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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凡赫

_10 瓦尔特·司各特(英)
第三十九章
  啊,姑娘,尽管你这么倔强和冷酷,
         我的心可是与你的一样高傲。
                        西沃德[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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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安娜·西沃德(1747—1809),英国女诗人,曾活跃于当时的文学界,死后,她的诗作由司各特于1810年予以出版。
  在丽贝卡的审问——如果那可以称作审问的话——举行的当天傍晚,囚禁她的牢房门上响起了轻轻的叩门声。屋里的人没有理睬它,因为她正按照她的宗教的要求,聚精会神地作晚祷,祷告的最后是一篇赞歌,如果把它译成英文,大致便是这样:
     当主所爱护的以色列人,
     走出奴役他们的土地时,
     上帝在前面给他们领路,
     在烟和火中作他们敬畏的向导。
     白天在危机四伏的土地上,
     云柱护卫着他们缓缓向前移动,
     夜晚阿拉伯半岛的红色砂土
     又用光亮的火柱照耀着他们前进。
     赞美的歌声从他们中间升起,
     号角和手鼓紧紧追随着歌声,
     锡安的女儿们在齐声欢唱,
     教士和武士的声音互相应和。
     现在不再有凶兆令敌人畏惧,
     以色列人仿佛成了荒野中的孤儿,
     我们的祖先不了解你的意图,
     误以为你已把他们抛弃不管。
     其实我们看不到你,你仍在我们身边
     在光辉灿烂的兴旺日子,
     你在我们心中仍是云雾的屏障,
     可以遮挡虚假欺诈的光线。
     在魅影幢幢夜幕降临的时候,
     你也总是降临在犹太人的旅途上,
     你容忍一切,从不轻易震怒,
     你是燃烧不息的光芒四射的明灯!
     我们的竖琴已留在巴别的河岸边,
     它遭到了暴君耻笑,外邦人的凌辱;
     我们的祭台上不再有香烟缭统,
     我们的手鼓、喇。和号角也已沉寂。
     但是你说过:山羊的血,
     公羊的肉,都不是我所需要的;
     悔改的心和恭顺的思想,
     才是我所要求的祭品。[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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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这诗的第一节写以色列人逃出埃及的情形,根据《旧约·出埃及记》。第二、三节写他们获得自由后的欢乐,以及继之而来的迷茫,但上帝仍在他们身边,保护着他们。第四节的巴别出自《旧约·创世记》,是挪亚的后裔建立的城市,但在希伯来文中,巴别就是巴比伦,因此这里是说以色列人从“巴比伦囚虏”中释放后流亡各地的心情。
  当丽贝卡的虔诚歌声终于沉寂之后,轻轻的叩门声又出现了。她答道:“如果你是朋友,进来吧;如果你是敌人,那么我也无法拒绝你进来。”
  “我是朋友还是敌人,丽贝卡,”布里思·布瓦吉贝尔一边进屋,一边说道,“就要看这次会见的结果怎样了。”
  丽贝卡认为她的灾难的根源,便是这个人肆无忌惮的情欲,因此一看见这个人心中已经慌了,立刻向后退缩,但这举动是在惊恐中防备万一,不是害怕;她一直退到了屋子最远的一角,仿佛决定要离他越远越好,只是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方才站住。她采取的态度不是蔑视,而是坚决,这是表示她并不想挑衅,然而如果她遭到攻击,她就会尽她所有的力量反抗到底。
  “你没有理由怕我,丽贝卡,”圣殿骑士说,“或者讲得准确一些,至少目前你没有理由怕我。”
  “我并不怕你,骑士先生,”丽贝卡答道,尽管她的急促呼吸与她的英勇口气不太一致,“我充满自信,我不怕你。”
  “你也不必怕我,”布瓦吉贝尔严肃地说道,“我以前的疯狂意图你现在不用再担心。这儿门外就有守兵,他们是连我也管不了的。他们可以把你押赴刑场处死,丽贝卡,但是他们不会容许任何人侮辱你,这也包括我在内,如果我的疯狂——这确实是一种疯狂——迫使我这么做的话。”
  “那真是谢天谢地!”犹太姑娘说,“在这个罪恶的魔窟中,我担心的根本不是死。”
  “是的,”圣殿骑士答道,“对于勇敢的心灵,死的观念是容易接受的,如果通向它的道路突然打开的话。一枪刺死,或者一刀砍死,对我算不得什么;对于你,从高耸的城墙上纵身一跃,或者给锋利的匕首刺中心脏,都并不可怕,你和我一样,都是把耻辱看得更严重的。但是请你听我说,也许我的荣誉感也像你的一样,只是一种幻想,丽贝卡,然而我们同样懂得,怎样为了它慷慨就死。”
  “不幸的人,”犹太姑娘说道,“难道你曾冒生命的危险,只是为了那些连你清醒的理智也并不信以为真的原则吗?这无疑是为了不能活命的食物,抛弃你最珍贵的东西。但我不是这样,不要这么理解我。你的决心会随着人们互相矛盾、千变万化的看法而摇摆不定,我的意志却是建立在永恒的磐石[注]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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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出自《圣经》,《以赛亚书》第26章第4节说:“你们当依靠耶和华直到永远,因为耶和华是永久的磐石。”
  “别说了,姑娘,”圣殿骑士答道,“这样的争论现在没有多大意义。你已被判处了死刑,但这种死不是一瞬间的痛苦,不是烦恼所挑选的、绝望所欢迎的那种死,这是一种缓慢而悲惨的死,一种漫长的痛苦过程,只适用于那些顽固的恶魔对你所指控的那种罪行。”
  “如果这是我的命运,那么是谁造成的呢?”丽贝卡说,“当然是那个出于自私而粗暴的动机,把我劫持到这儿的人,那个出于不可告人的目的,至今仍在夸大他所带给我的悲惨命运的人。”
  “不要这么想,”圣殿骑士说,“这不是我要你接受的命运。我愿意用我的胸膛来保卫你,就像我曾经用它来掩护你,迎接射向你的许多箭一样。”
  “如果你是为了正义的目的,保护一个无辜的人,”丽贝卡说,“那么我已经为你的关心,感谢过你了。然而现在你一再向我表功,我只得正告你,如果活着便得付出你要我付出的代价,那么这样的生活对我毫无价值。”
  “你的责备可以收场了,丽贝卡,”圣殿骑士说,“我已经够痛苦了,再也受不了你的谴责给我增加的烦恼。”
  “那么你来的目的是什么,骑士先生?”犹太姑娘说。“讲干脆一些。你除了来看看你给我造成的痛苦以外,是否还有别的原因,请你告诉我。然后马上离开,不要再纠缠我。在我的一生和永恒之间,已只剩了短短的、但可怕的一步,我没有多少时间为这一步作准备了。”
  “丽贝卡,”布瓦吉贝尔说,“我看到,你还在把你的苦难归咎于我,其实这是我干方百计想制止的。”.
  “骑士先生,”丽贝卡说,“我可以不再责怪你,但是我的死来源于你放纵的情欲,难道不是确定不移的事实吗?”
  “你错了,错了,”圣殿骑士赶紧说,“你是把我既未预见到,也无法防止的事,看作了我的意图或谋划。我怎么会料到那个老顽固会突然到来呢?这家伙只是表现了几次疯狂的勇气,得到了一些傻瓜对他愚昧无知、自我折磨的禁欲生活的颂扬,才爬上了现在的地位,这超过了他自身的才能,也超过了通常的情理,使他凌驾于我和骑士团中的许多人之上;我们并不同意他那些无聊的、荒唐的偏见,然而它们却是他的观点和行动的基础。”
  “可是你却成了审判我的法官,”丽贝卡说,“你明明知道我是无辜的,根本没有错,可是你却同意了对我的判决。如果我没有听错,现在便是要由你来参加决斗,确认我的罪名,行使对我的惩罚。”
  “耐心一点,姑娘,”圣殿骑士答道。“没有一个民族像你们犹太人那样懂得怎样暂时忍耐,等待时机,以便在逆风中安全行船的道理。”
  “以色列人懂得这个道理,是在生死存亡的悲痛时刻!”丽贝卡说道。“那是灾难使人忍气吞声,就像烈火使坚硬的钢铁弯折一样;那些不再能主宰自己命运的人民,那些失去了自由独立的国家的公民,在外邦人面前只能低头屈服。这是我们的不幸,骑士先生,是我们自己和我们祖先的罪孽造成的。但是你们——你们自称自由是你们的天赋权利,那么你们违反自己的信念,屈从别人的偏见,这耻辱不是严重得多吗?”
  “你的话太尖刻了,丽贝卡,”布瓦吉贝尔说,不耐烦地在屋里踱来踱去,“不过我到这里来不是为了跟你互相指责。你要知道,布瓦吉贝尔是从不向人屈服的,尽管环境有时会使他改变自己的计划。他的意志像山中的溪流,有时一块石头可能使它改变一段流程,但是它最终还是要奔向大海。那张提醒你要求请人决斗的字条,除了布瓦吉贝尔,你以为还有谁会写呢?除了他,还有谁会对你这么关心呢?”
  “将立即处死改为暂缓执行,对我说来没有多大意义,”丽贝卡说。“你把我推进了痛苦的深渊,甚至已到达了坟墓的边缘,难道你出了那个主意便算尽了你的责任吗?”
  “不,姑娘,”布瓦吉贝尔说,“这不是我的全部意图。可惜这件事给那个疯狂的老顽固,还有古达尔利克的那个傻瓜搅乱了,古达尔利克的这个人作为圣殿骑士,自以为通达情理,在按照一般的规则办事呢;要不然,代表骑士团进行决斗的任务不会落到一个会督身上,团内的任何骑士都可以担当。这样——这是我的目的——我便可以在号音吹响时,改扮成一个路经此地的骑士,为了一献身手,才自告奋勇,作为你的斗士进入比武场的;那么,随博马诺在我们的弟兄中怎么挑选,哪怕挑选两个、三个斗士来与我比试,我也有把握凭我一支枪把他们统统打下马背。于是丽贝卡,你的无辜便可得到证明,我也因而赢得了你的感谢,你当然会报答我。”
  “骑士先生,”丽贝卡说,“这只是你编造的故事——在没有合适的办法达到目的时,你便用这种花言巧语来标榜自己。你接受了我的手套,就必须在比武场上与我的斗士——如果我这个孤苦无依的人能找到一个的话——一决雌雄;你却还要装出一副姿态,好像是我的朋友和保护人!”
  “是的,”圣殿骑士严肃地说,“我仍要作你的朋友和保护人;只是你知道,这得冒多大的危险,几乎可以说,这必然会使我名誉扫地。因此请你不要责备我,在我为了挽救一个犹太姑娘的生命,抛弃我以前所珍爱的一切以前,我必须先取得你的承诺。”
  “讲下去,”丽贝卡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那么好吧,”布瓦吉贝尔说,“我就像一个诚心悔改的人进了忏悔室,面对神父无话不讲了。丽贝卡,如果我不走上那个比武场,我便会失去名誉和地位——失去我的鼻孔呼吸的空气,也就是失去弟兄们对我的尊敬,失去飞黄腾达,继承老顽固卢加斯·博马诺现在的位置的机会,当然,一旦我爬到他的位置上,我的做法会与他完全不同。除非我参加反对你的比武,否则我的命运便是这样。可恨的是古达尔利克的那个家伙,让我走进了死胡同!更可恨的是,艾伯特·马尔沃辛拦住了我,不让我把手套当面掷回给那个老糊涂,这家伙又迷信,又悻晦,居然会主持这么荒谬的审问,要把你这么一个心地光明磊落,又生得如花侧五的女子当场处死!”
  “可是现在你对我夸夸其谈或者奉承巴结,又有什么用呢?”丽贝卡答道。“你在陷害一个无辜的女人和丧失你的富贵荣华之间,已经作出了选择。现在再谈论它们的得失有什么意思?你已经决定了。”
  “不,丽贝卡,”骑士说,声调温柔了一些,向她走近了几步,“我还没有作出选择;请你注意,我没有,要作出选择的是你。如果我走上比武场,我必须维护我在武艺上的声誉;那么,不论你找到了斗士没有,你都得给烈焰吞没,死在火堆上,因为世界上还没有一个骑士可以与我匹敌或超过我,除了狮心工理查和他的宠臣艾文荷,可是艾文荷,你知道得很清楚,他还不能穿盔甲,而理查还关在国外的牢房中。总之,如果我上场,你便得死,哪怕你的姿色打动了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伙子,愿意为你决斗也没有用。”
  “你反反复复这么讲,有什么意义?”丽贝卡说。
  “意义很大,”圣殿骑士答道,“因为你必须懂得,怎样从各方面来考虑你的命运。”
  “好吧,那就请你翻到挂毯的反面,让我看看是怎么回事吧,”犹太姑娘说。
  “如果我走进了那个不幸的比武场,你得到的便是缓慢而悲惨的死,这种痛苦据说是到了阴司也不能解脱的。但是如果我不上场,我就会身败名裂,被指责为遭到巫术蛊惑,与邪教徒同流合污的人;我的显赫名声会使这些谣言变本加厉,成为一种咒骂和低毁。我失去声望,失去荣誉,失去了连帝王也难以相比的伟大前途;我只得牺牲我的远大抱负,让我苦心经营的计划化为乌有——据说异教徒曾想建造通往天堂的梯子,这计划便是我的梯子,现在这一切都付之东流了。然而,丽贝卡,”他又说,跪到了她的脚下,“我愿意牺牲这一切,丢掉我的虚名,抛弃我已经到手了一半的权力,只要你说一声:“布瓦吉贝尔,我接受你作我的情人。”
  “不要痴心妄想吧,骑士先生,”丽贝卡答道,“你不如赶快去找摄政王,找王太后,找约翰亲王;为了英国王室的荣誉,他们不会允许你们的大宗师这么胡闹。这样,你既可以保护我,也不必牺牲你自己,或者要求我作出任何报答了。”
  “我不跟那些人打交道,”他继续说,抓住了她的衣据,“我只想求你一个人;什么能抵得上你的选择呢?你考虑一下吧,就算我是魔鬼,然而死更可怕;你只能在死和我之间作出选择。”
  “我不想对这些不幸进行比较,”而贝卡说,不敢激怒那个狂热的骑士,然而也决定不再容忍他的胡言乱语,不再与他假意敷衍。“请你做一个正直的人,像一个真正的基督徒!如果你的信仰确实还让你保留着一点善心,不仅在嘴上这么讲,也在行动上这么做,要从可怕的死亡中拯救我,那就不必要求任何报答,使你的宽宏大量变成卑鄙的交易。”
  “不,姑娘!”骄傲的骑士说,跳了起来,“你这些道理骗不了我;如果我抛弃现在的名声和未来的野心,那么这是为你抛弃的,然后我们便得一起出走。听我说,丽贝卡,”他继续道,声音又温柔了一些,“英国和欧洲不是整个世界。我们有不少地方可去,那是个广阔的天地,甚至可以满足我的野心。我们可以前往巴勒斯坦,那里的蒙特塞拉特侯爵康拉德是我的朋友,他像我一样自由自在,不把那些束缚我们天生的自由思想的糊涂观念放在眼里;我们也可以与萨拉丁合作,这比受我们瞧不起的那些顽固分子的气还好一些。我要为远大的前途开辟新的道路,”他继续说,又迈着大步在屋内走了起来,“欧洲会听到,从它的家中给赶走的一个儿子的响亮脚步声!它派出的十字军屠杀了千百万人,也不能保住巴勒斯坦;萨拉森人的千万把军刀,也不能在各国争夺的那块土地上建立自己的地盘;只有我和我那些不顾老顽固的阻挠,追随我出生入死的弟兄们,凭我们的力量和计谋,才能在那里建立起一个王国。到那时,丽贝卡,你便是王后;我凭我的勇敢,要为你在加尔默罗山上建立起一座王宫,我要用我长期盼望的骑士团的权杖换取一个国王的权力!”
  “这是梦想,”丽贝卡说,“夜里想入非非的结果,何况即使这是真的,我也毫不动心。够了,你可能取得的权力,我根本不想分享;再说,家乡或宗教信仰对我说来,不是可有可无的,愿意拿这些东西作交易的人,不会得到我的尊敬;为了一个异族女子,不惜胡作非为,放纵情欲,把他宣誓参加的骑士团也置之不顾的人,也不会得到我的信任。骑士先生,不要为搭救我索取代价,不要把一个慷慨的行为当作商品出售,扶助弱者应该是出于善良的爱心,而不是出于自私的动机。去找英国的国王吧;理查会听取我对那些残忍的人的申诉的。”
  “这绝对不成,丽贝卡!”圣殿骑士咬牙切齿地说。“如果我抛弃我的骑士团,那是为你抛弃的;既然你拒绝我的爱,那么我仍保留着我的野心;我不会让任何人愚弄我。要我向理查低头?——向这颗傲慢的心乞求恩典?丽贝卡,我永远不会让圣殿骑士团由于我的缘故,拜倒在他的脚下。我可以抛弃骑士团,但我决不会贬低它,出卖它。”
  “那么我只能祈求上帝的保佑了,”丽贝卡说,“因为人的搭救已几乎没有指望了!”
  “确实这样,”圣殿骑士说道,“因为尽管你这么高傲,你会发现我也与你同样高傲。如果我端起长枪进入比武场,我便会不顾一切,使出我的全部力量进行决斗。想想你那时的命运吧——你会像罪恶滔天的犯人一样死在可怕的烈火中——你会给熊熊燃烧的烈焰所吞没——你会化成一堆灰,化成构成我们神奇生命的各种元素——你的美好容貌从此消失得无影无踪,谁也不会相信这是一个曾经生活过和行动过的人!丽贝卡,这不是一个女人所能忍受的前景,你还是接受我的要求好。”
  “布瓦吉贝尔,”犹太姑娘答道,“你不了解女人的心,或者你接触过的只是那些丧失了最高尚的感情的女人。我告诉你,骄傲的圣殿骑士,你在最激烈的战斗中表现过你所夸耀的勇气,但这与女人为了爱情或责任,自愿忍受痛苦的勇气,是不能相比的。我自己是一个女人,是在温柔和爱护中长大的,我天然惧怕危险,不能忍受痛苦;可是我们走进那片决定生死的比武场时,你是去战斗的,我却是去受苦的,我感到我充满自信,我相信我的勇气会大大超过你的。再见,我不想再为你浪费唇舌;雅各的女儿留在世上的时间需要用在别的方面,她必须寻找安慰者[注],他可能不让他的人民看到他的脸,但凡是真心诚意寻找他,向他呼吁的人,他的耳朵是一定会听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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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指圣灵,其实这是基督教的概念,《圣经》中译为保惠师,《约翰福音》第14章第26节:“耶稣回答说……保惠师就是父因我的名所要差来的圣灵,他要将一切的事指教你们……”
  “那么我们就这么分手吗?”圣殿骑士停了一会说道,“老天爷应该根本不让我们见面,或者让你生在高贵的基督徒的家庭中!不,我的天哪!在我望着你的时候,在我想到我们下一次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会面的时候,我甚至希望我自己也是你那个屈辱的民族中的一员,我的手是与银钱账目打交道,不是与矛和盾打交道的。我的头得在每个小贵族面前垂下,我的目光只能使破产的债务人发抖和害怕——是的,我宁可这样,丽贝卡,使我可以在生活中接近你,避免我对你的死所必须承担的可怕责任。”
  “你所说的犹太人的这种情形,是你这类人的迫害造成的,”丽贝卡说道。“上帝在震怒中把他们驱逐出了自己的国家,但是勤劳给他们开辟了一条取得权力和影响的道路,这是压迫留给他们的唯一的一条路。请你读读上帝的选民的古代历史,告诉我,耶和华在各国用来显示奇迹的那些人,那时是不是守财奴和高利贷者!要知道,骄傲的骑士,我们可以举出不少人的名字,你们吹嘘的北方贵族与他们相比,不过是蓖麻之于松柏而”已——他们的名字可以追溯到那个遥远的古代,那时神圣的耶和华君临在两个小天使雕像之间的施恩座[注]上;他们的光辉并非来自人间的君主,而是来自耶和华的威严声音,这声音命令他们的祖先站在离他最近的地方。这就是犹太人的祖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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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指上帝的宝座,《旧约·出埃及记》第25章:“耶和华晓谕摩西说……要用精金作施恩座,要用金子锤出两个(口基)(口路)啪来,安在施恩座的两头……我要在那里与你相会……(口基)(口路)啪即有翅膀的小天使。
  丽贝卡在夸耀犹太民族古代的光荣时,兴奋得脸上泛起了红晕,但接着红潮消退了,她叹了口气:“现在这都过去了,不再有了!犹太人遭到了蹂躏,成了被摧残的青草,与路上的泥土混合在一起。然而他们中间仍有不甘辱没他们的祖先的人,阿多尼康之子以撒的女儿便是其中的一个!再见!我并不羡慕你靠鲜血染红的荣誉,也不羡慕你北方异教徒的野蛮出身;我不羡慕你的信仰,它永远只停留在你的嘴上,但从未进入你的心中,也从未表现在你的行动上。”
  “我的天,我真是给魔法迷住了!”布瓦吉贝尔说。“我快相信那个老糊涂的话啦,我对你这么恋恋不舍是受了迷惑,不是自然的。”他靠近了她一些,但十分恭敬,又道:“这么漂亮的一个人!这么年轻,这么美丽,这么不怕死!可是注定要死了,要在耻辱和痛苦中死了。谁能不为你啼哭呢?眼泪与这些眼皮已阔别了二十年,可是在我看着你的时候,它们又回来了。然而死已经不可避免——什么也不能挽救你的生命了。你和我只是不可抗拒的命运手中的盲目工具,它驱赶着我们,像暴风雨吹打着两只美好的船,要它们互相撞击,最后同归于尽。那么请原谅我吧,至少让我们像朋友一样分手吧。我想改变你的决定,但办不到,我的又像命运的铁的指令一样不可改变。”
  “人就是这样,把自己放荡的情欲造成的后果归咎于命运,”丽贝卡说。“但是我原谅你,布瓦吉贝尔,尽管你是我过早离开人世的罪魁祸首。你的铁石心肠虽然有时也会闪过一些高尚的思想,但它是一片懒汉的花园,遍地的野草在那里扼杀了美好和健全的花木。”
  “是的,”圣殿骑士答道,“丽贝卡,正如你所说的,我是一个没有教养、桀骜不驯的人;我所引以自豪的只是钢铁一般的坚强意志,它使我在大批愚昧的傻瓜和狡诈的顽固分子之间显得高人一等。我从年轻时起,便是一个战争的孩子,并且怀有极高的抱负,坚定不移地要达到我的目的。现在我也只能是这样一个人——骄傲,不可改变,不可屈服,这是世界可以证明的。但是,丽贝卡,你宽恕我吗?”
  “是的,像受害者宽恕刽子手一样宽恕你。”
  “那么,再见,”圣殿骑士说,走出了屋子。
  艾伯特会督已等得不耐烦了,他是在隔壁屋里等布瓦吉贝尔回来。
  “你拖得太久,简直使我有些坐立不安了,”他说,“万一大宗师或者他的坐探康拉德来了,叫我怎么办?我为了迁就你,已吃够了苦头。但是,兄弟,你哪里不舒服呀?你走路摇摇晃晃的,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布瓦吉贝尔,你究竟怎么啦?”
  “唉,”圣殿骑士答道,“我觉得自己像一小时内就要处死的囚徒一样。不过,说真的,还不如囚徒,因为我发现,有的人处在这种状况,会像丢掉一件衣服那样走向死亡。老天作证,马尔沃辛,那个小姑娘几乎使我失去了做人的勇气。我简直想去找大宗师,当面向他声明退出骑士团,拒绝他强迫我接受的残暴使命。”
  “你疯了,”马尔沃辛说,“真的,你可能因此彻底葬送了自己,却丝毫也不能挽救这个犹太姑娘的生命,尽管你把她的生命看得那么宝贵。博马诺会另派一人执行他的判决,犯人会同样被处死,就像你执行这任务一样。”
  “这是虚伪的,我要亲自为她进行决斗,”圣殿骑士傲慢地回答。“如果那样,马尔沃辛,你可以相信,这骑士团内没有一个人是我的对手,他们都得在我的枪尖前面滚下马背。”
  “对,但你忘记了,”狡猾的参谋答道,“你既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执行这个疯狂的计划。你去找卢加斯·博马诺试试,你对他说你要抛弃你的誓约,你看看,那个专横的老头子会让你有多长时间的自由。你的话一出口,你就会给丢进会堂中一百英尺下面的地牢,作为一个变节的骑士受到审判;或者,如果他仍认为你遭到了魔法的蛊惑,你便会给送到一个遥远的修道院中,给锁在黑暗的小屋子里,睡在草堆上,让人给你念经驱鬼,朝你身上浇圣水,直到控制你的恶魔离开你为止。你必须参加比武,布里恩,否则你就得身败名裂,永无出头之日。”
  “我会逃走,”布瓦吉贝尔说,“逃到一个遥远的地方,一个还没有受到疯狂和愚昧的宗教观念毒害的地方。我决不允许这个纯洁美好的少女,为了我的缘故流掉一滴血。”
  “你逃不了,”会督说,“你的胡言乱语已引起了怀疑,不会让你离开会堂。你不妨试试,走到大门口,命令放下吊桥,看看你会得到什么回答。我的话使你吃惊,你感到委屈,但这对你难道不是更好吗?哪怕你逃了出去,最后仍会被反绑着双手押回城堡,徒然给你的祖先带来羞辱,使你的地位一落千丈。你想想吧。如果圣殿骑士团中最出色的骑士布里恩·布瓦吉贝尔被宣布为变节分子,那时叫你的老朋友们把脸往哪儿搁啊?这会在法国朝廷引起多大的震动!目空一切的理查听到,这个巴勒斯坦与他作对的、几乎使他的声名黯然失色的骑士,竟然为了一个犹太姑娘弄得名誉扫地,而且在作出了重大牺牲之后,仍未能挽回她的生命,他又会多么高兴!”
  “马尔沃辛,”骑士说,“我感谢你,你触及了我内心深处最使我激动的一根弦!不管发生什么,变节分子的罪名永远不会落到布瓦吉贝尔的头上。不论理查,或者他那些自命不凡的喽罗中的任何一个,敢走进这个比武场,正是我求之不得的!但是他们不敢来,没有人会为了一个遭到唾弃的犹太女子冒生命危险,与我决斗。”
  “如果真的这样,这对你更好,”会督说。“因为没有一个斗士上场,你便可对这个不幸女子的死不负任何责任,这是大宗师的判决,一切指责都得由他承担,可是在他看来,这种指责只是对他的赞美和歌颂。”
  “确实,”布瓦吉贝尔说,“如果没有斗士上场,我只是那个壮丽场面的一个摆设,尽管在比武场上我是骑在马上的,但我对接着而来的一切不负任何责任。”
  “丝毫责任也没有,”马尔沃辛说,“就像游行队伍中全副武装的圣乔治画像一样。”
  “对,我得恢复我的决心,”傲慢的骑士答道。“她瞧不起我,拒绝了我,辱骂了我,为什么我还要为她牺牲我在别人心目中享有的威望呢?马尔沃辛,我决定参加决斗。”
  他讲了这些话,便匆匆走出了屋子,会督跟在他后面,继续监视和鼓励他的决定;因为即使不考虑蒙特菲舍答应在处死不幸的丽贝卡以后,给予他的提升机会,布瓦吉贝尔的名声对他也关系重大,有朝一日他当上骑士团的头头后,他可以指望得到不少好处。然而尽管他在压制他的朋友较好的感情方面,凭他狡猾、冷漠、自私的性格,对一个正处在激烈思想斗争中的人掌握着一切有利条件,为了使布瓦吉贝尔坚定地履行他说服他采取的决定,马尔沃辛还是需要用尽一切手腕的。他必须密切监视他,防止他的逃跑意图死灰复燃,必须隔断他与大宗师的接触,免得他走上与他的上司公开决裂的一步,还必须一再向他重申各种理由,尽量让他明白,他这次出现在比武场上,既不是要加快,也不是要促成丽贝卡的悲剧命运,只是因为这是从贬黜和屈辱中拯救他自己的唯一道路。
第四十章
  阴魂们滚开——理查王又来了。
                      《理查三世》[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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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莎士比亚的历史剧,这里的引文应在该剧第五幕第三场,但现在通行的《理查三世》的版本没有这句话,司各特可能摘自其他的版本。
  现在必须回头来谈谈黑甲骑士了,他离开绿林好汉们的约会树以后,便直奔附近的一家修道院,它规模不大,收益也不多,名叫圣博多尔夫隐修所;托奎尔斯通城堡陷落后,受伤的艾文荷便在忠实的葛四和无私的汪八护送下,转移到了那儿。至于在这段时间里,艾文荷和他的营救者之间的事,现在不必再提了;我们只想交代一下,经过长时间的严肃交谈之后,他们请隐修所长者往各地派出了一些使者,到第二天早上,黑甲骑士便准备踏上旅途,并由小丑汪八作他的向导,随他一起出发。
  “我们可以在故世的阿特尔斯坦的城堡科宁斯堡碰头,”他对艾文荷说。“你的父亲塞德里克要在那儿为他高贵的亲戚举办丧宴,我想趁此机会多认识一些你们的撒克逊亲族,威尔弗莱德骑士,增进一些彼此的了解。我与你便在那儿见面,我也有义务为你和你的父亲调停一下呢。”
  他向艾文荷告别时这么说,艾文荷则表示希望与他的营救者一起走,但黑甲骑士怎么也不同意。
  “今天你得休息,明天你的身体也未必可以赶路。我只要正直的汪八给我带路就成,他既能当教士,又能当小丑,对我说来再合适不过了。”
  “我会全心全意侍候您的,”汪八说。“我很想看看阿特尔斯坦丧礼上的酒席办得怎么样,要是不够丰盛的话,他准得爬起来,把厨师、管家和斟酒人臭骂一顿,这是很值得一看的。我一向信任您的勇气,骑士老爷,万一我的俏皮话砸了锅,我知道,您一定会在塞德里克东家面前替我说情的。”
  “你的机智无能为力的时候,小丑先生,我这一点勇气能管什么用?你倒给我解释解释。”
  “机智可以做的事不少,骑士老爷,”小丑答道。“这是一个会鉴貌辨色的机灵鬼,能看到别人的弱点,在别人大发脾气的时候,又懂得怎么钻进避风港。但勇气是坚强不屈的硬汉子,善于披荆斩棘,开拓道路。他不怕风浪,敢于逆风驶船。因此,骑士老爷,在我的主人心平气和的时候,我可以利用风平浪静的气候取得他的欢心,可是气候一旦变坏,我就得仰仗您老出马转圜了。”
  “镣铐骑士阁下——既然您喜欢这个名称,我就这么称呼您啦,”艾文荷说,“我是担心您恐怕挑选了一个多嘴的、爱惹麻烦的傻瓜作您的向导。不过他熟悉森林中的每一条大路和小路,就像经常在那儿出没的猎人一样;而且您大概也已看到,这个可怜的傻瓜是像钢铁一样可靠的。”
  “没什么,”骑士说,“只要他有本领给我带路,他要说笑逗趣,我不会跟他怄气。再见吧,亲爱的威尔弗莱德;我要求你休息,最早也得到明天才动身。”
  这么说着,他把手伸给艾文荷,让他举到唇边吻了它,便辞别隐修所长老,跨上马背,带着他的伴当汪八走了。艾文荷目送着他们,直到他们消失在周围的树林深处,才返回隐修所。
  但是早祷刚过不久,他便要求面见长老。长老赶紧来了,担心地询问他的健康状况。
  “很好,”他说,“比我最乐观的估计更好,可能我的伤势本来不重,只是流血多了些,我才以为它很重,也可能这药膏对它发生了神奇的效果。现在我已经觉得好像可以穿盔甲了;这简直太好了,因为有些事实在叫我不能放心,我考虑再三,还是得走。”
  “听着,这是圣徒也不能答应的,”长老说,“撒克逊人塞德里克的儿子在伤势痊愈以前,便离开我们的隐修所!如果我不加劝阻,这简直是玩忽职守。”
  “我也不愿离开你好客的修院,尊敬的长老,”艾文荷答道,“只是我觉得我已经得起长途跋涉了,而且我有急事要办,不能不马上动身。”
  “你有什么急事,非马上动身不可?”长老说。
  “长老,你有没有过一种感觉,好像有一件祸事即将来临,可是又说不清这是什么原因?有时你会不会觉得心上出现了一层阴影,仿佛阳光普照的大地上空,突然飘过了一朵乌云,预示着暴风雨的到来?我觉得这种心情是值得注意的,似乎我们的守护神在提醒我们,要防备危险的出现,难道你不认为这样吗?”
  “我不否认有这种情形,”长老说,在胸前划了个十字,“这是上天的示警;但是它的出现总含有明显实际的意图和倾向。何况你受了这样的伤,即使你跟踪在你要帮助的人后面,在他遇到袭击的时候,你又怎能救他呢?”
  “长老,”艾文荷说,“你估计错了,我已相当强壮,足以对付任何敢于向我挑衅的人。而且即使不是这样,要是他碰到了危险,难道我除了使用武力,就没有别的办法帮助他吗?大家都很清楚,撒克逊人不喜欢诺曼人,如果他闯进他们中间,这些人正由于阿特尔斯坦的死,心中火气很大,又在丧宴上喝足了酒,头脑发热的时候,谁知道他们会干出什么事来?我总觉得,他在这个时候跑到他们中间去,特别危险,我必须分担或者防止这危险;为了更好地完成这任务,我要求你借一匹马给我,它必须温驯一些,比我的战马跑得平稳一些的才成。”
  “这当然可以,”忠厚的长老答道,“你可以把我自己那匹专爱溜花蹄的西班牙小马骑去,但愿它像圣奥尔本修道院长老的马一样,让你骑得舒舒服服的。关于马尔金——这是它的名字——我还得说,除非你能借到一匹杂耍艺人调教过的马,那种能够合着号笛在鸡蛋中间走路的马,你再也找不到比它更温驯、更平稳的坐骑了。我有不少布道文是骑在它的背上打腹稿的,它们对我的隐修所弟兄,还有许多不幸的基督徒的心灵,都发生过很好的教诲作用呢。”
  “尊敬的神父,”艾文荷说,“请你让马尔金立刻作好准备,还命令葛四拿着我的武器跟我一起上路。”
  “不过,我的老弟啊,”长老说,“你得记住,马尔金可是跟它的主人一样,对打仗一窍不通的,我不能保证,它对你那身盔甲和它的重量会毫不在乎。哦,说真的,马尔金是有头脑的牲口,对任何过重的负担,它不会逆来顺受。有一次我向圣比斯修道院的神父借了一部《知识大全》,它见了,硬是站在大门口一步也不肯挪动,直到我把这一大部书换成了我的小祈祷书,它才动身。”
  “请放心,神父,”艾文荷说,“我不会让它负担太重的;不过,如果它跟我闹别扭,大约它是非吃亏不可的。”
  他作出这回答时,葛四正在他的后跟上扣紧一对镀金大踢马刺,它们足以让任何不安分的马相信,只有一切顺从它的骑士的意愿,才是最安全的办法。
  踢马刺上的齿轮又长又尖,艾文荷的后跟现在装上了这武器,那位忠厚的长老不禁为自己的好意后悔莫及,赶紧喊道:“哦,且慢,我的好老弟,我想起来了,我的马尔金是受不了踢马刺的。你还是稍等一下好,我让人把我们管事那匹母马从田庄上给你送来,那不过一个多钟头的事,它听话,冬天给我们运柴火,要它拉多重就多重,又不用吃小麦。”
  “多谢你啦,尊敬的神父,不过还是维持原来的安排好,因为我看到,马尔金已给牵到大门口了。葛四会给我背盔甲,至于其他,你只管放心,我不会压坏马尔金的背脊,它也不会跟我闹别扭的。现在,再见!”
  于是艾文荷不顾伤势,飞快地跑下台阶,奔向那匹西班牙小马,想尽快摆脱长老的纠缠,免得他拖着衰老肥胖的身子,尽量紧跟在他旁边,一会儿为马尔金唱赞歌,一会儿提醒骑士千万小心,别让马受到伤害。
  “它跟小姑娘一样,正处在最需要关心的时期哪,”老人说,为自己的打趣哈哈直笑,“它还不足十五岁呢。”
  可是艾文荷一心在盘算别的事,没有工夫跟长者讨论马的步子,对他郑重其事的告戒和诙谐的说笑也没有听到,一下子跳上了马背,吩咐他的扈从(葛四现在便这么称呼自己)紧紧跟着,随即沿着黑甲骑士的路线,跑进了森林。长老只得站在隐修所门口,望着他离开,一边叹气:“圣马利亚啊!这些当兵的这么性急,这么毛躁!我真后悔,不该把马尔金借给他;我得了风湿病,行走不便,要是它有个好歹,我怎么办。不过,”他又静下心来,说道,“我为了古老英国的正义事业,连这把老骨头也不顾,那么马尔金为这件大事冒些危险,也是应该的。也许到论功行赏的时候,他们会想到我们这个穷苦的隐修所,重重犒赏我们也说不定,或者送给它的长老一匹驯良的小马。不过他们也可能什么也不给,因为大人物对小人物做的事,总是容易忘记的,那也不要紧,既然我做的事是正确的,我就应该认为我已得到了报偿。现在时间差不多了,该召集弟兄们到膳堂用早餐了。唉!我总觉得他们听到用膳的叫唤声,总比听到晨祷和早课的钟声起劲一些。”
  于是圣博多尔夫隐修所的长老,一拐一拐地走回膳堂,主持修士们的早餐了。这时鳕鱼干和淡啤酒刚端上桌子,他气喘吁吁、庄严肃穆地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然后讲了许多隐晦的话,似乎这个隐修所可望得到一大笔赏金,他本人也完成了一件不朽的功绩;这些话在别的时候自然会引起修士们的兴趣,但现在鳕鱼干太咸了,淡啤酒又太浓了,大家正全力运用他们的嘴巴,就不容他们过多地运用他们的耳朵了;何况据我们所知,这些修士中也没有任何人想推敲长老那种模棱两可的暗示,要说有,除非是迪戈利神父,因为他当时正牙痛得厉害,只能用一边的牙床吃东西。
  就在这时,黑甲骑士带着他的向导,正悠闲自在地穿过森林中那些幽静的小径;骑士一边走,一边哼着吟游诗人的情歌,有时跟他的随从搭讪几句,免得他那张饶舌的嘴巴闲得无聊;因此他们的对话别开生面,成了歌声和笑话的混合物,关于这情形,我们很想让读者知道一个大概。各位不妨设想一下这位骑士,他的样子是我们已描写过的:他身强力壮,体格魁梧,肩膀宽阔,真称得上虎背熊腰,他的坐骑又是一匹高大的黑色战马,似乎是上帝专门为他的体重创造的,因此载着他行走时仍显得从容不迫。骑士帽盔上的面罩掀了起来,使他的呼吸更为舒畅,然而下半部护面具仍保持原状,这样他的面貌只露出了一半,但晒黑的红润颧骨已一目了然,那对又大又明亮的蓝眼睛也在掀起的面罩的阴影下炯炯发光;他的整个姿态和神情显得无忧无虑,大胆自信——这种心情是从来不怕危险的,哪怕它到了眼前也不以为意,然而作为一个经常与战争和冒险打交道的人,他的思想却从来不会忘记危险。
  小丑仍穿着平时那件光怪陆离的衣服,只是最近的一些事件已使他丢掉了木剑,换了一把锋利的弯形大刀和与它配合的一面小盾牌;在攻打托奎尔斯通城堡的时候,尽管他不是打仗的料,这两件武器他却运用得十分熟练。确实,汪八头脑的毛病主要在于一刻也安顿不下,他可以在短短几分钟内,对眼前要办的事,或者眼前要考虑的问题,作出灵敏的反应,但是他无法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也无法长时间保持一定的思路。就因为这样,他骑在马上老是前后摆动,一会儿扑在马耳朵上,一会儿又突然仰卧在马屁股上;一会儿把两腿伸在一边,一会儿又脸对尾巴坐着,做怪相,扮鬼脸,装出千百种假样子,最后他的马终于对他的把戏不耐烦了,把他摔下了马背,让他直挺挺躺在草地上——这件事引得骑士哈哈大笑,但也使他的伙伴从此安稳了一些。
  我们碰到他们的时候,他们还在旅行,两人高高兴兴,边走边唱,这是一种名叫维尔莱的法国民歌,小丑用圆润的嗓音唱副歌,配合受过较好训练的镣铐骑士。那支曲子是这样的:
  安娜·马丽,亲爱的,太阳升起了,
  安娜·马丽,亲爱的,清晨开始了,
  雾气正在消散,亲爱的,鸟儿已在欢唱,
  早晨该起身啦,亲爱的,安娜·马丽。
  安娜·马丽,亲爱的,迎着晨光起身吧,
  猎人把悦耳的号音吹向了空中,
  岩石和树木送来了欢乐的回声,
  是起身的时候了,亲爱的,安娜·马丽。
  汪八唱
  哦,蒂伯特,亲爱的,不要叫醒我,
  甜蜜的梦正在我柔软的枕边萦回,
  哦,蒂伯特,醒时的欢乐
  怎能与这些梦中的幻景相比?
  让鸟儿对着升起的雾影尖声歌唱吧,
  让猎人在山上大声吹他的号角吧,
  我的梦中有着更柔和的声音,更甜蜜的欢乐,
  但是蒂伯特,亲爱的,不要以为我是梦见了你。
  他们唱完以后,汪八说道:“这是一首好歌,凭我的小丑权杖起誓,它包含着美好的寓意!我常与葛四一起唱它,他从前是我的游伴,现在多谢上帝和他的主人,他已成了十足的自由人;有一天我们陶醉在这歌声中,太阳升起后两个钟头,还赖在床上不肯起身,在半睡半醒中哼着这支曲子,结果挨了一顿棍子,从此每逢想到这歌儿骨头便有些痛。不过我还是为您装扮安娜·马丽,唱了这歌,骑士老爷。”
  接着小丑又哼起了另一支曲子,这是一支滑稽歌,骑士也照着他的调子,与他配合。
  骑士和汪八合唱
  三个快活的小伙子来自南方、西方和北方,
  嘴里不断哼着他们的曲子,要到怀科姆比向一位寡妇求婚,
  这叫寡妇怎能对他们说个不字?第一个是来自泰恩谷的骑士,
  他不停嘴地唱着他的歌;上帝保佑,他的祖先都大有来历,
  你叫寡妇怎能对他说个不字?他的父亲是爵爷,他的伯父是乡绅,
  他在曲子里吹得天花乱坠;但是她叫他还是滚回炉边烤火吧,
  因为她这个寡妇就敢请他免开尊口。
  汪八独唱
  第二个声称他来自世家望族,
  得意扬扬地把他的歌唱个没完;他出身绅士门第,在威尔士一脉相传,
  你叫寡妇又怎能对他说个不字?他的上代是大卫爵士,大卫的上代是摩根,
  还有格里菲和许,多锋和莱斯;她说一个寡妇怎能嫁这么多的男人,
  还是请他另找高明吧,她不敢高攀。但是接着来了肯特郡的一个自耕农,
  他的歌唱得抑扬顿挫,特别动听;他向寡妇谈了他的生活和收入,
  这叫寡妇怎能对他说一个不字?
  两人合唱
  于是骑士和乡绅站在那里傻了眼,
  只得另找别人继续唱他们的歌;
  因为肯特郡的自耕农每年有了那样的收入,
  还有哪个寡妇会对他说个不字?
  “汪八,你这么歌颂我们粗犷爽直的自耕农,”骑士说道,“要是让我们那位约会树的主人,或者他的随军教士,那个快活的修士听到了,他们不知该多高兴呢。”
  “我可不想让他们听到,”汪八说,“不过挂在您肩带上的号角还有些意思。”
  “对,”骑士说,“这是洛克斯利友好意愿的保证,其实我不见得需要用它。据说,在必要的时候,我只要用这喇叭吹三个号音,马上会有一群正直的自耕农快快活活地前来支援我们。”
  “但愿上帝保佑吧,”小丑说,“我倒宁可不要这种保证,他们也能让我们太太平平通过。”
  “你这是什么意思?”骑士说,“你是不是想说,没有这种友好的保证,他们便会袭击我们?”
  “不,我不想多讲了,”汪八说,“要知道隔墙有耳,树林里也是有耳朵的。我只想请教你一个问题;你说,什么时候酒囊和钱包空着比装满好?”
  “我想,从来不会有这种时候,”骑士答道。
  “你回答得这么简单,你就永远不配带着装满的酒囊和钱包出门!你把酒壶递给撒克逊人以前,最好先把它喝干,你在森林中赶路以前,也最好把钱留在家中。”
  “那么你是认为我们那些朋友都是土匪啦?”镣铐骑士说。
  “我可没有那么讲,骑士老爷,”汪八说。“一个人要长途跋涉的时候,最好把盔甲脱掉,使他的马不致负担过重;同样道理,一个人出门以前,最好先把祸根去掉,赶路时才无牵无挂;因此对于干那种营生的人,我从不咒骂,我只是在碰到这班好汉以前,先把钱包藏在家里,这可以省掉他们不少麻烦。”
  “不过我们还是应该为他们祈祷,我的朋友,尽管你把他们说得那么不堪。”
  “为他们祈祷,我完全同意,”汪八答道,“但那是在城里,不是在森林里,像圣比斯修道院的长老那样,给关在一棵空心大栎村里为他们念经。”
  “你爱怎么说,随你的便,汪八,”骑士答道,“在攻打托奎尔斯通城堡这件事上,那些自耕农对你的主人塞德里克可是恩德不浅啊。”
  “说得不错,”汪八答道,“不过那是他们在跟上帝作交易呢。”
  “作交易,汪八!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的同伴说道。
  “这还不明白?”小丑说。“他们是在跟上帝结清账目,就像我们的酒店老板算账一样,每一笔都清清楚楚,也跟犹太佬对待他的债户差不多;他们也是这样,拿出了几个小钱,收进的却是大笔利润。毫无疑问,他们是为自己着想,因为正如《圣经》上许诺的,你的善举可以得到七倍的好处。”
  “你把你的意思举个例子给我听听,汪八,我不懂得算账,或者怎么计算利息,”骑士说道。
  “好吧,”汪八说,“既然你这位勇士这么笨,只得请你好好听着:那些诚实的家伙是在用一件好事与另一件不太好的事互相抵账;比如从一个胖长老那里勒索到了一百枚金币,便向行乞的修士施舍一枚金币,在树林里吻了一个小姑娘,便在村子里搭救一个穷寡妇。”
  “那么,哪几件算得好事,哪几件算是坏事呢?”骑士问。
  “你取笑得好!取笑得好!”汪八说,“跟聪明人在一起总会给人不少启发。我可以起誓,骑士老爷,你跟那位鲁莽的修土通宵喝酒,代替晚祷的时候,没有讲过这么妙的话。但是让我接着讲。那些森林里的快活天使烧掉了一个城堡,便建造一所农舍,抢劫了一所教堂,便给唱诗班修理一下屋顶,杀死了一个傲慢的官员,便释放一个囚犯,或者讲得更贴近一些我们的话题,烧死了一个诺曼贵族,便救出一个撒克逊庄主。总之,他们是懂人情的匪徒,讲礼貌的强盗;在他们刚干过坏事的时候遇到他们,这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事。”
  “为什么,汪八?”骑士问。
  “为什么?因为他们正在受到良心的责备,急需干件什么事,以便与上帝结清账目。但是如果他们的账已经结清,那么上帝保佑吧,不知谁又该倒霉了!他们在托奎尔斯通干了好事以后,最早遇到他们的旅客,非给剥掉一层皮不可。不过,”汪八走到骑士身边,又道,“对旅客说来,遇到那些强盗还算好呢,还有比他们更危险的家伙。”
  “那是什么人,因为我想你指的当然不是豺狼虎豹吧?”骑士说。
  “当然,老爷,我指的是马尔沃辛手下的丘人,”汪人说。“我告诉你吧,在战乱时期,这样的人只要遇到十来个,就够你受的,他们比一群狼更可怕呢。现在这些家伙正指望着大丰收,从托奎尔斯通逃走的雇佣兵,如今也加入了他们一伙,因此要是我们遇到这批人,看来我们就得为攻打城堡的胜利付出代价了。现在我想请教,骑士老总,要是我们遇到两个这样的人,你怎么办?”
  “只要他们敢拦击我们,我就用我的枪尖把他们插在地上,汪八。”
  “但如果来了四个呢?”
  “他们也会喝到同样的苦酒,”骑士回答。
  “那么如果六个呢?”汪八继续道,“要知道我们现在只有两个人;你还不想用洛克斯利的号角吗?”
  “得啦!”骑士喊道,“为了一二十个这种小毛贼,还要用号声讨救兵?任何一个合格的骑士都可以像秋风扫落叶一样,把他们一扫而光!”
  “那好吧,”汪人说,“你把这号角给我,让我仔细瞧瞧,它怎么有这么大的声音。”
  骑士解开了肩带的扣子,满足了旅伴的要求,后者马上把号角挂到了自己的脖子上。
  “特拉——里拉——拉,”汪八用口哨吹出了这几个音符,“瞧,我能吹这个调子,也能吹别的调子。”
  “混蛋,你什么意思?”骑士说。“把号角还给我。”
  “放心好了,骑士老爷,在我这里是万无一失的。勇士和傻瓜一起旅行,号角应由傻瓜保管,因为他最适合吹这东西。”
  “不成,你这骗子,”黑甲骑士说道,“太放肆了。当心别惹得我忍耐不住。”
  “不要用暴力逼迫我,骑士先生,”小丑说,与急躁的武士保持着一定距离,“要不然,蠢人就得拔脚跑了,让你这位勇士自己在树林里乱闯,看你怎么办。”
  “得啦,给你钻了空子,”骑士答道,“说实话,我没有时间跟你吵架。号角由你保管也成,但我们得继续赶路。”
  “那么你不会打我?”汪八说。
  “我不打你,你这混蛋!”
  “你得用骑士的人格向我保证,”汪八说,一面小心翼翼地走过去。
  “我用骑士的人格向你保证;但是你这傻瓜,快走。”
  “好吧,勇士和傻瓜又成了好朋友,”小丑说,老老实实地走到了骑士身边。“不过说真的,我可不想像鲁莽的修士那样,挨你的拳头,看到那位圣徒在地上打滚,我心里直发怵呢。那么,号角就存在傻子这儿,勇士还是提起精神,准备打仗吧;因为如果我没猜错,那边树丛里好像有人在探头探脑瞧我们。”
  “你根据什么这么讲?”骑士问。
  “因为我发现,盔顶在那儿树叶间问了两三次。如果他们是正派人,就应该在路上走。那片树丛可是圣尼古拉的门徒藏身的好所在呢。”
  “我相信,”骑士说,罩上了面甲,“你讲得有道理。”
  他拉下面甲正是时候,因为三支箭随即从那个可疑地点,朝他的头部和胸部射了过来,其中一支要不是给他的钢质面甲挡住,早已穿进他的脑袋。其余两支给他的护喉甲和挂在脖子上的盾牌挡开了。
  “多亏我那位可靠的盔甲匠,”骑士说。“汪八,跟他们干!”他拍马冲向树丛。六、七个兵挺起长枪,从那里向他猛冲过来。三支枪一碰到他便折断了,像刺在铜墙铁壁上,一点作用也没有。黑甲骑士的眼睛透过脸甲的窟窿,仍像火一样炯炯发亮。他从脚蹬上挺直身子,显得威风凛凛,大喝道:“这是怎么啦,先生们!”那几个家伙一声不答,赶快拔出了剑,从四周攻打他,一边大喊:“暴君,你的末日到了!”
  “哈!我的圣爱德华!哈!我的圣乔治!”黑甲骑士每喊一声,便砍倒一个,“与我交手的是卖国贼吧?”
  他那些对手尽管凶猛,但在一刀一条命的节节进逼下,只得步步后退,眼看他一个人的力量就可以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于是一个蓝甲骑士出场了,他本来一直躲在别人背后;他挺起枪扫马上前,直奔他而来,但枪尖不是对准骑马的人,而是对着马,以致那匹强悍的战马受了致命伤。
  “那是阴险的一枪!”黑甲骑士喊道,但马已倒下,骑马的人跟着也到了地上。
  正是在这紧急关头,汪八吹响了号角,因为整个过程发展得这么快,刚才他还来不及这么做。这突然响起的号音,又使那些歹徒退后了一些;汪八尽管缺乏武器,还是毫不犹豫地趁机冲上前去,扶起了黑甲骑士。
  “你们这些卑鄙无耻的胆小鬼!”他对着蓝甲骑士吆喝道,后者看来是这次袭击行动的领导人,“只要一个小丑吹一下号角,便吓得想逃命不成?”
  听到他的话,他们又壮起胆子,重新向他围了上来;他无路可退,只得把背靠在一棵株树上,用剑保卫自己。那个阴险的骑士已另取了一支枪,看准他的强大对手被紧紧围困的时机,跃马向前冲来,想用长枪把他钉死在树上,然而他的意图又遭到了汪八的阻挠。小丑虽然力气不大,但十分灵活,他趁那些骑兵忙于对付主要的目标,不注意他的时候,溜到了他们背后,举起剑砍断了蓝甲骑士那匹马的一条腿,因而有效地制止了他的意外袭击。人和马都摔倒在地上;然而镣铐骑士的处境仍十分危险,他给几个全副武装的人团团围住,为了抵挡他们的一再攻击,已有些疲于奔命,难以招架。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一支灰白的鹅毛箭蓦地射来,使对方最强大的一个人随即栽倒在地上;接着,一队农民从树林中飞奔而来,领头的便是洛克斯利和快活的修士。这批生力军一到,立刻解决了战斗,所有的暴徒都躺倒在地上,不是死便是受了重伤。黑甲骑士感谢了他们的救援之恩,但神气却那么威严,这是他们以前从未在他的举止中看到过的,那时他只是一个粗犷而英勇的普通战士,看不出有什么高贵的身分。
  “但是有一件事对我关系重大,”他说,“甚至比向迅速驰援的朋友表示真诚的感谢更重要,那便是尽可能查明这些无缘无故向我挑衅的敌人是谁。汪八,揭开那个蓝甲骑士的面罩,他看来是这帮歹徒的首领。”
  小丑立刻走到刺客的身边,这人倒下时受了些伤,又给负伤的战马压住,既无法逃走,也不能反抗。
  “来吧,勇猛的武士,”汪八说,“我只得给你当盔甲匠和驯马师了。我使你摔下了马背,现在又得给你解开面甲啦。”
  他一边说,一边用力摘下了蓝甲骑士的帽盔;随着它的滚到远处草地上,镣铐骑士看到了一绺绺灰白的头发,一张他没指望在这场合见到的脸。
  “沃尔德马·菲泽西!”他吃了一惊,说道,“你地位这么高,一向道貌岸然,为什么要干这种卑鄙无耻的勾当?”
  “理查,”被俘的骑上仰起了头,对他说,“你不懂得人,不知道野心和仇恨可以把亚当的每个孩子领上什么道路。”
  “仇恨!”黑甲骑士答道。“我一向待你不薄,你对我有什么仇恨呢?”
  “理查,你瞧不起我的女儿,认为她配不上你——这对一个诺曼人不是侮辱吗?要知道,我的血统与你的同样高贵。”
  “你的女儿!”黑甲骑士答道。“这也算是正当的理由,你竟然为此走上了暗杀的道路!各位壮士,请站后一些,我得与他单独谈谈。听着,沃尔德马·菲泽西,你对我说实话,告诉我,是谁派你来干这叛逆勾当的?”
  “你父亲的儿子,”沃尔德马答道,“他这么做只是为你不服从你父亲的命令,向你报复[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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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指亨利二世在位时,理查两度发动叛乱,反对他父亲的事。
  理查气得眼睛直冒火,但尽力克制着自己。他把一只手按在额上,瞪起眼睛,朝那个威风扫地的贵族瞧了一会,只见他脸上据傲和惭愧的神色正在相持不下。
  “沃尔德马,你不想乞求饶命吗?”国王说。
  “既然落到了狮子的爪子下,他知道,讨饶是多余的,”菲泽西答道。
  “那就不必讨饶了,”理查说,“狮子不爱吃倒毙的尸体。我饶你一命,但是有个条件:你必须在三天内离开英国,让你见不得人的劣迹从此埋葬在你的诺曼城堡中,也不准提到安茹的约翰[注]与你的叛国罪有任何牵连。如果在我给你指定的期限过后,我发现你还在英国的士地上,你便得处死;还有,如果你讲一句损害我家族的荣誉的话,那么凭圣乔治起誓,哪怕教堂也救不了你的命,我要把你挂在你的城堡顶上喂乌鸦。洛克斯利,给这位骑士一匹马,因为我看见你的老乡们抓到了几匹跑散的马。我不想处罚他,让他走吧。”
  --------
  [注]即指约翰亲壬,这时的王族均属于安茹家族。
  “要不是我觉得我听到的声音发出的命令,是必须无条件服从的,我会送他一支箭,让这个诡计多端的坏蛋省些力气,不必再长途跋涉了,”洛克斯利说。
  “你有着一颗英国的心,洛克斯利,”黑甲骑士说,“你的感觉没有错,你应该服从我的命令;我是英国的理查王!”
  一听到这些话,这种与狮心工的高贵身分和杰出个性相适合的庄严口气,那些庄稼人立即在他面前跪下了。他们向他表示了忠诚,要求他宽恕他们过去对他的冒犯。
  “起来吧,我的朋友们,”理查说,声音仁慈,刚才怒气冲冲的神色已从他脸上消失,恢复了平时轻松活泼的表情;不久前的那场激烈搏斗除了在他的面颊上留下一点红晕以外,也已看不到任何痕迹。“起来吧,我的朋友们!你们在托奎尔斯通城堡前面,为了搭救我蒙难的臣民,立下了忠诚的功绩,今天你们又给你们的国王提供了支援,这些事早已抵消了你们在森林中或田野上一切不谨慎的言行。起来吧,我忠诚的人民,希望将来你们仍是我忠诚的人民。至于你,勇敢的洛克斯利……”
  “不要再叫我洛克斯利,陛下,我的名字传播得很广,陛下恐怕也早已听到,我便是舍伍德森林的罗宾汉。”[注]
  --------
  [注]见作者附注九。——原注
  “你是绿林好汉的国王,善良的庄稼人的君主!”国王说。“你的名字传到了遥远的巴勒斯坦,谁会没听到呢?但是你可以相信,勇敢的壮士,在我出国期间,以及由此而导致的混乱时期中,你们所做的每一件事,都不会再对你们产生不利的影响。”
  汪八又插嘴了,只是不再像平时那么没有规矩;他说道:“俗话讲得对:
  “猫儿一旦跑开,
  耗子便肆无忌惮。”
  “怎么,汪八,你在那儿?”理查说,“我好久听不到你的声音,以为你开了小差啦。”。
  “我开小差!”汪八说,“您什么时候见过傻瓜会离开勇士的?那边躺着我的战利品呢,那是一匹出色的灰色骗马,我真希望我砍断的不是它的腿,是它主人的腿,那就好了。确实,我开头逃了几步,因为我这身彩衣可不是钢铁做的,经不起枪尖一戳。但是尽管我没用剑厮杀,您得承认,我用号音发动了进攻。”
  “而且效果不坏,正直的汪八,”国王答道,“我不会忘记你的功劳。”
  “我有罪!我该死![注]”一个谦卑的声音突然从国王身边发了出来,“不过我只会这句拉丁文,只得用英语接着讲了:我承认我罪该万死,但要求陛下开恩,在处死我以前,给我个忏悔的机会!”
  --------
  [注]这句话原文用的是拉丁文。
  理查回头一看,只见快活的修士跪在地上,正手拿念珠祷告,那根在战斗中从不离身的铁头木棍,现在已躺在他旁边的草地上。他的脸显得诚惶诚恐,似乎他认为这才能最好地表现他深切的侮改心情,他的眼睛望着天上,嘴角垂了下来,用江八的话说,便是像钱袋口上的穗子。不过这副惶恐不安的悔罪表现,却给隐藏在他粗犷相貌中的滑稽含义破坏了,它似乎在宣告,他的畏惧和悔改只是装装样子的。
  “你这个疯子,你这副可怜相装给谁看?”理查说。“你怕你的主教知道,你是怎么向圣母和圣邓斯坦虔诚祈祷的吗?算了,你这小子!不要怕,英国的理查王是不会泄漏饮酒中的秘密的。”
  “不,最仁慈的君王,”修士答道(应该让好奇的读者知道,在罗宾汉故事的廉价书刊中,这个人是名叫塔克修士),“我怕的不是主教的牧杖,是国王的权杖!我从没想到,我这犯上作乱的拳头会打在上帝任命的国王的脸上,真是糟糕!”
  “哈哈!”理查答道,“是这么回事吗?其实我早把那一拳忘记了,虽然在那以后,我的耳朵响了整整一天。但是如果那一巴掌真的厉害,我要请如今在场的各位评判一下,它有没有得到相应的回敬;或者如果你认为我还欠你什么,那么你不妨站出来,我们重新较量一下……”
  “这可万万使不得,”塔克修士答道,“您欠我的账您已还清,而且增加了一大笔利息,我相信,陛下还债还从没这么大方过!”
  “要是我的巴掌可以还债,”国王说,“我的债主就永远不用担心我的国库会空虚了。”
  “不过我还是担心,”修士说,又装出了那副一本正经的表情,“不知道我该怎么办,才抵消得了那大逆不道的一拳所犯下的罪!……”
  “不要再谈这事了,老兄,”国王说,“穆斯林和异教徒的拳头,我都挨过不少,没有必要为科普曼赫斯特的圣徒那一拳生气。不过,我的好修士,我想,对教会和你本人而言,最好还是让我替你申请还俗;你就在我的卫队中当一名卫士,待在我身边当差,就像你以前在祭台旁边侍候圣邓斯坦一样。”
  “我的国王,”修士答道,“这事务必请您原谅,要是您知道,我一向犯有懒惰的罪,您就一定会宽恕我的无礼了。圣邓斯坦——愿他保佑我们——安安静静待在神龛里,哪怕我为了杀一头肥鹿,忘了向他做祷告,他也不致骂我;有时我为了办一点私事,整夜都不待在隐修室里,圣邓斯坦从不埋怨我,他是一个温厚的主人,一向心平气和,完全符合木雕圣像的身分。然而作一名卫士,侍候国王您老人家,毫无疑问,这体面是够体面的,可万一我得走开一步,在某个地方跟一位寡妇谈谈心,或者上另一个地方杀一头鹿,那可不得了,一个人说:‘这狗教士跑哪儿去啦?’另一个人说:‘谁看到该死的塔克啦?’一个管林子的说:‘这个还俗的混蛋,他把全国一半的鹿都吃掉了!’另一个又说:‘他恨不得把每一只母鹿都杀死才好呢!’总之,我的好国王,您还是饶了我吧,让我本来怎样就怎样;如果您想到科普曼赫斯特的圣邓斯坦隐修所,要给它的穷修士赏赐点什么,那么不论多么微不足道,在下也会感恩不尽的。”
  “我了解你,”国王说,“我特准你这位圣徒,在我的旺恩克利夫森林中有权采伐树木和猎取鹿肉。不过注意,我只准你每三个月杀三只雄鹿;但我敢保证,这一定会成为你杀三十只的借口,否则我就不是真正的国王和基督教骑士。”
  “请您老放心,”修士答道,“在圣邓斯坦的保佑下,我一定会找到办法,把您仁慈的恩赐扩大几倍的。”
  “我毫不怀疑这点,老兄,”国王说。“不过鹿脯是干燥的食物涸此我要命令管酒窖的官吏,每年给你一大桶白葡萄酒,一小桶甜酒,三大桶一级谈啤酒。如果这还不够,你只得到宫里来找我的膳食总管了。”
  “但是给圣邓斯坦什么呢?”修士问。
  “一件斗篷,一身圣衣和一套祭台桌罩,”国王继续道,在身上划了个十字。“但是我们可不能把玩笑当真,要不然,上帝会惩罚我们,认为我们只知道胡闹,不知道敬畏和礼拜他老人家呢。”
  “我会替我的保护圣徒承担责任的,”修士嬉皮笑脸地说。
  “还是为你自己负责吧,修士,”理查国王说,严肃了一些,但马上向修士伸出了手,后者有些不好意思,跪下一条腿吻了手。“你对我伸出的手还不如对我握紧的拳头恭敬呢;对我的手只跪了一下,对我的拳头却全身都扑到了地上。”
  但修士也许怕继续开玩笑,难免触怒国王——凡是与国王谈话的人都得格外小心,别犯这种错误。于是他深深鞠了一躬,退到后面去了。
  就在这时,又有两个人来到了这里。
第四十一章
高贵的老爷们听我说,
      你们地位虽高,却不如我们幸福!
      来看看我们的娱乐吧,
      在每一棵绿树荫下,
      在每一片快活的林子中,我们都欢迎你们光临。
                      麦克唐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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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亚历山大·麦克唐纳(1700—1770?),苏格兰高地诗人,用当地的盖尔语写作,因此在苏格兰以外,知道他的人不多;1751年他出版过一本盖尔语的诗集。
  新来的是艾文荷的威尔弗莱德和葛四,前者骑在博多尔夫长老的小马上,后者却骑着骑士自己的战马。艾文荷发现他的主人身上尽是一点点血迹,刚才激战过的小小空地上横着六、七具尸体,不禁大吃一惊。他还发现,理查身边围着这么多人,从外表看都是绿林好汉,因此对君主而言自然是危险的扈从,这也叫他同样吃惊。他犹豫不决,不知是称呼他国王好,还是黑甲骑士好,也不知自己应该采取什么态度。理查看出了他的难处。
  “不用怕,威尔弗莱德,”他说,“称我金雀花王朝的理查好了;我周围的这些人都有着一颗真正的英国人的心,只是英国人的热血驱使他们偏离了一点正常的轨道。”
  “艾文荷的威尔弗莱德爵士,”英勇的首领走到前面说道,“我们的君主已说明了一切,我没有必要补充什么了;然而我仍想自豪地说一句,在多灾多难的人民中,谁也不会比现在站在他周围的那些人更忠诚了。”
  “这是我不能怀疑的,勇敢的壮士,”威尔弗莱德说,“因为你就是其中的一个。但是这些死亡和危险的标志——这些杀死的人和我的国王盔甲上的血迹,是怎么回事呢?”
  “叛逆来到了朕的身边,艾文荷,”国王说,“多亏这些英勇的健儿,叛逆才受到了应有的报应。不过现在我想起来了,你也是一个叛逆,”理查笑道,“一个不服从命令的叛逆;因为我给你的明确命令,是要你在圣博多尔夫隐修所中养病,直到伤势痊愈为止。”
  “我已经痊愈了,”艾文荷说,“现在只留下了一个小小的伤口,完全不碍事了。可是为什么——陛下,为什么您要折磨您的忠诚臣仆的心呢?您单枪匹马,长途跋涉,让您尊贵的生命历尽艰险,仿佛它的价值跟一个闯荡江湖的骑士的价值差不多,只是要凭一枝枪,一把剑,走遍天下锄强扶弱而已。”
  “金雀花王朝的理查除了凭他的枪和剑赢得名声以外,别无他求,”国王说。“金雀花王朝的理查觉得,单凭他的一把宝剑,一身膂力,出生入死取得的胜利,比率领千百名武士鏖战在沙场上,更值得自豪。”
  “但是您的王国,陛下,”艾文荷说,“您的王国正面临着瓦解和内战的威胁;您的臣民如果失去了他们的君主,便必然遭到各种恶势力的蹂躏,您怎么能一味单枪匹马,不顾危险,像刚才那场险遭不测的厮杀那样呢?”
  “嗬!嗬!我的王国和我的臣民!”理查不耐烦地答道,“我告诉你,威尔弗莱德爵士,他们中间最优秀的人也只知道像我一样蛮于呢。举例说,我最忠诚的巨仆艾文荷的威尔弗莱德,便不服从我的明确命令,还要教训他的国王,因为他不肯完全听从他的劝告。我们两人究竟谁有理由指责另一个呢?然而我忠诚的威尔弗莱德,请原谅我。这段时间我必须隐姓埋名的道理,我已在圣博多尔夫隐修所向你解释过,这是为了让我的朋友和忠于我的贵族有时间集结他们的军队,这样,理查回国的消息宣布时,他已拥有一支可以令敌人战栗的强大军队,甚至不必拔出我们的剑,便能叫他们低头认罪,放弃他们的叛逆意图。埃斯托特维尔和博亨在二十四小时内,还没有足够的力量进攻约克。我必须等待索尔兹伯里从南方,比彻姆从沃里克郡,马尔顿和帕西从北方给我送来的消息。我的首相必须把伦敦控制在手中。过于仓促的露面势必使我陷入危险,那就不是单靠勇敢的罗宾汉的弓箭,塔克修士的铁头木棍,汪八的号角作后盾,凭我的枪和剑便能立于不败之地了。”
  威尔弗莱德垂下了头表示服从,他完全明白,跟这种狂热的骑士精神争论是没有用的,它常常使他的主人陷入危险,尽管那本来是可以轻易避免的,有时它甚至使他采取不可原谅的冒险做法。因此年轻的骑士叹了口气,不再作声。理查很高兴,终于让他的臣子免开尊口了,然而他的内心却承认,他对他的指责是正确的;于是他继续跟罗宾汉谈话。“绿林好汉的国王,”他说道,“你能向你的国王献上一些点心吗?因为这些死鬼害得我筋疲力尽,肚子也饿了。”
  “说真的,”壮士答道,“本来我还不好意思献给陛下呢,因为我们的干粮主要是……”他住口了,有些为难似的。
  “我想是鹿脯吧?”理查大喜道,“在肚子饿的时候,没有更好的食物了。如果一个国王不想待在国内,自己动手打猎,那么别人打了送到他手上,我想他是没有理由反对的。”
  “既然这样,就请陛下再次光临罗宾汉的一个集合地点吧,”罗宾汉说,“在那里非但不愁吃不到鹿脯,还能得到一大杯啤酒,甚至上好的葡萄酒,提高您的食欲呢。”
  于是壮士在前面带路,国王兴高采烈跟在后面;这次得以遇到罗宾汉和他的绿林好汉,使他喜出望外,也许比重新登基,坐在王公大臣中间更加快活。新鲜的社会活动和冒险经历,是狮心王理查最大的乐趣,如果又遭逢了艰难险阻,那么对他说来,更是不同寻常,别有风味。在狮心王理查身上,传奇英雄光辉灿烂、不计利害的个性,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和生动的表现;他耽于幻想,在他心目中,他个人凭武力取得的光荣,比他在国事上运筹帷幄、深谋远虑的决策,更为动人。因此他的统治像明亮而迅速的流星划破长空,光芒四射,但这只是一种多余的、惊人的奇观,顷刻之间便消失在无边的黑暗中了。他的骑士功绩成了民间歌手和行吟诗人的题材,但不能给他的国家带来任何实际利益,为历史提供值得回味思考,可以让后人效法的范例。但在目前这伙人中,理查真是如鱼得水,最大限度地满足了他的幻想。他天生乐观,性格开朗,喜欢接触每个阶层的生活。
  在一棵高大的栎树下,招待英国国王的林中宴会一下子便安排好了;他周围的人对他的政府而言是不法之徒,但现在却构成了他的朝廷和卫队。随着酒壶的传递,那些粗犷的森林之子很快便对国王的在场失去了畏惧。唱歌和谈笑此起彼落,从前的事迹给讲得曲折离奇,引人入胜;最后,在夸耀各自的违法活动时,没有人还会想起,坐在他们面前的那个人正是法律的天然保卫者。国王也嘻嘻哈哈,跟这些伙伴一样,丝毫也不顾到他的尊严,与大家一起欢笑、喝酒、逗趣。罗宾汉虽然粗鲁,但天生的警惕心,使他希望这场戏快些结束,免得闹出乱子,尤其是他发现艾文荷的脸色有些担忧,于是偷偷向他说道:“国王的驾临使我们万分荣幸,然而他国事繁忙,过多的浪费时间恐怕不太合适。”
  “勇敢的罗宾汉,您明白事理,讲得很对,”威尔弗莱德轻声说,“要知道,跟国王说笑,哪怕在他心情最舒畅的时候,也好比跟一头小狮子玩耍,一不小心,它便会张牙舞爪向你扑来。”
  “您提到的正是我所担心的事,”壮士说。“我那些小伙子天性粗野,不懂规矩,国王虽然待人和气,但性情急躁;我觉得随时都可能发生不愉快的事,惹得国王生气,我看这场狂欢活动应该收场了。”
  “那只得仰仗您的大力了,勇敢的老乡,”艾文荷说道,“因为我要是想这么做,只能适得其反,他会反而拖延不走。”
  “难道我这么快就得冒开罪国王,失去他的欢心的危险吗?”罗宾汉说,一边考虑了一下。“不过凭圣克里斯托弗起誓,这是我应该做的。如果我不敢为了他冒这危险,我就不配得到他的恩宠。听着,斯卡洛克,你快跑到那片树丛背后,用你的号角吹一下诺曼人的号音,一刻也不能拖延,否则我一定严惩不贷。”
  斯卡洛克立即照办,不到五分钟,那些饮酒作乐的人便听到了他的号
  “这是马尔沃辛的号角声,”磨坊老板说道,马上一跃而起,拿起了弓箭。修士也丢下酒壶,拿起了铁头木棍。汪八中止了他的说笑,跑去取他的剑和盾牌。所有的人都拿起了武器。
  他们从事的危险生涯,使他们随时准备从喝酒转入战斗;然而对理查说来,这种转变只是欢乐的继续。他吩咐给他头盔,铠甲上那些最累赘的东西本来扔在一起,现在也拿来了;葛四给他披戴时,他向威尔弗莱德发出了严厉的命令,不准他抢先厮杀,否则决不饶他。
  “你已替我厮打了一百次,威尔弗莱德,我都看到了。今天请你站在一边,看理查怎么替他的朋友和巨子厮杀。”
  就在这时,罗宾汉派出了几个部下,要他们分头侦察敌人的动向。当他看到酒筵已经收场,他的命令已经生效,于是他走近全身披挂的理查,单膝下跪,请他的陛下恕罪。
  “为什么,我的好首领?”理查说,有些不耐烦。“我不是已经答应宽恕你们的一切违法行为吗?你以为我的话这么不值钱,可以随口乱讲,又任意收回的吗?可是从那以后,你应该还没有时间犯新的罪吧?”
  “不,我已经犯了,”首领回答,“我犯了欺君之罪,但这是为了陛下的缘故。您听到的号音不是马尔沃辛的,那是我命令吹的,是为了让宴会停止,免得它占有您更多的宝贵时间。”
  然后他站了起来,合抱着双手,神色主要是恭敬,不是畏怯,等待着国王的答复,就像一个人意识到他可能犯了错误,然而相信他的动机是无可非议的。理查有些发怒,脸涨红了,但这只是一刹那工夫,公正的意识立即占了上风。
  “舍伍德森林之王舍不得给英国国王吃他的鹿脯和美酒!”他说。“好吧,勇敢的罗宾汉!但是等你到快活的伦敦来见我的时候,我保证我这个主人不会像你那么小气。不过你做得对,我的好汉。我们还是骑上马走吧,威尔弗莱德早已等得不耐烦了。告诉我,勇敢的罗宾汉,你的部下中难道从没有过一个人,不仅要对你说三道四,还要直接干预你的行动,如果你不听他的,他便要哭丧着脸苦苦哀求吗?”
  “我也有这么一个人,”罗宾汉说,“那便是我的副官小约翰[注],不过他此刻出远门到苏格兰边境去了。我向陛下承认,我有时对他的胡言乱语也很恼火,但再一想,他没有别的动机,只是出于一片忠心,我便不能生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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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这也是罗宾汉故事中的一个重要人物,据说原名叫约翰·奈洛,司各特在另一部小说《十字军英雄记》中写到过他。
  “你做得对,好庄户人,”理查答道。“如果我有艾文荷站在一边,老是哭丧着脸,皱起眉头,向我直言谏劝,有你在另一边,据说为了我好跟我耍花招,那么我就像基督教世界或异教徒世界中的任何一个国王那样,毫无自由可言了。但是现在,让我们快快活活地前往科宁斯堡,不必再谈这些了。”
  罗宾汉告诉他们,他已派出一支小分队,在他们经过的路上进行侦察,一旦发现任何埋伏,马上会通知他们;他相信,他们能安全抵达科宁斯堡,万一有事,他们会得到及时的警报,然后可以马上折回,因为他会率领一队精锐的弓箭手沿着同一路线接应他们。
  为国王的安全所作的这些周密而细心的部署,深深感动了理查,他对那位首领为了骗他动身玩弄的小花招,本来可能还有一点嫌怨,现在彻底消除了。他再一次向罗宾汉伸出了手,请他相信他完全宽恕了他,今后还要广施恩泽,因为他已下定决心,限制森林法和其他专制法规的残暴措施,免得它们把许多英国农民逼上绝路,铤而走险。不过理查向勇敢的首领表示的善良意愿,后来由于国王的过早晏驾,未能实现;约翰作为他英勇的哥哥的继承人登基之后,也只是出于无奈,勉强签署了森林宪章[注]。至于罗宾汉一生的其他事迹,以及他遭到暗害致死的故事,都可以在黑体字印制的廉价的民间故事和通俗歌谣中找到,它们
  售价便宜,内容却像黄金般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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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理查于1199年去世,由其弟约翰(即本书中的约翰亲王)继位,约翰与理查完全不同,阴险多疑,不得人心,1215年被迫接受贵族提出的大宪章,其中对王室的森林作了限制。次年约翰去世,其于亨利三世继位,年仅九岁,又于次年(121年)在大宪章的基础上正式签署了森林宪章。
  首领的预见是正确的,国王在艾文荷、葛四和汪八的陪伴下,一路平安,太阳还没落下地平线的时候,科宁斯堡已经在望了。
  这个撒克逊古老城堡周围那种优美动人的景色,在英国是很少见到的。平静的唐河潺潺流动,从一片环形盆地上穿过,那里田园和茂盛的树木交织在一起;一片高地从河边升起,古老的城堡便矗立在山丘顶上,四周是坚固的围墙和壕沟。从它的撒克逊名称看来,它早在诺曼人征服英国以前即已存在,曾作过英国几代国王的离宫。外面的围墙大概是诺曼人增建的,但里边的主楼带有十分古老的特征。它位在内院一角的土岗上,构成了整整一个圆圈,直径大约二十五英尺。墙非常厚,四周有六个大扶壁拱卫着,它们突出在圆圈之外,沿着塔楼的各边建造,似乎是为了加固或支撑墙壁。这些厚实的扶壁是实心的,从地基升起,比主楼高出了许多;但它们的顶部却是空心的,形成了塔楼似的东西,可以通往主楼内部。这个雄伟的建筑物,连同那些独特的扶壁,从远处看,外表也是引人入胜的,正如城堡的内部可以满足考古家的兴趣,把他们的想象力带到遥远的七国时代一样。离城堡不远有一个古墓,据说这便是令人怀念的亨吉斯特的陵寝;在附近的墓地还有各种碑碣,都非常古老和奇特。[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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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见作者附注十。——原注
  当狮心王和他的随从来到这简陋而庄严的建筑物时,它还不像现在这样,周围没有那些外堡。当时撒克逊建筑师的全部本领只是把主楼的墙壁造得坚固结实,它的周围也没有城墙,只有一道粗糙的木栅。
  城堡顶上升起了一面大黑旗,由此可见,为它故世的主人举行的丧礼还在进行。它没有表明死者家世或身分的符号,因为纹章标记那时在诺曼骑士中还是一种新事物,在撒克逊人中更是根本还没有。但是在大门上空飘扬着另一面旗子,旗上画着一匹简陋的白马,这是亨吉斯特和他的撒克逊武士们的著名标记,它表明了死者的民族和身分。
  城堡周围是一片热闹忙乱的景象,因为这类丧宴总是铺张浪费,讲究排场的,不仅与死者沾点亲戚关系的人,连过路的旅客,也会给邀请入席。故世的阿特尔斯坦既是财主,又有地位,遇到这种事,自然会办得格外隆重。
  这样,城堡所在的那座小山上,上上下下的人络绎不绝;外面那道屏障的大门敞开着,没人守卫,国王和他的随从进去之后,他们看到的那片空地上的景象,却与正在举办的丧事很不相称。在一个地方,厨子们正忙于烤煮大公牛和肥山羊;在另一个地方,一桶桶啤酒正在钻洞,好让客人自由取用。形形色色的人群都忙于吃喝,狼吞虎咽,消耗着大量的食物和酒。赤膊的撒克逊农奴似乎要靠一天的饱餐和痛饮,解除半年的饥渴;生活较优裕的市民和工匠,津津有味地品尝着各自的食物,或者精细地评判着麦酒的浓度和酿造的技术。客人中也可以看到几个较穷的诺曼绅士,这是不难识别的,他们的下巴都剃得光光的,穿着短外套,而且单独聚集在一起,对整个丧礼露出了不屑一顾的神色,尽管为了这顿丰盛的饮食,他们只得纡尊降贵,前来观礼。
  当然,要饭的花子汇集在这儿的,也有二、三十个;还有从巴勒斯坦回来的(至少据他们自己说)散兵游勇;小贩在叫卖他们的货物,流浪的手艺人在寻找雇主;周游四方的朝圣者和术士,撒克逊行吟诗人和威尔士民间歌手,有的在轻轻念祷告,有的用竖琴、小提琴或六弦琴,弹唱着走调的挽歌。一个人用悲戚的声音在为阿特尔斯坦唱赞歌,另一个编了撒克逊谱系诗篇,背诵着他高贵祖先那些诘屈聱牙的名字。这里还有讲笑话的和变戏法的,谁也不觉得他们在这场合卖艺有什么不合适,或者不合礼节。确实,撒克逊人对丧事的观念是粗野的,也是自然的。如果吊丧的人渴了,这里有的是酒,如果饿了,这里有的是食物;如果他们过于伤心,情绪低落,这里有的是提供乐趣、至少是散心解闷的办法。哪怕办丧事的,偶尔也会来凑凑热闹,快活一下,只是他们有时好像突然想起了到这儿来的原因,于是男人便会一起长吁短叹,为数众多的女人也会蓦地扯开嗓子,尖声号哭起来。
  理查和他的随从进入科宁斯堡时,院子里的情形便是这样。下等客人经常在进进出出,执事或管家除非出于维持秩序的必要,一般不屑过问;然而国王和艾文荷的堂堂仪表,使他不能不另眼相看,尤其是后者的相貌,他觉得似曾相识,不得不加倍留意。何况从装扮看,他们都是骑士,两个骑士的同时光临,对撒克逊人家的丧礼而言是罕见的,是死者和他的家族的特殊荣誉。于是这位身穿丧服、手持白色权杖的重要家人,立刻挤过五光十色的众多宾客,把理查和艾文荷带到了主楼的人口处。至于葛四和汪八,他们一进院子,便遇到了几个熟人,因此在奉到正式召唤以前,已不想再往前走了。
第四十二章
 我看到人们绕着马赛洛的遗体行走,
        这时在悲伤、啼哭的悼念活动中,
        响起了一片低沉庄严的哀号声——
        守灵的老婆婆们总是这样
        用一阵阵哭泣消磨漫漫长夜的。
                          古戏剧
  科宁斯堡主楼入口处的建筑式样十分特别,带有它修建时期古老简陋的朴素风格。一进堡内便可看到几级台阶,每一级都又高又窄,简直像个陡坡,它通向主楼南边的一扇矮门,冒险的考古家今天仍可以,至少几年以前还可以从这扇小门,登上造在主楼厚厚的墙壁内的小楼梯,进入城堡的第三层——下面两层是地下室或储藏库,它们既不通风,也没光线,全凭三层楼上的一个小方洞,在那里架一把梯子,与上面的屋子互相沟通。主楼上面的部分一共四层,上下的楼梯全是造在墙外扶壁中间的。
  理查国王带着忠实的艾文荷,通过这困难而复杂的路径,给领上了三层楼,那里整个楼面只是一间圆形大厅。威尔弗莱德利用上楼的艰难过程,撩起披风遮没了自己的脸,这样他可以在国王向他发出暗号以前,不致在父亲面前露出真面目。
  大厅里有十多个人,坐在一张大栎木桌子周围,这是邻近各郡最体面的撒克逊家族的代表,他们全都老了,或者至少上了年纪;因为较年轻的一代也像艾文荷那样,不顾诺曼胜利者和撒克逊战败者之间长达半个世纪的许多隔阂,互相来往,这引起了老人们的不满。这些年高德助的长者垂头丧气,愁容满面,他们的消沉和伤心表情,与院子中那些逍遥自在、饮酒作乐的人构成了鲜明的对照。他们的一络绺白发和长长的胡须,以及式样古老的长袍和宽松的黑大褂,出现在这间古色古香的大厅里,显得十分协调,仿佛这是古代一群崇奉奥了神的信徒,又重返人间,正在为他们民族光辉的式微表示哀悼。
  塞德里克也坐在这里,他的地位与这些人相当,而且似乎被公认为他们的领袖。他知道的理查只是英勇的镣铐骑士,因此看见他进屋,便严肃地站起来,用通常的礼节向他表示欢迎,同时把一杯酒举到头顶,说道:“敬请于杯。”国王对英格兰人的礼节并不陌生,用相应的话作了回答:“敬谢款待,”随即把管家递来的一杯酒喝干了。同样的礼节也由艾文荷重演了一遍,只是他与父亲祝酒时没有出声,只用点头代替答话,免得被父亲听出他的声音。
  在这场会面的礼节结束之后,塞德里克重又起立,向理查伸出了一只手,带他走进一间非常简陋的小礼拜堂;它可以说是从外墙的扶壁中挖出的,没有任何窗户,只有墙上开着一个狭长的洞口,以致室内几乎昏暗无光,得靠两支火把照明,才能在香烟缭绕的红光中,看到拱形屋顶和毫无陈设的墙壁,粗糙的石祭台和同样材料制作的基督受难十字架。
  祭台前放着灵床,灵床两侧各跪着三个教士,他们手拿念珠喃喃祈祷,露出了虔诚恭敬的外表。原来死者的母亲为这场安魂弥撒,付给了圣埃德蒙修道院一大笔钱,看在钱的份上,除了瘸腿的司事以外,全体修士都来到了科宁斯堡;在阿特尔斯坦的灵床旁边经常保持六个人在那里奉行圣事,其余的人便趁此机会,与城堡内的其他人一起吃喝玩乐。在履行这种守灵活动时,虔诚的修士们特别注意;不让他们的诵经声稍有停顿,否则古老的撒克逊人的亚波伦[注]泽恩博克,便会把死去的阿特尔斯坦抓走。他们还同样注意,不让不洁净的俗人碰到棺罩,它是在圣埃德蒙的丧礼上使用过的,如果给俗人的手玷污,便会失去它的圣洁性。确实,如果这些事对死者有任何用处的话,他是有权要求圣埃德蒙的修士这么做的,因为阿特尔斯坦的母亲除了为灵魂的赎罪付了一百枚金币以外,还答应把死者的大部分田地捐献给修道院,让它为他的灵魂和她故世的丈夫的灵魂常年进行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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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圣经》中提到的无底洞魔王,见《启示录》第9章。
  理查和威尔弗莱德跟着撒克逊人塞德里克走进灵堂,在他们的向导带着庄严的神色,指给他们看早逝的阿特尔斯坦的灵位后,也照他的样子在身上虔诚地划了十字,并为离去的灵魂的安息,念了一段短短的祷告。
  完成了这些吊唁的礼节后,塞德里克又示意他们跟着他,毫无声息地轻轻穿过石板地面,登上几级台阶,然后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礼拜堂隔壁一间小祈祷室的门。它大约有八英尺见方,也像礼拜堂一样是从厚实的墙壁上挖出的;狭长的小窗洞开在西面墙上,它的两边向内倾斜,形成了一个喇叭口,夕阳的光线从那里射进阴暗的室内,照见了一位相貌端庄的妇人,她老了,但脸上仍保持着早年雍容华贵的神态。她穿着长长的黑丧服,肩上披着黑纱头巾,在它们的衬托下,她的皮肤更显得白皙,一绺绺淡黄头发也光泽四射,时间没有使它们变得稀少,也没有出现银丝。她满面愁容,似乎已把一切置之度外。她面前的石桌上放着一个象牙的基督受难十字架,旁边是一本弥撒书,书页边上镀了金,显得光辉夺目,封面装着金扣子,还饰有一些镀金浮雕。
  塞德里克先默默站了一会,仿佛要让理查和威尔弗莱德有时间端详这位主妇,然后说道;“尊贵的伊迪丝,这两位外地的贵客是来向您表示哀悼的。尤其这位勇敢的骑士,他曾为了搭救我们今天悼念的人,奋不顾身地进行战斗。”
  “他的英勇我应该感谢,”夫人答道,“尽管这是上天的意旨,使它没有获得成功。我还感谢他和他的朋友前来吊唁,在艾德林的未亡人和阿特尔斯坦的母亲深感悲痛的时刻,特地来探望她。仁慈的亲戚,我请您代为招待他们,尽我们所有的力量让他们得到最好的款待。”
  客人们向悲哀的主妇深深鞠躬之后,便随着谦恭有礼的向导一起告退了。
  另一个螺旋楼梯把他们带进了一间大屋子,它与他们最早进入的大厅同样大小,实际就在后者的上面。早在开门以前,已可听到屋内轻轻的、忧郁的诵经声。进屋后,他们发现这里有二十来个夫人小姐,都来自撒克逊的世家望族。四位小姐组成的合唱队,由罗文娜为首,正在为死者唱安魂曲,我们在这里姑译出其中的两三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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