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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窗外

_10 琼瑶(当代)
“我每天都泡两杯茶,你不来也像来了一样,有时弄糊涂了,我会对著你的茶杯说上一
大堆话。”
江雁容微微的笑了,默默的端著杯子。康南凝视著她,她的睫毛低垂,眼睛里有一层薄
雾,牙齿习惯性的咬著下嘴唇,这神情是他熟悉的,他知道她又有了心事。他拿起她的一只
手,扳开她的手指,注视著她掌心中的纹路。江雁容笑笑说:
“你真会看手相?我的命运到底怎样?”
“不,我看不出来,你的手相太复杂!”
“那一次你看的手相呢?怎么看出那么多?记得吗?你说我老运很好,会享儿女的福。
儿女,我和谁的儿女,会是你的吗?”“你说过,那些都是江湖话!”他把她的手合拢,让
她握成拳,用自己的大手掌握住了她:“小容容,你那么小,但是你比我坚强。”“我不坚
强,我下过一百次决心不到你这里来,但是我仍然来了!”“我也下过一百次决心,要冷淡
你,疏远你。”
“为什么不呢?”她昂起头,有一股挑战的味道。
康南看著她,然后轻轻托起她的下巴,他的嘴唇轻触了一下她的,十分温柔。“我要
你,小容,”他低低的说,他的手在发抖:“我要你。”他用嘴唇从她面颊上擦过去,凝视
著她的眼睛,她的睫毛半垂,黑眼珠是湿润的。“告诉我,你永不会属于别人,告诉我!”
“用不著我告诉你,”她低声说:“你还不知道?”
“我知道你的心,但是我怕命运,很多时候,我们是无法支配命运的。”“你认为命运
不会把我判给你?”
“是的,因为你太好,我不配!”
“谁配呢?如果连你都不配?”
“有比我年轻有为有前途的人。”“但是他们不是康南,他们没有康南的一个毛孔和一
个细胞,他们是他们!”康南拥紧她,他的嘴唇紧贴著她的。她被动的仰著头,眼泪从她眼
角滑下去。“你又哭了。”“我知道,我们在说梦话,”她凄苦的微笑。“我不知道我的命
运是什么,我有预感,有一大堆的不幸正等著我。”
“不会,明天放榜了,我猜……”
“不要猜!我有预感。康南,我很害怕,真的。”
他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冰冷。
“不要怕,天倒下来,让我帮你撑,行吗?”
“只怕你撑不住!”她走开,走到书桌旁边去,随手翻弄著桌上的东西,一面低声说:
“妈妈已经怀疑我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康南,我真想把一切都告诉妈妈,反正总
有一天她会知道的,如果风暴一定会来,还不如让它早一点来。”康南默然不语。江雁容从
桌上拿起一张折叠起来的纸条,打开来看,康南抓住了她的手:
“不要看,昨天我不在家,她们从门缝里塞进来的条子,没有什么。”“让我看!”江
雁容说,打开了纸条,笔迹并不陌生,这是两个同学写的:“老师:这两天大家都很忙,好
久都没有机会和您谈话了,但
您永远是我们最尊敬最爱戴的老师。今天来访,又正逢
老师外出,非常遗憾。现在我们有几个小问题,能否请
您为我们解答一下?一、您认为一个为人师表者最值得尊敬的是什么?如
果他因一时的冲动而失去了它,是不是非常的可惜?
二、我们有老师和同学的感情超过了师生的范围,您
对这事有什么感想?那位老师向来是同学所最尊敬的,而
这事却发生在他的身上,您认为这位老师是不是应该?他
有没有错误?假如您是那位老师,您会采取什么态度?
三、您认为朱自清的‘给亡妇’一文,是不是都是
虚情假意?四、您为何离开女中?
老师,我们都不会说话,但我们都非常诚恳,如果
这纸条上有不礼貌的地方,请您原谅我们!
敬祝快乐两个最尊敬您的学生何淇蔡秀华同上”
江雁容放下纸条,望著康南。她想起以前曾和何淇谈起朱自清的给亡妇一文,认为朱自
清有点矫揉造作,尤其最后一段,因后妻不适而不上坟,更显得他的虚情假意,而今,她们
竟拿出朱自清的给亡妇来提醒康南的亡妻,这是相当厉害的一针。她把纸条铺平,淡淡的
说:
“康南,你一生高傲,可是,现在你却在忍受这些!”“我当初没有要人说我好,现在
也不在乎人说我坏!”康南说,把纸条撕碎了。“康南,”江雁容审视著他:“你是在乎
的,这张纸条已经刺伤了你!”“我不能希望她们能了解我,她们只是些毛孩子!”
“大人呢?大人能了解吗?曹老头、行尸走肉、唐老鸭,那些人能了解吗?我的父母会
了解吗?教务主任、校长了解吗?这世界上谁会了解呢?康南,你做了老师,有过妻子,又
超过了四十岁,所以,你是不应该有感情有血有肉的,你应该是一块石头,如果你不是石
头,那么你就是坏蛋,你就该受万人唾骂!”康南不说话,江雁容靠著桌子站著,眼睛里冒
著火焰。突然,她弯下腰来,仆在康南的膝上。
“康南,我们错了,一开始就错了!”
“没有错,”康南抚摸著她的后颈,颈上有一圈细细的毫毛。“别难过!”“我愿意有
人给我力量,使我能离开你!”
他揽紧她,说:“不!”
“康南,我有预感,我总有一天会离开你。”
“我怕你的预感,你最好没有预感。”
他们静静的望著,时间消失得很快,暮色从四面八方包围了过来,室内已经很暗了。康
南开了灯,望著沉坐在椅中凝思的江雁容,问:“想什么?”“就这样,静静的坐著,我看
著你,你看著我,不要说什么,也不要做什么,让两人的心去彼此接近,不管世界上还有什
么,不管别人会怎么说,这多美!”她懒洋洋的伸了个懒腰:“假如没有那些多管闲事的人
就好了!他们自以为在做好事,在救我,在帮助我,康南,你不觉得可笑吗?这是个莫名其
妙的世界!我会被这些救我的人逼到毁灭的路上去,假如我自杀了,他们不知会说什么!”
窗外27/50
“会骂我!”“如果你也自杀呢?”“他们会说这是两个大傻瓜,大糊涂虫,两个因情
自误的人!”“唉!”她把头靠在椅背上,叹了口长气。
“怎么了?”“我饿了!想吃饭。”“走吧,到门口的小馆子里去吃一顿。”
江雁容懒懒的站起身来,跟著康南走出校门。在校门口的一个湖南馆子里,他们拣了两
个位子坐下。刚刚坐定,江雁容就“啊!”了一声,接著,里面一个人走了出来,惊异的望
著江雁容和康南,江雁容硬著头皮,站起身来说:
“胡先生,你也在这儿!”
这就是那个曾看见她的胡先生,是个年纪很轻的教员,以前是江仰止的学生。“哦,江
小姐,来吃饭?”胡先生问,又看了康南一眼。
“这是胡先生,”江雁容对康南说。
“我们认识,”胡先生对康南打了个招呼。“我们的宿舍只隔了三间房间。”“胡先生
吃了吗?”康南客气的说:“再吃一点吧!”
“不,谢谢!”胡先生对江雁容又看了一眼:“我先走了,晚上还有事。”江雁容目送
胡先生走出去,用手指头蘸了茶碗里的茶,在桌子上写:“麻烦来了!”然后望望康南,无
可奈何的挑了挑眉毛。“该来的总会来,叫菜吧!”
“不反对我喝酒吗?”康南问。
“不,我也想喝一点!”
“你喝过酒?”“从来滴酒不沾的,但是今天想喝一点,人生不知道能醉几次?今天真
想一醉!”康南叫了酒和一个拼盘,同时给江雁容叫了一瓶汽水。酒菜送来后,江雁容抗议
的说:
“我说过我要喝酒!”“醉的滋味并不好受。”康南说。
“我不管!”她抢过康南手中的瓶子,注满了自己的杯子,康南按住她的手说:“你知
道这是高粱?会喝酒的人都不敢多喝,别开玩笑!喝醉了怎么回家?”“别管我!我豁出去
了!一醉解千愁,不是吗?我现在有万愁,应该十醉才解得开!我希望醉死呢!”拿起杯
子,她对著嘴直灌了下去,一股辛辣的味道从胸口直冲进胃里,她立刻呛咳了起来。康南望
著她,紧紧的皱起眉头:
“何苦呢!”他说,拿开了她的杯子。“给我吧!我慢慢喝。”江雁容说,用舌头舔了
舔嘴唇:“我真不知道你怎么会爱酒,这东西跟喝毒药差不多,这样也好,如果我要服毒,
先拿酒来练习!”
“你胡说些什要?”“没有什么,我再喝一点,一点点!”
康南把杯子递给她。“只许一点点,别喝醉!慢慢喝。”
江雁容抿了一口酒,费力的把它咽进肚子里去,直皱著眉头。然后,她望著康南说:
“康南,我真的下决心了,我不再来看你了,今天是最后一次!”“是吗?”康南望著
她,她苍白的脸颊已经染上一层红晕,眼睛水汪汪的。“不要再喝了,你真的不能喝!”
“管他呢!”江雁容又咽了一口酒。“这世界上关心我们的人太多了!到最后,我还是
要离开你的。我已经毁了半个你,我必须手下留情,让另外那半个你在省立×中好好的待下
去!”“你不是饿了吗?我叫他们给你添饭来。”康南说。
“我现在不饿了,一点都不想吃饭,我胸口在发烧!”江雁容皱著眉说。“你已经醉
了!”“没有醉!”江雁容摇摇头。“我还可以喝一杯!”
康南撤去酒杯,哄孩子似的说:
“我们都不喝了,吃饭吧!”
吃完饭,江雁容感到脸在发烧,胸中热得难受。走出饭馆,她只觉得头昏眼花,不由自
主的扶著康南的手臂,康南拉住她说:“何苦来!叫你不要喝!到我屋里去躺一躺吧!等下
闹上酒来就更难过了!”回到康南屋里,江雁容顺从的靠在康南的床上。康南为她拧了一把
手巾拿过来,走到床边,他怔住了。江雁容仰天躺著,她的短发散乱的拂在额前耳边,两颊
如火,嘴唇红滟滟的微张著,阖著两排黑而密的睫毛,手无力的垂在床边。康南定定的凝视
著这张脸庞,把手巾放在一边。江雁容的睫毛动了动,微微的张开眼睛来,朦朦胧胧的看了
康南一眼,嘴边浮起一个浅笑。“康南,”她低低的说:“我要离开你了!多看看我吧,说
不定明天你就看不到我了!”
“不!”康南说,在床边坐下来,握紧了她的手。“让我们从长计议,我们还有未
来!”
江雁容摇摇头。“没有,你知道我们不会有未来,我自己也知道!我们何必骗自己
呢?”她闭上眼睛,嘴边仍然带著笑。“妈妈马上就会知道了,假如她看到我这样子躺在你
的床上,她会撕碎我!”她叹口气,睁开眼睛:“我累了,康南,我只是个小女孩,我没有
力量和全世界作战!”她把头转向床里,突然哭了起来。康南伏下身去吻她。“不要哭,坚
强起来!”
“我哭了吗?”她模模糊糊的问:“我没有哭!”她张开眼睛:“康南,你不离开我
吗?”“不!”“你会的,你不喜欢我,你喜欢你的妻子。”
“小容,你醉了!要不要喝水?”
“不要!”她生气的扭转头。“你跟我讲别的,因为你不爱我,你只是对我发生兴趣,
你不爱我!”
“是吗?”他吻她:“我爱你!”他再吻她:“你不知道爱到什么程度!爱得我心
痛!”他再吻她,感到自己的眼角湿润:“雁容,我爱你!爱你!爱你!”
“康南,不要爱我,我代表不幸,从今天起,不许你爱我,也不许任何人爱我!”“雁
容!”“我头痛。”“你醉了。”“康南,”她突然翻身从床上坐起来,兴奋的望著他,急
急的说:“你带我走,赶快,就是今晚,带我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去!走!我们马上走!走
到任何人都不知道的地方去!赶快,好吗?”“雁容,我们是没有地方可去的!”康南悲哀
的望著江雁容那兴奋得发亮的眼睛。“我们不能凭冲动,我们要吃,要喝,要生存,是
不?”“康南,你懦弱!你没种!”江雁容生气的说:“你不敢带著我逃走,你怕事!你只
是个屠格涅夫笔下的罗亭!康南,你没骨气,我讨厌你!”康南站起身来,燃起一支烟,他
的手在发抖。走到窗边,他深深的吸了一口烟,对著窗外黑暗的长空喷出去。江雁容溜下床
来,摇晃著走到他面前,她一只手扶著头,紧锁著眉,另一只手拉住了他的手腕,她的眼睛
乞求的仰望著他。
“我不是存心这么说,”她说:“我不知道在说什么,我头痛得好厉害,让我抽一口
烟。”
他伸手扶住了她。“雁容,”他轻声说:“我不能带你逃走,我必须顾虑后果,台湾太
小了,我们会马上被找出来,而且,我没钱,我们能到哪里去呢!”“别谈了,”江雁容
说:“我要抽一口烟,”她把烟从他手中取出来,猛吸了一口。立即,一阵呛咳使她反胃,
她拉住他的手,大大的呕吐了起来。康南扶住她,让她吐了个痛快,她吐完了,头昏眼花,
额上全是汗,康南递了杯水给她,她漱过口,又洗了把脸,反而清醒了许多。在椅子里坐下
来,她休息了一段时间,觉得精神恢复了一些。
“好些吗?”康南问,给她喝了口茶。
“几点钟了?”她问,回到现实中来了。
“快九点了。”他看看表。
“我应该回去了,要不然妈妈更会怀疑了。”她振作了一下:“我身上有酒味吗?希望
妈妈闻不出来。”
“我送你回去。”康南说。
走到外面,清新的空气使她精神一爽。到了校门口,她叫了一辆三轮车,转头对康南
说:
“别送我,我自己回去!”站在那儿,她欲言又止的看了康南,一会儿,终于说:“康
南,我真的不再来了!”
“你还会来的!”康南说,握紧她的手。“不怕我毁了你?”她问。
“只怕我毁了你!”他忧郁的说。
“康南,记得秦观的词吗?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江雁容跨上了三轮
车,对康南挥挥手:“再见,康南,再见!”三轮车迅速的踩动了,她回头望著康南,他仍
然站在那儿,像一株生根的树。一会儿,他就只剩下个模糊的黑影,再一会儿,连影子都没
有了。她叹口气,坐正了身子,开始恐惧回家后如何编排谎话了。她用手按按面颊,手是冷
的,面颊却热得烫手。在路口,她叫车子停下,下了车,她迅速的向家中跑去,心中有种莫
名其妙的紧张。按了铃,来开门的是雁若,她望了姐姐一眼,眼中流露出一抹奇异的怜悯和
同情。她紧张的走进家门,江太太已经站在玄关等她。
“你整个下午到哪里去了?”江太太板著脸,严厉的问。
“去找周雅安。”她嗫嚅的说。
“你还要对我说谎,周雅安下午来找过你!”
江雁容语塞的望著母亲,江太太脸上那层严霜使她害怕。在江太太身后,她看到了父亲
和江麟,江仰止脸上没有一丝笑容,正默默的摇头,望著她叹气。江麟也呆呆的望著她,那
神情就像她是个已经死去的人。恐惧升上了她的心头,她喃喃的说:“怎么,有……什
么……”
“今天爸爸到大专联考负责处去查了你的分数,”江太太冷峻的说:“你已经落榜
了!”
江雁容觉得脑子里“轰”然一声巨响,她退了几步靠在墙上,眼前父母和江麟的影子都
变得模糊不清了,她仰首看看天花板,喉头像被扼紧似的紧逼著,她喃喃的自语著:
“天哪,你竟没有给我留下一条活路!”窗外28/50
说完,她向前面栽倒了过去。
11
“我从何处来,没有人知道!我往何处去,没有人明了!”江雁容躺在床上,仰视著天
花板。一整天,她没有吃,没有喝,脑子里空空洞洞,混混沌沌。可是,现在,这几句话却
莫名其妙的来到她的脑中。是的,从何处来?她真的奇怪自己的生命是从那里来的?生命多
奇妙,你不用要求,就有了你,当你还在糊糊涂涂的时候,你就已经存在了。她想起父亲说
过的顺治皇帝当和尚时写的一个偈语中的两句:“生我之前谁是我,生我之后我是谁?”她
也奇怪著谁是她,她是谁?“十九年前的我不知在哪里?”她模糊的想著:“一百年后的我
又不知道在哪里?”天花板上有一块水渍,她定定的望著那块水渍。“为什么我偏偏是我而
不是别人呢?我愿意做任何一个人,只要不是江雁容!”天早已黑了,房间里一片昏暗,只
有桌上的一盏小台灯亮著,灯上的白磁小天使仍然静静的站著。江雁容把眼光调到那小天使
身上,努力想集中自己的思想,但她的思想是紊乱而不稳定的。“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
尽还复来!”她想。“但我不是李白,我是无用的,也没有可以复来的千金!”她翻了个
身。“虚空的虚空,一切都是虚空!”这是圣经里的句子,她总觉得这句子不大通顺。“人
死了不知道到哪里去了?灵魂离开躯壳后大概可以随处停留了。人的戒条大概无法管灵魂
吧!”她觉得头痛。“我在做什么?为什么躺在床上?是了,我落榜了!”她苦涩的阖上眼
睛。“为什么没有发生地震、山崩,或陆沉的事?来一个惊天动地的大变动,那么我的落榜
就变成小事一桩了!”有脚步声走进屋子,江雁容没有移动。是江太太。她停在床前面,凝
视著面如白纸的江雁容。然后,她在床沿上坐了下来。“雁容,”她的声音非常柔和。
江雁容把头转开,泪水又冲进了眼眶里。
“雁容,”江太太温柔的说:“没有人是没经过失败的,已经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想
了。振作起来,明年再考!起来吧,洗洗脸,吃一点东西!”“不,妈妈,你让我躺躺
吧!”江雁容把头转向墙里。
“雁容,我们必须面对现实,躺在床上流泪不能解决问题,是不是?起来吧,让雁若陪
你看场电影去。”江太太轻轻的摇著江雁容。“不!”江雁容说,泪水沿著眼角滚到枕头
上。“为什么她不骂我一顿?”她想著:“我宁愿她大骂我,不愿她原谅我,她一定比我还
伤心还失望!哦,妈妈,可怜的妈妈,她一生最要强,我却给她丢脸,全巷子里考大学的孩
子,就我一个没考上!哦,好妈妈,你太好,我却太坏了!”江雁容心里在喊著,泪水成串
的滚了下来。“你一定伤心透了,可是你还要来劝我,安慰我!妈妈,我不配做你的女
儿!”她想著,望著母亲那张关怀的脸,新的泪水又涌上来了。
“雁容,失败的并不是你一个,明年再考一次就是了,人不怕失败,只怕灰心。好了,
别哭了,起来散散心,去找周雅安玩玩吧!”周雅安!周雅安和程心雯都考上了成大,她们
都是胜利者,她怎能去看她们快乐的样子?她闭上眼睛,苦涩的说:
“不!妈妈!你让我躺躺吧!”
江太太叹了口气,走开了。对于江雁容的失败,她确实伤心到极点,她想不透江雁容失
败的原因。孩子的失败也是母亲的失败!可是,她是冷静的,在失望之余,她没忘记振作雁
容是她的责任。看到雁容苍白的脸和红肿的眼睛使她心痛,想起雁容的失败就使她更心痛。
走到她自己的桌子前面,铺开画纸,她想画张画,但,她无法下笔。“无论如何,我已经尽
了一个母亲的责任!别的母亲消磨在牌桌上,孩子却考上大学,我呢?命运待我太不公平
了!”她坐在椅子里,望著画纸发呆,感到心痛更加厉害了。
江雁容继续躺在床上,她为自己哭,也为母亲哭。忽然,她面前一个黑影一闪,她张开
眼睛,惊异的发现床前站的是江麟,自从诬告一咬的仇恨后,他们姐弟已将近一年不交一语
了。“姐,”江麟有点不好意思的说:“考不上大学又不是你一个,那么伤心干什么?喏,
你最爱吃的牛肉干!是雁若买来请你的。爸爸问你要不要去看电影?傻人捉贼!是个什么英
国笑匠诺曼威斯顿演的,滑稽片,去不去?”
江雁容呆呆的看著江麟,和那包牛肉干,心里恍恍惚惚的。突然,她明白全家都待她这
么好,考不上大学,没有一个人责备她,反而都来安慰她,她又想哭了。转开头,她哽塞的
说:“不,我不去,你们去吧!”
弟弟妹妹去看电影了,她又继续躺在床上瞪著天花板。“我对不起家里的每一个人,我
给全家丢脸!”她想。又联想起母亲以前说过的话:“我们江家不能有考不上大学的女
儿!”“你考不上大学不要来见我!”她把头埋进枕头里,觉得有一万个声音在她耳边喊:
“你是江家的羞耻!你是江家的羞耻!你是江家的羞耻!”有门铃声传来,江太太去开的
门,于是,江雁容听到母亲在喊:“雁容,程心雯来看你!”
立即,程心雯已经钻进了她的房里,她跑到床边喊:
“江雁容!”江雁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眼泪又来了。
“你不要这样伤心,”程心雯急急的说:“你想想,考大学又不是你一生唯一的事!”
不是唯一的事!她这一生又有什么事呢?每一件事不都和考大学一样吗?哦,如果她考
上了大学,她也可以这样的劝慰失败者。可是,现在,所有的安慰都变得如此刺心,当你所
有的希望全粉碎了的时候,又岂是别人一言半语就能振作的?她真希望自己生来就是个白
痴,没有欲望,没有思想,也没有感情,那么也就没有烦恼和悲哀了。但她却是个有思想有
感情的人!“江雁容,别闷在家里,陪我出去走走吧!”
“不!”“我们去找周雅安?”“不!”“那么去看电影。”“不!”“江雁容,你怎
么那么死心眼?人生要看开一点,考大学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如果我考上了,我也会这
么说。江雁容想著,默默的摇了摇头。程心雯叹了口气,伏下身来低声说:
“你需要我为你做什么事吗?”
江雁容又摇摇头。忽然拉住程心雯的手。
“程心雯,你是我的好朋友!”
程心雯眨著她的眼睛,笑了笑。
“始终我们都很要好,对不对?虽然也孩子气的吵过架,但你总是我最关心的一个朋
友!”她伏在江雁容耳边,低低的说:“早上我见到康南,他问起你!”
康南!江雁容觉得脑子里又“轰”然一响。考大学是她的一个碎了的梦,康南是另一个
碎了的梦。她把头转开,眼泪又滚了下来。三天之后,江雁容才能面对她所遭遇的问题了。
那是个晴朗的好天气,她落榜后第一次走出了家门。站在阳光普照的柏油路上,她茫然回
顾,不能确定自己的方向。最后,她决心去看看周雅安,她奇怪,落榜以来,周雅安居然没
有来看她。“看样子,朋友是最容易忘记被幸福所遗弃的人!”她想,这是白朗蒂在简爱中
写的句子。走出巷子,她向周雅安的家走去,才走了几步,她听到有人叫她:
“江雁容!”她回过头,是叶小蓁和何淇。她们都已考上台大。
“我们正要来看你。”叶小蓁说。
“我刚要去找周雅安。”江雁容站住了说。
“真巧,我们正是从周雅安家里来的。”何淇说。
“她在家?”“嗯。”叶小蓁挽住了江雁容:“我们走走,我有话和你谈。”
江雁容顺从的跟著她们走,叶小蓁沉吟了一下说:
“周雅安告诉我们,康南毁了你,因为他,你才没考上大学,是吗?”周雅安!江雁容
头昏脑胀的想:“你真是个好朋友,竟在我失败的时候,连康南一起打击进去!”她语塞的
望著叶小蓁。何淇接著说:“周雅安告诉我们好多事,我真没想到康南会在你本子里夹信来
诱惑你,江雁容,你应该醒醒了,康南居然这样无耻……”“周雅安出卖了我!”江雁容愤
愤的说。
“你别怪周雅安,是我们逼她说的。”叶小蓁说。
“她不该说,那些信没有一丝引诱的意思,感情的发生你不能责怪那一方,周雅安错
了!她不该说,我太信任她了!”江雁容咬著嘴唇说。“江雁容,我们在学校里那么要好,
我劝你一句话:躲开康南,他不是个君子!”叶小蓁说。“你不是最崇拜他的吗?”江雁容
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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