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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窗外

_3 琼瑶(当代)
“雁容,你去做一下晚饭吧!”
江雁容看了父亲一眼,江仰止的神态是无可奈何的,不知所措的。江雁容噘了嘴低声
说:
“我今天最忙了!”“去吧,大女儿该帮帮家里的忙!”
大女儿,做大女儿反正是倒楣的,要做事总最先轮到大女儿,有吃的玩的就该最后轮到
大女儿了。江雁容正要走到后面去,门铃又响了,江仰止抬起头来,像得救似的说:“这次
该是雁若回来了吧?”
江雁容去开了门,果然是江雁若。江雁若今年十三岁,已经和江雁容一般高,看样子,
还可以再长高不少。她和姐姐的个性是完全不同的,江雁容忧郁,她却乐观明快,会撒娇,
会讨好。长得也比雁容好看,同样是清朗的眉毛和秀气的眼睛,但她颊上多了一对小酒涡,
使她看起来就比姐姐甜。她是江太太的宠儿,江太太爱这个小女儿更胜过爱那个儿子。而江
雁若也确实值得人疼爱,从小学到初中,她就没考过第二名,年年都是第一,她得到的各种
奖状可以装订成厚厚的一册。而她那张小嘴也真会说话,说得那么甜,让你不喜欢她都做不
到。但她的脾气却极像母亲,要强到极点,如果她的目标是一百分,考了九十九分她就会大
哭一场。她喜欢的人,她会用尽心机来讨好,不喜欢的人,她就会破口大骂。她是个全才,
功课上,不论文科理科、正科副科、音乐美术、体育家事,她是门门都精,门门都强,无怪
乎江太太爱她爱得入骨了。江雁若还没走到玄关,江仰止就迎到门口来,对江雁若抬抬眉
毛,尴尬的笑笑,低低的说:
“雁若,赶快去哄哄你妈妈,她还在生气,只有你有办法,赶快去!”“爸爸,谁要你
昨天晚上下到十二点嘛!”江雁若埋怨的说,完全站在母亲的那一边说话,她是同情母亲
的。不过,她也喜欢父亲,尤其是父亲说笑话的时候。
江仰止笑笑,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他有时真怕这个小女儿,说起话来比刀子还厉害,
这本事全是她母亲的遗传。江雁若一面脱鞋一面又说:“早点回来妈妈也高兴,你也少输一
点,那个王伯伯早就看中爸爸的弱点了,用话一激爸爸,爸爸就一直跟他下,口袋里的钱全
下到他的袋里去了!”
江仰止咳了一声,啼笑皆非的说:
“胡说!这样吧,将来我把你教会了,你到弈园给我报仇去!”“哼!自己毁了还不
够,还想毁孩子是不是?”江太太的声音从卧室里传了出来,显然她已听到了父女的这一段
谈话。
江仰止不说话了,心中却有点反感,夫妇生生气倒无所谓,在孩子面前总该给他保留点
面子,现在他在孩子前面一点尊严都没有,孩子们对他说话都是毫无敬意的,这不能说不是
江太太所造成的。而且,下下棋又何至于说是“毁了”,这两个字用得未免太重。江雁若背
著书包进了江太太的卧室里,江太太正躺在床上,枕头边堆满了书,包括几本国画画谱,一
本英文成语练习,和一本唐诗宋词选。江太太虽年过四十,却抱著“人活到老,学到老”的
信念,随时都不肯放松自己。她是个独特的女人,从小好胜要强,出生于豪富之家,却自由
恋爱的嫁给了一贫如洗的江仰止。婚后并不得意,她总认为江仰止不够爱她,也对不起她,
但她绝不承认自己的婚姻失败。起初,她想扶助江仰止成大名立大业,但江仰止生性淡泊,
对名利毫不关心。结婚二十年,江仰止依然一贫如洗,不过是个稍有虚名的教授而已,她对
这个是不能满意的。于是,她懊悔自己结婚太早,甚至懊悔结婚,她认为以她的努力,如果
不结婚,一定大有成就。这也是事实,她是肯吃苦肯努力的,从豪富的家庭到江家,她脱下
华服,穿上围裙,亲自下厨,刀切了手指,烟薰了眼睛,从来不叫苦。在抗战时,她带著孩
子,跟著江仰止由沦陷区逃出来,每日徒步三十里,她也不叫苦。抗战后那一段困苦的日
子,她学著衲鞋底被麻绳把手指抽出血来,她却不放手,一家几口的鞋全出自她那双又白又
细的手。跟著江仰止,她是吃够了苦了,她只期望他有大成就,但他却总是把最宝贵最精华
的时间送在围棋上。孩子是她的第二个失望,江雁容使她心灰意冷,功课不好,满脑子奇异
的思想。有时候她是温柔沉静的,有时候却倔强而任性,有一次,她责备了江雁容几句,为
了江雁容数学总不及格,江雁容竟对她说:“妈,你别这样不满意我,我并没有向你要求这
一条生命,你该对创造我负责任,在我,生命中全是痛苦,假如你不满意我,你最好把我这
条生命收回去!”
这是女儿对母亲说的话吗?这几句话伤透了江太太的心,生儿育女到底有什么意思?孩
子并不感激你,反而怨恨你创造了她!雁容生下来的时候不足月,只有三磅半,带大她真不
知吃了多大的苦,但是她说:“你最好把我这条生命收回去!”不过,雁容的话难道不对
吗?本来她就该对这条生命负责,孩子确实没有向她要求生命呀!其实,这孩子有许多地方
像她,那多愁善感的个性,那对文学的爱好……甚至那些幻想,她在年轻时也有许多幻想,
只是长久的现实生活和经验早把那些幻想打破了。但,江雁容却不能符合她内心的期望。江
麟是个好孩子,可是他遗传了他父亲那份马虎,不肯努力的脾气,前途完全不在他眼睛里,
功课考得好全是凭小聪明,事实上昨天考过的今天就会忘记。他是个小江仰止,江太太看透
他以后也不会有大成就的。剩下的一个江雁若,就成了江太太全部希望的集中,这是唯一一
个不让她失望的人,功课、脾气、长相,无一不好。这孩子生在抗战结束之时,江太太常
说:“大概是上帝可怜我太苦了,所以给我一个雁若!”她说这话,充满了庆幸,好像全天
下就只有一个雁若,她从不想这话会伤了另外两个孩子的心。尤其是江雁容,她本是个过份
敏感的孩子。而江太太也忽略江雁容那易感的心,在渴求著母爱。江太太总自认为是个失败
的女人,虽然外界的人都羡慕她,说她有个好丈夫,又有个好家庭。她认为全天下都不了解
她的苦闷,包括江仰止在内。近两年来,她开始充实自己,她学画,以摩西老太太九十岁学
画而成大名来自励,她也学诗词,这是她的兴趣。为了追上潮流,她也念英文。而她全是用
心去做,一丝不苟的,她希望自己的努力不晚,渴望著成功。江仰止越使她灰心,她就越督
促自己努力。“不靠丈夫,不靠儿女,要自立更生。”这是她心中反复自语的几句话。
年轻时代的江太太是个美人,只是个子矮一点,现在她也发了胖,但她仍然漂亮。她的
眉毛如画,浓密而细长,有一对很大的眼睛,一张小巧的嘴。江雁容姐妹长得都像父亲,沉
静秀气,没有母亲那份夺人的美丽。江太太平日很注意化妆,虽然四十岁了,她依然不离开
脂粉,她认为女人不化妆就和衣饰不整同样的不雅。可是,今天她没有施脂粉,靠在枕头上
的那张脸看起来就显得特别苍白。江雁若跑过去,把书包丢在地下,就扑到床上,滚进了江
太太的怀里,嘴里嚷著说:“妈,我代数小考考了一百分,这是这学期的第一次考试,以后
我要每次都维持一百分!”
江太太怜爱的摸著江雁若的下巴,问:
“中午吃饱没有?”“饱了,可是现在又饿了!”
“那一定是没吃饱,你们福利社的东西太简单,中午吃些什么?”这天早上,由于江太
太生气,没做早饭!也没给孩子们弄便当,所以他们都是带钱到学校福利社里吃的。窗外
8/50
“吃了一碗面,还吃了两个面包。”
“用了多少钱?”“五块。”“怎么只吃五块钱呢?那怎能吃得饱?又没有要你省钱,
为什么不多吃一点?”“够了嘛!”江雁若说著,伏在床上看看江太太,撒娇的说:“妈妈
不要生气了嘛,妈妈一生气全家都凄凄惨惨的,难过死了!”“妈妈看到你就不生气了,雁
若,好好用功,给妈妈争口气!”“妈妈不要讲,我一定用功的!”江雁若说,俯下头去在
江太太面颊上响响的吻了一下。
江雁容穿过江太太的卧房,对江太太说了声:
“妈妈我回来了!”
江太太看了江雁容一眼,没说什么,又去和江雁若说话了。江雁容默默的走到自己房间
里,把书包丢在床上,就到厨房里去准备晚饭。她奇怪,自己十三岁那年,好像已经是个大
人了,再也不会滚在妈妈怀里撒娇。那时候家庭环境比现在坏,他们到台湾的旅费是借债
的,那时父亲也不像现在有名气,母亲每天还到夜校教书,筹钱还债。她放学后,要带弟
妹,还要做晚饭,她没有时间撒娇,也从来不会撒娇。“小妹是幸运的,”她想:“她拥有
一切;父母的宠爱,老师的喜欢,她还有天赋的好头脑,聪明、愉快,和美丽!而我呢,我
是贫乏的,渺小、孤独,永远不为别人所注意。我一无所有。”她对自己微笑,一种迷茫而
无奈的笑。
煤球炉里是冰冷的,煤球早就灭了,她不知道爸爸妈妈中午吃的是什么。她不会起煤球
火,站在那儿呆了两分钟,最后叹了口气,决心面对现实,找了些木头,她用切菜刀劈了起
来,刚刚劈好,江太太出现在厨房门口了。她望了江雁容一眼说:“放下,我来弄!你给我
做功课去,考不上大学不要来见我!”江雁容洗了手,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坐在书桌前闷闷
的发呆。一股浓烟从厨房里涌到房间里来,她把窗子开大了,把书包拿到书桌上。窗外,夕
阳已下了山,天边仍然堆满了绚烂的晚霞,几株瘦瘦长长的椰子树,像黑色剪影般耸立著,
背后衬著粉红色的天空。“好美!”她想。窗外的世界比窗内可爱多了。她把书本从书包里
一本本的抽出来,一张考卷也跟著落了出来,她拿起来一看,是那张该死的代数考卷。刚才
雁若说她的代数考了一百分,她就能考一百分,江雁容是考不了的,永远考不了!她把考卷
对折起来,正预备撕毁,被刚好走进来的江麟看见了,他叫著说:
“什么东西?”江雁容正想把这张考卷藏起来,江麟已经劈手夺了过去,接著就是一声
怪叫:“啊哈,你考得真好,又是个大鸭蛋!”
这讽刺的嘲笑的声调刺伤了江雁容的自尊心,这声怪叫更使她难堪,她想夺回那张考
卷,但是江麟把它举得高高的,一面念著考试题目,矮小的江雁容够不著他。然后,江麟又
神气活现的说:“哎呀,哎呀,这样容易的题目都不会,这是最简单的因式分解嘛,连我都
会做!我看你呀,大概连a+b的平方等于多少都不知道!”江太太的头从厨房里伸了出
来:
“什么事?谁的考试卷?”
“姐姐的考卷!”江麟说。
“拿给我看看!”江太太命令的说,已猜到分数不太妙。
江麟对江雁容做了个怪相,把考卷交给了江太太。江雁容的头垂了下去,无助的咬著大
拇指的手指甲。江太太看了看分数,把考卷丢到江雁容的脚前面,冷冷的说:
“雁容,你到底打算怎么办?”
江雁容的头垂得更低,那张耻辱的考卷刺目的躺在脚下。忽然间,她感到一阵难以言喻
的委屈和伤心,眼泪迅速的涌进了眼眶里,又一滴滴落在裙褶上。眼泪一经开了闸,就不可
收拾的泛滥了起来,一刹那间,心里所有的烦恼、悲哀,和苦闷都齐涌心头,连她自己都无
法了解怎么会伤心到如此地步。事实上,在她拿到这张考卷的时候就想哭,一直憋著气忍
著,后来又添了许多感触和烦恼,这时被弟弟一闹,母亲一责备,就再也忍不住了,泪珠成
串的涌出来,越涌越多,喉咙里不住的抽泣,裙子上被泪水湿了一大片。
江太太看著哭泣不止的江雁容,心里更加生气,考不好,又没有骂她,她倒先哭得像个
被虐待的小媳妇。心中尽管生气,又不忍再骂她,只好气愤的说:
“考不好,用功就是了,哭,又有什么用?”
江雁容抽泣得更厉害,“全世界都不了解我,”她想,就是这样,她考坏了,大家都叫
她“用功”、“下次考好一点”,就没有一个人了解她用功也无法考好,那些数字根本就没
办法装进脑子里去。那厚厚的一本大代数、物理、解析几何对她就有如天书,老师的讲解像
喇嘛教徒念经,她根本就不知其所云。虽然这几个数理老师都是有名的好教员,无奈她的脑
子不知怎么回事,就是与数理无缘。下一次,再下一次,无数的下一次,都不会考好的,她
自己明白这一点,因而,她是绝望而无助的。她真希望母亲能了解也能同情她的困难,但
是,母亲只会责备她,弟妹只会嘲笑她。雁若和小麟都是好孩子,好学生,只有她最坏,最
不争气。她无法止住自己的眼泪,哭得气塞喉堵。“你还不去念书,哭又不能解决问题!”
江太太强忍著气说,她自己读书的时候从没有像雁容这样让人操心,别说零分没考过,就是
八十分以下也没考过。难道雁容的天份差吗?她却可以把看过一遍的小说中精采的对白都背
出来,七岁能解释李白的诗,九岁写第一篇小说。她绝不是天份低,只是不用心,而江太太
对不用心是完全不能原谅的。退回厨房里,她一面做饭一面生气,为什么孩子都不像母亲
(除了雁若之外),小麟还是个毛孩子,就把艺术家那种吊儿郎当劲全学会了,这两个孩子
都像父亲,不努力,不上进,把“嗜好”放在第一位。这个家多让人灰心!
江仰止是听到后面房里的事情的,对于江雁容,他没有什么特别的喜欢,也没有什么特
别的不喜欢。女孩子,你不能对她希望太高,就是读到硕士博士,将来还不是烧饭抱孩子,
把书本丢在一边。不过,大学是非考上不可的,他不能让别人说“江仰止的女儿考不上大
学”!他听凭妻子去责备雁容,他躲在前面不想露面,这时,听到雁容哭得厉害,他才负著
手迈步到雁容的房间里,雁若和江麟也在房里,雁若在说:“好了嘛,姐姐,不要哭了!”
但雁容哭得更伤心,江仰止拍拍雁容的肩膀,慢条斯理的说:
“别哭了,这么大的女孩子,让别人听了笑话,考坏一次也没什么关系,好了,去洗洗
脸吧!”
江雁容慢慢的平静下来,这时,她忽然萌出一线希望,她希望父亲了解她,她想和父亲
谈谈,抬起头来,她望著江仰止,但江仰止却没注意到,他正看著坐在椅子里,拿著支铅
笔,在一本书后面乱画的江麟。这时江麟跳起来,把那本书交到父亲手里,得意的说:
“爸,像不像?”江仰止看了看,笑笑说:“顽皮!”但声音里却充满了纵容和赞美。
江麟把那本书又放到江雁容面前,说:
“你看!”江雁容一看,这画的是一张她的速写,披散的头发,纵横的眼泪,在裙子里
互绞的双手,画得真的很像,旁边还龙飞凤舞的题著一行字:“姐姐伤心的时候”。江雁容
把书的正面翻过来看,是她的英文课本,就气呼呼的说:
“你在我的英文书上乱画。”说著,就赌气的把这张底页整个撕下来撕掉,江麟惋惜的
说:
“哎呀,你把一张名画撕掉了,将来我成名之后,这张画起码可以值一万块美金。可惜
可惜!”
江仰止用得意而怜爱的眼光望著江麟,用手摸摸江麟的满头乱发,说:“小麟,该理发
了!”江麟把自己的头发乱揉了一阵,说:
“爸,你让我画张像!”
“不行,我还有好多工作!”江仰止说。
“只要一小时!”“一小时也不行!”“半小时!”江麟叫著说。
“好吧,到客厅里来画,不许超过半小时!”
“OK!”江麟跳跃著去取画板和画笔,江仰止缓缓的向客厅走,一面又说:“不可以
把爸爸画成怪样子!”
“你放心好了,我的技术是绝无问题的!”江麟骄傲的嚷著,冲到客厅里去了。江雁容
目送他们父子二人走开,心底涌起了一股难言的空虚和寂寞感。窗外,天空已由粉红色变成
绛紫色,黑暗渐渐的近了。窗外9/504
教室里静静的,五十几个女孩子都仰著头,安静的听著书。这一课讲的是杜牧的“阿房
宫赋”,一篇文字极堆砌,但却十分优美的文章。对于许多台湾同学,这篇东西显然是深了
一些,康南必须尽量用白话来翻译,并且反复解释。这时,他正讲到“妃嫔媵嫱,王子皇
孙,辞楼下殿,辇来于秦;朝歌夜弦,为秦宫人……”忽然,“碰!”的一声响,使全班同
学都吃了一惊,康南也吓了一跳。追踪声音的来源,他看到坐在第二排的程心雯,正用一只
手支著头打瞌睡,大概是手肘滑了一下,把一本书碰到地板上,所以发出这么一声响来。程
心雯上课打瞌睡,早已是出了名的,无论上什么课她都要睡觉,可是,一下课,她的精神就
全来了。康南看看手表,还有五分钟下课,这已经是上午第四节,难怪学生们精神不好。这
些孩子们也真可怜,各种功课压著她们,学校就怕升学率低于别的学校,拚命填鸭子式的加
重她们的功课。昨天开教务会议,又决定给她们补习四书,每天降旗后补一节。校长认为本
校国文程度差,又规定学生们记日记,一星期交一次。如果要把每种功课都做完,这些孩子
们大概只好通宵不睡。康南阖起了书,决定这五分钟不讲书了。他笑笑说:“我看你们都很
累了,我再讲下去,恐怕又有书要掉到地下去了!”同学们都笑了起来,但程心雯仍然在点
头晃脑的打瞌睡,对于这一切都没听见。康南注意到江雁容在推程心雯,于是,程心雯猛的
惊醒了,朦朦胧胧的睁开眼睛,大声的说:
“什么事?”全班同学又笑了起来。康南也不禁失笑。他报告说:
“昨天我们开校务会议,决定从明天起,开始补习四书。明天,请大家把四书带来,我
们先讲孟子,再讲论语,因为孟子比较浅。另外,规定你们要交日记,这一点,我觉得你们
已经相当忙了,添上这项负担有些过份,而且,交来的日记一定是敷衍塞责,马虎了事。所
以,我随你们的自由,愿意交的就交,不愿交的也不勉强。现在,还有五分钟下课,你们有
什么问题,可以提出来。”
学生们开始议论纷纷,教室里的安静打破了。康南在讲台上踱著步子,等学生提出问
题。他无目的的扫视著全室,于是,他接触到一对柔和而忧郁的眼光,这是江雁容,可是,
当康南去注意她时,这对眼光又悄悄的溜走了。
“一个奇异的女孩子。”康南想。一学期已经过了大半,对于全班学生的个性脾气,康
南也大致了解了,只有江雁容,始终是个谜。她那孤独无助的神情总使他莫名其妙的感动,
那对沉静而恍惚的眼睛,那份寂寞和那份忧郁,那苍白秀气的脸……这女孩心中一定埋藏著
什么,他几乎可以看到她心灵上那层无形的负荷。可是,她从来不像别的学生那样把一些烦
恼向导师吐露。她也常常到他房间里来,有时是为了班上的事,有时是为了陪程心雯,程心
雯总有些乱七八糟的事要找他,也有时是陪叶小蓁。每次她来,总不是一个人,来了就很少
说话,事情完了就默默的退出去。但,她每次来,似乎都带来了什么,每次走,又好像带走
了什么,康南无法解释这种情绪,也不明白为什么他对这个瘦小的女孩子特别关怀。“一个
奇异的女孩子。”康南每看到她就这样想,奇异在那里,他也说不出所以然来。
下课号响了,在班长“起立!敬礼!坐下!”的命令之后,五十几个学生像一群放出笼
的小鸟,立即叽叽喳喳的叫闹了起来。教室里到处都是跑前跑后的学生,叶小蓁在大声的征
求上一号的同志,因为没有人去,她强迫江雁容同行。刚才一直打瞌睡的程心雯,这时跳在
椅子上,大叫著:“该谁提便当?”教室里乱成一片,康南不能不奇怪这些孩子们的精力。
走出教室,康南向楼下走去,后面有学生在喊:
“老师!”他回过头去,是班长李燕捧著一大叠周记本,他接过周记本,下了楼,回到
单身宿舍里。这是中午,所有单身教员都在学校包饭。把周记本放在桌子上,洗了一个脸,
他预备到餐厅去吃饭。但,他略一犹豫,就在那叠周记本中抽出了江雁容的一本,站在桌前
打开来看。周记是学生们必交的一份东西,每周一页,每页分四栏,包括“生活检讨”、
“学习心得”、“一周大事”,和“自由记载”,由导师评阅。江雁容总习惯性的顺著笔
写,完全不管那各栏的标题,康南看见那上面写的是:
“十八岁,多好的年龄!今天是我十八岁的生日,早
上,妈妈对我说:‘长命百岁!’我微笑,但心里不希望
活一百岁。许多作家、诗人都歌颂十八岁,这是一个做
梦的年龄,我也有满脑子可怜的梦,我说‘可怜’,是因
为这些梦真简单,却永不能实现。例如,我希望能像我
家那只小白猫一样,躺在院子防空洞上的青草上。然后
拿一本屠格涅夫、或托尔斯泰、或狄更斯、或哈代、或
毛姆……啊!名字太多了,我的意思是管他那一个作家
的都好,拿一本他们的小说,安安静静的,从从容容的
看,不需要想还有多少功课没做,也不需要想考大学的
事。但,我真那样做了,爸爸会说:‘这样躺著成何体统?’
妈妈会说:‘你准备不上大学是不是?’人活著‘责任’实
在太多了!我是为我自己而活著吗?可怜的十八岁!被电压电
阻、牛顿定律所包围的十八岁!如果生日这天能有所愿
望,我的愿望是:‘比现在年轻十八岁!’”
康南放下这本周记,沉思了一会儿,又抽出了程心雯的一本,于是,他看到下面的记
载:
“生活检讨:上课再睡觉我就是王八蛋!可是,做
王八蛋比不睡觉容易得多。
“学习心得:江雁容说代数像一盘苦瓜,无法下咽。
我说像一盘烤焦的面包,不吃怕饿,吃吧,又实在吃不
下。
“一周大事:忘了看报纸,无法记载,对不起。
“自由记载:叶小蓁又宣布和我绝交,但我有容人气
度,所以当她忘记了而来请我吃冰棒的时候,我完全接
受,值得给自己记一大功。做了半学期风纪股长,我觉
得全班最乖的就是程心雯,但训导处不大同意。”
康南放下本子,到餐厅去吃午饭,心中仍然在想著这两个完全不同的学生,一个的忧郁
沉静和另一个的活泼乐观成了个对比,但她们两个却是好朋友。他突然怀疑现在的教育制
度,这些孩子都是可爱的,但是,沉重的功课把她们限制住了。像江雁容,这是他教过的学
生里天份最高的一个,每次作文,信笔写来,洋洋洒洒,清新可喜。但她却被数理压迫得透
不过气来。像程心雯,那两笔画值得赞美,而功课呢,也是一塌糊涂。叶小蓁偏于文科,周
雅安偏于理科。到底,有通才的孩子并不多,可是,高中却实行通才教育,谁知道这通才教
育是造就了孩子还是毁了孩子?
在教室里,学生们都三个五个聚在一起吃便当,一面吃,一面谈天。程心雯、叶小蓁,
和江雁容坐在一块儿,叶小蓁正在向江雁容诉苦说:“我那个阿姨是天下最坏的人,昨天我
和她大吵了一架,我真想搬出去,住在别人家里才倒楣呢!你教教我,怎么样报我阿姨的
仇?”她是寄住在阿姨家里的,她自己的家在南部。
“你阿姨最怕什么?”程心雯插口说。
“怕鬼。”叶小蓁说。“那你就装鬼来吓唬她,我告诉你怎么装,我有一次装了来吓我
表姐,把她吓得昏过去!”程心雯说。
“不行!我也怕鬼,我可不敢装鬼,他们说装鬼会把真鬼引出来的!这个我不干!”叶
小蓁说,一面缩著头,好像已经把真鬼引出来了似的。“告诉你,写封匿名信骂骂她。”江
雁容说。
“骂她什么呢?”叶小蓁问。
“骂她是王八蛋,是狗屎,是死乌龟,是大黄狗,是哑巴猫,是臭鹦鹉,是瞎猫头鹰,
是黄鼠狼……”程心雯一大串的说。叶小蓁又气又笑的说:
“别人跟你们讲真的,你只管开玩笑!”
“我教你,”程心雯又想了个主意:“你去收集一大袋毛毛虫,晚上悄悄的撒在她床上
和枕头底下,保管收效,哈哈,好极了,早上一定有好戏看!”程心雯被自己的办法弄得兴
奋万分。“毛毛虫,我的妈呀!”叶小蓁叫:“我碰都不敢碰,你叫我怎么去收集?”看样
子,这个仇不大好报了,结果,还是叶小蓁自己想出办法来了,她得意的说:
“对了,那天,我埋伏在川端桥上,等她来了,我就捉住她,把她抖一抖,从桥上扔到
桥底下去!”看她那样子,好像她阿姨和一件衣服差不多。江雁容和程心雯都笑了。叶小蓁
呢,既然问题解决,也就不再愁眉苦脸,又和程心雯谈起老师们的脾气和绰号来。江雁容快
快的吃完饭,收拾好便当,向程心雯和叶小蓁宣布,她今天中午要做代数习题,不和她们闹
了。叶小蓁说:“代数做它干什么?拿我的去抄一抄好了,不过我的已经是再版了,有错误
概不负责!”
“我决定不抄了,要自己做!”江雁容说。
“你让她自己做去!”程心雯对叶小蓁说:“等会儿做不出来,眼泪汪汪的跟自己发一
大顿脾气,结果还是抄别人的!”
江雁容不说话,拿出书和习题本,真的全神贯注到书本上去了。叶小蓁和程心雯仍然谈
她们的,程心雯说:
“我最怕到康南的房间里去,一进去就是一股烟味,没看过那么喜欢抽烟的人!”“可
是你常常到康南那里去!”叶小蓁说。
“因为和康南谈天真不错,他又肯听人说话,告诉他一点事情他都会给你拿主意。不
过,他的烟真讨厌!”窗外10/50
“有人说江乃有肺病!”叶小蓁提起另一个老师。
“他那么瘦,真可能有肺病,”程心雯说:“他讲书真好玩,我学给你看!”她跳到椅
子上,坐在桌子上,顺手把后面一排的李燕的眼镜摘了下来,嚷著说:“借用一下!”就把
眼镜架在鼻梁上,然后蹙著眉头,眼睛从眼镜片上面望著同学,先咳一声,再压低嗓音说:
“同学们,你们痛不痛呀?你们不痛的话江乃就吃亏了!”叶小蓁大笑了起来,一面用手拚
命打程心雯说:“你怎么学的?学得这么像!”坐在附近的同学都笑了起来。原来这位名叫
江乃的老师国语不太标准,他的意思是说:“你们懂不懂呀,你们不懂的话将来就吃亏
了!”却说成:“你们痛不痛呀,你们不痛的话江乃就吃亏了。”程心雯忍住不笑,板著
脸,还严肃的说:“不要笑,不痛的人举手!”
大家又大笑了起来,江雁容丢下笔,叹口气说:
“程心雯,你这么闹,我简直没办法想!”
“我就是不闹,你也想不出来的,”程心雯说,一面拉住江雁容说:“别做了,中午不
休息的人是傻瓜!”
“让我做做傻瓜吧!”江雁容可怜兮兮的说。
周雅安从后面走了过来,用手拍拍江雁容的肩膀,江雁容抬起头来,看到周雅安沉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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