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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窗外

_12 琼瑶(当代)
“我今天去,只要他对我说:他爱你,他要你,我就会把你交给他。但他却说他没有意
思要娶你,雁容,你受骗了,你太年轻!我绝没有造谣,你可以去质问他!现在,把他忘掉
吧,他不值得你爱!”“不!不!不!”江雁容喊著,把头埋在枕头里痛哭,从没有一个时
候,她觉得这样心碎,这样痛恨,她捶著枕头,受辱的感觉使她血脉偾张。她相信江太太的
话,因为江太太从没说过谎。她咬住嘴唇,直到嘴唇流血,在这一刻,她真想撕碎康南!她
再也没想到康南会这样不负责任,竟说出无意娶她的话!那么,这么久刻骨铭心的恋爱都成
了笑话!这是什么样的男人!这世界多么可怕!她哭著喊:“我为什么不死,我为什么不
死!”江太太俯下身来,揽住了她的头。窗外32/50
“雁容,哭吧,”她温柔的说:“这一哭,希望像开刀一样,能割去你这个恋爱的毒
瘤。哭吧,痛痛快快的哭一次,然后再也不要去想它了。”“妈妈哦!妈妈哦!”江雁容紧
紧的抱住母亲,像个溺水的人抓著一块浮木一样。“妈妈哦!”
江太太爱怜的抚摸著她的短发,感到鼻中酸楚。
“傻孩子!傻雁容!你为什么不信任母亲?如果一开始你就把你的恋爱告诉我,让我帮
助你拿一点主意,你又怎么会让他欺骗这么久呢?好了,别哭了。雁容,忘掉这件事吧!”
“哦,”雁容哭著说:“我怎么忘得掉?我怎么能忘掉!”
“雁容,”江太太忽然紧张了起来。“告诉我,他有没有和你发生肉体关系?”江雁容
猛烈的摇摇头。江太太放下心来,叹了口长气说:“还算好!”“妈妈,”江雁容摇著头
说:“你不知道我是多么爱他,哦,他怎么能这样卑鄙!”她咬紧牙齿,捶著枕头说:“我
真想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她又哭又叫,足足闹了半小时,终于被疲倦所征服了,她的头在剧烈的痛著,但是心痛
得更厉害。她软弱的躺在床上,不再哭也不说话,眼睛茫然的望著窗子,和窗外黑暗的世
界。在外表上,她是平静了。但,在内心,却如沸水般翻腾著。“我用全心爱过你,康
南,”她心里反复的说著:“现在我用全心来恨你!看著吧!我要报复的,我要报复的!”
她虚弱的抬头,希望自己能马上恢复体力,她要去痛骂他,去质问他,甚至于去杀掉他!但
她的头昏沉得更厉害,四肢没有一点力气,被衰弱所折倒,她又热泪盈眶了。“上帝,”她
胡乱的想著:“如果祢真存在,为什么不让我好好的活又不让我死?这是什么世界?什么世
界?”眼泪已干,她绝望的闭上眼睛,咬紧嘴唇。三天之后,江雁容仍然是苍白憔悴而虚弱
的,但她坚持要去见一次康南,坚持要去责问他,痛骂他,她抓住江太太的手说:“妈妈,
这是最后一次见他,我不出这一口气永不能获得平静,妈妈,让我去!”江太太摇头,但
是,站在一边的江仰止说:“好吧,让她去吧,不见这一次她不会死心的!”
“等你身体好一点的时候。”江太太说。
“不!我无法忍耐!”江太太不得已,只得叫江麟送江雁容去。但,背著江雁容,她吩
咐江麟要在一边监视他们,并限定半小时就要回来。她不放心的对江雁容说:“只怕你一见
他,又会被他的花言巧语所迷惑了!记住,这个人是条毒蛇,你可以去骂他,但再也不要听
信他的任何一句话!”江雁容点点头,和江麟上了三轮车。在车上,江雁容对江麟说:“我
要单独见他,你在校园等我,行不行?”
“妈妈要我……”江麟不安的说。
“请你!”“好吧!”江麟同情的看了姐姐一眼,接著说:“不过,你不要再受他的
骗!姐姐,他绝对不爱你,告诉你,如果我的女朋友为我而自杀,那么,刀搁在我脖子上我
也要去看她的!他爱你,他会知道你自杀而不来看你吗?”
“你是对的,我现在梦已经醒了!”江雁容说:“我只要问他,他的良心何在?”当江
雁容敲著康南的门的时候,康南正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从清晨直到深夜。江太太犀利的话一
直荡在他的耳边,是的,真正的爱是什么?为了爱江雁容,所以他必须撤退?他没有资格爱
江雁容,他不能妨碍江雁容的幸福!是的,这都是真理!都是对的!他应该为她牺牲,那怕
把自己打入十八层地狱!但,江雁容离开他是不是真能得到幸福呢?谁能保证?他的思想紊
乱而矛盾,他渴望见到她,但他没有资格去探访,他只能在屋里和自己挣扎搏斗。他不知道
江太太回去后和江雁容怎么说,但他知道一个事实,雁容已经离开他了,他再也不能得到她
了!“假如你真得到幸福,一切都值得!如果你不能呢?我这又是何苦?”他愤愤的击著桌
子,也击著他自己的命运。
敲门声传来,他打开了门,立即感到一阵晕眩。江雁容站在那儿,苍白、瘦弱,而憔
悴。他先稳定了自己,然后把她拉进来,关上房门。她的憔悴使他吃惊,那样子就像一根小
指头就可以把她推倒。但她的脸色愤怒严肃,黑眼睛里冒著疯狂的火焰,康南感到这火焰可
以烧熔任何一样东西。他推了张椅子给她,她立即身不由主的倒进椅子里,康南转开头,掩
饰涌进眼眶里的泪水,颤声说:
“雁容,好了吗?”江雁容定定的注视著他,一语不发,半天后才咬著牙说:
“康南,你好……”才说了这两个字,她的声音就哽塞住了,眼泪冲进了眼眶里,好一
会,她才能控制住自己的声音,一字一字的说:“康南,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正大光明的人,
谁知道你是个卑鄙无耻的魔鬼!”
康南身子摇晃了一下,眼前发黑。江雁容满脸泪痕,继续说:“你告诉我母亲,你根本
没意思要娶我!康南,你玩弄我的感情,你居然忍心欺骗我,你的良心呢?你……”她哽塞
住,说不出话来,脸色益形苍白。康南冲到她身前,抓住她的手,蹲伏在她的脚前。她的手
冷得像块冰,浑身剧烈的颤抖著,他的手才接触到她,她就迅速的抽出手去,厉声说:
“不许你碰我!”然后,她泪眼迷离的望著他的脸,举起手来,用力对他的脸打了一个
耳光。康南怔了一下,一把拉住她的手,把江太太临走时警告他的话全抛在脑后,愤怒的
说:“我没说过无意娶你!”“你说过,你一定说过!妈妈从不会无中生有!”她痛苦的摇
著头,含泪的眼睛像两颗透过水雾的寒星,带著无尽的哀伤和怨恨注视著他,这把他折倒
了,他急切的说:
“你相信我会这样说?我只说过我自知没资格娶你,我说过我并没有要占有你……”
“这又有什么不同!”“这是不同的,你母亲认为我占有你是一种私欲,真正爱你就该
离开你,让你能找到幸福,否则是我毁你,是我害你,你懂吗?我不管世界上任何一切,我
只要你幸福!离开你对我说是牺牲,这么久以来你还不了解我?如果连你都在误会我在欺骗
你,玩弄你,我还能希望这世界上有谁能了解我!好吧!雁容,你恨我,我知道,继续恨
吧,如果恨我而能带给你幸福的话!你母亲措辞太厉害,她逼得我非说出不占有你的话,但
是我说不占有你并不是不爱你!我如果真存心玩弄你,这么久以来,发乎情,止乎礼,我有
没有侵犯你一分一毫?雁容,假如我说了我无意娶你,我不要你……或任何不负责任的话,
我就马上死!”他握紧了那只小小的冰冷的手,激动和难过使他满盈热泪,他转开头,费力
的说:“随你怎么想吧!雁容,随你怎么想!”
江雁容看著他,泪珠停在睫毛上,她思索著,重新衡量著这件事情。康南拿出一支烟,
好不容易点著了火,他郁闷的吸了一大口,站起身来,走到窗口,竭力想平静自己,四十几
岁的人了,似乎不应该如此激动,对窗外喷了一口烟,他低声说:“我除了口头上喊的爱情
之外,能给你什么!这是你母亲说的话,是的,我一无所有,除了这颗心,现在,你也轻视
这颗心了!我不能保证你舒适的生活,我不配有你!我不配,我不配,你懂吗?”“康南,
你明明知道我的幸福悬在你身上,你还准备离开我!你明知没有你的日子是一连串的黑暗和
绝望,你明知道我不是世俗的追求安适的女孩子!你为什么不敢对我母亲说:‘我爱她!我
要她!我要定了她!’你真的那么懦弱?你真是个屠格涅夫笔下的罗亭?”
康南迅速的车转身子来面对著她。
“我错了,我不敢说,我以为我没资格说,现在我明白了!”他走到江雁容身边,蹲下
来望著她:“你打我吧!我真该死!”
他们对望著,然后,江雁容哭著倒进了他的怀里,康南猛烈的吻著她,她的眼睛、眉
毛、面颊,和嘴唇,他搂住她,抱紧了她,在她耳边喃喃的说:
“我认清了,让一切反对的力量都来吧,让一切的打击都来吧,我要定了你!”他们拥
抱著,江雁容小小的身子在他怀里抽搐颤抖,苍白的脸上泪痕狼藉,康南捧住她的脸,注视
她消瘦的面颊和憔悴的眼睛,感到不能抑制的痛心,眼泪涌出了他的眼眶,他紧紧的把她的
头压在自己的胸前,深深的颤栗起来。
“想想看,我差点失去你!你母亲禁止我探视你,你……怎么那么傻?怎么要做这种傻
事?”他吻她的头发:“身体还没好,是不是?很难过吗?”
“身体上的难过有限,心里才是真正的难过。”
“还恨我?”
她望著他。“是的,恨你没勇气!”
康南叹了口气。“如果我没结过婚,如果我比现在年轻二十岁,你再看看我有没有勇
气。”
一阵高跟鞋的声音从走廊传来,他们同时惊觉到是谁来了,江雁容还来不及从康南怀里
站起来,门立即被推开了。江太太站在门口,望著江雁容和康南的情形,气得脸色发白,她
冷笑了一声:“哼,我就猜到是这个局面,小麟呢?”
“在校园里。”江雁容怯怯的说,离开了康南的怀抱。
江太太走进来,关上房门,轻蔑而生气的望著江雁容说:
“你说来骂他,责备他,现在你在这里做什么!”
“妈妈!”江雁容不安的叫了一声,低下了头。
“康先生,你造的孽还不够?”江太太逼视著康南:“你说过无意娶她……”“江太
太!”康南严肃的说:“我不是这样说的,我只是说如果她离开我能得到幸福,我无意占有
她!可是,现在我愿向您保证我能给她幸福,请求您允许我们结婚!”
江太太愕然的看著康南,这个变化是她未曾料及的。一开始,从江雁容服毒自杀,到她
供出和康南的恋爱,江太太就自觉卷进一个可怕的狂澜中。她只有一个坚定的思想,这个恋
爱是反常的,是违背情理的,也是病态而不自然的。她了解江雁容是个爱幻想的孩子,她一
定把自己的幻想塑成一个偶像,而把这偶像和康南糅和在一起,然后盲目的爱上这个自己的
幻像。而康南也一定是个无行败德的男老师,利用雁容的弱点而轻易的攫取了这颗少女的
心。所以,她坚定的认为自己要把江雁容救出来,一定要救出来,等到和康南见了面,她更
加肯定,觉得康南言辞闪烁,显然并没有于冒天下之大不韪而娶江雁容的决心。于是她对于
挽救雁容有了把握,断定康南绝对不敢硬干,绝对不会有诚意娶雁容,这种四十几岁的男人
她看多了,知道他们只会玩弄女孩子而不愿负担起家庭的责任,尤其要付出相当代价的时
候。康南开口求婚使她大感诧异,接著,愤怒就从心底升了起来。哦,这是个多么不自量力
的男人,有过妻子,年过四十,竟想娶尚未成人的小雁容!她不是个势利的母亲,但她看不
起康南,她断定雁容跟著他绝不会幸福。望了康南好一会儿,她冷冷的笑著说:“怎么语气
又变了?”她转过头,对江雁容冷冰冰的讽刺著说:“雁容,你怎么样哀求得他肯要你
的?”窗外33/50
“哦,妈妈。”江雁容说,脸色更加苍白了。
“江太太,”看到江太太折磨雁容使康南愤怒,他坚定的说:“请相信我爱江雁容的诚
意,请允许我和她结婚,我绝对尽我有生之年来照料她,爱护她!我说这话没有一丝勉强,
以前我怕我配不上她……”“现在你觉得配得上她了?”江太太问。
康南的脸红了,他停了一下说:
“或者大家都认为配不上,但是,只要雁容认为配得上,我就顾不了其他了!”江太太
打量著康南,后者挺然而立,有种挑战的意味,这使江太太更加愤怒。转过身来,她锐利的
望著江雁容,严厉的说:“你要嫁这个人,是不是?”
江雁容低下头去。“说话呀!”江太太逼著:“是不是?”
“哦,妈妈,”江雁容扫了母亲一眼,轻轻的说:“如果妈妈答应。”“假如我不答应
呢?”江太太问。
江雁容低头不语,过了半天,才轻声说:
“妈妈说过不干涉我的婚姻。”
“好,我是说过,那么你决心嫁他了?”
江雁容不说话。江太太怒冲冲的转向康南。
“你真有诚意娶雁容?”
“是的。”“你能保证雁容的幸福?保证她不受苦?”
康南望了江雁容一眼。“我保证。”他说。
“好,那么,三天之内你写一张书面的求婚信给雁容的爸爸和我,上面要写明你保证她
以后绝不受苦,绝对幸福。如果三天之内你的信不来,一切就作罢论。信写了之后,你要对
这信负全责,假如将来雁容有一丁点儿的不是,我就唯你是问!”康南看著那在愤怒中却依
然运用著思想的江太太,知道自己碰到了一个极强的人物。要保证一个人的未来几乎是不可
能的,谁能预测命运?谁又能全权安排他的未来?他又望了江雁容一眼,后者正静静的看看
他,眼睛里有著单纯的信赖和固执的深情,就这么一眼相触,他就感到一阵痉挛,他立即明
白,现在不是她离不离得开他的问题,而是他根本离不开她!他点点头,坚定的望著江太
太:
“三天之内,我一定把信寄上!”
江太太锐利的看著康南,几乎穿过他的身子,看进他的内心里去。她不相信这个男人,
更不相信一个中年男人会对一个小女孩动真情。山盟海誓,不顾一切的恋爱是属于年轻人
的,度过中年之后的人,感情也都滑入一条平稳的槽,揆之情理,大都不会像年轻人那样冲
动了。难道这个男人竟真的为雁容动了情?她打量他,不相信自己几十年阅人的经验会有错
误,康南的表情坚定稳重,她简直无法看透他。“这是个狡猾而厉害的人物,”她想,直觉
的感到面前这个人是她的一个大敌,也是一只兀鹰,正虎视眈眈的觊觎著像只小雏鸡般的雁
容。母性的警觉使她悚然而惊,无论如何,她要保护她的雁容,就像母亲佑护她的小鸡一
般。她昂著头,已准备张开她的翅膀,护住雁容,来和这只兀鹰作战。
“好!”她咬咬牙说:“我们等你的信来再说!雁容,现在跟我回去!在信来之前,不
许到这儿来!”
江雁容默默的望了康南一眼,依然是那么信赖,那么深情,引起康南内心一股强烈的冲
击力。他回望了她一眼,尽量用眼睛告诉她:“你放心,我可以不要全世界,但是要定了
你!”他看出江雁容了解了他,她脸上掠过一层欣慰的光采,然后跟著江太太走出了房间。
带著江雁容,找到了江麟,他们坐上三轮车回家,江太太自信的说:“雁容,我向你打
包票,康南绝不敢写这封信,你趁早对这个人死心吧!”
江雁容一语不发,江太太转过头去看她。她苍白的小脸焕发著光采,眼睛里有著坚定的
信任。那两颗闪亮的眸子似乎带著一丝对母亲的自信的轻蔑,在那儿柔和的说:“他会写
的!他会写的!”接著而来的三天,对江太太来说,是极其不安的,她虽相信康南不敢写这
封信,但,假如他真写了,难道她也真的就把雁容嫁给他吗?如果再反悔不嫁,又违背了信
用,而她向来是言出必行的!和江太太正相反,江雁容却显得极平静,她安静的期待著康南
的信,而她知道,这封信是一定会来的!
这是整个家庭的低潮时期,江家被一片晦暗的浓雾所笼罩著,连爱笑爱闹的江麟都沉默
了,爱撒娇的雁若也静静的躲在一边,敏感的觉得有大风暴即将来临。江仰止的大著作已停
顿了,整天背负著两只手在房里踱来踱去,一面叹气摇头。对于处理这种事情,他自觉是个
低能,因此,他全由江太太去应付。不过,近来,从雁容服毒,使他几至于失去这个女儿,
到紧接著发现这个女儿的心已流落在外,让江仰止憬然而悟,感到几十年来,他实在太忽略
这个女儿了。江太太看了江雁容的一本杂记,实际上等于一本片段的日记,这之中记载了她
和康南恋爱的经过,也记载了她在家庭中受到的冷落和她那份追求情感生活的渴望。这本东
西江仰止也看了,他不能不以一种新的眼光来看江雁容,多么奇怪,十几年的父女,他这才
发现他以前竟完全不了解江雁容!那些坦白的记载提醒了他的偏爱江麟,也提醒了他是个失
职的父亲。那些哀伤的句子和强烈的感情使他感到愧疚和难过,尤其,他发现了自己竟如此
深爱江雁容!深爱这个心已经离弃了父母的女儿。他觉得江雁容的爱上康南,只是因为缺乏
了父母的爱,而盲目的抓住一个使她能获得少许温情的人,这更加使他感到江雁容的可爱和
可怜。他知道自己有救助江雁容的责任,他想弥补自己造成的一份过失,再给予她那份父
爱。但,他立即发现,他竟不知如何做才能让江雁容了解,他竟不会表达他的感情和思想,
甚至于不会和江雁容谈话!江太太总是对他说:“你是做爸爸的,你劝劝她呀!让她不要那
么傻,去上康南的当!”怎么劝呢,他茫然了。他向来拙于谈话,他的谈话只有两种,一种
是教训人,一种是发表演说。要不然,就是轻轻松松的开开玩笑。让他用感情去说服一个女
孩子,他实在没有这份本领。在他们等信的第三天早上,江仰止决心和江雁容谈谈。他把江
雁容叫过来,很希望能轻松而诚恳的告诉江雁容,父母如何爱她,要她留在这个温暖的家
里,不要再盲目的被人所欺骗。可是,他还没开口,江雁容就以一副忍耐的,被动的,准备
挨骂的眼色看著他。在这种眼色后面,江仰止还能体会出一种反叛性,和一种固执的倔强。
叹了口气,江仰止只能温柔的问:“雁容,你到底爱康南一些什么地方?听妈妈说,他并不
漂亮,也不潇洒,也没什么特别了不起的地方。”
江雁容垂下眼睛,然后,轻轻的说:
“爸爸,爱情发生的时候,是没有什么道理可讲的,也无法解释的。爸爸,你不会用世
俗的眼光来衡量爱情吧!”“可是,你想过没有,你这份爱情是不合常理的,是会遭到别人
攻击的?”“我不能管别人,”江雁容倔强的说:“这是属于我自己的事,与别人无关,是
不是?人是为自己而活著,不是为别人而活著,是不是?”“不,你不懂,人也要为别人而
活!人是不能脱离这个社会的,当全世界都指摘你的时候,你不会活得很快乐。而且,人不
能只凭爱情生活,你还会需要很多东西,包括父母、兄弟、姐妹,和朋友!”“如果这些人
因为我爱上了康南而离弃我,那不是我的过失。爸爸!”江雁容固执的说。
“这不是谁的过失的问题,而是事实问题,造成孤立的事实后,你会发现痛苦超过你所
想像的!”
“我并不要孤立,如果大家逼我孤立,我就只好孤立!”江雁容说,眼睛里已充满了泪
水。
“雁容,”江仰止无可奈何的叹口气:“把眼界放宽一点,你会发现世界上的男人多得
很……”
“爸爸,”江雁容打断了他,鲁莽的说:“世界上的女人也多得很,你怎么单单娶了妈
妈?”
江仰止哑然无言,半天后才说:
“你如果坚持这么做,你就一点都不顾虑你会伤了父母的心?”江雁容满眼泪水,她低
下头,猛然醒悟,以父母和康南相提并论,她是如此偏向于康南!在她心里,属于父母的地
位原只这么狭小!十九年的爱护养育,却敌不住康南的吸引力!她把父母和康南放在她心里
的天平上,诧异的发现康南的那一端竟重了那么多!是的,她是个不孝的孩子,难怪江太太
总感慨著养儿女的无用,十九年来的抚养,她羽毛未丰,已经想振翅离巢了。望著父亲斑白
的头发,和少见的,伤感的脸色,她竟不肯说出放弃康南的话。她哀求的望了父亲一眼,低
低的说:“爸爸,我不好,你们原谅我吧!我知道不该伤了你们的心,但是,要不然我的心
就将碎成粉末!”她哭了,逃开了父亲,钻进自己的卧室里去了。
江仰止看著她的背影,觉得眼中酸涩。孩子长成了,有他们自己的思想和意志,他们就
不再属于父母了。儿女可以不顾虑是否伤了父母的心,但做父母的,又怎忍让儿女的心碎成
粉末?他感到自己的心意动摇,主要的,他发现江雁容内在的东西越多,他就越加深爱这个
女儿。这变成他心中的一股压力,使他不忍也不能看到她痛苦挣扎。
江太太走进来,问:“怎么样?你劝了她吗?”
江仰止无可奈何的摇摇头。
“她已经一往情深了,我们的力量已太小了。”
“是吗?”江太太挺起了背脊:“你看吧!不顾一切,我要阻止这件事!首先,我算定
他不敢写那封信!他是个小人,他不会把一张追求学生的字据落在我手里,也不敢负责任!
你看吧!”但是,下午三点钟,信准时寄到了。江仰止打开来细看,字迹劲健有力,文笔清
丽优雅,辞句谦恭恳切,全信竟无懈可击!他的求婚看来是真切的,对江雁容的情感也颇真
挚。江仰止看完,把信递给江太太,叹口气说:
“这个人人品姑且不论,才华确实很高。”
江太太狠狠的盯了江仰止一眼,生气的说:窗外34/50
“什么才华!会写几句诗词对仗的玩意,这在四十几岁的人来说,几乎人人能写!”看
完信,她为自己的判断错误而生气,厉声说:“雁容,过来!”
事实上,江雁容根本就站在她旁边,她冷冷的看著江雁容说:“好,康南的求婚信已经
来了,我曾经答应过不干涉你的婚姻,现在,你是不是决定嫁给这个人?”
江雁容在江太太的盛气下有些瑟缩,但她知道现在不是畏缩的时候,她望著榻榻米,轻
轻的点了两下头。
“好!”江太太咬咬牙:“既然你已经认定了嫁他,我就守信不干涉你,你去通知康
南,叫他一个月之内把你娶过去,不过,记住,从此你算是和江家脱离了关系!以后你不许
承认是江仰止的女儿,也永远不许再走进我的家门!”
“哦,妈妈!”江雁容低喊,抬头望著江太太,乞求的说:“不!妈妈,别做得那么
绝!”
“我的话已经完了,你只有在家庭和康南中选一条路,要不然和康南断绝,要不然和家
庭断绝!”
“不!妈妈!不!”江雁容哀求的抓住母亲的袖子,泪水盈眶。“不要这样,妈妈!”
“你希望怎么样?嫁给康南,让人人都知道江仰止有一个康南那样的女婿?哼?雁容,
你也未免太打如意算盘了。假如你珍惜这个家,假如你还爱爸爸妈妈和你的弟弟妹妹,你就
和康南断绝!”“不!”江雁容摇著头,泪如雨下:“我不能!我不能!”
“雁容,”江仰止插进来说:“想想看,你有个很好的家,爸爸妈妈都爱你,弟弟妹妹
也舍不得你离开,想想看,十九年的恩情,你是不是这么容易斩断?如果你回到爸爸妈妈的
怀抱里来,我相信,半年内你就会忘了康南……”
“不!不!不!”江雁容绝望的摇著她的头。
“好!”江太太气极了,这就是抚育儿女的好处!当他们要离开的时候,对这个家的温
情竟这样少!父母弟妹加起来,还敌不过一个康南!“好!”她颤声说:“你滚吧!叫康南
马上把你娶过去,我不想再见到你!就算我没有你这个女儿!去通知康南,一个月之内不迎
娶就作罢论!现在,从我面前滚开吧!”“哦,妈妈。哦,妈妈!不要!”江雁容哭著喊,
跪倒在江太太脚前,双手抓紧了江太太的旗袍下摆,把面颊紧挨在江太太的腿上。“妈妈,
妈妈!”
江太太俯头看著江雁容,一线希望又从心底萌起,她抚摩著江雁容的头发,鼻子里酸酸
的。
“雁容,”她柔声说:“再想想,你舍得离开这个家?连那只小白猫,都是你亲手喂大
的,后院里的茑萝,还是你读初二那年从学校里弄回来的种子……就算你对父母没有感情,
你对这些也一无留恋吗?雁若跟你睡惯了,到现在还要揽住你的脖子睡,她夜里总是怕黑,
有了你才觉得安全……这些,你都不顾了?”“妈妈!哦,妈妈!”江雁容喊。
“你舍不得?是不是?好孩子,告诉妈妈,你愿意留下来,愿意和康南断绝!爸爸妈妈
也有许多地方对不起你,让我们再重新开始,重新过一段新生活,好不好?来,说,你愿意
和康南断绝!”“哦,妈妈,”江雁容断断续续的说:“别逼我,妈妈,我做不到!妈妈
哦!”她摇著头,泪水弄了江太太一身。
“好,”江太太的背脊又挺直了:“妈妈这样对你说,都不能让你转变!那么,起来
吧!去嫁给康南去!以后永远不要叫我做妈妈!我白养了你,白带了你!滚!”她把腿从江
雁容手臂里拔出来,毅然的抬抬头,走到里面去了。
失去了倚靠,江雁容倒在地下,把头埋在手腕里,哭著低声喊:“上帝哦,我宁愿
死!”
江仰止走过去,眼角是湿润的。他托起江雁容的头,江雁容那对充满了泪的眼睛正哀求
的看著他。他摇摇头,叹了口气,感慨的念了两句:“世间多少痴儿女,可怜天下父母
心!”然后,他站起身,跄踉的走开说:“起来吧!雁容,做爸爸的答应你和他结婚了!”
窗外35/5013
康南在他的小屋里生起了一个炭炉子,架上一口锅,正在炒著一个菜,菜香弥漫了整间
屋子。他看看靠在椅子里的江雁容,她正沉思著什么,脸上的神情十分寥落。
“来,让你看看我的手艺,”康南微笑著说:“以前在湖南的时候,每到请客,我就亲
自下厨,炒菜是一种艺术。”
江雁容仍然沉思著,黑眼睛看起来毫无生气。康南走过去,用手臂支在椅背上,在她额
上轻轻的吻了一下,俯视著她:“想什么?”江雁容醒了过来,勉强的笑了笑,眨眨眼睛。
“你娶了我之后会不会后悔?”
“你怎么想的?”“我什么都不会,炒菜烧饭,甚至洗不干净一条小手帕,你会发现我
是个很无能的笨妻子!”
“让我伺候你!你会是个十分可爱的小妻子!让我为你做一切的事,我高兴做,只要是
为你!”
江雁容笑笑,又叹了口气:
“婚事准备得怎么样?越快越好,我怕妈妈会变卦!”“房子已经租定了,剩下的工作
是买家具,填结婚证书,和做衣服。”“还做什么衣服,公证结婚简单极了!”江雁容望著
窗外,又叹了口气。康南把菜装出来,放在桌子上。望著江雁容。
“怎么了?”“有点难过,”江雁容说,眼睛里升起一团雾气。“康南,你会好好待
我?为了你,我抛弃了十九年的家,断绝了父母弟妹和一切原有的社会关系。等我跟你结了
婚,我就只有你了!”康南捧住她的脸,看著她那对水汪汪的眼睛,小小的嘴角浮著个无奈
的,可怜兮兮的微笑。他简直不敢相信,这个女孩子终于要属于他了,完完全全的属于他。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有什么地方值得她抛弃家庭来奔向他,她那种火一般的固执的热情使他感
动,她那蚕丝般细韧的感情把他包得紧紧的。他温柔的吻她。“小雁容,请相信我。”他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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