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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窗外

_11 琼瑶(当代)
“那是以前,那时候我并不知道他的道德面孔全是伪装呀!现在想起来,这个人实在很
可怕!”
“我知道了,叶小蓁,你们放心,我会躲开他的!”
和叶小蓁她们分了手,江雁容赶到周雅安家里,劈头就是一句:“周雅安,你好,没忘
记我是谁吧?”
“怎么了?你?”周雅安问。“怪我没去看你吗?我刚生了一场病。”“周雅安,你出
卖了我!你不该把那些事告诉叶小蓁她们,你不该把我考不上大学的责任归在康南身上!”
“难道他不该负责任吗?假如你不是天天往他房间里跑,假如你不被爱情冲昏了头,你
会考不上大学吗?”
“周雅安,我太信任你了,现在我才知道你是个不足信赖的朋友!”“江雁容,”周雅
安困惑的说:“你是来找我吵架的吗?”
“我是来找你吵架的,”江雁容一肚子的伤心、委屈全爆发在周雅安的身上:“我来告
诉你,我们的友谊完蛋了!”
“你是来宣布跟我绝交?为了这么一点小事?”
“是的!为了这一点小事!我母亲常说:‘有朋友不如没朋友。’我现在才懂得这意
思!周雅安,我来跟你说再见!我以后再也不要朋友了!”说完,她转过身子,头也不回的
向大路走去。离开了周雅安的家,她觉得茫然若失,搭上公共汽车,她无目的的在西门町下
了车。她顺著步子,沿著人行道向前走,街上全是人,熙来攘往,匆匆忙忙。但她只觉得孤
独寂寞。在一个电影院门口,她站住了,毫无主见的买了一张票,跟著人群涌进戏院。她并
不想看电影,只是不知道该做什么好。刚刚坐定,她就听到不远处有个声音在说:窗外
29/50
“看!那是江雁容!”“是吗?”另一个声音说,显然是她们的同学:“在那儿?康南
有没有跟她在一起?”
“别糊涂了,康南不会跟她一起出入公共场合的!”
“你知道吗?”一个新的声音插入了:“江雁容是江仰止的女儿,真看不出江仰止那样
有学问的人,会有一个到男老师房里投怀送抱的女儿!”“据说康南根本不爱她,是她死缠
住康南!”
完了!这里也是待不住的!江雁容站起身来,像逃难似的冲出了电影院。回到大街上,
她闭上眼睛,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天!我该怎么办?”靠在电影院的墙上,她用手紧紧压
著心脏,一股冷气从她胸腔里升了上来,额上全是冷汗。她感到头昏目眩,似乎整个大街上
的人都在望著她,成千成万只手在指著她,几个声音在她耳边狂喊:“看哪,那是江雁容!
那个往男老师房里跑的小娼妇!”
“看到吗?那个是江仰止的女儿,考不上大学,却会勾引男老师!”她左右四顾,好像
看到许许多多张嘲笑的脸庞,听到许许多多指责的声音,她赶快再闭上眼睛:“不!不!
不!”她对自己低声说,拭去了额上的汗。跄踉著向大街上冲去。
“给我一条路走,请给我一条路走!”
她心里在反复叫著,一辆汽车从她身边紧擦而过,司机从窗口伸出头来对她抛下一声咒
骂:
“不长眼睛吗?找死!他妈的!”
她跌跌冲冲的穿过了街道,在人行道上无目的的乱走。“找死”,是的,找死!她猛然
停住,回头去看那辆险些撞著她的车子,却早已开得没有影子了。她呆呆的看著街道上那些
来往穿梭不停的汽车,心脏在狂跳著,一个思想迅速的在她脑中生长,成形。“是的,找
死!人死了,也就解脱了,再也没有痛苦,没有烦恼,没有悲哀和愁苦了!”她凝视著街
道,一瞬间,好像世界上所有的声音都汇成一种声浪,在她耳畔不断的叫著:“死吧!死
吧!死吧!”
她跨进了一家药房,平静的说:“请给我三片安眠药片!”拿著药片,她又跨进另一家
药房。一小时内,她走了十几家药房。回到家里,她十分疲倦了,把收集好的三十几片安眠
药藏在抽屉中,她平静的吃饭,还帮妈妈洗了碗。
黄昏的时候,天变了。窗外起了风,雨丝从窗口斜扫了进来。江雁容倚窗而立,凉丝丝
的雨点飘在她的头发和面颊上。窗外是一片朦朦胧胧的夜雾。“人死了会有灵魂吗?”她自
问著。“如果有灵魂,这种细雨□□的夜应该是魂魄出来的最好时光。”她静静的站著,体
会著这夜色和这雨意。“我还应该做些什么?在我离开这个世界之前?”她回到桌边,抽出
一张信纸,顺著笔写:“我值何人关怀?我值何人怜爱?愿化轻烟一缕,来去无牵无碍!”
她怔了一下,望了望窗外的夜色和雨丝,又接著写下去:
“当细雨湿透了青苔,当夜雾笼罩著楼台,请把你的窗儿开,那飘泊的幽灵啊,四处徘
徊!
那游荡的魂魄啊,渴望进来!”
用手托住面颊,她沉思了一会儿,又写了下去:
“啊,当雨丝湿透了青苔,
当夜雾笼罩了楼台,请把你的窗儿开,没有人再限制我的脚步,
我必归来,与你同在!
我必归来,与你同在!”
写完,她把头仆在桌上,气塞喉堵,肝肠寸断。过了一会儿,她换了张信纸,开始写一
封简单的信。“南:再见了!我去了,别骂我懦弱,别责备我是弱者,在这个世
界上,你给过我快乐,给过我哀伤,也给过我幻想和绝
望。现在,带著你给我的一切一切,我走了,相信我,在
我写这封信的时候,心中的难过一定赛过你看信的时候。
别为我伤心,想想看,我活著的时候就与欢笑无缘,走
了或者反会得到安宁与平静。因此,当你为我的走而难
过的时候,也不妨为我终于得安宁而庆幸。但愿我能把
你身上的不幸一起带走,祝福你,希望在以后的岁月里,
你能得到快乐和幸福。
你曾说过,你怀疑你妻子的死讯,我也希望那死讯
只是个谣言。假如你终于有一天能和你妻子团圆,请告
诉她,在这世界上,曾有这么一个小小的女孩子,爱过
她所爱的人,并且羡慕她所拥有的一切!
记得吗?有一天你在一张纸上写过:‘今生有愿不能
偿,来世相逢又何妨?’好的,让我期待著来世吧。只是,
那时候应该注意一下,不要让这中间再差上二十年!
再见了!老师!让我再最后说一句:我——爱你!容”
信写完了,她把刚刚写的那首诗和信封在一起,冒雨走到巷口去寄了信。回到家里,夜
已经深了。江太太正在画画。她走到江太太身边,默默的望著江太太的头发,脸庞,那专注
的眼睛,那握著笔的手……一种依恋的孺慕之思油然而生,她觉得喉咙缩紧了,眼泪涌进了
眼眶。她颤著声音叫:
“妈妈!”江太太回过头来,江雁容猛然投进她的怀里,用手抱住了她的腰,把脸埋在
她的胸前,哭著说:
“妈妈,请原谅我,我是个坏孩子,我对不起你这么多年的爱护和教育!”江太太被她
这突然的动作弄得有点惊异,但,接著,就明白了,她抚摩著江雁容的头发,温柔的说:
“去睡吧,今年考不上,明年再考就是了!”
“妈妈,你能原谅我,不怪我吗?”江雁容仰著头,眼泪迷离的望著江太太。“当
然。”江太太说,感到鼻子里酸酸的。
江雁容站起身来,抱住母亲的脖子,在江太太面颊上吻了一下。“妈妈,再见!”她不
胜依依的说。
“再见!早些睡吧!”江雁容离开了母亲的房间,看到江仰止正在灯前写作,她没有停
留,只在心里低低的说了一声:“爸爸,也再见了!”回到了自己的房里,她怔怔的望著床
上熟睡的江雁若,像祈祷般对妹妹低低的说:“请代替我,做一个好女儿!请安慰爸爸和妈
妈!”走到桌前,她找出了药片,本能的环视著室内,熟悉的绿色窗帘,台灯上的小天使,
书架上的书本,墙上贴的一张江麟的水彩画……她呆呆的站著,模模糊糊的想起自己的童
年,跟著父母东西流浪,她仿佛看到那拖著两条小辫子的女孩,跟在父母身后长途跋涉。在
兵荒马乱的城里,在蔓草丛生的山坡,她送走了自己的童年。只怪她生在一个战乱的时代,
先逃日军,再逃中共,从没有过过一天安静的日子。然后,长大了,父母的注意力全集中在
弟妹身上,她是被冷落的。她离撒娇的年龄已经很远了,而在她能撒娇的那些时候,她正背
著包袱,赤著脚,跋涉在湘桂铁路上。
细雨打著玻璃窗,风大了。江雁容深深的吸了口气。她想起落霞道上,她和周雅安手挽
著手,并肩互诉她们的隐秘,和她们对未来的憧憬。她依稀听到周雅安在弹著吉他唱她们的
歌:“海角天涯,浮萍相聚,叹知音难遇!山前高歌,水畔细语,互剖我愁绪。昨日悲风,
今宵苦雨,聚散难预期。二人相知,情深不渝,永结金兰契!”这一切都已经隔得这么遥
远。她觉得眼角湿润,不禁低低的说:
“周雅安,我们始终是好朋友,我从没有恨过你!”
接著,她眼前浮起程心雯那坦率热情的脸,然后是叶小蓁、何淇、蔡秀华,……一张张
的脸从她面前晃过去,她叹了口气:“我生的时候不被人所了解,死了也不会有人同情。十
九年,一梦而已!”她迷迷离离的看著台灯上的小天使:
“再见!谧儿!”她低低的说,拿起杯子,把那些药片悉数吞下。然后,平静的换上睡
衣,扭灭了台灯,在床上躺下。
“我从哪里来,没有人知道,我往何处去,没有人明了!”她仿佛听到有人在唱著。
“一首好歌!”她想,凝视著窗子。“或者,我的‘窗外’不在这个世界上,在另外那个世
界上,能有我梦想的‘窗外’吗?”她迷迷糊糊的想著,望著窗外的夜、雨……终于失去了
知觉。
没有人能解释生死之谜,这之间原只一线之隔。但是,许多求生的人却不能生,也有许
多求死的人却未见得能死。汇雁容在迷迷糊糊之中,感到好像有一万个人在拉扯她,分割
她,她挣扎著,搏斗著,和这一万个撕裂她的人作战。终于,她张开了眼睛,恍恍惚惚的看
到满屋子的人,强烈的光线使她头痛欲裂。她继续挣扎,努力想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她的耳
边充满了乱糟糟的声音,脑子里彷佛有人在里面敲打著锣鼓,她试著把头侧到一边,于是,
她听到一连串的呼唤声:
“雁容!雁容!雁容!”
她再度张开眼睛,看到几千几万个母亲的脸,她努力集中目力,定定的望著这几千几万
的脸,终于,这些脸合成了一个,她听到母亲在说:“雁容,你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
她醒了,那个飘散的“我”又回来了,是,她明白,一切都过去了,她没死。闭上眼
睛,眼泪沿著眼角滚了下来,她把头转向床里,眼泪很快的濡湿了枕头。
“好了,江太太,放心吧,已经没有危险了!”这是她熟悉的张医生的声音。“你看不
用送医院吗?张大夫?”是父亲的声音。
“不用了,劝劝她,别刺激她,让她多休息。”
医生走了,江雁容泪眼模糊的看著母亲,淡绿的窗帘、书架、小台灯……这些,她原以
为不会再看到的了,但,现在又一一出现在她面前了。江太太握住了她的手:“雁容,你为
什么要这样做?”
江雁容费力的转开头,泪水不可遏止的滚了下来。窗外30/50
“告诉妈妈,你为什么?”江太太追问著。
“落——榜。”她吐出两个字,声音的衰弱使她自己吃了一惊。“这不是真正的原因,
我要那个真正的原因!”江太太紧追著问。“哦,妈妈。”江雁容的头在枕上痛苦的转侧
著,她闭上眼睛,逃避母亲的逼视。“妈妈别问了,让姐姐休息吧。”在一边的雁若说,用
手帕拭去了江雁容额上的冷汗。
“不行!我一定要知道事实。雁容,告诉我!”
“妈妈,不,不!”江雁容哭著说,哀求的望著母亲。
“意如,你让她睡睡吧,过两天再问好了!”江仰止插进来说,不忍的看著江雁容那张
小小的,惨白的脸。
“不,我一定要现在知道真相!雁容,你说吧!有什么事不能告诉母亲?”江雁容张大
眼睛,母亲的脸有一种权威性的压迫感,母亲那对冷静的眼睛正紧紧的盯著她。她感到无从
逃避,闭上眼睛,她的头在剧烈的痛著,浑身都浴在冷汗里,江太太的声音又响了:“你是
不是为了一个男人?你昏迷的时候叫过一个人的名字,告诉我,你是不是为了他?”
“哦,妈妈,妈妈!”江雁容痛苦的喊,想加以解释,但她疲倦极了,头痛欲裂,她哭
著低声哀求:“妈妈,原谅我,我爱他。”“谁?”江太太紧逼著问。
“康南,康南,康南!”江雁容喊著说,把头埋在枕头里痛哭起来。“就是你那个男老
师?在省立×中教书的?”江太太问。
“哦,妈妈,哦,妈妈,哦!”她的声音从枕头里压抑的飘出来。“我爱他,妈妈,别
为难他,妈妈,请你,请你!”
“好,雁容,”江太太冷静的说:“我告诉你,天下最爱你的是父母,有什么问题你应
该和母亲坦白说,不应该寻死!我并不是不开明的母亲,你有绝对的恋爱自由和婚姻自由,
假如你们真的彼此相爱,我绝不阻扰你们!你为什么要瞒著妈妈,把妈妈当外人看待?你有
问题为什么不找妈妈帮忙?世界上最爱你的是谁?最能帮助你的又是谁?假如你不寻死,我
还不会知道你和康南的事呢!如果你就这样死了,我连你为什么死的都不知道!雁容,你想
想,你做得对不对?”
“哦,妈妈。”江雁容低声喊。
“好了,现在你睡睡吧,相信妈妈,我一定不干涉你的婚姻,你随时可以和康南结婚,
只要你愿意。不过我要先和康南谈谈。你想吃什么吗?”
“不,妈妈,哦,妈妈,谢谢你。”江雁容感激的低喊。
江太太紧紧的闭著嘴,看著江雁容在过度的疲倦后,很快的睡著了。她为她把棉被盖
好,暗示雁若和江麟都退出房间。她走到客厅里,在沙发中沉坐了下来,望著默默发呆的江
仰止,冷笑了一声说:“哼,现在的孩子都以为父母是魔鬼,是他们的敌人,有任何事,他
们甯可和同学说,绝不会和父母说!”
“康南是谁?妈妈?”江麟问。
“我怎么知道他是谁?”江太太愤愤的说:“他如果不是神,就是魔鬼!但以后者的成
分居多!”她看看江仰止:“仰止,我们为什么要生孩子带孩子?”
江仰止仍然默默的站著,这件突如其来的事整个冲昏了他的头,他觉得一片茫茫然!他
的学问在这儿似乎无用了。
“哼!”江太太站起身来:“我现在才知道雁容为什么没考上大学!”抓起了她的皮
包,她冲出了大门。窗外31/5012
康南接到江雁容那封信,已经是写信的第二天下午了。信封上熟悉的字迹使他心跳,自
从江雁容落榜以来,他一直没见到过她,想像中,她不知如何悲惨和失望。但他守著自己的
小房间,既不能去探视她,也不能去安慰她,这咫尺天涯,他竟无法飞渡!带著无比的懊
丧,他等待著她来,可是,她没有来,这封信却来了。康南握著信,一种本能的预感使他不
敢拆信,最后,他终于打开信封,抽出了信笺。最先映入他眼中的是那首诗,字迹潦草零
乱,几不可辨。看完,他急急的再看那封信,一气读完,他感到如同挨了一棍,呆呆的坐
著,半天都不知道在做什么。然后,抓起信笺,他再重读了一遍,这才醒悟过来。
“雁容!”他绝望的喊了一声,把头埋在手心中。接著,他跳了起来。“或者还能够阻
止!”他想,急急的换上鞋子。但,马上他又愣住了。“怎样阻止她呢?到她家里去吗?”
他系上鞋带,到了这时候,他无法顾虑后果了。“雁容,不要傻,等著我来!”他心里在叫
著,急切中找不到锁门的钥匙。“现在还锁什么门!”他生气的说。心脏在狂跳,眉毛上全
是冷汗。“但愿她还没有做!但愿她还没有做!天,一切的痛苦让我来担承,饶了她吧!”
冲到门口,他正预备开门,有人在外面敲门了,他打开门。外面,江太太正傲然挺立著,用
一对冰冷而锐利的眼睛打量著眼前这个男人。“请问,您找那一位?”康南问,望著这个陌
生的中年妇人。她的脸色凝肃,眼光灼灼逼人。康南几乎可以感到她身上那份压倒性的高傲
气质。
“我是江雁容的母亲,你大概就是康先生吧!”江太太冷冷的说。“哦,”康南吃了一
惊,心里迅速的想:“雁容完了!”他的嘴唇失去了颜色,面容惨白,冷汗从额上滚了下
来。但他不失冷静的把江太太延了进来,关上房门,然后怯怯的问:“江雁容——好吗?”
“她自杀了,你不知道吗?”
果然,康南眼前发黑,他颤抖的扶住了桌子,颤声问:“没有救了?”“不,已经救过
来了!”江太太说,继续冷静的打量著康南。“谢谢天!”康南心中在叫著:“谢谢天!”
他觉得有眼泪冲进了眼眶。不愿江太太看到他的窘状,他走开去给江太太泡了一杯茶,他的
手无法控制的抖著,以至于茶泼出了杯子。江太太平静的看著他,傲然说:
“康先生,雁容刚刚才告诉我她和你的事。”她的眼睛紧逼著康南,从上到下的注视著
他,康南不由自主的垂下了眼睛。“是的,”他说,考虑著如何称呼江太太,终于以晚辈的
身分说:“伯母……”“别那么客气,”江太太打断他:“彼此年龄差不多!”
康南的脸红了。“我想知道,雁容有没有信给你?”江太太问。
“刚刚收到一封。”“我想看看!”康南把那封信从口袋里拿出来,递给江太太,江太
太匆匆的看了一遍,一语不发的把那封信收进了皮包里。她盯著康南,咄咄逼人的说:“看
样子,你们的感情已经很久了,康先生,你也是个做过父亲的人,当然不难体会父母的心。
雁容只是个孩子,我们吃了许多苦把她扶育到十九岁,假如她这次就这样死了,你如何对我
们做父母的交代?”
康南语塞的看著江太太,感到她有种控制全局的威力。他嗫嚅的说:“相信我,我对江
雁容没有一点恶意,我没料到她竟这么傻!”“当然,”江太太立即抓住他的话:“在你,
不过逗逗孩子玩,你不会料到雁容是个认真的傻孩子,会认真到寻死的地步……”“不是这
样,”康南觉得被激怒了,他压制著说:“我绝没有玩弄她的意思……”“那么,你一开始
就准备跟她结婚?”“不,我自知没有资格……”
“既然知道没有资格,你还和她谈恋爱,那你不是玩弄又是什么呢?”康南感到无法解
释,他皱紧了眉。
“江太太,”他于是勉强的说:“我知道我错了,但感情的发生是无话可说的,一开
始,我也努力过,我也劝过她,但是……”他叹口气,默然的摇摇头。
“那么,你对雁容有什么计划?你既不打算娶她,又玩弄她的感情……”“我没有说不
打算娶她!”康南分辩。
“你刚才不是说你自知不能娶她吗?现在又变了,是不是?好吧,那你是打算娶她了?
请恕我问一句,你今年多少岁?你能不能保证雁容的幸福?雁容在家里,是一点事都不做
的,一点委屈都不能受的,你能给她一份怎么样的生活?你保证她以后会不吃苦,会过得很
快乐?”
康声低下了头,是的,这就是他自己所想的问题,他不能保证,他始终自认为未见得能
给她幸福。最起码,自己比她大了二十几岁,终有一天,他要把她抛下来,留她一个人在世
界上,他不忍想,到那一天,他柔弱的小容会怎么样!
“康先生,”江太太继续紧逼著说:“在这里,我要问问你,什么是真正的爱情?你是
不是想占有雁容,剥夺她可以得到的幸福?这叫做真爱情吗?”
“你误会了,我从没有想占有雁容……”
“好!这话是你说的,如果雁容问起你,希望你也这样告诉她!你并不想要她,是不
是?”“江太太,”康南胀红了脸:“我爱雁容,虽然我知道我不配爱,我希望她幸福,那
怕是牺牲了我……”
“如果没有你,她一定会幸福的,你不是爱她,你是在毁她!想想看,你能给她什么?
除了嘴巴上喊的爱情之外?她还只是个小孩,你已经四十几了,康先生,做人不能做得太
绝!假如雁容是你的女儿,你会怎么样想?”
“江太太,你是对的。”康南无力的说。“只要你们认为雁容会幸福,我绝不阻碍
她。”他转开头,燃起一支烟,以掩饰心中的绝望和伤感。“好吧,”江太太站起身来。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请你体谅做父母的心,给雁容一条生路!我相信你是君子,也
相信你说的不想占有雁容的话,既然当初你也没存要和她结婚的心,现在放开她对你也不是
损失。好吧,再见!”
“等一等,”康南说:“我能去看她一次吗?”江太太冷笑了一声。“我想不必了,何
必再多此一举!”
“她——身体——”康南困难的说,想知道江雁容现在的情况。“康先生放心吧,雁容
是我的女儿,我绝对比你更关心她!”她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说:“如果雁容来找你,请
记住你答应我的话!”开开门,她昂著头走了。
康南关上门,倒进椅子里,用手蒙住了脸。
“雁容!小容!容容!”他绝望的低喊:“我爱你!我要你!我爱你!我要你!”他把
头仆在桌上,手指插进头发里,紧紧的拉扯住自己的头发。
江太太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了。江雁容刚刚醒来,正凝视著天花板发呆。
现在,她的脑子已比较清楚了,她回忆江太太对她说的话,暗中感叹著,她原以为母亲一定
反对她和康南,没想到母亲竟应允了。早知如此,她何必苦苦的瞒著母亲呢?“我有个好妈
妈。”她想,“康南,别愁了,一切问题都解决了!”她闭上眼睛,幻想著和康南以后那一
连串幸福的日子。江太太进了门,先到书房中和江仰止密谈了一下。然后走到江雁容房里。
“雁容,好些吗?”她问,坐在雁容的床头。
“哦,妈妈,”江雁容温柔的笑笑,微微带著几分腼腆:“我真抱歉会做这种傻事!”
“年轻人都会有这种糊涂的时候,”江太太微笑著说:“你舅舅读中学的时候,为了一
个女孩子吞洋火头自杀,三个月之后却和另一个女孩子恋爱了。”
江雁容感到舅舅的情况不能和她并提,她转变话题问:
“妈妈刚才出去了?”“雁容,”江太太收起了笑容,严肃而温和的望著江雁容。“我
刚才去看了康南,现在,告诉我,你们是怎么开始恋爱的?”
江雁容不安的看著江太太,苍白的脸浮起一片红晕。
“我不知道怎么说,我箱子里有个小本子,里面有片段的记载。”“好,我等下去看
吧,”江太太说,沉下脸来。“雁容,每个女孩子都会有一段初恋,每个人的初恋也都充满
了甜蜜和美好的回忆。现在,保留你这段初恋的回忆吧,然后把这件事抛开,不要再去想它
了。”
“妈妈,”江雁容惊惶的说:“你是什么意思?”
“忘掉康南,再也不要去理他了!”江太太一字一字的说。
“妈妈!”江雁容狐疑的望著江太太:“你变了卦!”
“雁容,听妈妈的话,世界上没有一种爱可以代替母爱。妈妈是为了你好,不要去追究
原因,保留你脑子里那个美好的初恋的印象吧,再追究下去,你就会发现美的变成丑的
了。”
“妈妈,你是什么意思?你见到康南了?”江雁容紧张的问,脸色又变白了。“是
的,”江太太慢吞吞的说:“我见到康南了。”
“他对你说了些什么?”
“你一定要听吗?雁容?”江太太仍然慢吞吞的说:“我见到了他,他告诉我,他根本
无意于娶你。而且还劝你不要爱他!雁容,他没有爱上你,是你爱上他!”
“不!不!不!”江雁容喊,泪水迷□了视线:“他不会这样说,他不能这样说!”
“他确实这样说的!你应该相信我,妈妈不会欺骗你!雁容,他是个懦夫!他不敢负责任!
他说他从没有要娶你,从没有想要你!雁容,他毫无诚意,他只是玩弄你!”
“不!不!不!”江雁容大声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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