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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窗外

琼瑶(当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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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
琼瑶
九月的一个早晨。天气晴朗清新,太阳斜斜的射在街道上,路边的树枝上还留著隔夜露
珠,微风柔和凉爽的轻拂著,天空蓝得澄清,蓝得透明,是个十分美好的早上。
在新生南路上,江雁容正踽踽独行。她是个纤细瘦小的女孩子,穿著××女中的校服;
白衬衫、黑裙子、白鞋、白袜。背著一个对她而言似乎太大了一些的书包。齐耳的短发整齐
的向后梳,使她那张小小的脸庞整个露在外面。两道清朗的眉毛,一对如梦如雾的眼睛,小
巧的鼻梁瘦得可怜,薄薄的嘴唇紧闭著,带著几分早熟的忧郁。从她的外表看,她似乎只有
十五、六岁,但是,她制服上绣的学号,却表明她已经是个高三的学生了。她不急不徐的走
著,显然并不在赶时间。她那两条露在短袖白衬衫下的胳膊苍白瘦小,看起来是可怜生生
的。但她那对眼睛却朦胧得可爱,若有所思的,柔和的从路边每一样东西上悄悄的掠过。她
在凝思著什么,心不在焉的缓缓的迈著步子。显然,她正沉浸在一个她自己的世界里,一个
不为外人所知的世界。公共汽车从她身边飞驰过,一个骑自行车的男学生在她耳边留下一声
尖锐的口哨,她却浑然不觉,只陶醉在自己的思想中,好像这个世界与她毫无关联。
走到新生南路底,她向右转,走过排水沟上的桥,走过工业专科学校的大门。街道热闹
起来了,两边都是些二层楼的房子,一些光著屁股的孩子们在街道上追逐奔跑,大部份的商
店已经开了门。江雁容仍然缓缓的走著,抬起头来,她望望那些楼房上的窗子,对自己做了
个安静的微笑。
“有房子就有窗子,”她微笑的想:“有窗子就有人,人生活在窗子里面,可是窗外的
世界比窗子里美丽。”她仰头看了看天,眼睛里闪过一丝生动的光采。拉了拉书包的带子,
她懒洋洋向前走,脸上始终带著那个安静的笑。经过一家脚踏车修理店的门口,她看到一个
同班的同学在给车子打气,那同学招呼了她一声:“嗨!江雁容,你真早!”
江雁容笑笑说:“你也很早。”那同学打完了气,扶著车子,对江雁容神秘的笑了笑,
报告大新闻似的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昨天我到学校去玩,知道这学期我们班的导师已
经决定是康南了!”
“是吗?”江雁容不在意的问,她一点都不觉得这消息有什么了不起。那同学得意的点
点头,跨上车子先走了。江雁容继续走她的路,暗中奇怪这些同学们,对于导师啦,书本
啦,会如此关心!她对于这一切,却是厌倦的。谁做导师,对她又有什么关系呢?抛开了这
个问题,她又回到她被打断的冥想中去了。她深深的思索著,微蹙著眉,直到一个声音在她
后面喊:“嗨!江雁容!”她站住,回过头来,一个高个子宽肩膀的女同学正对她走过来,
脸上带著愉快的笑。
“我以为没有人会比我更早到学校了,”那同学笑著说:“偏偏你比我更早!”“你走
那条路来的?周雅安?我怎么没在新生南路碰到你?”江雁容问,脸上浮起一个惊喜的表
情。
“我坐公共汽车来的,你怎么不坐车?”周雅安走上来,挽住江雁容的胳膊,她几乎比
江雁容高了半个头,黝黑的皮肤和江雁容的白成了个鲜明的对比。
“反正时间早,坐车干什么?慢慢的散散步。走走,想想,呼吸点新鲜空气,不是挺美
吗?”江雁容说,靠紧了周雅安,笑了笑:“别以为我们到得早,还有比我们到得更早的
呢!”
“谁?”周雅安问,她是个长得很“帅”的女孩子,有两道浓而英挺的眉毛,和一对稍
嫌严肃的眼睛。嘴唇很丰满,有点像电影明星安白兰丝的嘴。“何淇,”江雁容耸耸肩:
“我刚才碰到她,她告诉我一个大消息,康南做了我们的导师。看她说话那个神气,我还以
为是第三次世界大战要爆发了呢!”她拍拍周雅安的手:“你昨天怎么回事?我在家里等了
你一个下午,说好了来又不来,是不是又和小徐约会去了?”
“别提他吧!”周雅安说,转了个弯,和江雁容向校门口走去。这所中学矗立在台北市
区的边缘上,三年前,这儿只能算是郊区,附近还都是一片片稻田。可是,现在,一栋栋的
高楼建筑起来了,商店、饭馆,接二连三的开张。与这些高楼同时建起来的,也有许多乱七
八糟的木板房子,挂著些零乱的招牌,许多专做学生生意,什么文具店、脚踏车店、冷饮
店……这些使这条马路显得并不整齐,违章建筑更多过了合法房子。但,无论如何,这条可
直通台北市中心的街道现在是相当繁荣了。有五路不同的公共汽车在这里有停车站,每天早
上把一些年轻的女孩子从台北各个角落里送到这学校里来,黄昏,又把她们从学校里送回到
家里去。
校门口,“女中”的名字被雕刻在水泥柱子上。校舍占地很广,一栋三层楼的大建筑物
是学校的主体。一个小树林和林内的荷花池是校园的精华所在,池边栽满了茶花、玫瑰、菊
花,和春天开起来就灿烂一片的杜鹃花。池上架著一个十分美丽的朱红色的小木桥。除了三
层楼的建筑之外,还有单独的两栋房子,一栋是图书馆,一栋是教员单身宿舍。这些房子中
间,就是一片广阔的大操场。
江雁容和周雅安走进校门,出乎她们意料之外的,校园里早已散布著三三两两的女学
生。江雁容看看周雅安,笑了。周雅安说:“真没想到,大家都来得这么早!”
“因为这是开学第一天,”江雁容说:“一个漫长的暑假使大家都腻了,又希望开学
了,人是矛盾的动物。三天之后,又该盼望放假了!”“你的哲学思想又要出来了!”周雅
安说。
“上楼吧!”江雁容说:“我要看看程心雯来了没有?好久没看到她了!”她们手携著
手,向三楼上跑去。
在这开学的第一天,校园里,操场上,图书馆中,大楼的走廊上,到处都是学生。这些
从十二岁到二十岁的女孩子们似乎都有说不完的话,一个暑假没有见面,现在又聚在一块
儿,无论学校的那个角落里都可以听到叫闹和笑语声。不管走到那儿都可以看到一张张年轻
的,明朗的,和欢笑的脸庞。教务处成了最忙的地方,学生们川流不息的跑来领课表,询问
部分没发的教科书何时到齐,对排课不满的教员们要求调课……那胖胖的教务主任徐老师像
走马灯似的跑来跑去,额上的汗始终没有干过。训导处比较好得多,训导主任黄老师是去年
新来的,是个女老师,有著白的脸和锐利精明的眼睛。她正和李教官商量著开学式上要报告
的问题。校长室中,张校长坐在椅子里等开学式,她是个成功的女校长,头发整齐的梳著一
个发髻,端正的五官,挺直的鼻子,看起来就是一副清爽干练的样子。大楼的三楼,是高二
和高三的教室。现在,走廊上全是三三两两谈论著的学生。班级是以忠、孝、仁、爱、信、
义、和、平,八个字来排的。在高三孝班门口,江雁容正坐在走廊的窗台上,双手抱著膝,
静静的微笑著。周雅安坐在她的身边,热切的谈著一个问题。她们两个在一起是有趣的,一
个黑,一个白,周雅安像二十世纪漫画里的哥乐美女郎,江雁容却像中国古画里倚著芭蕉扶
著丫环的古代少女。周雅安说完话,江雁容皱皱眉毛说:
“康南?康南到底有什么了不起嘛!今天一个早上,就听到大家谈康南!只要不是地震
当导师,我对于谁做我们导师根本不在乎,康南也好,张子明也好,江乃也好,还不都是一
样?我才不相信导师对我们有多大的帮助!”地震是她们一位老师的外号。“你才不知道
呢,”周雅安说:“听说我们班的导师本来是张子明,忠班的是康南,后来训导处说我们这
班学生调皮难管,教务处才把康南换到我们班来,把张子明调到忠班做导师。现在忠班的同
学正在大闹,要上书教务处,请求仍然把康南调过去。我也不懂,又没上过康南的课,晓得
他是怎么样的,就大家一个劲儿的抢他,说不定是第二个地震,那才惨呢!”说完,她望著
江雁容一直笑,然后又说:
“不过不要紧,江雁容,如果是第二个地震,你再弄首诗来难难他,上学期的地震真给
你整惨了!”
“算了,叶小蓁才会和他捣蛋呢,在黑板上画蜡烛写上祭地震,气得他脸色发青,我现
在还记得他那副哭笑不得的样子!”江雁容微笑的说。“嗨!”另一个女学生从教室里跑了
出来,大叫著说:“江雁容,训导处有请!”江雁容吓了一跳,噘著嘴说:“准没好事,开
学第一天就要找我麻烦,”她望望周雅安说:“周雅安,你陪我去一趟吧,自从换了训导主
任,对我就是不吉利……”
“哈哈,”那个刚出来的同学大笑了起来,“江雁容,开开你的玩笑而已。”“好啊,
程心雯,你小心点,等会儿碰到老教官,我头一个检举你服装不整。”江雁容对刚出来的那
个同学说,一面跳到窗台上去坐著,把身子俯在周雅安的肩膀上。
程心雯也靠在窗台上,眨著灵活的大眼睛,一脸聪明调皮相。“我怎么服装不整了?”
她问。
“你的衬衫上没绣学号。”
“这个吗?”程心雯满不在乎的看了自己的衬衫一眼:“等会儿用蓝墨水描一个就好
了,老教官又不会爬在我身上看是绣的还是写的。”“你别欺侮老教官是近视眼,”周雅安
说,“小教官不会放过你的!”“小教官更没关系了,”程心雯说,“她和我的感情最好,
她如果找我麻烦,我就告诉她昨天看到她跟一个男的看电影,保管把她吓回去!”“小教官
是不是真的有男朋友?”周雅安问。
“听说快订婚了。”程心雯说,“小教官长得真漂亮,那身军装一点没办法影响她,不
像老教官,满身线条突出,东一块肉西一块肉,胖得……”
“喂,描写得雅一点好不好?”江雁容说。
“雅?我就不懂得什么叫雅?只有你江雁容才懂得雅。一天到晚诗呀,词呀,月亮呀,
星星呀,花呀,鸟呀,山呀,水呀……”“好了,好了,你有完没有?”江雁容皱著眉说。
窗外2/50
“不过,你尽管雅去吧,这学期碰到康南做导师,也是个酸不溜丢的雅人,一定会欣赏
你!喂,你们知不知道地震被解聘了,训导处说就是被江雁容赶走的!”
“这又关我什么事,我只不过指出了几个他念错的字而已,谁叫他恼羞成怒骂我!”江
雁容委屈的说。
“大家都说康南好,康南到底怎么个好法?”周雅安问。
“去年他班上的学生全考上了大学,他就名气大了,”程心雯说:“不过,他教书真的
教得好,这次为了导师问题,闹得好不愉快。张子明气坏了,曹老头也生气,因为仁班不要
曹老头做导师,说凭什么康南该教孝班,她们就该轮到曹老头。气得曹老头用手杖敲地板,
说想当年,他是什么什么大人物,统帅过兵,打过仗,做过军事顾问,现在来受女娃娃的
气!”程心雯边说边比划,江雁容笑著打了她一下。
“别学样子了,看你裙子上都是灰!”
“这个吗?”程心雯看看裙子说:“刚刚擦桌子擦的!桌子上全是灰,只好用裙子,反
正是黑裙子,没关系!”说著,她像突然想起一件大事似的叫了起来:“哎呀,差点忘了,
我是来找你们陪我到二号去,今天早上忘记吃早饭,肚子里在奏交响乐,非要吃点东西不
可!走!江雁容!”在学校里,不知从何时起,学生们用“一号”代替了厕所,“二号”代
替了福利社,下了课,全校最忙的两个地方就是一号二号。程心雯说著就迫不及待的拉了江
雁容一把。
“我不去,我又不要吃东西!”江雁容懒洋洋的说,仍然坐在窗台上不动。“你走不
走?”程心雯一把把江雁容拖了下来:“如果是周雅安要你陪,你就会去了!”
“好吧,你别拉,算我怕了你!”江雁容整了整衣服,问周雅安:“要不要一起去?”
“不,你们去吧!”周雅安说。
程心雯拉著江雁容向楼梯口走,福利社在楼下,两人下了三层楼,迎面一个同学走了上
来,一面走,一面拿著本英文文法在看,戴著副近视眼镜,瘦瘦长长的像根竹竿,目不斜视
的向楼梯上走。程心雯等她走近了,突然在她身边“哇!”的大叫了一声,那位同学吓得跳
了起来,差点摔到楼梯下面去,她看了程心雯一眼,抱怨的说:
“又是你,专门吓唬人!”
“李燕,我劝你别这么用功,再这样下去,你的眼镜又要不合用了!等明年毕了业,大
概就和瞎子差不多了!”程心雯用一副悲天悯人的口吻说。
“走吧,程心雯,那有这样说话的!”江雁容和程心雯下了楼,李燕又把眼光调回到书
本上,继续目不斜视的向楼上走。“我真奇怪,怎么李燕她们就能那么用功,要我拿著书上
楼梯,我一定会滚到楼下去,把原来会的生字都滚忘了!”程心雯说,又加了一句:“我
看,明年我准考不上大学!”
“你一定考得上,因为你的聪明够,成问题的是我,那个该死的数学,我真不知道怎么
办好!”江雁容说,皱起了眉毛,眼睛变得忧郁而深沉。“而我又绝不能考不上大学,我妈
一再说,我们江家不能有考不上大学的女儿,我弟弟他们功课都好,就是我顶糟,年年补
考,妈已经认为丢死人了,再要考不上大学,我就只好钻到地下去了。”
“算了,江雁容,不要谈考大学,我一听就头痛,还有一年才考呢,去他的吧!我现在
要吃个热狗,你要什么?”
福利社里挤满了人,程心雯冲锋陷阵的钻到柜台前面,买了两个热狗出来,和江雁容站
在福利社门外的走廊上吃。江雁容只撕了半个,把另外半个也给了程心雯。程心雯一面大口
大口的吃,一面歪著头望了江雁容一眼说:
“你又在发愁了,你这个人真不会自寻快乐。我就怕你这股愁眉苦脸的样子。你高起兴
来是世界上最可爱的人,发起愁来就成了最讨厌的了。告诉你,学学我的样子,有天大的
事,都放到明天再说。我最欣赏飘里郝思嘉那句话:‘我明天再来想,反正明天又是另外一
天了。’你什么都好,就是这个爱发愁的脾气不好!”江雁容望著校园里一株扶桑花发呆,
程心雯的话她根本就没听进去,她仍然在想著考大学的问题。一对黑色大蝴蝶飞了过来,绕
著那株扶桑花上下翻飞,彼此追逐,江雁容看呆了,热狗也忘了吃。一忽儿,那对彩蝶就飞
到墙外去了,留下了满园耀眼的阳光和花香。“如果没有这么沉重的功课压著我,我会喜爱
这个世界,”她想,“可是,现在烦恼却太多了。”
上课号“呜——”的响了起来,江雁容把手中剩余的热狗放进嘴里说:“走,到大礼堂
去吧,开学式开始了。”
程心雯一面把热狗三口两口的往嘴里乱塞,一面跟著江雁容向礼堂走。礼堂门口,被学
生称作老教官的李教官和称作小教官的魏教官正分守在两个门口,拿著小册子,在登记陆续
走进礼堂的学生是不是衣服、鞋袜、头发都合规定。程心雯已经快走到门口了,忽然“哇
呀”一声大叫,回头就向楼梯跑,江雁容叫著说:“你到那里去?”“忘了用蓝墨水描学
号!”程心雯一面跑一面大声说,但是因为喊得太大声了,站在礼堂门口的老教官听得清清
楚楚,她高声叫著:“程心雯,站住!”程心雯仍然跑她的,回过头来对老教官作个鬼脸
说:
“不行,我要上一号,太急了,等会儿再来站!”说完,就跑得没影子了。老教官瞪了
程心雯的背影一眼,转过头对另一个门口的小教官说:“全校里就是她最调皮!”
小教官也看著程心雯的背影,但她的眼睛里和嘴角边都带著笑,为了掩饰这份笑容,她
对缓缓走来的江雁容说:
“江雁容,走快一点,跑都跑不动似的!”
江雁容回报了她一个文文静静的微笑,依旧慢步走进了礼堂。那笑容那么宁静,小教官
觉得无法收回自己脸上的笑,她永远没办法像老教官那样严肃,她喜欢这些女孩子。事实
上,她自己比这些女孩子也大不了多少,她在她们的身上很容易就会发现自己,学生时代的
她可能比程心雯更调皮些。
开学式,正和每年的开学式一样,冗长、乏味,而枯燥。校长、教务主任、训导主任、
事务主任每人都有一篇老生常谈,尤其训导主任,那些话是每个学生都可以代她背出来的;
在校内该如何如何,在校外该如何如何,服装要整齐,要力求身心双方面的健康……最后,
开学式总算结束了,学生们像潮水般涌出礼堂。立即,大呼小叫声、高谈阔论声、欢笑声,
闹成一片。彼此要好的同学一定结著伴走,江雁容和周雅安走在一块儿,周雅安在说著什
么,江雁容只静静的听,两人慢慢的向楼上走。这时,一个清瘦而修长的同学从后面赶了上
来,拍拍江雁容的肩膀说:
“江雁容,你们班的运气真不错!”
江雁容回头看,是仁班的魏若兰,就诧异的说:
“什么运气不错?”“你难道不知道这次的康南风波呀?”魏若兰说,耸了耸鼻子:
“曹老头教我们班真气人,他只会背他过去的光荣史,现在我们班正在闹呢,教务主任也一
点主见都没有,去年高三就为了各班抢康南、江乃两个人,大闹了一番,今年又是!”
“依我哦,”江雁容说:“最好导师跟著学生走,从高一到高三都别换导师,又减少问
题,师生间也容易了解!”
“那才不行呢!”周雅安说:“你想,像康南、江乃这种老师肯教高一吗?”“教育学
生难道还要搭架子,为什么就不教高一?”
“我们学校就是这样不好,”魏若兰说:“教高一好像就没出息似的,大家拚命抢高
三,似乎只有教高三才算真正有学问。别看那些老师们外表和和气气,事实上大家全像仇人
一样,暗中竞争得才激烈呢!康南刚到我们学校的时候,校长让他教初二,教了一学期,马
上调去教高三,许多高三的老师都气坏了。不过他教书确实有一手,我们校长也算是慧眼识
英雄。”“嗨!”一阵风一样,程心雯从楼下冲了上来:“江雁容,你都不等我!”她手中
提著个刚蒸好的便当,不住从左手换到右手,又从右手换到左手,嘴里唏哩呼噜的,因为太
烫了。“你们没带便当呀?”她问,又加了一句:“今天可没有值日生提便当!”“带
了,”江雁容说:“我根本没蒸。”
“噢,我忘记去拿了,我还以为有人提便当呢,”周雅安说:“不过,没关系,现在才
十一点,吃饭还太早,等要吃的时候再去拿吧!”按照学校的规定,学生中午是不许回家吃
饭的,据说这是避免女学生利用时间和男校学生约会而订的规则。但,有男朋友的学生仍然
有男朋友,并没有因为这项规定而有什么影响。平常,学生们大多数都带饭盒,也就是台湾
称作便当的,学校为了使学生不至于吃冷饭,在厨房生了大灶帮学生蒸饭。通常都由学生早
上自己把饭盒送到厨房属于自己那班的大蒸笼里,中午再由值日生用篮子提到各个班上来。
“哼,我是最会节省时间和体力的,”程心雯得意洋洋的说:“早一点拿来,既可马上
果腹,又免得等会儿再跑一次楼梯!一举数得,岂不妙哉!”
“你又饿了呀?”江雁容挑了挑眉毛,微笑的望著她:“刚才那一个半热狗不知道喂到
那里去了!”
“喂到狗肚子里去了。”周雅安笑著说。
“好啊,周雅安,你也学会骂人了,都是江雁容把你教坏了,看我来收拾你!”程心雯
说著,对周雅安冲了过来,周雅安个子虽然大,身手却极端敏捷,只轻轻的一闪,程心雯就
扑了一个空,一时收不住脚,身子撞到楼梯的扶手上。不提防那个滚烫的便当烫了自己的
手,她“哇呀!”的大叫了一声,手一松,便当就滴溜溜的从楼梯扶手外面一直掉到三层楼
下面去了。周雅安大笑了起来,在一边的魏若兰也笑弯了腰。江雁容一面笑,一面推著程心
雯说:
“再跑一次楼梯吧,看样子你的体力是没办法节省了,赶快下去看看,如果绑便当的绳
子摔散了,你就连果腹都没办法果了!”程心雯跺著脚叹了口长气,一面无精打采的向楼下
走,一面回过头来,狠狠的盯了江雁容一眼说:窗外3/50
“江雁容,你等著我吧,等会儿跟你算帐!”
“又不是我弄的。”江雁容说。
“反正你们都有份!”说著,她加快了速度,两级并作一级的向楼下冲,江雁容俯在楼
梯扶手上喊:
“慢一点啊,别连人也滚下去了!”
周雅安又笑了起来,程心雯已跑得没影子了。

还差五分钟吹上课号,康南已经站在高三孝班门外的走廊上了。他倚窗而立,静静的望
著窗外的白云青天,手中拿著一支烟,不住的对窗外吐著烟圈,然后凝视著烟雾在微风中扩
散。从他整洁的服装和挺直的背脊上看,他显然并不像一般单身汉那样疏忽小节。他衬衫的
领子洁白硬挺,裤脚管上的褶痕清楚而笔直。他不是个大个子,中等身材但略嫌瘦削,皮肤
是黝黑的,眉毛清晰却不浓密,眼睛深邃忧郁,有个稍稍嫌大的鼻子和嘴。像一般过了四十
岁的人一样,他的眼角已布满皱纹,而他似乎更显得深沉些,因为他总是习惯性的微蹙著眉
头。因为是开学的第一天,这天下午是不上课的,改为班会,由导师领导学生排位子,然后
选举班长和各股股长。康南站在那儿等上课号,近乎漠然的听著他身后那些学生们在教室中
穿出穿进。有学生在议论他,他知道。因为他清楚的听到“康南”两个字。还好,学生们用
名字称呼他,并没有给他取什么外号。他也知道这次为了导师问题,学生们闹了一阵,而先
生们也都不高兴。“做人是难的,”他想,他无心于做一个“名教员”,但他却成了个名教
员。他也无心得罪同事们,但他却成了同事们的眼中钉。“管他呢?我做我自己!”他想,
事实上,他一直在做他自己,按他的兴趣讲书,按他的怪脾气对待学生,他不明白学生为什
么崇拜他,欢迎他,他从没有想去讨好过学生。同事们说他傲慢,因为他懒得与人周旋,也
懒得做虚伪的应酬,全校老师中,竟无一人是他的朋友。“一个怪人”,许多人这么称呼
他,他置之不理。但他明白自己在这学校中的地位,他并不清高到漠视学生的崇拜的地步,
在那些年轻孩子的身上,他也享受到一份满足虚荣心的愉快。“康南是个好老师”,教书二
十年,这句话是他唯一的安慰。因此,这成了一种癖好,他可以漠视全世界,却从不漠视学
生,不单指学生的功课,也包括学生的苦与乐。
上课号响了,康南掉转身子,望著学生都走进了教室,然后把烟蒂从窗口抛出去,大踏
步的跨进了教室。这又是一班新学生,他被派定了教高三,每年都要换一次学生,也为学生
的升大学捏一把汗。教高三并不轻松,他倒宁愿教高二,可是,却有许多老师愿意教高三
呢!站在讲台上,面对一群有所期待的面孔,他感到一阵亲切感,他愿意和学生在一起,这
可以使他忘掉许多东西;包括寂寞和过去。除了学生,就只有酒可以让他沉醉了。排位子足
足排了半小时,这些女孩子们不住掉过来换过去,好朋友都认定要排在一起。最后,总算排
定了。刚要按秩序坐下,一个学生又跑到前面来,并且嚷著说:
“江雁容,我一定要和你坐在一起,我们本来一样高嘛,我保证上课不和你说话,好不
好?”说著,就插进了队伍里。
康南望著这个学生,一对大而明亮的眼睛,高高的额角。他也望了那个江雁容一眼,是
个秀气而沉静的女孩子,这时正低而清晰的说:“程心雯,别大呼小叫好不好?我又没有说
不和你坐!”
“江雁容和程心雯”,康南默默的想著这两个名字,这就是训导处特别对他谈起的两个
人。据说,江雁容上学期不满意她们的国文老师(她们称这位老师作地震,据说因为这老师
上课喜欢跺脚),曾经在课室中连续指出三个老师念错的字,然后又弄出一首颇难解释的诗
让老师解释。结果那老师恼羞成怒骂了她,她竟大发牛脾气,一直闹到训导处,然后又一状
告到校长面前,这事竟弄得全校皆知,地震只好挂冠而去。现在,他望著这沉静而苍白的小
女孩,(小女孩,是的,她看起来不会超过十七岁。)实在不大相信她会大闹训导处,那时
柔和如梦的眼睛看起来是动人的。程心雯,这名字是早就出了名的,调皮捣蛋,刁钻古怪,
全校没有一个老师对她不头痛,据说,她从没有安安静静上过一节课。
位子既然排定,就开始选举了,选举之前,康南对学生轻松的说:“我相信你们都认识
我,但是我却不认识你们,我希望,在一星期之内,我可以叫出你们每一个人的名字。你们
彼此同学已经两年了,一定互相清楚,选举必须负责,不要开玩笑,选举之后,你们有什么
意见,可以告诉我,我不愿意做一个道貌岸然的老师,愿意做你们的一个老朋友,但愿我能
够对你们真正有所帮助。”他底下还有一句心里的话“以报答你们欢迎我的热忱。”不过没
说出口。
选举是由学生提名,再举手表决。一开始颇顺利,正副班长都产生了,正班长是李燕,
副班长是蔡秀华,两个人都一目了然是最标准的“好学生”。接著,就选举学术股长,这是
管班上出壁报,填课室日记……等文书工作的。江雁容的名字立即被提出来了,康南把名字
写在黑板上,下意识的看了江雁容一眼,她紧闭著嘴坐在那儿,脸色显得严肃而不快。然后
又有三个人被提名,表决时,康南诧异的发现全班五十二人,竟有五十人投了赞成江雁容的
票,江雁容那张小小的脸显得更严肃了。表决结果,江雁容是正学术股长,胡美纹是副学术
股长。康南正预备再选下一股的时候,江雁容举手发言了,她从位子上站起来,坚决的说:
“老师,请改选一个学术股长,我实在不能胜任。”
“我希望被选举的同学不推卸责任,”康南说,微微有点不快:“你是大家选出来的,
同学们一定知道你能不能胜任。”
“可是,老师,”江雁容的睫毛垂下了,然后又抬起眼睛来,眼光有点□徨无助。“我
有我的苦衷,每位同学都知道我不是个功课很好的学生,我把全部时间用到功课上都无法应
付,如果再让我当学术股长,我一定又耽误了功课,又不能好好的为班上服务,而且,我已
经连任三学期的学术股长了,也该换换人了。”康南不喜欢有这种“辞职”的事发生,但江
雁容那对无助而迷茫的眼睛,和那恳挚的语调使他出奇的感动,他犹豫了一下,说:“这样
吧,问问同学赞不赞成你辞职?”
“赞成也没有用,”一个坐在前排,圆圆脸,胖胖的身材的同学说话了:“就是江雁容
不当学术股长,将来壁报的工作还是会落在她身上的,没有人能代替江雁容!”
全班都不说话,显然是默认了这位同学的话,江雁容站在那儿,默默的扫了全班一眼,
然后一语不发的坐下了,垂著眼帘对著桌子发呆,修长而白的手指无意识的玩弄著一个做镇
尺用的铜质松鼠。康南咳了一声,继续选下一股的股长,这是风纪股,是维持全班秩序,检
查每人服装的股长,这是责任最重也最难做的一股。那个圆脸胖身材的同学举手提了名,是
出乎康南意料的一个名字:
“程心雯!”康南还来不及把名字写到黑板上,程心雯像地雷爆炸似的大叫了起来:
“活见鬼!”全班同学都把眼光调到程心雯身上,程心雯才猛悟到这声诅咒的失态,但她来
不及弥补这份失态,她手忙脚乱的站起来,嘴里乱七八糟的说:
“老师,你不能写我的名字,你不要听叶小蓁的提名,我和叶小蓁有仇,所以她设计来
陷害我,叫我当风纪股长,好像叫流氓当法官,那,那,那怎么成?简直是开玩笑!我连自
己都管不好,等我学会了管自己,再来当风纪股长!好吧?”
这几句话使同学们都笑了起来,连闷闷不乐的江雁容也抿著嘴角笑了。康南微笑的说:
“你别忙,还没有表决呢,你也未见得会当选!”
“哎呀,老师,不能表决……这个……”程心雯抓耳挠腮的乱闹了一阵,看看没办法,
只好坐下来等待表决,一面对著叶小蓁背影低声的做了一番惊人的诅咒。
表决结果,竟然全班举手赞成程心雯,程心雯管不了别人,只拚命抓著身边的江雁容,
嚷著说:
“你不许举手,你举手我就和你绝交!”
江雁容看看班上那些举著的手,知道大势已定,就放下手来。结果程心雯以五十票当
选。程心雯又跳了起来,因为跳得太猛,差点带翻了桌子,桌板掉到地下,发出一阵乒零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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