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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窗外

_2 琼瑶(当代)
啷的巨响,程心雯也顾不得去拾桌板,只是指手划脚的叫著说:“老师,全班都跟我作对,
你千万不能让我当风纪股长,要不然全班都完蛋了。哎呀,这……这……根本是活见鬼!我
怎么能当风纪股长嘛!”“既然同学们选了你,”康南说:“你就勉为其难的去做吧,先从
自己下手,未尝不是好办好,我想你可以做一个好风纪股长!”程心雯无可奈何的坐下来,
一脸哭笑不得的尴尬相,江雁容一直望著她微笑,程心雯没好气的说:
“你笑什么?”“我笑一只野猴子被风纪股长的名义给拴住了,看以后再怎么疯法?”
江雁容说。下面是选康乐股长,总算没出问题,周雅安和何淇当选。再下面是选服务股长,
程心雯迫不及待的举手,还没等到康南叫她提名,她就在位子上大叫:
“叶小蓁!”这次轮到叶小蓁发急了,那张圆圆的脸上嵌著一对圆圆的大眼睛,显然也
是个精明的孩子。她在位子上抗议的大喊:“不行,老师,这是报复主义,这种提名不能算
数的!”
“哦,你提的名就算数,别人提的就不算!”程心雯说。
康南一语不发的把叶小蓁的名字写在黑板上,程心雯得意的对叶小蓁做了个鬼脸,似乎
连自己当选为风纪股长的事都忘记了。叶小蓁终于当选为服务股长,接下去,事务股长也顺
利产生。康南长长的吐了口气,要新当选的学术股长江雁容把选举结果记录在班会记录上,
江雁容接过了记录本,按照黑板上的名字填了下去。窗外4/50
班会结束后,康南走出教室,下了三层楼,回到单身宿舍里。这是间约六个榻榻米大的
小房间,放了一张床,一张书桌,一个书架,几把椅子,剩下的空地就没有多少了。有时,
学生们到这儿来问问题或谈话,一来五六个,这房子就会被挤得水泄不通。泡上一杯香片,
他在桌前的藤椅里坐下来,燃起一支烟,开始静静的吐著烟雾,凝视著窗帘上的图案沉思。
这不是个容易对付的班级,他已经领略到了。这些女孩子似乎都不简单,那个大眼睛,坦率
而无所畏惧的程心雯,那小圆脸,表情丰富的叶小蓁,还有那个沉静而忧郁的江雁容……这
班上的学生是复杂的。但,谁知道这里面有多少人才?程心雯的绘画是全校闻名的,周雅安
曾经在去年的欢送毕业同学晚会里表演过弹吉他,那低沉而柔美的音符至今还印在他脑中。
江雁容更是闻名,在她读高一那年,就有一位国文老师拿了篇她的作文给他看,使他既惊且
喜,而今,这有对梦似的眼睛的女孩竟做了他的学生!他是教国文的,将不难发掘出她的文
学天才。可能在若干年后,这些女孩子都成为有名的音乐家、画家和作家,那时,他不知有
何感想?当然,那时他已经老耄,这些孩子也不会再记得他了。
教书已经二十年了,不是吗?二十年前,他在湖南省×中做校长,一个最年轻的校长,
但是学生欢迎他。直到三十八年,共产党扬言要杀他,他才连夜出奔。临行,他的妻子若素
递给他一个五钱重的金手镯,他就靠这个手镯逃到香港,原期不日就能恢复故土,谁知这次
竟成了和若素的永别。若素死于三年后,他得到辗转传来的消息已是五年后了。若素,那个
沉默而平庸的女人,却在被迫改嫁的前夜投水而死。他欠若素的债太多了,许多许多深夜,
回忆起他和若素有过的争执,他就觉得刺心的剧痛。现在,若素留给他的只有一张已经发黄
的照片,照片上的人影也模糊了,再过几年,这张照片大概就该看不清楚了,但,那个心上
的影子是抹不掉的,那份歉疚和怀念也是抹不掉的。若素死了,跟著若素的两个孩子呢?他
走的那年,他们一个是七岁,一个四岁,现在,这两个孩子流落在何方?国家多难,无辜的
孩子也跟著受罪,孩子有什么错,该失去父亲又失去母亲?
一支烟快烧完了,康南望著烟蒂上那点火光和那缭绕著的一缕青烟出神。每次想到了家
和若素,他就有喝两口酒的冲动,离家这么多年,烟和酒成了他不能离身的两样东西,也是
他唯一的两个知己。“你了解我!”他喃喃的对那烟蒂说,发现自己的自语,他又失笑的站
起身来,在那小斗室中踱著步子。近来,他总是逃避回忆,逃避去想若素和孩子。可是,回
忆是个贼,它窥探著每一个空隙,偷偷的钻进他的心灵和脑海里,抛不掉,也逃不了。有人
敲门,康南走到门边去开门,几乎是高兴的,因为他渴望有人来打断他的思潮。门开了,外
面站著是高高大大的周雅安和小小巧巧的江雁容。这两个女孩并立在一块儿是引人注目的,
他感到造物的神奇,同样的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会造出这样两副完全不同的面貌。同
样的两只胳膊一个身子两条腿,会造出如此差异的两个身材。江雁容手里捧著班会记录本,
说:“老师,请你签一下名。”
“进来吧!”康南说。江雁容和周雅安走了进来,康南接过记录本,大致的看了看,导
师训话及开会经过都简单而扼要的填好了,笔迹清秀整齐,文字雅洁可喜。康南在导师签名
那一栏里签上了名字,再把本子交给江雁容,这本子是要由学术股长交到教务处去的。江雁
容接过本子,对康南点了个头,就拉著周雅安退出了房间。康南望著她们手挽手的走开,竟
微微的感到有点失望,他原以为她们会谈一点什么的。关上了房门,他回到桌前坐下,重新
燃起了一支烟。
江雁容和周雅安走出了单身宿舍,周雅安说:
“康南是个怪人,他的房间收拾得真整齐,你记不记得行尸走肉的房间?”行尸走肉是
另一个老师的外号,这缺德的外号是程心雯取的,但是十分切合实际,因为这老师走路时身
体笔直,手臂不动,而且面部从无表情,恍如一具僵尸。这老师还有个特点,就是懒。
“还说呢!”江雁容笑著说:“那次送本子的事真让人不好意思,谁知道中午十二点钟
他会睡觉,而且房里那么乱!”
“谁叫你们不敲门就进去?”周雅安说。
“都是程心雯嘛,她说要突击检查一下,后来连程心雯都红了脸。”她们走到单身宿舍
边的小树林里,周雅安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说:“我们在这里坐一下吧,免得去参加大扫
除。”
“等会儿叶小蓁要把我们骂死,程心雯也缺德,选叶小蓁做服务股长,这下真要了叶小
蓁的命!”
“叶小蓁还不是缺德,怎么想得出来选程心雯做风纪股长!”周雅安说。“这下好了,
全班最顽皮的人做了风纪股长,最偷懒的人做了服务股长!”“我包管这学期有好戏看!”
周雅安说。
江雁容在一个石桌前坐下,把记录本放在一边,谈话一停止,两人就都沉默了下去。江
雁容把手放在石桌上,下巴又放在手背上,静静的望著荷花池畔的一棵蔷薇花,她那对梦似
的眼睛放著柔和的光采,使那张苍白的小脸显得脱俗的秀气,她并不很美丽,但是沉思中的
她是吸引人的。她的思想显然在变幻著,只一会儿,那对柔和的眼睛就变得沉郁了,眼光也
从灿烂的花瓣上移到泥地上,地上有零乱的小草,被践踏成枯黄一片。“唉!”她叹了口
气。“唉!”在她旁边的周雅安也叹了口气。
江雁容抬起头来,注视著周雅安。周雅安有一对冷静的眼睛和喜怒都不形于色的脸庞。
程心雯总说周雅安是难以接近的,冷冰冰的。只有江雁容了解这冷静的外表下,藏著一颗多
么炙热的心。她望了周雅安一会儿,问:
“你怎么了?”“你怎么了?”周雅安反问。
“我在想,高三了,功课更重了,我一定应付不好,妈妈爸爸又不谅解我,弟弟妹妹只
会嘲笑我,我怎么办呢?周雅安,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人,真的不知道!我总是想往好里做,
总是失败,在家里不能做好女儿,在学校不能做好学生,我是个标准的失败者!周雅安,我
讨厌现在的这种生活,读书!读书!读书!又不为了兴趣读,只是为了考大学读,我但愿山
呀水呀,任我遨游,花呀草呀,任我喜爱,不被这些书本束缚住,尤其不被那些XY、硝
酸、硫酸,什么的弄得头昏脑胀。让我自在的生活,念念诗词,写写自己愿意写的文章,那
才能算是真正的生活。现在只能叫受罪,如果人不能按照自己所希望的生活,我们又为什么
要活著?连自己的生命都无法自由安排,人哪,多么可怜!”她摇摇头,薄薄的嘴唇闭紧
了。“你想得太多,”周雅安说,对于江雁容那个小脑袋中装的许多思想,她往往都只能了
解一部分。“你的问题很简单,大学毕业之后你就可以按你所希望的过日子了!”
“你以为行吗?”江雁容说:“好不容易读到大学毕业,然后无所事事的整天念诗填
词,与花草山水为伍,你以为我父母会让我那样做吗?哈,人生的事才没那样简单呢!到时
候,新的麻烦可能又来了。我初中毕业后,想念护士学校,学一点谋生的技术,然后就去体
验生命,再从事写作。可是,我爸爸一定要我读高中,他是为我的前途著想,认为进高中比
护士学校有出息,而我呢,也只能按他给我安排的路去走,这生命好像不属于我的。”“本
来你的生命也属于你父母的嘛!”周雅安说。
“如果我的生命属于父母的,那么为什么又有‘我’的观念呢?为什么这个‘我’的思
想、感情、意识、兴趣都和父母不一样呢?为什么‘我’不是一具木偶呢?为什么这个
‘我’又有独立的性格和独自的欲望呢?”
“你越说越玄了,”周雅安说:“再说下去你就连生命都要怀疑了!”“我本来就对生
命怀疑嘛!”江雁容把背靠在身后的树干上。沉默了一会儿,低声的说:“想想看,每个生
命的产生是多么偶然!如果我妈妈不和爸爸结婚,不会有我,如果妈妈和爸爸晚一年或早一
年结婚,都没有我,如果……”
“好了,”周雅安说:“别再如果下去了,这样推下去就太玄了!你将来干脆念哲学系
吧!”
“好吧,”江雁容振作了一下说:“不谈我,谈谈你的事吧,好好的叹什么气?不要告
诉我是为了小徐,我最讨厌你那个小徐!”周雅安抬抬眉毛,默然不语。
“说话呀!怎么又不说了?”江雁容说。
“你还叫我说什么!”周雅安愣愣的说。
江雁容看了周雅安几秒钟,叹口气说:
“唉,我看你是没办法的了,你难道不能把自己解脱出来吗?小徐那个人根本靠不
住……”
“你不讲我也知道,可是我没办法!”周雅安无可奈何的说,那对冷静的眼睛也显得不
冷静了!
“你又和他吵架了?”江雁容问。
“是这样,他上次给我一封信,横楣上有一行小字,我没有看到,他现在就一口咬定我
的感情不够,说我连他的信都看不下,准是另外有了男朋友,我怎么解释他都不信。你看,
叫我怎么办?”“他简直是故意找碴嘛!”江雁容说:“我是你的话,就根本不理他,由他
去胡闹!”
“那不行,江雁容,你帮我想个办法,我怕会失去他,真的我怕失去他!”周雅安无助
的说。
“真奇怪,你这么个大个子,什么事都怪有主见的,怎么在感情上就这样脆弱!”“你
不懂,江雁容,你没有恋爱过!”周雅安低声说。
“我真的不懂,”江雁容看了看天,然后说:“周雅安,你太顺从他了,我看他有点神
经不健全,他大概就喜欢看你著急的样子,所以乱七八糟找些事来和你吵,上次吵的那一架
不是也毫无道理吗?我告诉你,治他这种无中生有病的最好办法,就是置之不理!”“江雁
容,我不能不理,我怕这样会吹了,江雁容,你帮个忙好不好?再用你的名义写封信给他,
告诉他我除了他没有第二个男朋友,要他不要这样待我,他会相信你的话,上次也亏你那封
信,他才和我讲和的!”窗外5/50
“我实在不高兴写这种信!”江雁容噘著嘴说:“除非他是大傻瓜才会不知道你没有别
的男朋友,他明明是故意找麻烦!我还没写信就一肚子气了,如果一定要我写,这封信里准
都是骨头和刺!”“你就少一点骨头和刺吧,好吗?江雁容,算你帮我的忙嘛!”周雅安近
乎恳求的说。
“好吧,我就帮你写,不过,我还是不赞成你这样做,你最聪明的办法是根本和小徐绝
交!他不值得你爱!”
“别这样说,好不好?”周雅安说。
“周雅安,”江雁容又把下巴放在手背上,仰望著周雅安的脸说:“你到底爱小徐些什
么地方?”
“我不知道,”周雅安茫然的说:“我真的不知道,我只晓得爱他,失去他我宁愿不
活!”
“噢,我真不明白他怎么会让你这样倾心的!”
“有一天,等你恋爱了,你就会懂的。我也知道和他在一起不会幸福,我也尝试过绝
交,可是……”她耸耸肩,代替了下面的话。“我想我永不会这样爱一个人!”江雁容说:
“不过,我倒希望有人能这样爱我!”“多自私的话!”周雅安说:“不过,不是也有人这
样爱你吗?像那个永不缺席的张先生,那个每天在巷口等你的附中学生……”“得了,别再
说了,恶心!”
“别人喜欢你,你就说恶心,因为你不喜欢他们!有一天,等你碰到一个你也爱的人,
我打赌你也是个热情得不顾一切的女孩子,那时候你就不会笑我了!”“告诉你,周雅
安,”江雁容微笑著,腼腆的说:“我也曾经幻想过恋爱,我梦里的男人太完美了,我相信
全世界都不会找出这样的男人,所以我一定不会恋爱!我的爱人又要有英雄气概,又要温柔
体贴,要漂亮潇洒,又要忠实可靠,哈,你想这不都是矛盾的个性吗?这样的男人大概不会
有的,就是有,也不会喜欢我这个渺小的,不美的江雁容!”
“可能有一天,当爱情来的时候,你会一点也不管你的幻想了!”“你的话太情感主
义,那种爱情会到我身上来吗?太不可思议了。不过,我也希望能好好的恋一次爱。我愿爱
人,也愿被人爱,这两句话不知道是那本书里的,大概不是我自己的话,但可以代表我的心
情。现在我的感情是睡著的,最使我在感情上受伤的,就是爸爸妈妈不爱我,假如我恋爱
了,恐怕就不会这样重视爸爸妈妈的爱了。你知道我一直希望他们能像爱小弟小妹一样来爱
我,但是他们不爱我。奇怪,都是他们生的,就因为我功课不好,他们就不喜欢我,这太不
公平!当然,我也不好,我不会讨好,个性强,是个反叛性太大的女儿。周雅安,我这条生
命不多余吗?谁都不喜欢我!”
“我喜欢你!”周雅安说,摸了摸江雁容的头发。
江雁容把头靠在手腕上,用一只手拉住了周雅安的手,她们默默的坐著,好久都不说
话。半天之后,江雁容低声的说:
“好周雅安,我真想听你弹吉他,弹那首我们的歌。我突然间烦恼起来了。”“你别烦
恼,你一烦恼我也要跟著烦起来了!”周雅安说。
江雁容跳了起来,甩了甩头,似乎想把那些缠绕著她的烦恼都甩掉,她拿起班会记录
本,大声说:
“走吧,周雅安,把这个先交到教务处去。该上楼了,她们大概已经扫除好了,去找程
心雯聊聊,烦恼就都没有了,走!”周雅安站起身来,她们一面向教务处走,江雁容一面
说:
“暑假我看了一本小说,是苏德曼的忧愁夫人。它说忧愁夫人有一对灰色的翅膀,故事
中的主角常常会在欢乐中,感到忧愁夫人用那对灰色的翅膀轻轻触到他的额角,于是他就陷
入忧愁里。我现在也常常感到忧愁夫人在我的身边,不时用她灰色的翅膀来碰我。”
交了记录本,她们走上三层楼,才上了楼梯,江雁容又转头对周雅安说:“我刚刚谈到
忧愁夫人,我想,我有个忧愁夫人,程心雯大概有个快乐夫人,你看,她好像从来不会忧愁
的!”
在走廊上,程心雯正提著一桶水,追著叶小蓁泼洒,嘴里乱七八糟的笑骂著,裙子上已
被水湿透了。叶小蓁手上拿著个鸡毛掸,一面逃一面嚷,教室门口乱糟糟的挤著人看她们
“表演”,还有许多手里拿著抹布扫把的同学在呐喊助威。周雅安叹口气说:“看样子,我
们还是没有把大扫除躲过去,她们好像还没开始扫除呢!”“叶小蓁的服务股长,还有什么
话好说?”江雁容说:“不过,我真喜欢叶小蓁,她天真得可爱!”望著那追逐的两个人,
她笑著和周雅安加入了人群里。窗外6/503
这条新生南路是直而长的,最近才翻修成柏油路面,靠排水沟那边种了一排柏树,还安
放了一些水泥凳子供行人休息,不过很少有人会在这路边休息的。这是江雁容周雅安上学和
放学时必走的路。每天黄昏,她们总是手携手的走回家去,因为放学后不需要赶时间,她们
两人都宁可走路而不愿挤公共汽车。黄昏的景致是迷人的,灼热的太阳已下山了,晚霞使整
个天空红成一片,映得人的脸和衣服也都成了粉红色。从工业专科学校的围墙起,就是一片
水田,一次,江雁容看到一只白色的鹭鸶从水田中飞起来,彩霞把那白鹭的翅膀都染红了,
不禁冲口而出的念:
“落霞与孤鹜齐飞!”从此,她们称这条街作“落霞道”,江雁容有时戏呼周雅安为
“落霞道上的朋友”。事实上,她们也只有这落霞道上的一段时间是比较轻松的,在这段时
间内,她们总是自然而然的避免谈到功课和考大学,而找些轻松的题目谈谈。
“江雁容,你知不知道有很多人在议论我们?”周雅安说,一面挽著江雁容的手。这是
开学一星期后的一个黄昏。
“你是指那些乱七八糟的话,说我们在闹同性恋?”江雁容问。“嗯。”“别提了,真
无聊!”“可是,”周雅安笑嘻嘻的望著江雁容的脸:“如果我是个男人,我一定会爱上
你!”
“我是男人,我也会爱上你!”江雁容说,脸微微的红了,映著霞光,红色显得更加
深,那张本来苍白的小脸也变得健康而生动了。“那么,我们真该有一个做男人,”周雅安
笑著说,欣赏的望著江雁容脸上那片红晕。“你是非常女性的,大概只好做女人,下辈子让
我来做你的男朋友,好不好?”
“不好,”江雁容摇摇头,“下辈子你应该变男人,让小徐变女人,然后你也找些古里
古怪的问题来折磨他,这样才算公平。”“那我和小徐不是要做几辈子的冤家了?”周雅安
说,话一出口,又猛悟到说得太那个了,不禁也胀红了脸。江雁容笑著说:“世世代代,都
做冤家好不好?周雅安,不害臊啊!”
“又该给你话柄来笑我了。”
“只要没有话柄落在程心雯手里就好了!哦,告诉你,今天我和程心雯到教务处去,在
图书馆门口碰到一块五毛,头上戴了顶帽子,你看,这样的大热天还戴帽子,岂不滑稽?程
心雯看到他,劈头就是一句:‘老师,美容医生的生发油没有用吗?’弄得一块五毛面红耳
赤。后来程心雯告诉我,说一块五毛在暑假里到一个著名的美容医生那儿去治他的秃顶,那
个医生说要把他剩下的几根头发也剃掉再治,他就依言剃掉了,谁知道现在不但以前秃的那
一块长不出头发来,连剃掉的也不再长了。他怕难看,就成天戴著顶帽子。程心雯说,一块
五毛的外号应该改做两块八毛了!”
“两块八毛,什么意思?”周雅安问。
“这个你都不懂?本来是一块无毛,现在是两块拔毛呀!”江雁容忍住笑说。“啊
哟,”周雅安大笑了起来:“程心雯这张嘴真要命!怎么就这样缺德!”“一块五毛也有意
思,看他这顶帽子戴到那一天去!程心雯也不知道怎么这样精,什么事都知道,碰到她就毫
无办法,我现在和她坐在一起,每天中午也别想休息,也别想念书,就只能听她的笑话。”
“叶小蓁现在是不是天天和程心雯吵架?”周雅安问。“今天早上我听到叶小蓁在郑重发
誓,说什么‘天知道,地知道,我叶小蓁要是再和程心雯说话就是王八蛋!’”
“你别听叶小蓁的发誓,前天为了蔡秀华来不及给她讲那题代数,刚好考了出来,她做
错了,就气呼呼的跑到蔡秀华面前去发誓,也是说的那么几句话。人家蔡秀华什么事都古古
板板的死认真,又不像我们那样了解叶小蓁,就信以为真了。到下午,叶小蓁自己忘记了,
又追著问人家物理题目,蔡秀华不理她,她还嘟著嘴纳闷的说:‘谁得罪了你嘛,你说出来
让我给你评评理!’把我们笑死了!”
周雅安又笑了起来,笑了一阵,突然想起什么来,推推江雁容说:“哦,我忘了问你,
前天代数小考,你考了多少分?”
江雁容的笑容在一瞬间全消失了,她跺了一下脚,噘著嘴说:“周雅安,好好的又提起
它来干什么?”低下头去,她对著脚下的柏油路面发呆,机械的移著步子,脚步立即沉重了
许多。周雅安慌忙拍拍她的手背,安慰的说:
“没关系,下次考好点就行了!”
“下一次!下一次还有下一次呢!”江雁容生气的说,自己也不明白在生谁的气。“好
好,我们不谈这个,你猜明天作文课康南会出个什么作文题目?我希望不要又是‘暑假生活
的回忆’,或者是‘迎接新的一学期’!”周雅安说,竭力想谈一个能引起江雁容兴趣的题
目,以扭转自己一句话造成的低潮。但是,没有用了,阳光已经消失,乌云已堆积起来了。
江雁容默然不语,半天后才紧紧拉著周雅安的手说:
“周雅安,你看我怎么办好?我真的不是不用功,上课我尽量用心听书,每天在家里做
代数、物理、解析几何,总是做到夜里一点钟!可是我就考不好,如果数理的功课能像诗词
那样容易了解就好了!”
“可是,我还羡慕你的文学天才呢!”周雅安说:“你拿一首古诗给我看,保管我连断
句都不会!”
“会断句又有什么用,考大学又不考诗词的断句!像你,每次数理都考得那么好,你怎
么会考得那样好呢?周雅安!”江雁容愁苦的问。“我也不知道,”周雅安说:“你是有天
才的,江雁容,你不要为几分而发愁,你会成个大作家!”
“天才!去他的天才!从小,大家都说我有天才,可是我没有一学期能够不补考!没有
一次不为升学发愁,我看,这次考大学是准没有希望的!”
“就是你考不上大学也没关系,你可以写作,并不是每个作家都是大学毕业生!”“别
讲得那么轻松,我考不上大学,爸爸妈妈会气死!”江雁容恨恨的把脚下一块石子踢得老
远:“我讨厌这种填鸭子式的教育法,我不知道我要学那些大代数、解析几何、物理干什
么?将来我绝不会靠它们吃饭!”
周雅安才要说话,身后响起了一阵脚踏车的车铃声,她和江雁容同时回过头去,一个年
轻的男学生正推著辆脚踏车站在她们的身后,咧著一张大嘴对她们笑。周雅安有点诧异,也
有点意外的惊喜,说:“小徐,是你?”“我跟著你们走了一大段了,你们都没有发现!谈
些什么?一会儿哈哈大笑,一会儿又悲悲哀哀的?”小徐说,他长得并不算漂亮,但鼻子很
高,眼睛很亮,五官也颇端正。只是有点公子哥儿的态度。他的个子不高,和高大的周雅安
站在一起,两人几乎是一般高。“看样子,我要先走一步了!”江雁容说,对小徐点了个
头。“不要嘛!”周雅安说,但语气并不诚恳。
“你们谈谈吧,我真的要先走,赶回家去,还有许多习题没做呢!”江雁容说,一面又
对周雅安说:“周雅安,再见啊!明天如果比我早到学校,帮我到教务处拿一下课室日记
本,好吧?”“好!”周雅安说,又补了一句:“再见啊!”
江雁容单独向前面走去,心里模糊的想著周雅安和小徐,就是这样,爱情是多神秘,周
雅安和她的感情再好,只要小徐一出现,她眼中就只有小徐了!在信义路口,她转了弯,然
后再转进一条小巷子。她的家住在和平东路,她本可以一直走大路,但她却喜欢这条巷子的
幽静,巷子两边,有许多破破烂烂的木板房子,还有个小破庙,庙中居然香火鼎盛。江雁容
无法设想这些破房子里的人的生活。生命(无论是谁的生命),似乎都充满了苦恼、忙碌,
和挣扎,可是,这世上千千万万的人,却都热爱著他们的生命,这世界岂不矛盾?
在那固定的电线杆下面,她又发现了那个每天在这儿等她的男孩子。瘦高个儿,一身黄
卡其布制服,扶著一辆脚踏车,这是他给她的全部印象,因为她从不敢正眼去打量他。自从
上学期中旬起,这孩子就开始等她了,可是,只有一次,他鼓起勇气上来和她说话,他仿佛
报了自己的名字,并说了请求交友一类的话,但她一句都没听清楚,只记得他那张胀得通红
的黝黑而孩子气的脸。她仓促的逃开了,而他也红著脸退到一边。这以后,他每天总在这儿
等她,但并不跟踪她,也不和她说话,只默默的望著她走过去。江雁容每次走过这儿,也不
禁脸红心跳,她不敢望他,只能目不斜视的赶快走过去,走过去后也不敢回头看,所以她无
法测知他什么时候才会离开那根电线杆。她总是感到奇怪,不知这个男孩子有什么神经病,
既不认识她,又不了解她,当然无法谈到“爱”字,那么,这傻劲是为了什么?在家门口,
她碰到了住在隔壁的刘太太,一个标准的三姑六婆型的女人,每天最主要的工作是到每个人
家里去串门,然后再搬弄口舌是非。江雁容对她行了礼,然后按门铃。
来开门的是她的弟弟江麟,她一共是三个兄弟姐妹,她是老大,江麟老二,最小的是江
雁若。雁若比她小五岁,在另一个省女中读初二。江麟比江雁容小两岁,是家里唯一的一个
男孩子。江雁容常喊他作江家之宝,事实上,他也真是父亲眼中的宝贝,不单为了他是男孩
子,也为了他生性会取巧讨好。不过母亲并不最喜欢他。据说,他小时是祖父的命根,祖父
把他的照片悬挂在墙壁上,一遇到心中有不愉快的事,就到他的照片前面去,然后自我安慰
的说:“有这么好的一个孙子,还有什么事值得我发愁呢!”祖父临终时还摸著江麟的头,
对江雁容的父亲江仰止说:“此子日后必成大器,可惜我看不到了!”现在,这个必成大器
的男孩子还看不出有什么特点来,除了顽皮和刁钻之外。但在学校里,他的功课非常好,虽
然他一点都不用功,却从没考到五名以下过。现在他十六岁,是建中高一的学生,个子很
高,已超过江雁容半个头,他常站在江雁容身边和她比身高,用手从江雁容头顶斜著量到他
的下巴上,然后得意的喊她作“小矮子”。他喜欢绘画,而且确实有天才,江仰止认为这儿
子可能成大画家,从江麟十二岁起,就让他拜在台湾名画家孙女士门下学画,现在随手画两
笔,已经满像样子了。他原是个心眼很好而且重情感的孩子,但是在家中,他也有种男性的
优越感,他明白父亲最喜欢他,因此,他也会欺侮欺侮姐姐妹妹。不过,在外面,谁要是说
了他姐妹的坏话,他立即会摩掌相向。窗外7/50
江麟看到门外是她,就作了个鬼脸说:
“大小姐回来了!”江雁容走进来,反身关好了门。江仰止在×大做教授,这是×大的
宿舍。前面有个小得不能再小的花园,虽然他们一再培养花木,现在长得最茂盛的仍然只有
棕榈树和美人蕉。走过小院子,是第二道门,里面是脱鞋的地方。这是一栋标准的日式房
子,一共四间,每间都无法隔断。前面一间八席的是客厅和江仰止的书房,后面是江仰止和
妻子赵意如的卧室,旁边一间做了江麟的房间兼饭厅,最后面的是江雁容、雁若姐妹的房
间,是到厨房必经之路。江雁容脱了鞋,走上榻榻米,立即发现家里的空气不大对,没有闻
到菜饭香,也没听到炒菜的声音。她回头看了江麟一眼,江麟耸耸肩,低声说:
“妈妈还在生爸爸的气,今天晚饭只好你来做了!”
“我来做?”江雁容说:“我还有一大堆的功课呢,明天还要考英文!”“那有什么办
法,除非大家不吃饭!”江麟说。
客厅里,江仰止正背负著两只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他个子不高,年轻时是个标准的
中国美男子,眉清目秀,唇红齿白,从读书起就习惯性的穿著一袭长衫,直到现在不变。而
今,年轻时的“漂亮”当然不能谈了,中年后他发了胖,但潇洒劲儿仍在,架著一副近视眼
镜,书卷气比年轻时更加重了。长衫上永远有粉笔灰和猫毛,那怕他太太赵意如一天给他换
两次衣服(他从不记得自己换衣服),粉笔灰和猫毛依然不会少的,粉笔灰是讲书时弄的,
事后绝不会拍一拍。猫则是他最喜欢的东西,家里一年到头养著猫,最多时达到七只,由于
江太太的严重抗议,现在只剩一只白猫。江仰止的膝头,就是这只白猫的床,只要江仰止一
坐下来,这猫准跳到他身上去呼呼大睡。这些使江仰止无论走到那里,都会成为他特殊的标
志。近两年来,由于江仰止的一本著作和讲学的成功,使他薄负微名,一天到晚忙著著作,
到各地讲学,到电台广播。可是,忙碌不能改变他,他依然是从容不迫的,悠然自在的。他
有两大嗜好,一是旅行,一是下围棋。前者现在已经很少去了,围棋则不能少,每星期总要
到弈园去两三次,这也是他和江太太每次吵架的原因,江太太坚决反对他下棋,认为一来用
脑过度,一下就是四、五小时,有损健康。二来江仰止每下必赌彩,每赌必输,江太太省吃
俭用,对这笔支出实在心痛。三来江仰止的工作堆积如山,不工作而把时间耗费在娱乐上,
江太太认为是最大的不该。所以,每次江仰止下了棋回来,江太太总要生一天闷气,江太太
一生气,家里就秩序大乱,炊烟不举。江仰止看到江雁容回来,就停止了踱方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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