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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

_4 加西亚(哥)
“我在想那个靠办理退伍金过活的人,”上校撒了谎,“五十年以后等我们都静静地躺在地下六英尺的地方,那个可怜人还得每个星期五苦苦地等他的退休金。”
“真糟糕,”妻子说,“意味着你已经放弃了似的。”她继续吃着玉米糊,可过了片刻,他发现丈夫的心思还飘在千里之外。
“现在,你应该做的事情就是好好享用玉米糊。”
“这很好吃,”上校说,“哪来的?”
“鸡那儿,”妻子说,“那些孩子们带来的玉米太多了,所以它决定和我们分享一些。过日子就是这样。”
“对,”上校叹道,“生活是人类发明出来的最好的东西。”
他盯着拴在炉子脚边的鸡,这回它看上去像是另一种动物。妻子也在盯着他看。
“今天下午我不得不用木棍子把孩子们赶出去,”她说,“他们带了一只母鸡想给它配种。”
“这种事不新鲜了,”上校说,“跟以前镇子上发生在奥雷良诺·布恩蒂亚上校身上的是一回事。人们送大姑娘给他,让他们配种。”
她忍不住笑了。鸡在过道里“咯”地叫了起来,像是人在低声交谈。“有些时候,我就觉得这畜生会讲起人话来。”她说。上校又看了她一眼。
“这鸡多重,就值多少金币,”他说。他吸了一口玉米糊,心里算计了一下,“够我们三年生活费。”
“你不能只靠希望活着。”妻子说。
“希望是不能拿来吃,但它能支撑你活下去。”上校回道,“就像我那位老兄萨瓦斯的神奇的药一样。”
整晚上他都没睡好,试图从脑子里抹去那个数字。第二天吃午饭的时候,妻子端来两盆玉米糊,一言不发地低着头吃完了她的那份。上校觉得他自己都被这坏心情传染了。
“怎么了?”
“没什么,”妻子说。
他意识到这回是轮到她撒谎了。他想安慰几句,但她坚称没什么。
“没什么不对劲的,”她说,“我在想那个人已经死掉两个月了,我还没去见过他家人呢。”
所以那天晚上她去了,上校也跟着去了那个死者的家,然后又被喇叭里传来的音乐所吸引,朝电影院走去。安赫尔神父坐在他办公室门口,盯着入口,看看在他发了十二声戒令后谁还敢走进去看电影。不过炫目的灯光,刺耳的音乐,还有孩子们的尖叫都在那儿跟他作对。其中一个孩子举起木头做的假来复枪威胁上校。
“那只鸡最近如何,上校?”他一本正经地问。
上校举起双手。
“还是老样子。”
一幅花花绿绿的海报盖住了电影院整个门面:午夜少女。少女身着睡袍,还露出一条大腿。上校在附近闲逛了一阵子,直到远处电闪雷鸣才返身去找妻子。
她没呆在死者家里,也没回自己家。上校估摸着离宵禁没多少时间了,偏偏钟却不走了。他等着,觉得暴风雨就要来到镇子上了。他正准备再出门的时候,妻子回来了。
上校把鸡抱进卧房里。妻子换了衣裳,在堂屋喝了些水。这时上校已经给钟上好了发条,等宵禁的号子响给它调校时间。
“你上哪儿去了?”上校问道。
“随便走走,”妻子回道,把杯子放回台子上,也不看上校,直接进了卧房。“想不到雨来得这么急。”上校没搭腔。宵禁的号子响了,他把钟调到十一点,合上罩子,又把椅子搬回原位。他听见妻子又在念玫瑰经了。
“你还没答我的话呢。”上校说。
“什么话?”
“你上哪儿去了?”
“就呆在那儿聊了会儿天,”她说,“我已经好久没上街了。”
上校挂好吊床,给屋子锁了门,喷了些杀虫剂,然后又拿来灯放在地上,才爬上吊床睡下。
“我明白,”他难过地说,“最糟糕的事情莫过于咱俩互相撒谎了。”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刚是在安赫尔神父那儿,”她说,“拿结婚戒指作抵押,跟他借点钱。”
“他怎么说?”
“拿这么神圣的东西换钱是犯罪。”
她在蚊帐里继续说,“两天前,我试过去把钟卖掉。没人对它感兴趣,因为现在外头卖的都是夜光钟,夜里也能看见时间,还能分期付款。”上校明白,即使四十年一起过日子,一起忍饥挨饿,一起受苦,他还是捉摸不透妻子。他感觉得到,隐藏在他们彼此的爱情里的某些东西,也已经老去了。
“他们也不要那幅画,”她继续说,“几乎每家都有这么一幅画。我连那个土耳其佬的家都去了。”
上校心里一阵苦涩。
“所以现在每个人都知道我们家闹饥荒了。”
“我累了,”她说,“男人从来不懂怎么持家。有时候我甚至要把石头放在水里煮,才能不让邻居怀疑我们已经连着很多天都揭不开锅了。”
上校感觉受了侮辱。
“你这是侮辱我。”上校说。
妻子从蚊帐里钻出来,也爬上吊床。“我再也不要在这屋子里装模作样地过日子了,”她说道,因为怒气声音已经哑了,“这种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日子我受够了。”
上校一动不动。
“二十年过去了,每次大选完了,你都指望他们能兑现承诺给你寄钱来。到头来我们等到的一切,就是一个死掉的儿子。”她继续说道,“什么也没有,儿子也没了。”
上校对这样的责难已经习以为常了。
“我们尽到责任了。”
“可二十年来,议会里的那些人每个月都拿一千比索,”妻子驳道,“你看看我们的朋友萨瓦斯,住着两层小楼,可还不够装下他的所有钱。他来镇子的时候,不过是个卖药的,脖子上还缠着条蛇。”
“不过他得了糖尿病,没希望了。”上校说。
“你也快饿死了,”妻子说,“你必须明白,自尊不能当饭吃。”
一道闪电打断了她的话。雷声在街心爆裂开来,传进卧房,像一堆乱石在床底翻滚。妻子赶紧扑进蚊帐找那串念珠。
上校咧开嘴笑了。
“这就是你嚼舌头的报应。”他说,“我一直说,上帝是站在我这头的。”
但实际上他心里十分痛苦。过了一会儿,他熄了灯,陷入黑暗中的沉思,闪电不时把屋子照得亮堂堂的。他想起了马孔多。头十年里,上校一直期待着尼兰蒂亚的诺言能够兑现。直到一天昏昏沉沉的午后,他看见一列灰蒙蒙的黄色火车,满满地载着热得喘不过气来的男人、女人和牲畜,东西甚至堆到了车厢顶上,开进了马孔多。那是香蕉狂热。
一天一夜,整个镇子就被翻了个底朝天。“我要离开,”上校那时说,“我快被香蕉的气味腐蚀了。” 后来,一九零六年六月二十七号,星期三,下午两点十八分,上校搭了返程的火车,离开了马孔多。半个世纪以后,他才明白,自打在尼兰蒂亚投降之后,他的内心从没得到过片刻的安宁。
上校睁开了眼。
“没必要再想它了。”他说。
“说什么呢?”
“那只鸡,”上校说,“明天我就去萨瓦斯那儿,九百比索把它卖了。”
阉割过的畜生的叫声,和萨瓦斯的吼叫连成一片,透过窗户传进办公室。如果他再过十分钟还不来,我立马走,上校再等了俩小时后对自己说。不过他还是又等了二十分钟,就在他正准备拍屁股走人时,萨瓦斯在一群工人的簇拥下进来了。他在上校身边走过了几遭,都没正眼瞧一下。
“你在等我吗,老兄?”
“是的,老兄,”上校说,“不过要是你忙的话,我可以过会儿再来。”
萨瓦斯已经在门的另一边,什么也没听见。
“我待会儿就回来。”他说。
正午的光景,闷得人窒息。街上的光射进办公室,照得里面亮堂堂的。热得百无聊赖,上校不由得闭上了眼睛,立马就梦见了妻子。萨瓦斯的妻子踮着脚走了进来。
“千万别醒,大哥,”她说,“我来把百叶窗拉上,这办公室热得像地狱。”
上校一脸茫然,目光跟着她的身影。关上窗之后,在一片阴影里她说:
“你经常做梦?”
“有时候,”上校回道,不小心睡着了,正觉得怪不好意思,“我老是梦到自己被缠在一张蜘蛛网里。”
“我每晚都做噩梦,”她说,“现在我打心眼里想找出梦里遇见的那些陌生人都是谁。”
她打开了电风扇,“上个星期一个女人出现在我床头,”她继续说,“我问她是谁,她说:‘我是十二年前死在这屋子里的那个女人。’”
“但这屋子两年前才建好。”上校说。
“对,”她说,“那说明死人也会犯错误。”
电风扇低声作响,阴影显得更加昏暗。上校有些不耐烦了,睡意再次来袭,可这啰嗦的女人还在说,从做梦说到转世投胎。他正等一个机会好向她告辞的时候,萨瓦斯和他的领班走了进来。
“你的汤我都热了四遭了。”女人说。
“要是你乐意,热十遍也随你,”萨瓦斯说,“不过现在别来烦我。”
他打开保险柜,递给他的领班一沓钞票,还有一串指令。领班打开百叶窗来数钱。萨瓦斯看见上校在办公室里头,却没有任何表示。他还在跟领班谈话。当两人正准备再次离开办公室的时候,上校站起了身。萨瓦斯正准备开门,停了下来。
“您有什么事,老兄?”
上校见那领班正盯着他看。
“没什么事,老兄。”他说,“只是想跟你谈谈。”
“不管什么话,有就快说,”萨瓦斯说道,“我一分钟也不能耽搁。”
萨瓦斯的手还放在门把手上,等着上校。上校觉得那是有生以来最为漫长的五分钟,他咬了咬牙。
“就是那只鸡的事儿。”他小声说道。
萨瓦斯开了门,“那只鸡的事儿,”他重复道,笑了笑,把领班推到走廊上,“天都快塌了,我的这位老兄还在惦记那只鸡的事儿。”然后对上校说:
“好吧,老兄。我很快就回来。”
上校一动不动地立在办公室中央,直到再也听不见那两个人走廊里的脚步声。然后他走了出去,在镇上转了转,星期天的午后,一切都像是静止了。裁缝店里一个人也没有。一生的办公室也关门大吉。叙利亚人的铺子里也没人照看。小河平静的像是一块钢板。码头上,一个男人睡在四个油桶上,头上盖了顶帽子防晒。上校确信他是镇子上唯一在动的东西后,回了家。
妻子准备了一桌午饭等他。
“我赊账买了这些,说好明天一早就还。”她解释说。
吃午饭的时候,上校告诉了他过去三个小时他的遭遇。她不耐烦地听着。
“问题就是你太怂,”最后她说,“你那样子就像是去乞求施舍一样。你应该昂着头走到那儿,把他叫到一边,对他说:‘老兄,我决定了,把鸡卖给你。’”
“照你这急性子,人一辈子风一样‘呼’就过去了。”上校说。
她却突然不高兴了。那个早上,她把屋子收拾好,打扮得怪怪的,穿上丈夫的旧鞋子,系了条油布围裙,头上还蒙了块破布,在耳边打了两个结。“你没有哪怕一点生意头脑,”她说,“你去卖东西,应该摆着跟你去买东西一样的表情。”
上校觉着妻子这幅样子很好笑。
“就这样别动,”他笑着打断了她,“你这样子活像给桂格燕麦做广告的那人。”
她把破布从头上拽下来。
“我可是认真的,”她说,“我现在就把鸡带去,我跟你打赌,随你赌什么,我肯定半个钟头以内带着九百比索回来。”
“你想得挺美,”上校说,“再说你这跟斗鸡下注赌钱有什么两样。”
上校费了好一番功夫劝她别去。整个早上,她都在心里盘算着往后三年怎么过日子,而不用每个星期五受那份罪。她给必需品列了张单子,包括给上校买双新鞋。她已经在屋子里给镜子腾出了地方。现在这份计划突然泡了汤,她心情复杂,又羞又愧。
午后,她打了个盹,起来的时候,上校正坐在院子里。
“你打算怎么办?”她问。
“我正想着呢,”上校回道。
“那么问题就解决了。往后五十年,我们就指望那笔钱过了。”
事实上,上校已经决定下午就去把鸡卖掉。他想象着萨瓦斯如何一个人呆在办公室里,在电风扇前面,准备给自己打针。他已经料到会得到什么答复了。
“带上鸡,”走的时候妻子劝他,“让他见着活的,兴许有用。”
上校不肯。她跟着丈夫一直走到大门口,心里又急,觉得没什么戏。
“别怕他办公室里人多,”她说,“你就拽着他胳膊,别让他跑,直到他把九百比索给你。”
“人家还以为我们要打劫呢。”
她却不以为意。
“你得明白,你是鸡的主人。”她态度坚决,“记住是你去帮他的忙。”
“好好好。”
萨瓦斯正跟医生在卧室里。“现在正是时候,”萨瓦斯的老婆对上校说,“医生正准备让他去农庄里待一阵子,星期四以前不会回来的。”上校心里两股力量在打架:一方面他决心要把鸡卖了,另一方面他又想晚去一个小时,不想碰上萨瓦斯。
“我可以再等等。”上校说。
但萨瓦斯的老婆坚持要他进去。她把他领到卧室里,她丈夫正坐在床上,穿着条裤衩,眼睛无神地望着医生。上校在旁边等着。医生给装着病人尿液的试管加热,又闻了闻气味,朝萨瓦斯做了个手势,一切正常。
“真该把他毙了,”医生对上校说,“靠糖尿病来耗死这阔佬,太慢了。”
“你已经尽你所能了,给我打这该死的胰岛素。”萨瓦斯说,扭了扭松弛的屁股,“不过我这硬钉子没那么容易拔。”然后,转过头对上校说:
“进来吧,老兄。下午我去找你,连你帽子都没见着。”
“我又不带帽子,免得见人还得脱下来。”
萨瓦斯开始穿衣服。医生把一支装着血液标本的试管放进上衣口袋,然后开始收拾他的包。上校琢磨他这是准备告辞了。
“如果我是你,我就给这位病人开张十万比索的账单,”上校说,“这样他就不会如此担心他的病了。”
“我已经跟他说过了,不过不是十万,是一百万。”医生说,“人一穷,糖尿病就不用治了。”
“谢谢你的方子。”萨瓦斯说道,努力想把大肚子塞进马裤里,“不过我不会接受的,免得你也当了富翁,遭这份罪。”医生看着自己的包那镀铬的锁上映着自己的牙齿,又看了看表,并没有不耐烦。萨瓦斯,套上靴子,突然转向上校:“嘿,老兄,那只鸡怎么样了?”
上校明白医生正在等他回答。他咬了咬牙:
“老样子,老兄,”他低声说,“我是来把它卖给你的。”
萨瓦斯已经穿好了靴子。
“那好嘛,老兄,”萨瓦斯面无表情地说,“这是你能想到的最明智的做法了。”
“我太老了,玩不了这个了,”上校看着医生高深莫测的面孔,为自己辩解道,“要是年轻个二十岁就不一样了。”
“你一直看起来都像年轻二十岁。”医生回道。
上校缓过气来,等着萨瓦斯再说点什么,但他却没说,穿上一件带拉链的皮夹克,准备走出卧室。
“要是你乐意,我们下个星期再谈谈这桩买卖,老兄。”上校说。
“我刚想这么说来着,”萨瓦斯说,“我能给你找到一个愿意出四百比索的客户,不过我们必须得等到下个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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