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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窗外

_18 琼瑶(当代)
天旋地转的快乐、惊喜,和恍如隔世般的怆然情绪。真的,她几乎眩晕了。张开眼睛,那扇
门仍然阖著。深吸了口气,她举手敲了门。她听到有人走动,然后门开了。她几乎不敢看,
但是她看到了,她立即有一种类似解放的松懈情绪。门里站著的,是罗亚文而不是康南。现
在,罗亚文正困惑的望著她,显然思想还没有转过来,竟弄不清楚门口站著的是谁?但,接
著,他大大的惊异了:“是江小姐?”他疑惑的说。
“是的。”她轻轻的说,十分不安。
罗亚文的惊异没有消除,愣了愣,才说:
“进来坐吧!”江雁容走了进去,一阵烟酒和腐气混杂的气味对她扑鼻而来。她惶惑不
安的站在房子中间。真的,这是一间乱得不能再乱的房间。一张竹床上杂乱的堆著棉被、书
籍、衣服,还有些花生皮。床脚底下全是空酒瓶,书架上没有一本放得好好的书。满地烟蒂
烟灰和学生的考卷,书桌上更没有一寸空隙之地,堆满了学生的练习本、作文本,和书。还
有空酒瓶,一碟发霉了的小菜,和许多说不出名堂来的怪东西。这房间与其说是住人的,不
如说是个狗窝更恰当些。江雁容四面扫了一眼,呆呆的站著,不知如何是好。罗亚文费了半
天劲,腾出一张椅子来给她坐,一面说:窗外49/50
“江小姐从台北来?”说著,他敏锐的打量著江雁容和她的旅行袋。“是的。”江雁容
说,局促的坐了下来。
他们有一段时间的沉默,然后彼此都恢复了一些冷静,消失了初见的那份紧张。罗亚文
说:
“康南上课去了,作文课,两节连在一起,要五点钟才会下课。”“是的。”江雁容应
了一声。
“你来——”罗亚文试探的说:“是看看他吗?”
怎么说呢?江雁容语塞的坐著,半天才犹豫的,机械化的说了句:“是的。”罗亚文打
量著她。然后说:
“我们在报纸上见到过你的结婚启事,过得不错吧?”
又怎么说呢?江雁容皱了皱眉,咬了咬嘴唇,抬起眼睛望了罗亚文一眼。罗亚文继续
问:
“有小宝宝了吗?”江雁容摇摇头。“没有。”
罗亚文沉默了一会儿,江雁容也默默的坐著。然后,罗亚文突然说:“过得不很愉快
吗?”江雁容仓惶的看了罗亚文一眼,苦笑了一下。罗亚文深思的注视著她,脸色显得严肃
而沉著。
“我能不能问一句,你这次来的目的是什么?”他单刀直入的问。“我——”江雁容慌
乱而惶然的说:“我——不知道。”是的,她来做什么?她怎么说呢?她觉得自己完全混乱
了,糊涂了,她根本就无法分析自己在做什么。
“你离婚了?”罗亚文问。
“不,没有,还没有。”
“那么,你只是拜访性质,是吗?”
“我——”江雁容抬起头来,决心面对现实,把一切告诉罗亚文。“我和我先生闹翻
了,所以我来了。”
罗亚文看著她,脸色更加沉重了。
“江小姐,”他说:“这么多年,你的脾气仍然没变多少,还是那么重感情,那么容易
冲动。”他停了一下说:“说实话,江小姐,如果我是你,我不走这一趟。”
江雁容茫然的看著他。
“康南不是以前的康南了,”罗亚文叹口气说:“他没有精力去和各种势力搏斗,以争
夺你。目前,你还是个有夫之妇,对于他,仍然和以前的情况一样,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就
算你是自由之身,今日的康南,也无法和你结合了。他不是你以前认得的那个康南了,看看
这间屋子,这还是经过我整理了两小时的局面。一切都和这屋子一样,你了解吗?如果说得
残忍一点,他现在是又病又脏,又老又糊涂,整日烂醉如泥,人事不知!”“是我毁了
他!”江雁容轻声说,低垂了头:“不过,我可以弥补,有了我,他会恢复的……”
“是吗?”罗亚文又叹了口气:“你还是那么天真!他怎么能有你呢?你现在是李太
太,他是姓李吧?”
“我可以离婚!”“你以为能顺利办妥离婚?就算你的先生同意离婚,你的父母会同意
你离婚来嫁康南吗?恐怕他们又该告康南勾引有夫之妇,妨害家庭的罪了。而且,江小姐,
你和康南也绝不会幸福了,如果你见了康南,你就会明白的。幻想中的爱情总比现实美得
多。”江雁容如遭遇了一记当头棒喝,是的,她不可能办妥离婚,周围反对的力量依然存
在。她是永不可能属于康南的!
“再说,江小姐,你知道康南在这儿的工作情形吗?初三教不了教初二,初二教不了,
现在教初一,这是他改的作文本,你看看!”罗亚文递了一本作文本过来,江雁容打开一
看,上面用红笔龙飞凤舞的批了个“阅”字,前面批了一个乙字,全文竟一字未改。江雁容
想起以前她们的本子,他的逐段评论,逐字删改,而今竟一变至此,她的鼻子发酸,眼睛发
热,视线成了一片模糊。“你知道,如果他丢了这个工作,他就真的只有讨饭了,江小姐,
别再给别人攻击他的资料,他受不起任何风霜和波折了!”江雁容默默的坐著,罗亚文的分
析太清楚太精确,简直无懈可击。她茫然若失,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觉得心中酸楚,头脑昏
沉。“你知道,”罗亚文又说:“就算一切反对的力量都没有,他也不能做你的丈夫了,他
现在连自己都养不好,他不可能再负担你。他又不是真能吃苦的,他离不开烟和酒,仅仅是
这两项的用度,就已超过他的薪水。”“他不能戒吗?”江雁容软弱的问。
“戒?”罗亚文苦笑了笑:“我想是不可能。这几年来,他相当的自暴自弃。我不离开
这儿,也就是因为他,我必须留在这儿照应他。好在,最近他比较好些了,他正在学习著面
对现实。江小姐,如果你还爱他,最好不要再扰乱他了。现在,平静对他比一切都重要。或
者,再过一个时期,他可以振作起来。目前,你不要打扰他吧!如果我是你,我就不见
他!”江雁容乞怜似的看著罗亚文。
“不见他?”她疑惑的问。
“是的,”罗亚文肯定的说,江雁容感到他有一种支配人的力量。“你想想看,见了他
对你们又有什么好处呢?除了重新使他迷乱之外?”“罗先生,我可以留下来帮助他,”江
雁容热烈的说:“我可以为他做一切的事,使他重新振作起来,我可以帮他改卷子,收拾房
间,服侍他……”
“别人会怎么说呢?”罗亚文冷静的问:“你的丈夫会怎么办呢?你父母又会怎么办
呢?就是本校也不容许你的存在的,学生会说话,教员会说话,校长也会说话,最后,只是
敲掉了他的饭碗,把你们两个人都陷入绝境而已,你再想想看,是不是?”“如果我办好了
离婚……”
“还不是一样吗?你的父母不会轻易放手的,社会舆论不会停止攻击的,这个世界不会
有容纳你们的地方。”他又叹了一口气:“江小姐,记得五年前我的话吗?你们只是一对有
情人,而不是一对有缘人。如果你聪明一点,在他下课回来以前离开这儿吧!对你对他,都
是最理智的。你爱他,别再毁他了!”江雁容悚然而惊,罗亚文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
深深的打进她的心中,她觉得背脊发冷,手心里全是冷汗。是的,她毁康南已经毁得够深
了,她不能再毁他!她茫然四顾,渴望自己能抓到一样东西,支持她,扶助她。她所依赖的
大树已没有了,她这小小的藤蔓将何所攀附,何所依归?
“好,”她软弱而无力的说:“我离开这儿!”
罗亚文深深的注视她,恳切的说:
“别以为我赶你走,我是为了你们好,你懂吗?我一生贫苦,闯荡四方,我没有崇拜过
什么人,但我崇拜康南,他曾经把我从困境里挽救出来。现在,我要尽我的力量照顾他,相
信我,江小姐,我也爱他!”
江雁容泪光模糊,她看看表,已经四点四十分了,那么,再有二十分钟,康南要下课
了。她站了起来,提起旅行袋,一刹那间,感到前途茫茫,不知何去何从。罗亚文站在她面
前说:“现在,你预备到哪里?”
到哪里?天地之大,她却无处可去!
“我有地方去。”她犹豫的说。勉强咽下了在喉咙口蠕动著的一个硬块。“五点十分有
班公路局车子开到镇上火车站,六点半有火车开台北,七点十分有火车南下。”罗亚文说。
“谢谢你!”江雁容说,满怀凄苦的向门口走去,来的时候,她真想不到这样一面不见
的又走了。康南,她的康南,只是她梦中的一个影子罢了。
“江小姐,”罗亚文扶著门,热诚的说:“你是我见过的女孩子里最勇敢的一个!我佩
服你追求感情的意志力!”
江雁容苦笑了一下。“可是,我得到了什么?”她凄然的问。
得到了什么?这不是罗亚文所能回答的了。站在门口,他们又对望了一会儿,罗亚文看
看表,再有十分钟,康南就要回来了。江雁容叹了口气,抬起眼睛来,默默的望了罗亚文一
眼,低低的说:“照顾他!”“我知道。”“那么再见了!”她愁苦的一笑,不胜惨然:
“谢谢你的一切,罗先生。”“再见了!”罗亚文说,目送她的背影孤单单的消失在前面的
走廊里,感到眼睛湿润了。“一个好女孩!”他想:“太好了!这个世界对不起她!”他关
上门,背靠在门上。“可是,这世界也没错,是谁错了呢?”
提著旅行袋,江雁容向校门口的方向走去。那旅行袋似乎变得无比的沉重了。她一步拖
一步的走著,脑子里仍然是混乱而昏沉的,她什么也不能想,只是机械化的向前迈著步子。
忽然,她感到浑身一震,她的目光被一个走过来的人影吸住了。康南,假如他没有连名字都
改变的话,那么他就是康南了!他捧著一叠作文本,慢吞吞的走著,满头花白的头发,杂乱
的竖在头上,面容看不清,只看得一脸的胡子。他的背脊伛偻著,步履蹒跚,两只骨瘦如柴
的手指,抓紧那叠本子。在江雁容前面不远处,他站住了。一刹那间,江雁容以为他已认出
了她。但,不是,他根本没有往江雁容的方向看,他只是想吸一支烟。他费力的把本子都交
在一只手上,另一只手伸进袋子里去摸索,摸了半天,带出一大堆乱七八糟的破纸片,才找
出一支又绉又瘪的烟来。江雁容可以看出他那孩子般的高兴,又摸了半天,摸出了一盒洋
火,他十分吃力的燃著火柴,抖颤著去燃那一支烟,好不容易,烟燃著了。但,他手里那一
大叠本子却散了一地,为了抢救本子,他的烟也掉到了地下,他发出一阵稀奇古怪的诅咒。
然后,弯著腰满地摸索,先把那支烟找到,又塞进了嘴里,再吃力的收集著散在地下的本
子,等他再站起来,江雁容可以听到他剧烈的喘息声。重新抓紧了本子,他蹒跚的再走了一
两步,突然爆发了一阵咳嗽,他站住,让那阵咳嗽过去。江雁容可以看清他那枯瘦的面貌
了,她紧紧的咬住了嘴唇,使自己不至于失声哭出来,她立即明白了,罗亚文为什么要她不
要见康南,康南已经不在了,她的康南已经死去了!她望著前面那伛偻的老人,这时候,他
正用手背抹掉嘴角咳出来的吐沫,又把烟塞回嘴里,向前继续而行。经过江雁容的面前的时
候,他不在意的看了她一眼,她的心狂跳著,竟十分害怕他会认出她来。但是,他没有认出
来,低著头,他吃力的走开了。她明白,自己的变化也很多,五年,竟可以使一切改变得这
么大!她一口气冲出了校门,用手堵住了自己的嘴,靠在学校的围墙上。“我的康南!我的
康南!”她心中辗转呼号,泪水夺眶而出。她的康南哪里去了?她那诗一般的康南!那深邃
的、脉脉含情的眼睛,那似笑非笑的嘴角,那微蹙著的眉峰,那潇洒的风度,和那旷世的才
华,这一切,都到哪里去了?难道都是她的幻想吗?她的康南在哪里?难道真的如烟如云,
如梦如影吗?多可怕的真实!她但愿自己没有来,没有见到这个康南!她还要她的康南,她
梦里的那个康南!她朝思暮想的康南!公路局的车子来了,她跟在一大堆学生群里上了车。
心中仍然在剧烈的刺痛著,车子开了,扬起一阵尘雾。康南那伛偻枯瘦的影子像魔鬼般咬噬
著她的心灵。她茫然的望著车窗外面,奇怪著这世界是怎么回事?窗外50/50
“那个绿衣服的女人到学校去过,是谁?”有个学生在问另一个学生。“不知道!”另
一个回答。
“她从哪里来的?”“不知道!”“她要到什么地方去?”
“不知道!”车停了,她下了车。是的,“我从何处来,没有人知道,我往何处去,没
有人明了!”她茫然的提著旅行袋,望著车站上那纵横交错的铁轨。“嗨!”一个女孩子对
她打招呼,是那个水果店的阿珠。“要走了?这么快!”“是的!”她轻声说,是的,要走
了!只是不知道要走向何方。她仍然伫立著,望著那通向各处的轨道,晚风吹了过来,拂起
了她的长发。“我从何处来,没有人知道,我往何处去,没有人明了!”她轻轻的念,没有
人明了,她自己又何尝明了?暮色,对她四面八方的包围了过来。——全书完——一九六三
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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