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余纯顺孤身徒步走西藏

_7 余純順(当代)
从巴尔兵站带出的饮用水已喝完。支好帐篷便去附近的山涧边汲水。汲水时观察到水边的草甸子上有数不清的鼠洞和旱獭洞。黄昏时分,正是这些鼠和旱獭跑来跃去寻觅食物、到涧边饮水以及招呼交配的时候,当然,这也是最易传播鼠疫的时刻。但我别无选择,失去了水便意味着失去了体力。我唯有小心地绕过那些洞口以及遍地皆是的它们的排泄物,在流动的涧水中汲足了水后赶紧离开。
我的帐篷搭在一个山沟的沙地上,这是鼠和旱獭不来打洞的地方。至于我汲的水中以及我的鞋底上是否含有或沾有鼠疫,只有碰运气了。我觉得自己似乎有点像拿自己的生命作赌注似的。
一切停当后,离开天黑还有三个多小时,我便坐定在帐篷前静静地环顾着眼前的这些自古以来就在那里的雪山、河流、草原和天空。除了流水和风声,高原的这一隅显得十分宁静。此时,太阳已经西斜,四周的群峦中,除了雪顶仍闪烁着耀眼的银光外,其余皆已渐渐笼罩在深黛色的阴影中去了。我常常会在这样的氛围中陷入我把它叫着“冥思”的一种状态。我不知道这种状态是否可以称作“忘我”抑或“天人合一”。我也不知道,此时此刻,我们这颗蓝色星球上的其他人是否也如我一样地陷入在这种出神入化的状态中。
当我将思绪引领回自己身上时,我感觉到自己的心境非常平和:没有忧伤,也没有快乐;没有愁苦,也没有兴奋,真个是“既来之、则安之”也。
记得在走甘肃五凤山时,有一位在山中修炼了十五年的道长对我说:“见到你后深感自愧弗如。走遍中国才是真正的大修炼啊!”对这句话,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一直不得要领。我常常在问自己:“我是在‘修炼’吗?并且又何以理解他说的那个‘大’字呢?”古人云:“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从前我可一直是这样的人呵,何以一下子就变成“大修炼”了呢?然而,等到我四进西藏,尤其是走上阿里,每日里搭一个小小的帐篷,独自面对这高天厚土下千年不语的日月山川,面对孤独、面对死亡时,我才真正感悟到了所谓“修炼”的实际含义了。
但我还不敢说自己是大修炼了,所谓大修炼者,其实就是指达到了某种“境界”,而所有“境界”都是至上的、无极的,此生不敢妄求。但我可以说,从前的那个余纯顺已经“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新的”余纯顺。有许多从前我耿耿于怀、斤斤计较、自认为很重要的东西,现在已不重要了,永不会去想它们了。相反,有些从前不经意的、不视为人生万不可失的东西,如今却认为很重要、很重要,以致须臾不能或缺了。
旅行,尤其是徒步旅行再造了我。她使我从无知走向充实;从浮躁转为平和;从狭隘渐入宽厚。尽管在这个过程中,我忍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磨难,经历过很多次孤立无援的日子。其间的艰险卓绝、辛苦劳累,实在是难以尽言。但我仍无怨无悔,至死不渝!有什么能比一个“迷途的羔羊”从迷惘中走出来,得到新生更荣幸的事了呢?!
时至今日,我已多有感悟。其实,生命只是一个过程,结果不很重要。如果你在这个每天都实实在在要面对的“过程”中,都没有及时完善自己、感悟生命、拥抱生活的话,那么“结果”又有什么用呢?!为此,我常在旅行途中告诫自己:“你现在是以这样一个独特的方式来表达自己对生命的理解、对自己祖国的热爱,以及对整个人类的关注。吸引你的并非旅行的所谓结果,而是旅行途中的这个过程,是旅行本身。走访壮丽河山时,路虽同样伸展在每个人的脚下,但你却要用心去走。”
 
13.我成了“危险分子”
海拔4300米 1994年8月12日 阴、大风、雨
清晨醒来,看见帐篷上挂满水珠,昨夜下过雨了,我却睡得全然不知。这应该说是我的福气,“出门没有车,吃的没有鱼”没多大关系,但觉是一定要睡好的。倘若连觉也睡不安稳了,白天就没有足够的体力维持前进。
不忙收帐篷,要等太阳出来将它晒干。可别小看了帐篷上那点雨,说句不好听的话,背在身上就像背了具死尸似的沉。
又绕开那些鼠洞和旱獭洞,跑去山涧边洗漱、汲水。在水边的当口,看见几个旱獭在洞口探头探脑,心里顿生愤然,指着那几个洞口说:“都是你们这些家伙给我添的麻烦。看什么看!统统给我老老实实地呆在里面,等哥们走了,你们再出来!”
11时,吃完早餐,收好帐篷,吞下几片所谓防鼠疫的“增效联磺片”,便继续前进。上路后,想到昨日在鼠疫区走了一天仍毫发未损,便继续给自己施加“阿Q精神”道:“我不病我,病焉能病我!”
今日所经地段均是鼠疫流行的中心地带——门土草原,三只中疫后暴死的旱獭就是在此发生的。沿途,虽见连畴丰茂的水草,却不见任何人畜。但从草原上俯拾皆是的一些曾搭过毡包、安过炉灶的“遗址”来看,不久前这片草原应该有不少人畜的。
在这片失去了生气的草原和戈壁相间的地方走着、走着,我的脑海里突然掠过一片悲凉的情愫,眼前的景象使我的思绪由近及远地回溯到了久远的从前:现在已经知道,那个邻近门土,现时称为札达、过去曾叫古格的、有七百年辉煌历史的王国已经确确实实地灭亡了。然而,殊不知,在古格,乃至吐蕃之前应还有一个更古老的王国的,那个在人类史册上隐去得更久的古老王国是怎么回事呢?
1992年秋,我由新疆向西藏进发,途经阿里地区的日土县时,曾了解过新发现的日土岩画。画中的内容反映了藏地远古人类狩猎的场面,画中的动物以马、牛、羊居多。令人惊异的是,画中还出现了现时早已在阿里灭绝了的鹿、斑马和野猪,而在这些动物的生存条件中是少不了木本植物的。为此,人们推测,大约在距今三千多年前的悠长岁月中,阿里地区曾经有过广袤的森林;阿里以东也曾经有过一直连接到羌塘的大草原;而马甲藏布、朗钦藏布、噶尔藏布及森格藏布这四条河流的沿岸,也曾出现过发达的农业。但如今,除了普兰和札达一带尚保存有农耕和少量的森林以外,阿里地区基本上都是空寂的大山、荒凉的戈壁和大面积的无人区了。
在大工业、商业、手工业以及农业尚未出现的蛮荒时期,远古的人类是逐水草而放牧、猎动物而生存的。古已有之的阿里森林和栖息在森林中的动物、加上后来出现的农业,便是阿里古人生息的理想条件。如果不是,便不会有日土的岩画。但这些古阿里人还不是我们现在已清楚的、曾迎娶过唐朝文成公主的吐蕃人,更不是已能在宫庙的墙上留下精美绝伦的壁画的古格人,那么,他们是些什么人呢?
西藏史载,阿里曾经确实存在过一个叫做象雄的古国。这个古国最早形成于何时尚有待考证,但古国的鼎盛期,也即象雄王赤维式吉希日在位时期,人们还是清楚的。当时,象雄国曾分为外象雄、中象雄和内象雄三部。这三部分别控制着现时的多康、卫藏以及阿里、拉达克的广袤的地域。
据《象雄年续》载:象雄国到了李迷甲国王时走向衰败。但即使在最衰败时期,象雄也拥有一支近百万人的军队。根据比例推算,象雄国的人口在一千万以上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岁月如白驹过隙,转眼间,几千年就过去了。时至今日,已经没有人会在意,在20世纪末叶的某一天,一个对传说有着超乎寻常的痴迷的旅行者会独自来造访这片如今已显得空旷的荒原,并且在他的游记中重提这个古代邦国的那段光荣岁月。
对于象雄的亡因,如今的学者没有一个能详加论述,在保存下来的藏地的典籍中,对这个谜一样的王国的记载,也仅是片言只句。
除了战争和来自地球本身的自然灾害以外,可以想见的原因不外是,拥有千万之众、生存了上千年的象雄人的繁荣,是以破坏生态平衡为代价的。昔日象雄人几千年中砍伐大森林,一如当代的阿里人10余年中将狮泉河边的红柳林砍尽杀绝一样。当森林消失,致使水土流失、动物逃遁、气候变坏、土地荒芜后,等待象雄人的,便只剩下割舍这块温柔的家园,走向新的陌生的土地这一条路可走了。
同南极、北极并列的“世界第三级”——西藏,以其险峻的地理环境、神异的宗教氛围和独特的风土人情著称于世,是这个星球上尚未被人类探清其底蕴的最后一块地方,而阿里则是“西藏的西藏”。如今,象雄的光荣已荡然无存,昔日舍弃家园、寻找新地的象雄人也早已成了异域的人民。几千年前占据西藏一隅的象雄王国拥有一千万的人民,而几千年后的整个西藏的人口才不满三百万。于是,就留下一个千古之谜,让后世子孙作无尽的悬想和嗟叹:这几倍于现时西藏人的象雄古民究竟去了哪里呢?
这几日的行走中,我常因不绝如缕的思古之幽情而浮想联翩。我常想,千万年来,长眠在地下的先人,不知要比当今尚活着的人要多出多少倍;我们的现在,便是将来的历史。
鉴于象雄的历史之悠久、影响之广大,不少学者认为,人类还应该面对和正视一个不亚于“玛雅之谜”的“象雄之谜”。
象雄、玛雅以及众多别的邦国的灭亡,是人类生存历程中交过的学费。这体现了人类和自然的游戏规则永远是:你进我退。
当今的人类应珍视我们周围的生存环境。如果说,地球洪荒时代的象雄人和玛雅人可以在一夜之间,那么大范围地走得远远的话,则当今的、遍布寰宇的人类已无处可去……
18时,有一条如白练似的蜿蜒在草甸子上的河水横淌在了我的面前。我看见河的对岸有一些房屋,我知道,门土草原已被我走完,那有房屋的地方,便是我今日的目的地——门土。
我没有向河湾左侧的那座桥走去,我观察到那里也有一个阿里地区的卫生防疫站在检查来往的人、车,以遏止鼠疫的传播。我站在原处未动,像是吸进了一大口凉气。我很清楚自己在鼠疫流行的中心地带步行了两天的身份。他们决不会欢迎我这样的“危险分子”,甚至还有可能会扣留我,我当好自为之。
我在河边考虑了片刻,意识到自己的当务之急唯有走出阿里、走遍西藏,我实在已没有更多的精力来应对可能出现的麻烦。
18时30分,我脱下长裤和鞋子,从一处大桥上望不见我的有利地形涉水过河…
14.朝圣之路
海拔4650米 1994年8月13日 大风、雨。
昨日“偷渡”过河抵门土后,没有人对我从鼠疫区徒步而来提出异议。这使我既感到快慰,又体会到某种凄凉。
小镇上有一家小饭馆和两家小店铺。在其中的一个小杂货铺里,我又见到了前几日在途中给我指路的甘肃青年商人傅新民,他正忙着招呼生意。到这个荒僻小镇上来当一回顾客的人多半是那些从牧区骑马来的藏民。这些藏族牧民买东西不懂还价。他们喜欢那些大红大绿的衣饰,这同他们平静单调的生活和环境有关。
门土有一座规模不大、时停时开的煤矿。矿工多从人口过剩、生活尚不富足的巴蜀招募来的。说真的,我想象不出惯于游牧的藏地牧民假如也来当矿工时会是怎么个模样。
这个煤矿利用在镇上的几间十分简陋的房屋开了个小招待所,由一个藏族汉子和两个藏族姑娘照看。房价倒是不低,住一夜要人民币20元。傅新民对我说:“你可以省下那20元来。如果不嫌弃,可以吃、住在我店里。”我非常欣赏他的这种仁义之举以及对我的信任。他的家乡远在甘肃的一个名叫秦安的县内。他的不少老乡也不辞艰辛地来到西藏,专在后藏和阿里地区的藏人中赚些差价。四年前,我曾走过他们的家乡,并且还在位于那个县城的第一中学作过一场演讲。
昨晚在堆满百货的店铺里睡了个好觉。清晨醒来,傅新民已煮好了一锅土豆并又在着手做甘肃人最得意的揪面片。在一旁看着他那专心致志、不计报酬、诚待江湖中人的神态,使我的心里又一次得到了净化。
上午,有一位嗜酒如命的新疆客商慕名跑到小杂货铺来请我喝酒。此君前来阿里做皮毛生意的同时仍不忘随身带着杯中物。我看见他脸色青紫,说话时上气不接下气,便规劝他在高原上千万不要贪杯。他说,这不成,我在大家都叫做“生命禁区”的界山大坂处,还坐在驾驶室里喝烈性酒呢!听罢此君的这番豪言壮语我哭笑不得。我猜想这家伙再如此胡闹下去,便随时有可能回不了他的家乡。
西藏高原空气稀薄,初到此地的人都会因此呼吸困难、心跳加剧、体力每况愈下。在这种情况下,若再喝酒,特别是喝烈性酒,会使本来跳动加剧的心脏更不胜负荷。为此,应尽可能禁绝喝酒,如果你还想活命的话。
我自然不会同他“有酒共饮之”,但很乐意接受他带来的下酒菜——一只不知从哪儿弄来的半生不熟的羊腿,这对体重日见锐减的我实在是太有必要了。
11时45分,辞别傅新民,又一次提醒那酒佬千万别因酒失命,便继续前进。出门土时仍需经过那个把手着进出路口的防疫检查站。为防为他们扣留而坏了我的大事,我在镇外绕了一个很大的圈子,趟过门土西侧的一条河流,才最终甩开了“包围圈”。与此同时,便算是走出了鼠疫流行区。当我终于踏上那条通往前方的正道时,我对自己说,此生再也不想走过什么该死的鼠疫区了!
离开门土后的前方大站便是远近闻名的“神山”、“圣湖”,这是我早就了解、此番要重点走访的两个去处。
今日沿途多为无人烟的高原台地,台地上的草儿长得又短又瘦且分布稀疏。因为土地面积很大,远远望去,让人觉得像是好大一片草原。但你若近前细看,便会发现那草不好。走遍中国,我还没有见过有比内蒙古呼伦贝尔盟更好的大草原。
15时10分,经一个叫光明桥的地方,桥边有两间小土屋。那桥下的河水直接从冈底斯山的胸腹中流淌过来。我看见那河水从河底的大鹅卵石上流过时清澈无比,便将背囊卸下,就着那河水午餐。午餐有从门土带出的土豆、羊肉、烙饼以及我原有的榨菜,就走阿里而言,有这样的伙食简直就像过年了。
16时20分,经过距光明桥西侧不远处的2号桥。在翻过一座山脊时便看到有一个藏族老汉早已在桥边朝着我走去的方向张望。待到走近,方知他是位在此守桥的退休干部,名叫扎西次仁。我问他是否去过“神山”,他说他现在还未去,但迟早总要去一次的。因为背囊里的食物还可以过两次“年”,便没有多停留,闲聊几句后,又继续上路。
17时30分,从我正前方的地平线那里走过来一对藏族老人。那老汉牵着一匹驮着毡包和和各种器物的马。那老妇左手拄一根拐杖,右手拨一串念珠边走边念。这个情景让我看得非常感动,以致他们已从我身边走出好远时我仍呆立在那里。毫无疑问,他们已在阿里遂了多年的心愿,此刻正返回已离开很久的家乡。我又回望一眼他们渐渐消失在地平线上的背影,不禁由衷地感叹道:“这风雨兼程中遥远的朝圣之路呵!”
有些事以前一直不得其解:在走遍西藏的日子里,我常因扑入眼帘的自然环境的严酷、藏族人生活的艰难,而表示出由衷的同情和感叹。但与此相反,几乎所有的藏人对他们遭逢到的一切,均表现出令人难以置信的平静和达观。他们几乎从不抱怨,随遇而安,活得相当坦然。现在或能明白了,这是信仰使然。这种信仰使在精神上的满足填补了摆脱尘世苦难的渴求。多少世纪以来,他们就这样在这块高天阔地、僻世之壤上,在自己的心灵深处,同冥冥的苍穹对话,将自己整个儿地交给了未来。
在西藏,崇佛的活动贯彻着信徒的一生。他们中的不少人,除了每日里的念经,经常在他们生活的地方转经外,还经常去附近或远处的寺庙拜佛,去他们认为有特殊意义的山峰和湖泊朝圣。后两种,人们管它叫转山和转湖。这种活动是一种宗教文化。
位于阿里西南部、冈底斯山脉中的岗仁波齐峰、以及邻近此峰的玛旁雍错,是藏人心中至高无上的“神山”、“圣湖”,千百年来,吸引着无数的藏人心向往之。如今,我正向着那个方向走去。20时,天空乌云密布、惊雷阵阵,此时我正走到荒原上的一座玛尼堆的旁边。我在附近拣了一块模样比较周整的石块加在了这座玛尼堆的顶上,便开始支帐篷。今夜,便有请这座“沉默是金”的朋友作我的佳宾,与我共同捱过这茫茫黑夜,再一次迎来新一天的太阳。
晚上,我端坐于敞开门的帐篷内长久地凝视着和我相对着的玛尼堆,此刻,它正在雷电的闪烁下忽明忽暗。从外表看,这座孤独的玛尼堆的年代已十分久远了。可以料想,在往昔的悠悠岁月中,有很多人曾从它的旁边走过,留下了一个民族艰难前进的足迹。
 
15.岗仁波齐神山
海拔4650米 1994年8月14日大风、雷雨
尽管昨夜的雷电和风雨一直撒野到今日凌晨,但清晨时分,我和身旁的那座“沉默是金”的玛尼堆还是迎来了新一天的太阳。
11时,帐篷已晾干。攀上附近的一个山冈,瞭望前方地形,发现10公里内不存在有水源的可能,便退后1公里,在昨晚记下的一个水源处洗漱和早餐。45分钟后,在水壶内灌满水,便继续前进。
今日之路段全为草地和戈壁相间的高原台地,连绵雄奇的冈底斯山脉就紧挨在我的东侧,山顶上白雪终年不化。记得少年时代学地理时就曾想象过它的样子,如今我走到它的身旁来了。
途中,未见一居民点,也没有游牧的人民。
上午,有两辆丰田车先后从戈壁深处向我的前方驰去。下午,有赶着牦牛的藏民沿着冈底斯山脉的山脚往门土方向去。这些都是因朝圣而来往于“神山”的人们。
17时20分,发现一个可疑的身影在距我不远处的冈底斯山脚处的草地上跑动,便迅速卸下背囊、蹲下身子仔细观察。当看清楚那原来是一匹野驴,便松了口气,索性坐下来看个仔细。
这匹野驴且走且停。一会儿停下吃几口草,一会儿又抬头警惕地张望四周。它的体色呈深黄色,跑起来步伐非常轻盈。
藏人常将野驴叫做野马,因为两者的形体十分相似。西藏高原从前确曾有过不少野马,然现在已近灭绝了。野驴的现状也不容乐观,尽管偶尔还能见到它们的踪影。
为了防御天敌的侵袭,野驴养成了群居的习性,从不单独行动。在荒原的生存规则中,形单影只就意味着死亡。看来这匹野驴原先所在的群体多半出了什么麻烦,而眼前这匹孤独野驴的处境将非常艰难。
我的相机只配有一只中焦镜头。若要在不惊动它的前提下,用这样的镜头拍摄距我1500米开外的这只野驴,在洗出后的照片上最多只能看到一个小黄点。原先我是备有一只28-200的稍长一点的镜头的。可惜在第三次挺进西藏时,被芒康的一个梁上君子连同20多卷拍好的胶卷一起“代劳”了。
今日怕是进入了荒原腹地。野生动物似乎想我太孤单了,都跑来同我做伴。18时10分,戈壁滩上又跑来一只很漂亮的羚羊。这哥们距我很近时才大大咧咧地放慢脚步,以一个很优雅的姿态示意我通报:“来者是谁?”我即刻停住了脚步,作出了一个“请阁下先过”的暗示。双方比肩而过50米后都回头深情地互看了一眼,就又各走天涯了。
20时10分,在冈底斯叠嶂起伏的山脉中,有一座洁白晶莹高居群峦之上的、外形有如一颗巨大水晶钻石的、不同凡响的雪峰突然显现在了我的眼前。它的出现,使我顿时就触电般地收敛住了正在疾行中的脚步,抬头仰望,目不转睛。许久,我才口中喃喃道:“岗仁波齐!你真的是岗仁波齐?你就是茫茫荒原上孤独的朝圣者心中的那盏耀眼的明灯、万千佛教徒皈依的精神故园吗?”
在此之前,除了在藏人供奉佛像的神龛上见过岗仁波齐的照片外,我从未在实地见过这座神峰。现在,当她第一次呈现在我的面前时,虽然初时略有疑惑,但我很快就确认无疑了,尽管只有我一人在荒原上,并且没有任何东西参照。因为我从未见过如此鹤立鸡群、无与伦比的山峰,我断定她是不可替代的。
此时,太阳已开始偏西,冈底斯附近的四野已渐渐融入薄暮时的灰黛色中。但岗仁波齐后面的天幕仍湛蓝如洗,峰顶被几缕白云拂绕,时而隐去峰尖,时而坦露峥嵘。这是非常扣人心弦的时刻,这种时刻于我千载难逢、稍纵即逝。我迅速拿出相机,伸开三脚架,边走边拍,亦近亦远,黑白、彩色轮流上,连续拍了30余张才放心。
阿里高原的8月要到22时以后天才完全黑下来。想到此生大橄榄状的水晶钻石,四周有八瓣莲花状的群峦护绕,山身冰清玉洁一如圣女,是亚洲腹地、西藏境内最为神圣的山峰。在藏人的心目中,她既是自然美的象征,也是信仰的象征,她是一座神山。
21时10分,我行至岗仁波齐峰西侧的一面山坡下,山坡后侧的山脊上有块巨大的台地,台地上有一些房屋和帐篷,这是“神山”下的转山大本营。也是我定在今日的宿营地。
在前往转山大本营的山坡下,我被横亘在山坡前的两条喘急的河流挡住了去路。就像西藏大多数荒凉的地方一样——河上无桥。我清楚,要想在前方的某一间房屋中得到一张今夜属于我的床铺,我唯有抓紧在气温骤降、尚有天光之前强行过河。
21时20分,我抖擞了一下跋涉了一天的疲惫之躯开始下河。刚下到水中,便被冲了个趔趄,但我稳稳地站住了。很快,冰凉河水那彻骨的寒气开始侵染着我的全身,我的身体便随之打颤。我站在水中望了一眼前方已亮灯的那个地方,又回头瞥了一眼已融入暮色苍茫中的我白天曾走过的那片荒原,蓦地,一股悲壮的情愫突然涌入我的心怀,我的眼泪流了出来……
暮色更深、寒风愈加强劲了。我定了定神,镇静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咬紧牙关,重新挪动双脚,一步一步走向河心、走向对岸。紧接着又向第二条河走去……
22时35分,天已全黑。在藏地牧犬的吠叫声和凛冽的寒风中,我拖着湿透和冻僵的身子又一步一步爬上了那面巨大的山坡,摸进了冈底斯宾馆的一间冰凉的房子里。
最先闻声跑来给我开门的是一位三十岁上午的藏族青年,他见到我时表情十分惊愕。我进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迅速脱去湿衣,将自己紧紧地裹在睡袋里。不久,这位藏族青年按我的要求给我拿来了方便面、啤酒和开水。临走前他对我说:“你先暖和一下身子,待会儿可以上我那里喝酥油茶。”
那晚,我没有喝到那酥油茶,因为我很快就在极度的困乏中睡去了。睡去前,我迷迷糊糊听到那位藏族青年在过道里对人说:“这个人简直太了不起了。一个上海的汉族大学生,居然能吃这样大的苦,孤身一人来走遍我们西藏……”
16.转经佛塔与千年石屋
海拔4700米 1994年8月15日 大风、雷雨
黎明即起,正是晨雨刚停时分。出得屋门,想看一下岗仁波齐神峰在清晨时的模样,兴许还能得到一张好照片也未可知,但发现所处的角度竟然见不到那座山峰。又瞥了一眼仍在山脚下兀自流淌着的那两条冰河,忆及昨晚抵大本营前的最后一刻,倒觉得男儿立于天地间,能有在“神山”下强涉两条冰河的如此气势如虹、悲壮神勇的经历,此生或能留下些可供暮年的某一天向子孙们笑傲江湖的故事了。
牵一根绳索,将昨日的湿衣晾出,便去细看“神山”脚下的这块地方。这是个有几十间土石修砌的古老房屋的小村庄。有一条从冈底斯山直泻而下的喘急涧流将该村一分为二。涧流的对岸有不少临时搭就的帐篷。藏人的村庄常给人一种节奏缓慢、色质凝重的感觉。此刻的这个村庄里,只见着一个弯着腰的藏族老妇,正由她的帐篷向一座高耸在村庄中央的白色尖顶的佛塔走去,佛塔的四周青烟缭绕。
这“神山”下最靓的建筑就数冈底斯宾馆了,尽管其设施尚难同“星”级挂靠上。但它却是历尽艰难的旅行者在僻乡之壤的一处难得的港湾,它的名声在阿里乃至西藏很少有人不晓。
在一间门前的屋檐上放着两只硕大的盘羊头骨的屋子前,我又见到了昨夜招待我的那位藏族小伙。原来他就是阿里旅游公司派驻这个宾馆的经理,名叫斯扎。他告诉我,他曾到北京、上海学习过。他长就一张“很西藏的”忠厚的脸。我问了一下房价,外宾一天须人民币78元,内宾则39元。不知道中国以外是否也如此收费。
宾馆的围墙内停着几辆丰田越野车。这些车专供拉萨、日喀则或普兰至“神山”的旅行者租用,而司机和翻译则是上述几个地方旅游公司的工作人员。他们中的不少人除了会说自己的母语和英语外,还会说日本语、印度语和汉语。斯扎告诉我,有一批“坐车族”昨天便动身去“转山”,到现在还未回来。
在宾馆走廊的角落里,有一个蜷缩在一条旧毯子内席地而睡的“老外”正在干吃炒面粉。见此情景,我便进到房内拿出暖壶匀了些开水给他。他便对我反复说着“尼泊尔”这个词,同时向我做了个转完“神山”的手势。走廊的另一角也席地而卧着几个长相同这位“尼佬”差不多的人,这位尼泊尔朝圣者便指着那边反复对我说着“印度”这个词。
被藏传佛教徒叫作岗仁波齐的这座“神山”,在印度人那里被奉为能代表天地万物之本源的“世界之柱”、“群山之首”,他们管她叫“喀拉斯”。“喀拉斯”意即“麦如的神秘肖像”,也即梵语指的须弥山。早在公元前200年的印度教中就已提到过麦如的壮观景象。古代的印度人认为流入他们父母之邦——印度的几条汹涌江河的上游均发源于这座他们叫做“喀拉斯”、即岗仁波齐的山顶。他们认为岗仁波齐是一座栖息于宇宙中心的极致之峰,是喜玛拉雅山脉圣洁的终端象征。因此,远在二千多年前,那些印度和尼泊尔的朝圣者就或骑马、或步行,经过千山万水,翻越喜玛拉雅寒冷险峻的关隘,沿着古老的圣途前来西藏“转山”。这些异国古代民众的朝拜活动较藏地佛教徒更为久远。印度教徒在朝拜岗仁波齐的同时,也将整个喜玛拉雅山置于他们的膜拜中。他们之所以这样做的原因是可以想见的:喜玛拉雅山以其卓然不群的姿态高耸于印度的北方,从它那巨大而壮丽的冰川中融出的雪水而形成的江河,源源不断地滋润着古往今来印度的土地和生灵,印度人没法不对其感恩戴德。印度人认为喜玛拉雅山云雾缭绕的峰颠是神居住的殿堂,整个山脉连同附近的岗仁波齐都是神的化身。
无独有偶,藏人也同样将喜玛拉雅看作是神山,只不过习惯于将膜拜的聚焦点落在岗仁波齐上。因而,与其说这两座大山是地理上的中心,倒不如说更是精神上的中心。
上午9时,朝圣完毕的印度教徒在“神山”脚下的一块空地上列队向“神山”作最后一次祈愿并合影留念。此后,他们就挤在一辆破旧的大篷车里,踏上返回他们祖国的艰险备尝的路途。那位尼泊尔人没走。我看见他向那辆大篷车挥手时在暗自流泪。依他的情形可以料想,俟他返回家园时不会有车来接。
9时20分,我锁上房门,带着照相机和记事本前往“神山”下的那个村庄看个究竟。
经过山涧边时,撞见两个头饰和身材皆很漂亮的康巴女子正在洗衣便趁机抓拍。但这种小动作是瞒不过像藏羚羊一样机灵的康巴女子的。很快,就有小石头回敬过来。但小石头并非真正飞向目标,而只是掷在附近的水里以使水花溅起。其时我的目的已达到便假装抱头鼠窜,于是身后就留下了一串银铃般的笑声。通常情况下,藏族姑娘总会流露出欢快爽朗的共性。
这个小村庄一侧的几间低矮的土屋和十余顶帐篷内都住着些做小买卖的藏人,他们经营藏地的特产和日用杂货。杂货中不少是尼泊尔、印度和克什米尔的产品,在货主不紧不慢的打理下,静静地等待着来到这天涯尽头的人们将它们带走。看得出,这些在帐篷内经商的藏人并非只是为了买卖,也不急于离去。他们就在神山下平静地煮饭、洗衣、养育着自己的儿女。他们只要带足了糌粑和盐就能坚持很多时日。他们从遥远的家乡踏上圣途时赶着自己的牦牛。牦牛是那种可以且走且牧且出奶的动物,如今它们都在主人可以遥望到的地方自由地吃着“神山”下的草儿。如果说,工人离开了工厂,农人离开了田地,便意味着离开了他们赖以生存的衣食父母,那么藏人则不然,藏人只要赶着他们的牦牛就行了。对藏人和他们的伙伴牦牛而言,唐古拉山下的草原同冈底斯山下的草原都同样是草原。他们在“神山”下驻扎停当后,每日里都会很多次地抬起头来仰望一下就在身旁的那座神异的山峰。他们认为这是在经历着一生中最神圣和幸福的时光。
曾听说过两个美丽而又凄婉的圣途故事:
在藏东南的一个藏村里,有一对年轻夫妇新婚不久就赶着牦牛踏上了朝拜岗仁波齐的万里的圣途之路。他们没有地图,也不知道路径,只是义无反顾的向着藏西南艰难地前进。途中,他们且走且游牧。不久,他们生下了儿子,儿子随着圣途的延伸一天天长大……终于,他们接近“神山”了。当这对已变得年老体衰的夫妇从远处遥望见岗仁波齐那晶莹雪白的峰峦时,便欣慰地闭上了眼睛。他们的儿子将双亲的遗体就地“天葬”后,依旧向着那座山峰前进,去继续他的父母未竟的“转山”的愿望……
在后藏的一座冷僻的尼姑庙里,人们偶尔能看到一位风韵犹存的主持。其实,她原本不是西藏这个地方的人。很多年前,她伴随父母从遥远的青海藏族聚居地踏上了朝圣之路。在历尽人间苦难、遂了“朝山”的心愿后,她的父母先后魂归西天。失去了双亲、失去了盘缠、不知归途在何方的如花少女,只得含泪削发为尼。从此过起了晨钟暮鼓、青灯伴夜的客尼生涯……
村中央的那座佛塔边有一排经轮。有位转佛塔的藏族老妇见我抓拍了她,便走拢来微笑着向我平伸出一只手来,我就付给她两元钱。我认为这是合理的,客观上她是在要求自己的权益。不管怎么说,我毕竟是拍了她的“写真”。此时,碰巧有一位打酒的藏族少年急匆匆从边上走过。我便请他立于一块硕大的刻有经文的玛尼石边拍张照,他憨憨地答应了。完事后我同样给了他两元,他同样憨憨地接受了。
我始终坚持尽可能不让被采访者(尤其是少数民族同胞)“白忙”的规则,不是日后给他们寄去一份照片,就是当场送些礼品或少量的钱。我这样行事,既体现了对被访者的尊重,也是为后来的旅行者留一条路。我认为这应该成为闯荡江湖的人的行为准则。说真的,我常听途中的一些民众对我说,先前某人、某单位采访他们时,答应给寄一份照片的,然事后就石沉大海了。我常为这些“同行”的不地道而感到羞愧,我要求自己不要做这样的人,而应做个亲善使者。
这个村庄中央的一些土屋里住着的是“神山”下的老居民。有一座完全用鹅卵石砌成的很古旧的两层楼的“石房”引起了我浓厚的兴趣。我在房前拍照时,有一位名叫次仁扎西的当地藏医提醒我,这座“石房”有两千年的历史了。村庄的地名叫特尔钦,意为“神山下的一个村庄。”该村共约50户人家,主要从事畜牧业。
次仁扎西的话引起了我的思索:如果他说的这座“石屋”确实历两千年风雪而不倒的话,那就意味着两千多年前“神山”下就有人定居了。两千多年前古格王国和吐蕃王朝均未出现,那么,这个位于“神山下的一个村庄”中的人民恐怕就有可能是历史更悠远的象雄古国遗留下来的后裔了;而特尔钦作为地名或村名,也有可能是从那个时代沿袭下来的。现在的问题是,特尔钦的牧人还记得“他们的”那个遥远的古代邦国吗?
正午时分,我返回下榻的冈底斯宾馆。此时正巧有几辆丰田越野车又从拉萨方向送来了十多位欧美游客。他们分别来自美国、英国、挪威和芬兰。
在旅行途中,经济发达国家和经济落后国家的游客在物质基础和精神气质诸方面所表现出的泾渭分明,常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经济发达国家的游客多精神饱满、面色红润、衣裳充实;他们包租便捷的车船直达任何想去的地方,开房间时不担心房价,并且都拥有很好的摄像条件。而落后国家的游客则正好相反:他们不仅难得旅行,即便有这个机会,一俟涉及到经费问题时,难免会显得有些委琐和寒酸。这些,我常看在眼里、疼在心底。为此,我常会在心中由衷地呼唤:人类所有贫穷落后的国家一定要快快富强起来呵!
我同意人需要一点精神,很多情况下,信念确是一种支撑力。但是你不能因此说物质就不是基础。事实上,在很多情况下,物质确实能影响到国民的精神面貌。同样生而为人,上苍并没有规定,某些人应该露宿在走廊冰凉的地上或挤在车况很差危机四伏的大篷车里,而有些人不是。
公元18世纪以前,已热衷于海上航行开疆拓域的欧洲人,以及正忙于建国的美利坚人对喜玛拉雅还知之甚少,更无从了解隐匿在西藏腹地、冈底斯山脉中的岗仁波齐。那时,岗仁波齐峰下朝圣的桑烟都是由清一色的亚洲人点燃起来的。据说,第一个寻访这块隔世之域的欧洲人是意大利的一位耶稣教的传教士。他以无比坚毅的信念横穿了西藏西部荒凉而恐怖的大戈壁抵达了“神山”脚下。此后,又顺着雅鲁藏布江直抵拉萨。那是1715年冬季的事。但他可能只是“奉圣父、圣子的名义”为宗教的目标来的。不无遗憾的是,他的那次艰苦旅行所期待的“目标”至今也未在西藏形成气候。因为,藏传佛教的理念已深烙于藏人的心间。
欧洲人中最勇敢和成功的旅行家当推瑞典的斯文?赫定。他在撰写《亚洲腹地探险记》的同时,于1907年成功地饮马岗仁波齐峰下。这位充满好奇心和胆魄的瑞典人,不仅成了第一个跟随在亚洲的朝圣者身后亦步亦趋转完“神山”的欧洲人,而且还意外地发现了印度河的源头。他的这次西藏之行,比他横穿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的那次行动有收获多了。那次旅行中,他的全部随从均葬身瀚海,唯剩下他一人跌跌撞撞地逃了出来。后来,这位余悸未消的仁兄还专门给塔克拉玛干起了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名字——死亡之海。
国土狭窄、生存空间有限的欧洲人是喜欢斯文?赫定的探险经历的。他们对斯兄讲述的神秘亚洲、神奇西藏的故事无比神往。事实上,时至今日西藏仍是我们这颗蓝色星球上最后一块尚未被人类探清其底蕴、最缺乏科学考证的地区。于是,他们中的不少人终于禁不住引诱也开始身体力行了。
记得1992年我第一次抵阿里时,曾邂逅一位金发碧眼的荷兰女子露易斯。她告诉我,她利用自己开集装箱拖车和制作图片攒下的钱游遍了除亚洲以外的世界各地。当她开始亚洲之行时第一个目标就选中西藏,而游历西藏的第一个目标就是“西藏的西藏”的阿里。在欧洲旅行者中我最欣赏露易斯。同我一样,这位崇尚自由、酷爱大自然的坚强女性也孤悬西藏,尽管她并不完全采取徒步的方式。但愿她千万不要犯傻。这种异常艰险的尝试,由我这样的“大老爷”们“自讨苦吃”就已足够了。
欧洲人纷至沓来西藏的好时光始于本世纪70年代末中国改革开放后。毫无疑问,生性好动、凡事当仁不让的美国人也接踵而来了。此外,自然还有日本人。从此,岗仁波齐就不仅仅是只供朝圣的“神山”了,她同时又成了旅游、探险和从事各类考察的一个热点。
这些欧美游客在岗仁波齐宾馆下车伊始,便是帐篷部落中的藏人前来兜售各种藏地小特产之时。我看见那两位洗衣的康巴姑娘正在向“老外”推销藏刀和佛珠项链。次仁扎西则借来“老外”的望远镜在眺望“神山”。斯扎自然就要忙着开房间了。
不久,又开来一辆西藏的标有“人民邮政”的汽车。有趣的是,从那辆邮车上最先卸下来的不是邮件,而是一个接一个的藏族男女朝圣者外加一个黄头发的“老外”。说实话,走遍中国,此类十分滑稽、令人忍俊不禁的旅客和邮件混装的超乎常规的事也仅在西藏被视为无可无不可。究其原因,西藏地大人稀,在一些特别荒僻的地方很艰难设置定时的班车。久而久之,定期往来的邮车便拾遗补缺充当起藏人可依靠的“班车”,而邮车司机也乐得顺路赚些外快了。
傍晚,有几个昨日动身去转“神山”的“老外”,经过一天半的跋涉返回宾馆了。他们皆疲惫不堪,但心智却得到了满足。斯扎和一位藏族小姐及时送去了开水,很快,从他们的房间里就飘出了雀巢咖啡的香味。这种熟悉的香味于我已成为遥远的过去,我便走开了。
我的中、晚餐都是在宾馆附设的一间小食堂里吃的。掌勺的是斯扎雇佣的一个四川的汉族民工。买单时,他给我打了折扣,他说这是斯扎关照的。在阿里,特别是在阿里的冈底斯一带,你别指望有什么新鲜的、品种繁多的好食物。老实说,能找见一个卖饭处,就是太阳从西边升起来了。
冈底斯的昼夜温差很大,太阳一落山,凛冽的寒风便刮来了。即便在夏季也经常会飘落下雪花和冰雹,这几日则常下小雨。晚饭后,我看见那位会说藏语的美国女子披着大衣、拿着雨伞和手电,像是赴约似地又往“帐篷部落”的那些藏人中去了。她的隔壁房里就住着她的同胞,但她似乎视而不见。
明天我就要离开这个地方继续我的“走出阿里”之行了。我回到房间,穿上羽绒服,拿了手电,佩上藏刀,锁好门,便向宾馆右侧的那片能望见岗仁波齐峰的高地走去。
高地上非常寂静,只有风从我的耳边掠过。我久久地眺望着不远处的正在渐渐融入黑夜中的岗仁波齐。或者说,这千年不语的岗仁波齐也正在久久地注视着孤悬于阿里荒原上的我。
天地无声。
“这就是‘神山’吗?”我的脑海里总在涌动着这句话。可以料想,在往后的很多年中,这句话会长久地萦绕在我的脑际。但我知道,这并非我刻意要去求索的问题,时至今日,我或许应该比更多的人感悟到天底下的许多事是万不能去探究其缘由的,因为原本就不需要缘由。
不管怎么说,在我浪迹天涯所走过的千山万水中,岗仁波齐的确是不凡的、不可替代的。她属于你只要瞥过她一眼,就再也忘怀不了的那种山峰,这种山峰你一生中只能见到一次。
 
17.香格里拉传说
海拔4550米 1994年8月16日 阴、雨、大风
中午,给自己规定的走访“神山”的时间到了,行前去给房费。斯扎对我说:你的房费就免了,我们以这样的方式来支持你走遍西藏。随后,他又将自己备用的一只背囊换下了我的那只已难以为继的破背囊。
提到背囊,不妨“借题发挥”一下。走遍中国期间,我曾跑遍所有大城市的一些百货商店,均未买到一只国产的可供徒步旅行的那种背囊,就连舶来品也没有。以致每当我看见一些外籍旅行者背着那种多功能、又合体的专用背囊,在我的祖国走来走去时常羡慕不已。
不生产、无销售,就说明无这种需求,或至少可以说需求量不大。为此,我常概叹,为什么在欧美、乃至港台非常普通的商品在中国大陆却没有它的市场。仅此一点,便足以体现我们中国人还习惯于呆在家里,在四平八稳中打发岁月。这倒也无可无不可。但就有不少人偏偏还热衷于将那些敢于藐视“传统”、试图“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换一种活法”的人一概视为“异端”、或说一些“此人是不是脑子有病啊”等怪话。对此,我领教得是太多了!窃以为,中国大陆实际上还非常缺乏自觉的、有献身精神和有作为的旅行和探险。但人类社会应该有各种不同层面的活动,我们不仅需要作家、艺术家、科学家、思想家……并且还需要旅行家和探险家。而在一个连旅行专用背囊都难寻觅到的环境中,旅行家将面对的就不仅仅是物质装备上的艰难和困窘了。
可以坦率地说,真正的旅行家和探险家是羞于同那些“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人为伍的,更不会是他们所说的那种头脑有恙的人。恰恰相反,他们具有健康、高贵和自由的心灵,或至少在将自己造就成这样的人。
千里滔滔江溟,万里巍巍群山。通过旅行,你迟早会感悟到:熟悉的地方没有风景,远天的底下有许多可去的地方。你会锻炼自己坚毅开朗的性格,培养人道主义的操守。当你一次又一次地被那广袤的宇宙天地、壮丽的日月山川震撼,又了解了许多不同的地域和不同的民族后,你的心里迟早会独白出:人世的功名利禄、世俗的荣辱得失其实可以看得很轻很轻;人间富贵如云烟,换不回的是从前。如果你是个正派的、有境界的人,你会通过旅行逐步形成自己远大高尚的目光,使自己真正成为父母之邦和辽阔大地的儿女,成为见识渊博和心灵自由的人,成为劳动和富有同情心的人。
14时,风雨交加,我正行进在一片大草甸子中,斯扎同几位藏族青年又开着吉普车追上来了。皆因他觉得应该同我拍一张照。于是我们就留下了一张在“神山”下茫茫草原上的雨中合影。
意味深长的是,在我留访“神山”期间,斯扎自始至终一次也未问过我:为何人家都转“神山”而你不转?我敢肯定,这个问题他不会没有想过。因为一般来说,走到“神山”而不转山,确实有些离谱。通常会理所当然地被认为是一种违反常规的表现。但我知道,在岗仁波齐峰下自由呼吸,又在内地受过教育的斯扎应该是个有灵性的人。他能免我房费、赠我背囊、又赶来同我合影,必定已多少读懂了我——一个走遍辽阔中国千山万水的人自有自己的方式,他决不会拘泥于形式主义地去看某一座山或某一条河,他的心胸应该是宽广的。当人们对身旁的那些周而复始的东西表示出由衷的敬畏或有意无意地亦步亦趋时,他会根据自己的判断而决定是否应保持一定的距离。他的行为方式完全受自己心灵的支配。在某些特定的情况下,环境或许会影响到他,但决不可能最终“俘获”他。
我之所以这么说,并不意味着我对岗仁波齐神峰有什么不敬。事实上,她在我的心目中已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我想说的是,作为一个旅行家,在浪迹天涯的过程中,应始终坚持凡事应有取舍的准则,而不能一概囫囵吞枣。正如同样在西藏荒原的罡风中艰难行进的西藏人同我的旅行目的大相径庭一样,区别在于:他们是朝圣者,而我则是个旅行者,我们各自的文化背景和哲学观不尽相同。朝圣者尽可以一代又一代前赴后继地去围着“神山”转山,以告慰自己的心灵,寻找到一条通达天宇之路。而我则将兴趣放在向“神山”挺进的那个过程本身,至于转山与否则不是我必须要考虑的。在我的观念中,隆起在地球表面的每一座山峰除了外形和内部构成上有些差异外,本质上都是一样的。它们都叫“山”,并且同样自古至今地站立在那里。就我而言,我并不指望要求过多,我的通达天宇之路就在我走遍中国、走遍西藏所经历的千山万水之中,我因此而获得快慰和升华。
冈底斯上空的风雨仍无遮无拦,岗仁波齐峰已渐渐离我远去。途中,我且走且朝那个方向再回望几眼。但我看到的已是风雨和虚空中的那种飘渺,这种氛围最能使我陷入一种冥想状态,这种状态往往又受某种意念的支配。不久,我想起了一个美丽的传说,传说中的那个神秘的香格里拉在我的脑海中渐渐地浮现了出来。
记得还在孩提时就听过一首动人的吟唱香格里拉的歌谣,但当时不解其义,更无从知道它究竟指的是何种事物。及至走遍西藏期间,香格里拉的传说又一次次地回荡在我的耳旁,出现在圣城拉萨和西藏各地的乡镇。那么,香格里拉究竟是怎样的一个所在呢?
有人说,香格里拉是一个神秘的王国,它的国土就在西藏阿里冈底斯山脉中某个隐秘的地方;有人说它在一座孤岛上,但常识告诉我们,现时已离外海那么遥远的西藏已没有那样大的足够容得了传说内容中的生存条件的岛屿;也有人说香格里拉其实是在我们站在地球上就可以望得到的一颗星球上,但那毕竟又太遥远了……
为此,我曾翻阅过一些记录西藏历史的资料。有些书吞吞吐吐、似是而非地提到:历史上曾出现过一个四周有大雪山环绕,内中呈八瓣莲花形的香格里拉国。这个国度的子民从不知道贫穷和疾病,更不会有地球人花了几千年还停不下来的愚蠢的战争;香格里拉国遍地是黄金,满山有珍珠;香格里拉人无须劳作,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据说,他们的空间是我们的时间,而我们的时间则是他们的空间。因而香格里拉的子民长生不死,他们的分分秒秒都是永恒。无独有偶,这类描述还出现在西藏的一些经卷里,出现在寺庙的壁画上,就连每一代国王的名字、国家大事都删繁就简地记录得有纲有目。由此看来,人们就更不能简单从事地将其仅仅看成是一个美好的愿望了。
真希望人世上真的有这样的所在,正如我最相信大西洋的海底有湮灭了的大西洋古国,地球以外的星球上有外星人一样。西藏是个遍布大雪山的雪域之地,西藏人均以八瓣莲花形最吉祥之形状。因而,描述中的香格里拉如果确曾出现过的话,它的所在地当在西藏无疑;而西藏最有可能存在香格里拉的地方则舌冈底斯其谁?
在挺进岗仁波齐的途中,我曾经顾盼过香格里拉的踪迹;昨夜,站在“神山”下的那块高地上,也曾遥望过夜空下冈底斯背后那一片神秘山峦。而今我要离开冈底斯前往喜玛拉雅山脉,我知道我是看不到传说中的那个地方了,如同许多抛弃了尘世生活、毕其一生心血的佛教徒也终于未寻觅到香格里拉一样。
谁能告诉我:香格里拉究竟在什么地方?
17时45分,于风雨中抵阿里普兰县巴嘎区区政府所在地——茫茫草原上一个有几排房屋的地方。这是个典型的牧区,有许多马儿在雨中的草地上悠闲地吃着青草,草原上空无一人。
这个区政府的房间里已经拉上了电线并安有灯泡,但还没有通电。如此看来,这个地方离香格里拉之佳境还有很漫长的一段距离,但它比从前已靠拢了一步。的确靠拢了一步。
 
18.走近“圣湖”
海拔4600米 1994年8月17日 小雨、多云、大风
清晨微雨,天地一片苍茫。因知正当藏西南的雨季,往后十数天中天气便是这样了,遂冒雨前进。刚出门,又看见昨日黄昏无意中瞥过一眼的那匹白马仍孤零零地呆立在原先的位置上,既不吃草,也不挪动。便笑道,这风雨中它石雕般地一夜在想些什么呢?该不会也在想香格里拉吧?
巴噶区的南面均为逶迤起伏的山峦,我必须翻越一条足有七八公里长的慢土坡才能将这道山峦甩在身后。科学测定:一个内地人在西藏室内坐着办公一天的体力消耗,等于在内地的平原上背负40斤东西走上一天,这是海拔高,空气稀薄的缘故。而我在西藏每日里平均背负40斤的装备,因而,我实际上是负重80斤左右,孤身徒步行进在海拔4500米到5000米以上的“生命禁区”,我每日里的体力消耗可想而知。而这种消耗在翻山越岭时更加强烈,但我都坚持了下来。
古往今来,人类社会从不缺乏试图在某个有意义的领域做得前卫一些的人们。当我在20世纪末叶的某一天从一枕黄粱中惊醒过来时,方惊觉徒步征服南极和北极已没有我的份了,唯剩下“世界最高级”的青藏高原尚未被人捷足先登。于是我便对自己说:“接下来的事留给我来做吧,这也许是我一生中最辉煌的得意之作,下辈子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如今,我为自己而感到自豪。
我在西藏走路时总是采取均速前进的科学方法。因为如果走得太慢,在规定的宿营处没有到达之前,就等于加长了负重的时间;但若走得太快,又会因空气中含氧量少,呼吸时就会上气不接下气。在上坡时须将身体前倾一点,一步一步不紧不慢地走。如果上坡长了些也不必抱怨,因为一般来说,上坡有多长,下坡也会有多长。下坡时,惯性会推着你前进,此时你便可以步子加快些又不致太累。于是,上坡时吃的亏在下坡时又被你赚了回来。须知:天底下没有老是给你下坡,而不来点上坡的好事。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