来,还在想着白天时,她大妗的话;她翻在床上,久久不能就睡。
  "阿嬷!大舅的事,你怎样想?"
  "怎样想?"
  老人家重复一遍,象是问伊自己:"就跟做梦一样!"
  这日七月初七,七夕日。
  日头才偏西未久,忽的一阵风,一卷云,马上天空下起细毛雨来。
  这雨是年年此时,都要下的,人们历久有了经验,心中都有数的,不下反而才要奇怪它呢!
  贞观原和银蟾姊妹,在后边搓圆仔,就是那种装织女眼泪的;搓着,捏着,也不知怎样,忽的心血来潮,独自一人往前厅方向走来。
  她的脚只顾走动,双手就是搓不停,待要以手指按小凹,人忽地止住不动。
  在这镇上,家家户户,大门是难得关上的;贞观站立天井,两眼先望见大门口有个人,在那里欲进不进,待退不退,看来是有些失措,却又不失他的人本来生有的大模样。
  贞观一步踏一步向前,心想:
  这两日,大舅欲回来,家中一些壮丁,三分去了二分,赴台北接飞机了,这人如果要找银川、银安,可就要扑空了……。且问他一问:
  "请问是找谁?"
  这样大热天,那人两支白长袖还是放下无卷起,一派通体适意的安然自在。
  "我--"
  他竟是定定先看了贞观两眼,一见她不喜,且有意后退不理睬,这才笑道;
  "贞观,吾乃大信也!"
  就有这样的人,找上门来叫你个措手不及--
  可是,来者是客,尤其现在这人更加了不得!弟弟考上,他是功劳簿上记一大笔的,她母亲和众人一直感念他,正不知要怎样呢;再说,人家是四妗娘家的侄儿,不看四妗也看四舅……如此便说:
  "啊--是你!请入内坐,我去与四妗说--"
  说着,替他拿了地上的行李,直领至厅上坐下,又请出阿公、阿嬷等众人。
  这一见面,有得他们说的;她自己则趁乱溜回后边继续搓圆仔。
  这人说来就来,害她一些准备也没有……
  她是还有些恼他,但是奇怪啊!两人的气息仍旧相通感应,不然,怎么会好好的这里不坐,突然间跑到前头去给他开门?
  刚才忙乱,她连他的面都不敢看清……这样,两人就算见面了吗?
  拣个这样的大日子来相见,他是有意呢?还是无心撞着?
  搓圆仔虽可以无意识,可是搓着、搓着,银蟾就叫了;
  "原来你手心出汗,我还以为颗团湿,阿嫂没把水沥干!"
  贞观自己看看,只见新搓出来的圆仔,个个含水带泪的,也只有笑道:
  "快些搓好了,我要回家叫阿仲!"
  "欲做什么?"
  "台北客来了,是四妗的侄仔,当然阿仲要来见老师!"
  贞观是回到家来,才知弟弟早她一步,已经给银禧叫去了,原来自己走小路回家--她母亲正准备祭拜的事,一面与她说;
  "阿仲临时走得快,也未与他说详细,这孩子不知会不会请人家来吃晚饭?……还是你再去一趟?"
  贞观帮着母亲安置一碗碗的油饭,一面说:
  "还操这个心做什么?今晚哪里轮得到我们?人家亲生姑母和侄儿,四妗哪里会放?四妗不说,还有阿嬷呢!怎么去跟伊抢人客?"
  她二姨一旁笑她母亲道:
  "是啊!你还让贞观去?今晚任他是谁,去了反正就别想回来!到时看你那锅油饭,有谁来帮忙吃?"
  她母亲笑道:
  "这是怎样讲?"她二姨笑道:
  "那边来了上等人客,正热呢!反正开了桌,请一人是请,请十人也是请,干脆来一个留一个,来两人留双份,你自己阿仲都别想会回来吃,你还想拉伊的?"
  果然七点过后,她大弟还不回来;这边众人只得吃了晚饭,因看到锅里剩的,不免说是:
  "你看!只差阿仲一人,就剩这许多,要是贞观再去,连明天都不必煮了!"
  贞观笑道:
  "他们男生会吃,我可是比不上,阿仲如果真把人客请来,妈妈才是烦恼;这锅不知够不够人家半饱?"说着,说着,又到?quot;范蠡与西施"的歌仔戏时间;她母亲和二姨,双双回她们房里去,小弟亦关了房门,自去做他的功课。
  贞观一人无味,只得回转自己房里静坐。
  到现在,她的心还乱着呢!本来今晚要跟银蟾做洋裁,谁知来了个不速之客,他这一撞来,她是连心连肺,整个找不着原先的位子放了。
  桌上的小收音机,是阿仲自己做的实验,她才随手一转,"桃花过渡"的歌一下溜溜滑出:
  原来,桃花待要过江;摆渡的老人招她道:渡你也行,先得嫁我!
  桃花道是:嫁你不难,咱们先来唱歌相褒,你若赢了随你,你若是输,叫我一声娘,乖乖渡我过去--
  贞观听得这一男一女唱道:
  正月人迎厄,单身娘子守空房,嘴吃槟榔面抹粉,手提珊瑚等待君。
  二月立春分,无好狗拖推渡船,船顶食饭船底困,水鬼拖去无神魂。
  三月是清明,风流女子假正经,阿伯宛然杨宗保,桃花可比穆桂英。
  四月是春天,无好狗拖守渡边,一日三顿无米煮,也敢对阮葛葛缠。
  五月龙船须,桃花生水爱风流,手举雨伞追人走,爱着缘投憨大呆。
  六月火烧埔,无好狗拖推渡人,衫裤穿破无人补,穿到出汗就生虫。
  七月树落叶,娶着桃花满身摇,厝边头尾人爱笑,可比锄头掘着石。
  八月是白露,无好狗拖推横渡,欲食不做叫艰苦,船坯打断面就乌。
  九月红柿红,桃花生水割着人,割着阿伯无要紧,割着少年先不堪。
  十月十月惜,阿伯憨想阮不着,日时懒怠无人叫,瞑时无某困破席。
  十一月是冬至,大脚查某假小蹄,八寸鞋面九寸底,大过阿伯的船坯。
  十二月是年冬,精糍做颗救祖公,有活有婿人轻松,阿伯你就扇冬风。
  …………
  听着,听着,贞观不禁好笑起来:
  这女的这样泼辣,爱娇,这男的这样沾沾自喜,可是,也只能觉得二人可爱,他们又不做坏事,只是看重自己--
  还未想完,先听到房门"咯咯"两声响,贞观随着问道:
  "谁人?"
  "阿姊,是我!大信哥哥来家里坐,你不出来坐坐吗?"
  ……这个人,他到底要她怎样?探亲、游玩,他多的是理由住下,她不是不欢迎,她是无辞以对啊!
  如果没写那些信,那么他只是家中一个客人,她可以待他礼貌而客气,如今心下那样熟知了,偏偏多出那个枝节来,这样不生不熟的场面,到底叫人怎样好?
  她真要是生气,倒也好办,可以霍然了断的,偏是这心情不止这些,尤其那日听了她大妗那些言语,明白了人生的无计较,她更是双脚踏双船,心头乱纷纷起来--
  贞观换了一件草青色,起黄、白圆点的斜裙洋装出来,客人坐在她母亲的正对面,见了她,站了起来,才又坐下。
  贞观给他倒来一杯冰水,才看到他手中早有一杯;看看在座人人都有,便自己唱了起来。
  众人说话,贞观只是喝水,到她换来第三杯冷饮时,她母亲忍不住说她:
  "刚才叫你多吃一碗,你又说吃饱了,如今还喝那么多冰水?!"
  贞观没说话;大信却笑道:
  "吃冰的肚子跟吃饭的肚子,不一样的!我家里那些妹妹都这样说--"
  她母亲、弟弟和二姨全都笑起来;贞观自己亦在心里偷笑着。
  未几,大信说要去海边看海,她母亲和二姨异口同声叫贞观姊弟做陪。
  贞观应了声出来,人一迳走在前面领先,怎知没多久,后面的两个亦跟上了!
  三人齐齐走了一段,忽又变得弟弟在前,她和大信两人落后。
  贞观惶惶害怕的,就是这样直见性命的时刻。
  她将脚步放慢,眼睛只看着自己的鞋尖,谁知大信亦跟着慢了;贞观看他的步伐起落有致,很笃定的样子,心中还是信赖与宽慰。
  然而当她见着他式样笨拙的皮鞋,却又忍不住要好笑起来;
  今晚七夕夜,身边是最透灵的人,和一双最难看的鞋子--
  大信终于发话了:
  "咦!你有无发觉这件事?阳历和阴历的七月七日,都跟桥有关!"
  贞观笑一笑道:
  "是啊!你不提起,我差些没想着!"
  大信又说:
  "刚才我也听见'桃花过渡',实在很好!!奇怪!以前怎么就忽略呢?小学时,收音机天天唱的!歌曲和唱词都好……你会唱吗?"
  贞观心里想;
  会唱也不唱给你听--然而嘴上不好说,只有笑笑过去。
  两人走过夜晚的街:街灯一盏盏,远望过去,极象天衣上别了排珠钗。
  大信又说:
  "不知你怎样想,我却觉得伊和摆渡的,是真匹配!"
  "伊是谁?"
  "桃花啊!"
  "喔!"
  "象桃花这样的女子,是举凡男子,都会爱她!"
  "……"
  "你说呢?!"
  "我怎么会知道?毕竟我是女子,女子如何得知男子的心?"
  大信笑起来:
  "岂有不知的?佛书不是说拈花微笑吗?是笑一笑即可的,连话都不必一句、半句!"
  贞观再不言语。
  大信又道:
  "听了这歌,如同见她的人;桃花这个女子,原来没有古今、新旧的,"她一迳活在千年来的中国,象是祖母,又象妹妹--"
  "……"
  "--甚至浑沌开天地,后有了天地开始,她就在那里唱歌骂人了!"
  贞观这下再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一笑,是对桃花称赞,对身边的人喝采。
  大信笑道:
  "咦!你笑什么!"
  贞观因说:
  "桃花有知音如你,桃花才真是千年人身;可以不堕轮回,不入劫数?quot;
  "还有,还有!你尚未说完!"
  "--我喜欢她那种绝处逢生;比较起来,他们才是真正的生活着,好象世事怎样,都不能奈何她,……甚至被丢到万丈悬崖了,他们不仅会坚韧的活下去,还要--"
  "--还要高唱凯歌回来,对不对?"
  "……"
  他这一衔接,真个毫无隙缝;世上真有这样相似的心思吗?贞观则是愈来愈迷惘。
  三人来到码头,看了渔船和灯火,又寻着海岸线,直走过后港湾。
  沿途,大信都有话说,贞观心想:
  这人来说话的吧!他哪里要看海?
  折转回去时,已经九点过半了;她弟弟却在路上遇个小学同窗,到那人家中去坐;剩的两个人,愈发的脚步似牛只--
  到了家门口,贞观止住脚,回眸问大信道:
  "时间不早,就不请你进去了;你认得路口外公那里吗?"
  大信笑道:
  "说不认得,你会送我吗?"
  "这--"
  贞观果然面有难色:"--真不认得,只好等阿仲回来--"
  大信笑道:
  "你放心!我连路上有几根电线杆都数了,赛过你们这里的台电工人!"
  贞观亦笑;
  "我就知道你装假!"
  两人相视一笑,又挥了手说声再见;当大信举步欲离去时,贞观站立原地,说了一句:
  "好走--祝你生日快乐?quot;
  可以想象得知的,当大信听了后面一句话,他整个人变得又惊又喜,一下就冲到贞观的面前来。
  贞观觉得:这人象条弄错方向,以致弹跳回来的橡皮圈。
  "啊!你……我忍了一个晚上,才没说出来,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怎么不知道?"
  贞观料知会有此问,不禁眨目笑道:"谁不知你和汉武帝同月同日生!!"
  大信更是意外:
  "愈说愈紧张了,你快点明吧!"
  "不可!此乃秘密--"
  大信只好笑起来:
  "你不说……我心脏都快停了!"
  "有这样大的牵连?!……那,不说不行了--"
  贞观这一说,自己亦觉好笑:"九年前,我就知道了!那天亦是七夕,众人陪你看海回来,大人都睡了,独独四妗到灶下煮了一枚鸡蛋,一枚鸭蛋给你吃!"
  "哦!"
  大信吐了一口气:"就为了它,你就知道我过生日?"
  "是啊!南部这边是这样风俗!"
  "在台北却是吃猪脚面线!"
  贞观解说道:
  "那是廿岁以后,开始算大人了,才吃的,之前,小孩只吃那二项;鸡蛋代表鸡,鸭蛋代表鸭,等于吃了一只鸡,一只鸭!"
  大信啊哈笑道:
  "一只鸡,一只鸭;中国文化,真是做人的意也长,美国人大概永远都不能了解,也无法了解,何以一枚鸡蛋,就要算一只鸡了?quot;
  "几何算不出,代数也算不出;他们只有瞪眼摇头了。"
  这一说,两人不禁互笑起来:
  "我们民族性是:无论做的什么,总觉得他是--意也长,情也真……啊!阿仲回来了!"
  大信后来还是她弟弟送走的,二人一走,贞观回屋内淋浴、更衣,直到躺身在床,仍无睡意;她心中放有多少事啊!
  想着大舅即将回来,想着大妗的人和她的情意……由大舅又想着自己父亲和二姨丈来。
  死生原来有这样的大别;死即是这一世为人,再不得相见了--而生是只要活着,只要一息尚存,则不论艰难、容易,无论怎样的长夜漫漫路迢迢,总会再找着回来。--
  银山有父,得以重见亲颜,而母亲和二姨,永远是伤心断肠人。
  从她母亲又想回到弟弟身上:阿仲即将北上注册,……由台北这个城邑,不免要连想:它竟栽长、抚育出似大信这般奇特、豪情的男子……
  贞观伸手关窗,心反而变得清平、明亮。
  午后二、三点,正是众人歇中觉时间。
  贞观躺在自己房内,似睡似醒的,耳朵内断续传来裁缝车的踩声;是她二姨在隔壁房里,正改一件过时的洋装--
  ……春宵梦,日日相同;
  好梦即时空,消瘦不成人……
  歹梦谁人放,不离相思巷……
  ……再想也是苦痛,再梦也是相思枞;
  春宵梦,日日相同;
  月也照人窗,照着阮空房;
  ……
  贞观初次听时,不敢确定这是谁在唱,然而歌声反复一遍又一遍。
  她终于听清楚了,真是二姨的声嗓!
  人生自是有情痴!!时光都过去二、三十年了,二、三十年,幼苗会长成大树,有志者,足以成非常事。
  而她的二姨,还一迳在她守贞的世界里,苦苦不能相忘对伊尽情义的丈夫……
  钟情怕到相思路,
  盼长堤革尽红心,
  动愁吟,
  碧落黄泉,
  两处去寻。
  贞观念起前人句子,只觉声喉也黯哑起来--
  此时,忽听得前屋有人说笑;贞观极力辨认,才听出是阿仲与大信。
  他两人今日一早,即钓丝、渔竿的,卷了说要钓鱼去,临出门,一前一后,都来问过她。
  为什么不去--
  她到现在连自己都还不甚明白呢;相近情更怯……这句话恐怕再不能形容完整;在七夕夜之前,她只是隐约念着,心中还自有天地,七夕以后,大信那形象,整个排山倒海,满占了她的心……
  但是,她不要事情来得太快,她当然不想天天见着他的人;过去任何一段记忆,只要是与大信相关系的,点滴都足以醉倒她,她哪堪再两相晤对?
  贞观起身拉了抽斗,翻出大信从前写的每封信,正要一一看来,却听见:
  "阿姑!阿姑!"
  是银山五岁的女儿在拍她的门!!
  贞观收好信,来开房门,果然见到了小女孩!
  "阿蛮子!"
  她双手抱起侄女儿,一面啄她的胖脸问道:"妈妈,阿嬷呢?谁带阿蛮来的?"
  女孩黑水晶般的眼睛望着她,淡红的嘴唇坚定回道:
  "阿蛮自己来的!阿蛮要找阿姑和姑婆!"
  贞观见此笑道:
  "找伊们欲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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