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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窗外

_17 琼瑶(当代)
我,我一定改,但是,不要离开我!”他用手抓住她的衣服,“我爱你,雁容!”
江雁容望著他,他流泪的样子使她难过。李立维继续说:
“我一切都改,我发誓!我会努力的去做一个温柔的、体贴的好丈夫,只要你给我机
会。雁容,原谅我的出发点是爱你!不要毁了我的一切!”
他哭得像个傻孩子,她曾爱过的那个傻孩子。于是,她也哭了起来。他抱住她,吻她,
乞求的说:
“你原谅我了吗?”
是的,她原谅了。她又一次屈服在他的爱里。但是,这并没有挽救他们的婚姻。那片阴
影一天比一天扩大,裂痕也一日比一日加深。江雁容开始感到她无法负担心中的负荷。
这天,报上有台风警报。但一清早,天气仍然是晴朗的。李立维去上班的时候,江雁容
叮咛著说:
“下了班就回家,报上说有个大台风,你记得带几个大钉子回来,我们厨房的窗子坏
了。假如不钉好,台风来了就要命了。等会儿瓶瓶罐罐满天飞,连抢救都来不及,可别忘了
哦!”“不会忘!”李立维叫了一声,挥挥手,跳上车子走了。
到了下午,天有些阴暗,仍然没有起风的样子。江雁容扭开收音机,一面听音乐节目和
台风警报,一面刺绣一块桌布。台风警报说台风午夜时分从花莲登陆,不过可能会转向。江
雁容看看天,蓝得透明,看样子,风向大概转了。对于台风,江雁容向来害怕,她有胆怯的
毛病,台风一来,天昏地暗,飞沙走石,她就感到像世界末日,而渴望有个巨人能保护她。
到下午五点钟,仍然风平浪静,她放心的关掉了收音机,到厨房去做晚饭,现在就是台风来
她也不怕了,李立维马上就要回家,在台风的夜里,李立维那份男性对她很有点保护作用。
只要有他在,她是不怕什么风雨的。
李立维下班的时候,他的同事小周叫住了他:
“小李,和我到一个地方去。”
“不行,”李立维说:“有台风,要赶回去。”
“算了吧!台风转向了。”
“谁说的?”“收音机里报告的。”“你要我到哪里去?”“就是我上次跟你提到的那
个女孩子,你去帮我看看,花一笔钱救她出来值不值得?”
“你真想娶她呀?”李立维问,小周看上了一个风尘女子,李立维一直不以为然,但小
周坚持说那女孩本性善良,温柔可靠。“有那么点意思,”小周说:“你去见见,也帮我拿
点主意。”
“去是可以,不过见了我就得走。”
“好嘛!知道你老兄家有娇妻,你是一下班就归心似箭,可见女人的魔力大矣哉!”
跟著小周,七转八转,才到了万华一栋大酒楼面前,李立维抬头看看,红红绿绿的灯光
射得他睁不开眼睛,门上有三个霓虹灯的字“寻芳阁”。他皱皱眉:
“小周,这种地方可是我生平第一次来。”
“进去吧,没有人会吃掉你。”
李立维进去了,这才发现出来却不大容易,几分钟后,他已被一群莺莺燕燕所包围了。
他发现他糊里糊涂的喝了酒,又糊里糊涂的醉了。而窗外,风雨大作,台风已经以全力冲了
过来。这时的江雁容,正在房间里焦灼的兜圈子。台风来了,饭菜早已冰冷,手表上的指针
从七点跳到八点,八点跳到九点,李立维仍然连影子都没有。迫不得已,她胡乱的吃了一碗
饭,把门窗都关紧。风夹著雨点,狂扫在门和窗玻璃上,穿过原野的狂风发出巨大的呼啸。
“他不可能赶回来了,这个死人!”想起必须和风雨单独搏斗一整夜,她觉得不寒而栗。
“这么大的风,他一定回不来了!”她在房内乱转,不知道做些什么好。厨房里哗啦啦一声
巨响,使她吓得叫了起来。冲进厨房里,才发现窗子果然被风吹垮了。雨点正从不设防的窗
口狂扫进来,她冲过去,紧急的抓住桌上的酒瓶油瓶,把它搬进房里去。还来不及搬第二
批,一阵狂风急雨把她逼出了厨房,她慌忙碰上了厨房通卧房的门,用全力抵住门,才把门
闩上。立即,厨房里传来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她知道,那些剩余的瓶瓶罐罐都遭了殃。
“老天,李立维,你这个混蛋!”
她咒骂著,窗外的风雨使她恐怖,她把卧室通客厅的门也关上,站在卧室中发抖。她的
衣服在刚才抢救厨房用品时已淋湿了,正湿搭搭的黏身上。窗外的雨从窗缝中溅进来,望著
那像喷泉般从窗缝里喷进来的雨水,她觉得恐怖得浑身无力。匆忙中,她拿起一床被单,堵
著窗子的隙缝,还没有堵好,电灯灭了,她立即陷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放弃了堵窗
子,她摸索著找到了床,爬到床上,她拉开棉被,把自己连头带脑的蒙了起来。然后浑身发
抖的低声叫著:
“康南,康南!你绝不会让我受这个!康南,”在这一刻,她似乎觉得康南是个无所不
在的保护神。“你保护我,你爱我,我知道,世界上只有你是最爱我的!我不该背叛你,我
不该嫁给别人!”花园里的一声巨响又使她惊跳了起来,不知是那棵树倒了。接著,又是一
阵哗啦啦,好像是篱笆倒了。厨房里砰然一声,彷佛有个大东西跳进了厨房里。她蒙紧了
头,抖得床都摇动了。“李立维,你真没良心!真没良心!”她恐怖得要哭。“我再也不能
原谅你!你是个混蛋!是个恶棍!”
这一夜,是她有生以来最恐怖、最漫长的一夜。当黎明终于来临,风势终于收敛之后,
她已陷入虚脱无力的状态。室内,一尺深的水泡著床脚,满桌子都是水,床上也是屋顶漏下
来的水。她环顾一切,无力的把头埋在枕头里,疲倦、发冷、饥饿都袭击了过来,她闭上眼
睛,天塌下来也无力管了。
当李立维赶回家来的时候,水已经退了很多,但未消的积水仍然淹没了他的足踝。站在
家门口,他惶然四顾,可以想见昨夜的可怕。四面的篱笆全倒了,花园中一棵有著心形叶片
的不知名的树,也已连根拔起。那棵为江雁容深爱著的芙蓉树,已折断了七、八根枝桠。另
外,四株扶桑花倒掉了一株,玫瑰折断了好几棵,幸好江雁容最宝贵的茶花竟得以保全。他
带著十二万分的歉疚,越过那些乱七八糟的篱笆,走到门边来。门从里面扣得很紧,他叫了
半天门,才听到江雁容的脚步踩著水的声音。然后,门开了,露出江雁容那张苍白的脸,蓬
乱的头发,和一对睁得大大的,失神的眼睛。
“哦,雁容,真抱歉……”他说,内心惭愧到极点。
“你到哪里去了?你居然还晓得回来!”江雁容咬著牙说,看到了他,她的怒火全冲了
上来。
“抱歉,都是小周,他一定要拖我到寻芳阁去看他的女朋友。”“寻芳阁是什么地
方?”江雁容厉声问,听名字,这可不是一个好所在。“是一个酒家的名……”
“好哦!”江雁容歇斯底里的叫了起来:“你把我留在这个乡下和大台风作战,你倒去
逛酒家!问问你自己,你这是什么行为?你就是要找妓女,又何必选择一个大台风的日子!
你有没有良心?你是不是人哪?”
“天知道,”李立维冤枉的说:“我到那里什么坏事都没做,起先以为台风转向了,后
来被那些人灌了两杯酒,不知不觉多待了一会儿,就被风雨堵住了。我跟你发誓,我绝没有
做对不起你的事,我连碰都不肯碰她们,一直到早上我出来她们都还在取笑我呢!”“我管
你碰她们没有?你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就该死!你卑鄙!你无耻!没有责任感!你不配做个
丈夫!我是瞎了眼睛才会嫁给你!”江雁容失常的大喊大叫,一夜恐怖的经历使她发狂。她
用手蒙住脸。“好妈妈,她真算选到了一个好女婿!”
“不要这样说好不好?”李立维的脸色变白了,他感到他男性的自尊已遭遇到严重的伤
害。“一个人总会有些无心的过失,我已经认了错,道了歉……”
“认了错,道了歉就算完事了是不是?假如我对你有不忠的行为,我也认个错你就会原
谅了吗?”
“我并没有不忠的行为……”
“你比不忠更可恶!你不关心我,不爱我,你把我单独留在这里,你这种行为是虐待!
想想看,我原可以嫁一个懂得爱我,懂得珍惜,懂得温存体贴的人!可是我却嫁给你,在这
儿受你的虐待!我真……”
“好,”李立维的嘴唇失去了血色,黑眼睛燃烧了起来,江雁容的话又尖锐的刺进了他
心中的隐痛里。“我就知道,你一直在想念那个人!”江雁容猛的昂起了头来,她的脸上有
股凶野的狂热。
“不错!”她沉著声音说:“我一直想念那个人!我一直在想念他!不错,我爱他!他
比你好了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他绝不会上酒家!他绝不会把我丢在乡下和黑夜的台风
作战!他有心有灵魂有人格有思想,你却一无所有!你只是个……”李立维抓住了她的胳
膊,把她逼退到墙边,他压著她使她贴住墙,他紧瞪著她,切齿的说:窗外47/50
“你再说一个字!”“是的,我要说!”她昂著头,在他的胁迫下更加发狂:“我爱
他!我爱他!我爱他!我从没有爱过你!从没有!你赶不上他的千分之一……”“啪!”的
一声,他狠狠的抽了她一耳光,她苍白的面颊上立即留下五道红痕。他的眼睛发红,像只被
激怒的狮子般喘息著。江雁容怔住了,她瞪著他,眼前金星乱迸。一夜的疲倦、寒颤,猛然
都袭了上来。她的身子发著抖,牙齿打颤,她轻轻的说:“你打我?”声音中充满了疑问和
不信任。然后,她垂下了头,茫然的望著脚下迅速退掉的水,像个受了委屈的、无助的孩
子。接著,就低低的说了一句:“这种生活不能再过下去了!”说完,她才感到一份无法支
持的衰弱,她双腿一软,就瘫了下去。李立维的手一直抓著她的胳膊,看到她的身子溜下
去,他一把扶住了她,把她抱了起来,她纤小的身子无力的躺在他的怀里,闭著眼睛,惨白
的脸上清楚的显出他的手指印。一阵寒颤突然通过他的全身,他轻轻的吻她冰冷的嘴唇,叫
她,但她是失去知觉的。把她抱进了卧房,看到零乱的、潮湿的被褥,他心中抽紧了,在这
儿,他深深体会到她曾度过了怎样凄惨的一个晚上!把她放在床上,他找出一床比较干的毛
毯,包住了她。然后,他看著她,他的眼角湿润,满怀懊丧和内疚。他俯下头,轻轻的吻著
她说:
“我不好,我错了!容,原谅我,我爱你!”
像是回答他的话,她的头转侧了一下,她的睫毛动了动,朦朦胧胧的张开了眼睛,她吐
出一声深长的叹息,嘴里模模糊糊的,做梦似的说了几个字:
“康南,哦,康南!”李立维的脸扭曲了,他的手握紧了床柱,浑身的肌肉都硬了起
来。江雁容张大眼睛,真的清醒了过来。她望著木立在床边的李立维,想起刚刚发生的事,
她知道她和李立维之间已经完了!他们彼此已伤害到无法弥补的地步,转开头,她低声说:
“立维,你饶了我吧!世界上比我好的女孩子多得很。”
李立维仍然木立著。半天,才在床沿上坐下来,他的脸痛苦的扭曲著,像是患牙痛。
“雁容,你一点都不爱我,是不是?”他苦涩的问。
“我不知道。”江雁容茫然的说。
李立维沉默了,她不知道,但他知道!他从没有获得过这个女孩子!她的心一开始就属
于康南,正像她说的,她从没有爱过他!“假如你不爱我,雁容,当初你为什么要嫁给
我?”他又问了一句。“我不知道!”她大声说,面向床里。“我嫁的时候,对你的了解不
很清楚。”“你是说,你认错了人?”
她从床上坐了起来,双手抱住膝,直望著他。
“立维,别追问了,我们之间已经完了。这样的日子,再过下去只有使双方痛苦。我承
认我的感情太纤细,太容易受伤,而你又太粗心,太疏忽。我们的个性不合,过下去徒增烦
恼,立维,我实在厌倦吵架的生活!”
“这都不是主要原因,主要的,是有一条毒蛇盘据在你的心里!”李立维说。“你总是
不肯承认自己的错误。当然,或者这也是原因之一,我也不否认我对康南不能忘情。”江雁
容叹了口气:“反正,我们现在是完了!”“你预备怎么样?”“离婚吧!”她轻声说。
他觉得脑子里轰然一响。
“你是个硬心肠的女孩子,”他狠狠的说:“我真想掏出你这颗心来看看,是不是铁打
的?”他盯著她,她那微蹙的眉梢,如梦的眼睛,温柔的嘴,对他是如此熟悉,如此亲切,
正像他心的一部份。他咬咬嘴唇:“不,雁容,我不会同意跟你离婚!”“何必呢,生活在
一起,天天吵架,天天痛苦!”“你对我是一无留恋了,是吗?”他问。
她倔强的闭住嘴,默默不语。他望著她,忽然纵声大笑起来,笑得凄厉。江雁容害怕的
望著他,她习惯于他爽朗的笑,但绝不是这种惨笑。他笑得喘不过气来,眼泪渗出了眼角。
他用手指著她,说:“好好,我早该知道,你心目里只有一个康南,我就不该娶你,娶回一
具躯壳,你是个没心的人,我有个没心的妻子!哈哈!好吧!你要走,你就走吧!男子汉,
大丈夫,何患无妻?我又为什么该臣服在你的脚下,向你乞求爱情!雁容,你错了,我不是
这样的男人!在你之前,我从没有向人如此服低!你试试,我的骨头有多硬!”他把拳头伸
在江雁容鼻子前面,看到江雁容畏怯的转开头,他又大笑了起来。
“我知道,”他说:“你要去找康南!是吗?去吧!你这个不忠实的,没有情感,不知
感恩的负心人!去吧!我再也不求你!天下何处没有女人,你以为我稀奇你!”他捏住了江
雁容的手腕,用力握紧,痛得江雁容大叫。他的态度激发了她的怒气,她叫著说:“放开
我,我没有情感,你又何尝有心有情感!是的,我要去找康南,他绝不会像你这样对人用暴
力!”
“他温柔得很,体贴得很,是不是?他是上流人,我是野兽,是不是?”他把她捏得更
紧。“那么,去找他,去做他的妻子!他那么好,你怎么又嫁给我了呢?”
她的手腕像折碎似的痛了起来,她挣扎著大叫:
“他是比你温柔,我没有要嫁你,是你求我嫁给你!是妈妈做主要我嫁给你!一切何曾
依照我的意志?我只是……”“好!”他把她摔在床上,他眼睛要喷出火来:“你完全是被
迫嫁给我!那么,你走吧!你滚吧!滚到你伟大的康南的怀里去!让我看看你们这伟大的爱
情会有多么伟大的结局!你去吧!去吧!马上去!”江雁容从床上跳了起来,哑著嗓子说:
“我马上走!我永远不再回来!我算认清了你!我马上就走!”她下了床,冲到衣橱前
面,打开门,把自己的衣服抱出来,丢在床上。“哈哈!”李立维狂笑著:“爱情万岁!”
他转过身子,不看江雁容,大踏步的向门外走去。像喝醉了酒一般,他摇摇晃晃的走到车
站,正好一班开往台北的火车停了下来,他茫然的跨上车厢:“爱情万岁!”他低低的念,
伏在窗口,看著那从车子旁边擦过的飞驰的树木:“爱情万岁!”他又说,对自己发笑。旁
边一个小女孩好奇的看看他,然后摇著她身边的一个中年妇人的手臂说:“妈妈,看!一个
疯子!”
“嘘!”那母亲制止了孩子,一面也对他投过来警戒的一眼。“哈哈,疯子,做疯子不
是比一个清醒明白的人幸福得多吗?”他想著,靠在窗子上。
模模糊糊的,他下了车,又模模糊糊的,他来到了一个所在,白天,这儿没有霓虹灯
了,上了狭窄的楼梯,他大声说:“拿酒来!”一个化妆得十分浓郁的女子走了过来,诧异
的说:
“哟,是李先生呀,今天早上才走怎么又来了?你不是脸嫩得紧吗?要不要亲亲我
呀?”
他一把抱住了她,把头埋在她低低的领口里。
“要死啦!”那女的尖叫起来:“现在是白天呀,我们不开门的,要喝酒到别的地方
去!”
“白天跟晚上有什么不同?”李立维说:“说说看,你要多少钱?我们到旅馆去!”
“哟,你不怕你太太了呀?”
“太太!哈哈哈!”李立维狂笑了起来。
江雁容看著李立维走出房间,感到脑中一阵麻木。然后,她机械化的把衣服一件件的装
进一只旅行袋里。她昏昏沉沉的做著,等到收拾好了,她又机械化的换上一件绿旗袍,在镜
子前面慢慢的搽上口红和胭脂,然后拿起了她的手提包,踉跄的走到门口。太阳又出来了,
花园中却满目凄凉。跨过那些七倒八歪的篱笆,一个正好骑车子过来的邮差递了一封信给
她,她机械的接过信。提著旅行袋,茫然的向车站走,直到车站在望,看到那一条条的铁
轨,她才悚然而惊,站在铁轨旁边,她仓惶的四面看了看:
“我到哪里去呢?”她想著,立即,康南的影子从铁轨上浮了起来,浓眉微蹙,深邃的
眼睛静静的凝视著她,他的嘴唇仿佛在蠕动著,她几乎可以听到他在低低的唤:
“容,小容,容容!”“康南,”她心中在默语著:“在这世界上,我只有你了!”她
抬头看看天。“到最后,我还是做了母亲的叛逆的女儿!”
车来了,她上了车。坐定后,才发现手里的信,拆开看,是周雅安的信,要请她到她家
去吃她的孩子的满月酒。末一段写著:“那天程心雯和叶小蓁也要来,我们这些同学又可
以有一个伟大的聚会,谈谈我们中学时的趣事。叶小蓁
十月十日要结婚了,你还记得她要把她阿姨丢到淡水河
里去的事吗?时间过得多快!程心雯年底可赴美国和她
的未婚夫团聚。真好,我们这些同学已经各有各的归宿
了!愿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属!我的娃娃又哭了,不多写,
代我问候你的黑漆板凳。还有一句,上次程心雯来,我
们谈论结果,公认我们这些丈夫及准丈夫里,论风度、漂
亮、谈吐、多情,都以你的那位属第一。得意不?安”
看完信,她茫然的折起信纸,“你的那位”,她知道她再也没有“你的那位”了!愿天
下有情人皆成眷属!是吗?有情人都能成眷属吗?她望著窗外,从车头那边飘过来一股浓
烟,模糊了她的视线。她恍惚的觉得,她的前途比这烟也清晰不了多少。是的,她们已经各
有各的归宿了。但她的归宿在哪里?车子向前面疾驰而去。窗外48/5017
这儿只是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小镇,江雁容提著旅行袋下车之后,几乎就把这小镇看遍
了,总共也只有一条街,上面零零落落的开著几家店铺。江雁容四面打量,并没有看到任何
中学,走到一个水果店前,她问:
“请问你们这儿的县立中学在哪里?”
那水果店的老板上上下下的打量著她,问:
“你是新来的老师吗?学校还要走四十分钟路呢!”
“有没有车子?”“有,公路局车,六点钟才有一班。”
她看看手表,才三点半,于是,她决心走路去。问明了路径,她略事犹豫,就提起了旅
行袋,正预备动身,那老板同情的说:“太阳大,好热哟!”她笑笑,没说什么。那老板忽
然热心的说:
“让我的女孩子骑车送你去好了,”不等她同意,他就扬著声音喊:“阿珠!”那个被
称作阿珠的女孩子应声而出,江雁容一看,是个大约十六、七岁的女孩,短短的头发,大眼
睛,倒也长得非常清秀。那老板对她用台湾话叽叽呱呱讲了一阵。阿珠点点头,冲著她微微
一笑说:“你是新来的老师吗?”说的是一口标准的国语。
“不,”江雁容有点脸红。“我去看一个朋友。”
阿珠又点点头,推出一辆脚踏车,笑笑说:
“我送你去。”她把江雁容的旅行袋接过来,放在车后放东西的架子上,然后拍拍车子
前面的杠子,互意江雁容坐上去。江雁容坐稳后,对那老板颔首示谢,阿珠几乎立刻就踩动
了车子。乡下的路并不难走,但因前日的台风,黄土路上一片泥泞,间或有著大水潭。阿珠
熟练的骑著,一面问:
“小姐从哪里来?”“台北。”“啊,怪不得那么漂亮!”
女孩的坦率使江雁容又脸红了。阿珠接著说:
“我们这里很少有人穿旗袍和高跟鞋。”
江雁容无法置答的笑笑。阿珠又问:
“小姐到学校去找谁?我就是这个学校毕业的,里面的老师我都认得。”“是吗?”江
雁容的心狂跳了起来,这是个绝好打听康南的机会。这次贸然而来,她原没有把握可以找到
康南,五年了,人事的变幻有多少?他还会在这个小小的县立中学里吗?压抑住自己激动的
情绪,她故意轻描淡写的说:“有一位康南老师在不在这里?”“哦,康老师吗?在。”阿
珠爽快的答:“他教过我国文。”
谢谢天!江雁容激动得几乎从车上摔下来。想想看,再过半小时,或者不到半小时,她
就可以和康南见面了。康南,康南,他还是以前的康南吗?看到了她,他会多么惊奇,多么
高兴!他的小容终于来了!虽然晚了几年,但他不会在乎的!她知道他不会在乎的!
“你是康老师家里的人吗?”阿珠又在问了:“你是不是他女儿?”“不是!”江雁容
又一次红了脸。
“康老师很好,就是不爱理人,也不跟学生玩。”
“有一位罗亚文老师在不在这里?”江雁容问。
“哦,罗老师,教理化的。他跟康南老师最要好了,像康老师的儿子一样。”阿珠说,
绕过一个水潭。忽然,阿珠自作聪明的叫了起来:“啊,我知道了,你是罗老师的女朋友,
是吗?”“不是!”江雁容尴尬的说。
“康老师很怪哦!”阿珠突然又冒出一句话来,因为不知其何所指,江雁容简直不知如
何接口。但,阿珠并没有要她接口的意思,她自管自的又接了下来:“我们叫康老师醉老
头,他一天到晚喝酒,有的时候醉昏了,连课都不上。还有的时候,跑来上课,满身都是酒
气。有一次,喝醉了,在他房里又哭又笑,我们都跑去看,罗老师赶去把我们都赶跑了。”
江雁容的心脏像被人捏紧似的痛楚了起来。康南,哦,康南!“而且,”阿珠笑了,又
说:“康老师最脏了,房间里总是乱七八糟,他又不换衣服,衬衫领子都是黑的,我爸爸
说,老头子都不喜欢洗澡的。”说完,她又笑了。
康南,他变成什么样子了?江雁容感到无法思议。她那整洁潇洒的康南,她那柔情似水
的康南,难道就是现在阿珠嘴里的那个老头子?他已经很老了吗?但是,他再老,也是她那
可爱的,诗一样的康南哦!他在她心目里的地位永远不变!可是,现在,她感到一份说不出
来的紧张,她渴望马上见到康南,却又害怕见到康南了。
“康老师也不理发,头发好长,也不剃胡子,胡子长得太长了,他就用剪刀乱七八糟的
剪一剪,”阿珠又说了,一面说一面笑,似乎谈到一件非常开心的事:“常常脸上一边有胡
子一边没胡子就来上课了,哈哈,真好玩,他是个怪人!”
怪人!是的,从阿珠嘴里的描写,他岂止是个怪人,简直是个怪物了!县立中学在望
了,没有高楼大厦,只是四面有几排木板房子的教室,但有极大的空地。和以前江雁容的中
学比起来,这儿简直是个贫民窟。在校门口下了车,由于地势较高,没有积水,就到处都是
漫天的黄土,风把灰沙扬了起来,简直使人无法睁开眼睛。阿珠指示著说:
“穿过操场右面第三排第二间,就是康老师的房子,罗老师的在最后一间。”“谢谢你
送我!”江雁容说,打开手提包,想给她一点钱,阿珠立即叫了起来:“啊呀,不要!不
要!”说著,就逃难似的跳上自行车向来路飞驰而去,去了一段,又回过头来对江雁容挥挥
手,笑著说了声再见。
江雁容目送阿珠的影子消失。她在校门口足足站了三分钟,竟无法鼓足勇气走进去。这
么多年了,她再贸然而来,康南不知会作如何想法?忽然,她感到一阵惶恐,觉得此行似乎
太鲁莽了一些。见了他,她要怎么说呢?她能问:“我投奔你来了,你还要我吗?”如果他
斥责她,她又能怎样?而且,来的时候太仓促,又没经过深思,她现在的身分仍然是李立维
的妻子,她要康南怎么做呢?
不管了,这一切都先别管!她渴望见到康南,先诉一诉这五年的委屈和思念,那种“思
君忆君,魂牵梦萦”的感觉,他想必也和她一样强烈!等见到了康南,一切再慢慢商议,总
可以商量出一个结果来。现在,康南是她的一株大树,她是个无所攀依的小藤蔓,她必须找
著这棵树,做她的依靠,做她的主宰。走进学校,她又□徨了,康南还是以前的康南吗?她
感到双腿软弱无力,几乎不能举步。现在正是上课的时间,她敏感到教室中的学生都在注意
她。她加快了脚步,又不由自主的慢了下来,心脏在狂跳著,康南,康南,她多么想见又多
么怕见!操场上有学生在上体育课,她还没有走到操场,学生和老师就都对她投过来好奇的
眼光。她的不安加深了。越过操场,往右面走,又穿过一道走廊,走廊后第三排房子,就是
阿珠所指示的了。她紧张得手发冷,手心中全是汗,心脏擂鼓似的敲著胸腔,呼吸急促而不
均匀。在走廊上,她看到一面大的穿衣镜,她走过去,站在镜子前面:“我一定要先冷静一
下!我必须先镇定自己!”她想著,在镜子前面深呼吸了一下。镜子上有红漆漆著的“正心
整容”四个字,真巧!以前女中也有一面漆著正心整容四字的镜子。江雁容望著镜子,于
是,像忽然挨了一棒,她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长发披肩,虽然被风吹乱了,仍然卷曲自
如。搽了胭脂的脸庞呈水红色,嘴唇红而丰满。一件绿色的旗袍裹著她成熟的身子,白色的
高跟鞋使她显得亭亭玉立。当然,她并不难看,但她绝不是五年前的她了!直到此刻,她才
惊异的发现时间改变人的力量是如此之大!她不再是个穿著白衣黑裙,梳著短发,一脸稚气
和梦想的瘦小的女孩子,而是个打扮入时的,成熟的,满脸幽怨的少妇了。她用手摸著面
颊,几乎不敢相信这个事实,在这一刹那,她是那么怀念那个逝去的小江雁容。
在镜子前面站了好一会儿,她发现有些学生聚拢了过来,在她身后评头论足的窃窃私
议。她慌忙穿出了走廊,从皮包里拿出一条小手绢。手绢带出一串钥匙,掉在地下,她拾了
起来,是家里的门匙和箱子的钥匙,是的,家!现在不知道是什么样子了?她走的时候没有
锁门,小偷不知会不会光顾?李立维不知道回去了没有?他在盛怒之下,跑到什么地方去
了?他总不会自杀吧?不!他不是那样轻易会自杀的人!她停在第二间房子门口了,她站定
了,用手压住胸口,怎么在这一刻会想起家和李立维呢?人的思想是多么复杂和不可思议!
望著那个木板的小门,她突然失去了敲门的勇气。康南康南康南,这么久思念著的康南,她
以为再也见不著的康南,和她就只有这么一扇门之隔了吗?但是,她真不敢推开这一扇门,
她简直不敢预测,这一扇门后面迎接著她的是什么?闭上眼睛,她似乎看到康南打开了门,
怀疑的,不信任的望著她,然后,他颤抖的拉住了她的手,她投进了他的怀里,接著是一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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