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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将曹彬-高阳 著

_8 高阳 (当代)
  就这样谈到天色已明,王昭运率领部属,向南遥叩帝座,祝贺新禧;接着是他自己受部将拜年。喜气洋洋地乱过一阵,正要就寝;东面慌慌张张来了几匹马,到营门而止,领头的一个小校,神色惶遽地要见长官,说有紧急军情报告。
  卫士报到后帐,坐在床上的王昭远一听就愣了,“大年初一,偏偏会有什么紧急军情。”他紧皱着眉说:“唤进来!”
  唤进那个小校来,他自称是来苏村附近、嘉陵江西崖的守军,名叫张康才。
  “张康才!”王昭远不耐烦地问:“你别噜苏!快说,什么紧急军情?”
  “宋朝的大批人马,从来苏那里打过来了!”
  “啊!”已脱下了靴子的王昭远,赤脚跳了起来,“快,快!快请赵都监来。”
  赵崇韬正好也要来听消息,立刻在外应声:“赵崇韬在!”
  等赵崇韬一进帐,王昭远迎着他问道:“来苏那个地方,我也听说过。不是说,是条绝无人知的秘径吗?怎么王全斌的军队,会从那里打了过来?”
  “什么?宋军从来苏打过来了?”赵崇韬大警失色,且不理王昭远,指着张康才问道:“怎么回事,你快说!”
  他的神色极其紧张严重,张康才心里发慌,话就不知从何说起了;因为他弃栅而遁,必须为自己留个余地,所以得另编一套话,想了想,结结巴巴地说:“昨天黄昏,望见东岸山头上,来了好些;离得相当远,看不甚清楚,仿佛是一群樵夫。”
  “一群樵夫?”赵崇韬诧异,“昨天是除夕,怎么在荒山中会来一群樵夫?"
  “不是樵夫——”
  “那末是什么?宋军?”
  “是!”
  赵崇韬大为不悦:“既是宋军,何以说是樵夫?简直语无伦次!”
  “那,那是后来才知道的。当时只当是樵夫,因为只望见那些人在山上砍树。”
  “宋军砍树?”王昭远插嘴:“要干什么?”
  “是要搭浮桥。”张康才说:“今天天朦朦亮,我亲自去查营,才发现宋军已到了对岸。”
  “喔!”赵崇韬急急问道:“有多少人马?”
  只有史延德的五百精骑,但张康才吓得弃去寨栅,此时无法交待,唯有为敌人虚张声势,“数不清了!”他说:“漫山遍野。”
  “不得了,不得了!”王昭远赤着脚绕室狂走,“王全斌倾巢来犯了!”
  赵崇韬大为诧异。蜀汉建兴六年,诸葛亮出祁山,马谡为魏将张郃所破,街亭失守,诸葛亮进退失据,亦不闻有何张惶;如今以武侯自命的王昭远一闻宋军兵到,怎便如此沉不住气?
  这样想着,便把王昭远看得一文不值了,冷笑着说道:“都统,你莫徒乱人意,且听他讲完再说。”接着他又问张康才:“以后呢?你发现了宋军,作了什么处置?”
  “我召集弟兄,预备跟宋军拼一拼。后来一想,不可因小失大。”
  “何谓国小失大?”
  “我那里一共才三百名弟兄,决非宋军的对手,一接了仗,被杀的被杀,活捉的活捉,一定全军覆没,那时连个报信的人都没有,岂不耽误了大事!”
  “嗯,嗯!”王昭远连连点头:“言之有理。”
  、赵崇韬把肺都快气炸了,忍怒问张康才:“这一说,你是特为赶回来报信的?”
  “是!”
  “你的防区呢?”
  “自然撤退了。”
  “你不能一面守住,一面派人回来报信?”
  “这——”张康才想了想,忽然振振有词地、昂起头来说:“我怕弟兄说不清楚。”、
  “很好!你现在说清楚了,我也用不着你了。”赵崇韬高声喊道:“来人!”
  “是!”外面的卫士应声而进。
  “这个家伙擅弃寨栅,”赵崇韬厉声喝道。“推出去斩掉!”
  张康才一听矮了半截,脸色大变;卫士奉命行事,上来拉他,他赖在地上不肯走,大声喊道:“都统绕命,都统绕命。”
  王昭远于心不忍,便用商量的口吻跟赵崇韬说:“今天是元旦,不宜杀人,且留他一命如何?”
  赵崇韬气得脸色发青,但军中处处要尊重主帅,便勉强点一点头。只是这口气要出,于是借着张康才骂王昭远。
  “也罢!把你一条狗命寄在都统身上。”他说:“死罪好免。活罪难逃,拖下去一百军棍!打你的屁股,是看都统的脸面。”
  那卫士心想,这一来,都统的脸面不就是张康才的屁股了吗?意会到此,差一点笑出声来。
  王昭远那里还想到此,等赵崇韬把话一说完,他立即接着他的话说:“崇韬,我想,王全斌这一来,必有股锐气,我们要设法消掉它。”
  这倒还像句话,赵崇韬的声音便好听些了:“请都统示下,如何消法?”
  “我们先不要跟他斗。让他一步,让他扑个空。”
  原来是这样的一计,“请问都统,”他微微冷笑,“让到何处?”
  “回军汉源坡如何?”。
  汉源坡在三十里以外。后唐长兴初年,石敬瑭讨孟知祥,所遣部将自白卫岭从小到路出汉源坡,倒攻剑门,这段史实是赵崇韬所知道的;他心里在想,王全斌既能探得来苏秘径,难保不出奇兵自小剑路攻汉源坡,那是个紧要的地方,自己先占住了,居高临下,以逸待劳,迎敌王全斌的全部人马,不失为稳健的中策。
  “上策是守住青缰店,但看样子,等我们赶到青缰店,必已为王全斌着了先鞭;那时主客易势,他反倒可以据险以击我军。所以,一我赞成都统的办法。”
  听赵崇韬这一说,王昭远觉得安慰了些,立即下令,全军开拔回汉源坡驻杂。一面派人通知剑阁守将,王全斌已率师由来苏村,绕出剑阁之后。须注意防守南面。
  到得第二天,哨探报到,剑阁已经失守了。
  “咦!”赵崇韬大惊,“没有听见什么动静,如何剑阁就丢了?怎么丢的?”
  “王全斌率领大队人马攻剑阁。剑阁的守将奉令注意南面,北路空虚,以致失守。”
  “那末,从来苏来的宋军呢?”
  “听说那宋将姓史,只带了五百人马,在青缰店虚张声势,两下夹攻;剑阁守军慌了,不战自乱,没有打什么就全投降了!“
  这一下赵崇韬才知道情报不实,大上其当;愧悔交并,急急会见王昭远,商议布阵御敌。
  王昭远已经垮了,他从来就没有仔细去想过,打仗到底是怎么回事?每一想到,脑中便浮起传说中的许多诸葛武侯的故事,自我沉醉在羽扇纶巾、谈笑退敌的超妙隽逸的境界之中。现在听说剑门天险失守,亲眼看见狼狈的溃卒逃来,那就像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发现一屋子的火光,惊骇得还只当在梦里头。
  等赵崇韬入见时,他已面无人色,坐在胡床上,垂下来的两条腿,瑟瑟地抖个不住,但手里却还紧握着他的那柄铁如意。
  赵崇韬一看这情形,心里便凉了,无限厌恶地问道:“都统,敌人已经迫近了!水来土掩兵来将挡,还不作速下令?”
  “下……吓什么令?”
  这还跟他多说什么?赵崇韬走上前去,从他手里一把把那铁如意夺了过来,转身出帐,命司号令的小校,在中军大帐前面的旗杆上,悬出紧急旗号,同时鸣笳召集各营将领,派出先锋部队往北迎击敌人,自己亲领大军接应。
  蜀军的士气,为宋军的快速行动打击得很利害,十有九个,存着怯意,未曾接仗,先就在想,往那里逃走最妥当?所以各营接到命令,都不起劲。赵崇韬一看这情形,痛恨莫名,只好改变原来的部署,自己点起一千精兵,披挂上马,亲挡前敌。
  这时宋军已经过剑门沿大路疾驰南下,马队夹辅着步兵,如狂风暴雨般卷到;不等赵崇韬布好阵势,便已冲了过来,一排弩箭来过后,马步两军,一起冲锋,以雷霆万钧之势,强行压制。赵崇韬舞刀砍翻了十几个宋军,只听坐骑一声惊嘶,随即一矮一侧,把他掀翻在地——宋军着地滚过来,砍着了他的马足;接着是四五名宋军一拥而上,揪住了他的身子,就用他身上的丝绦,把他捆了个结结实实。
  赵崇韬被擒,他的部下更无斗志。王全斌、崔彦进、王仁赡所领的这一路军队,与刘光乂、曹彬所领的一路军队不同;王全斌不大喜欢约束部下,只能要打胜仗就好,所以此时宋军勇往直前,不问青红皂白,一见蜀军,不管他是投降也好,逃走也好,挥上去就是一刀。从汉源坡前,杀到汉源坡后,杀得路断人稀,方始收兵。各军纷纷报功,合计阵斩蜀军一万两千余名。生擒却还不到一千。
  “王昭远呢?”王全斌坐在王昭远原来所坐的那张胡床上问。
  “正在清查。”首先攻占中军大帐的史延德,这样回答。
  清查甚难,因为被杀的蜀军太多,竟找不到一个王昭远左右的人,可以确切指明下落。最后才算从老百姓口中打听到,王昭运往东面逃走了。
  他是在赵崇韬刚刚兵败之时逃走的,尽弃甲胄,带着两名亲信卫士,悄悄开溜;怕沿大路南下,会被宋军追着,所以往东面阆中这一带不择路而行。一路巅簸一路哭,山村中的老百姓还不知道外面的兵革之事,只觉得大正月里,有人像奔丧似地,一路哭了来,十分可怜,所以到晚来有人收容他们。但是,王昭远既不便暴露身份,又不肯留宿在人家客房里,怕追兵会来搜查,这就难办了。
  “噢,噢!”那家老主人“善体人情”,恍然有悟:“足下必是居丧在礼,要在苫块上寝处。直正好知礼的人!”
  “就是这话。”王昭远的亲信卫士,将计就计地答道:“我家主人,一下子父母双亡,心中十分悲痛,实在不敢搅扰。只要有间柴房什么的,能够过一夜就感激不尽了”
  “柴房四面通风。这滴水成冰的天气,怎么行?等我来想想。啊!”那好心的居停说:“有个地方。且在我谷仓设榻;谷仓最暖和不过。”
  于是把他们“主仆”三人安置在谷仓中,居停又送来腊肉、米酒、糍粑。双目尽肿的王昭远哪里还吃得下?只是反覆不断地吟着罗隐的那句诗:“运去英雄不自由!”
  有个卫士便来劝他:“都统——”
  刚喊一声,便为王昭远打断:“不要叫我都统!”
  “那末叫什么呢?——叫王先生?”
  “也不要叫我王先生!”王昭远又悲从中来了,“唉!连姓都要改了!王全斌啊王全斌,你也姓王,我也姓王,如何不念同宗之义,苦苦相逼。于今丧师失地,教我回得成都,有何面目,去见官家?而且前途茫茫,又哪里是容身立足之处?直正是‘运去英雄不自由’噢!”说着又放声大哭。
  卫士怕惊动居停,又来劝他;这次不叫“都统”,也不叫“王先生”,只叫:“主人,主人!哭声太响,惊动四邻,人人来打听,会泄露秘密,大为不妙。”
  这句话很有效果,把王昭远的眼泪吓回去了。勉强喝了一盏酒,吃了一块糍粑,放倒身睡觉。但是思前想后,心事重重,那里睡得着?
  想到半夜,忽然想起一件事,顿觉精神一振,使劲把他的卫士推醒了问道:“你记不记得,那年我巡边到文州,发现一座古墓的事?”
  睡眼矇眬的卫士,定一定神才想起来:“怎么不记得?”他说:“那副尸骨,还是我亲手重葬的。记得是个姓文的武将。”
  “对了。墓碑上说,是唐宣宗大中年间,文州步军都虞侯文和的墓。以后呢?”王昭远问:“我曾告诉过你一件事。”
  “好像有的。”那卫士说:“喔!我想起来了,你老做了个梦;那姓文的来托梦道谢。”
  “是啊!他说他已经做了太乙真人座前的侍者。说我有刀兵之灾,现在因为重葬了他,可以免祸。有这话没有?”
  “有,有。”那卫士完全想起来了,“你老完全告诉过我。当时你老还说,这个梦也靠不住,好好地哪里来的刀兵之灾?”
  “于今不是应验了吗?”王昭远很兴奋地说:“你我一定可以免祸。把心定下来!”
  于是定心睡了一觉。谷仓没有窗户,漆黑如墨,不辨昼夜,一觉睡醒,只听外面人声马嘶,异常嘈杂。王昭远有些惊疑,细想一想,急出一身冷汗——是宋军追了来了!
  “太乙真人驾前文侍者!救命,救命!”王昭通一面发抖,一面默祷。
  隔不多时,谷仓有人来敲门,是居停的声音,王昭远不敢答应;还是那卫士有些见识,凑在他耳边说道。“主人。你休慌!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挺身出去”
  “出去不是被……被宋军手到擒来?”
  “宋军不认识你。居停主人十分忠厚,一定会帮你掩饰——昨天冒姓罗,就一口咬定姓罗,父母双亡,回家奔丧,家住阆中。我们三个都如此说。”
  “好。”王昭远咬紧牙关,硬一硬头皮站起身来,摸到门口。
  门一开便是一惊!雄纠纠数十名宋军,都骑着高头大马,在凛冽的北风中环视;但看到居停主人的脸,他略微放了些心。
  居停主人已经猜到了他便是“王都统”,真如那卫士所说的,有心帮他掩饰,此时背着宋军,递过一个眼色来;同时高声说道:“罗先生,你说笑话不笑话,要来寻什么王都统?你跟那位将官去照个面,省得他瞎疑心!”
  于是王昭远壮起胆来,蹒跚地走了过去;看出正中骑一匹白马的是将官,到他面前,躬身一揖。
  那将官就是史延德,拿着马鞭子指着他说:“把头抬起来!”
  王昭远听他的话,把头抬起来;自觉屈辱,不由得又是双泪交流。
  “你哭什么?”
  “先父先母,一夕之间,双双弃养。欲报之恩,吴天罔极。教我怎么不痛?爹娘啊!”王昭远趁势赖在地上,故意放声长号。
  史延德的疑团消释了。是王昭远那双哭肿了的眼睛,能让他信以为真。
  “那末,”史延德转脸问那家主人:“可曾看见有什么穿了军服的人,经过你们这里?”
  “没有。”那老者说:“这里是两条小路,也许从北面那条路经过,亦未可知。”
  史延德有些踌躇,不知何去何从?就在这时候听得“啼咧咧”一声马嘶。王昭远顿时变色;他知道,那是他的马。
  “谁的马?”史延德半生在马背上,辨声知形,厉声说道:“这是战马!而且藏在什么林子里?快找!”
  很快地在谷仓后面的竹林里找了出来——王昭远自己化了装,却忘了给马也化装;簇新的皮鞍,雪亮的“铜活”,彩色丝缰,马项下挂着好大一团红缨,漂亮极了!
  “刷”地一下,史延德抽了王昭远一马鞭子,“你他妈的奔丧!”他破口大骂:“教你儿子来奔你的丧。”
16
  行到绵州的太子元(吉吉),接到汉源坡大败的消息,也跟王昭远一样,几乎瘫痪。
  “太子,太子。”李廷珪对军务一筹莫展,但比较沉得住气,安慰着他说:“剑门一失,无险可守。兵败之咎,不在太子。趁现在走,还来得及!”
  这一说,元(吉吉)才能振作起来,定一定神说:“赶快!后队变作前队,往回走!”
  这又不是临阵撤退,无所谓“后队变作前队”,李廷珪知道他完全外行地,连退兵都不会,所以赶紧拦着说:“太子,你莫慌,我来安排。我们不能往成都走。”
  “为什么?”
  “一往成都走,引敌深入,怎么可以?我们要往川东绕个圈子回成都。”
  “对,对!依你。”
  于是李廷珪下令,撤退的第一优先是元(吉吉)的姬妾,派亲军护送,即时出发,往梓州到西充待命。接着,李廷珪留下几小支伏兵,先遣设伏;然后与元(吉吉)率领大军,急急向东而去。
  到了梓州府的中江县地方,元(吉吉)一看城内贮蓄的军粮,极其充足,忽然想到战国策和史记上的记载,便问李廷珪:“遗粮资敌,怕不是上策吧。”
  这一点,李廷珪当然也知道,心里在想,此刻的局势,已与军粮无关,如果还有精兵良将在后,引敌深入,可以背城借一,自然要焚积储困敌;无奈情势显然并非如此。但如果不赞成太子的办法,回到成都,追究责任,无词以解。因而只好同意元(吉吉)的主张。
  于是就这样过一县,烧一县,兜个大圈子,一路烧到成都。
  在成都,孟昶已经得到了一连串兵败的消息,一声长叹,双泪交流,心知大势已去。数十年安富尊荣,一旦屈为俘虏,青衣素巾,待罪阙下,这日子怎么过法?自己思量,不如早早自裁;但想到六旬老母,却怎么样也狠不下这颗心来。
  最苦的还是花蕊夫人,她内心跟孟昶同样地忧急愁苦,但又不能不强自镇静,打起精神来安慰孟昶,“官家,”她说:“局势也还未到山穷水尽之时,何妨再与知兵的大臣们商议一番?”
  “谁是知兵的?”孟昶摇摇头,“宿将凋零,就有两三个,也都从未领兵出过蜀中,能有什么挽回颓势的策略?唉!都怪平日文恬武嬉、不修战备之故。”
  “我倒想起一个人。”花蕊夫人说:“石老将军,见多识广,不妨召来一谈。”
  她所说的“石老将军”是指石(君页),今年七十多了;原是石敬瑭的宗族,早年多谋善战,有名将之称。孟昶心想,这个人倒是可以请教的,于是即时召石(君页)进宫。
  听孟昶说了兵败的经过,石(君页)不胜惋惜地说:“一误再误了!于今从速为计,还有退敌的希望。”
  “计将安出?”
  “在我而言,蜀中山川,易守难攻;在宋军而言,劳师远来,势不能久。”石(君页)以极具信心的语气,作了一个结论:“于今当坚壁清野,步步扼守。能守得三月,宋军气馁,必萌退志,那时一战可复失地。”
  孟昶心想:石(君页)的话是不错,但坚守不是仅仅凭藉地形有利,便可收功;可遣之将、可用之兵又在何处?朝野上下,文恬武嬉,谈到出兵,直同儿戏,此刻想来,不修战备,不习武事是自己为政的绝大失策,徒侮无补于实际——一着错、满盘输,投子终局吧!
  这个决心,在孟昶却下得容易,长叹一声道:“我父子以温衣美食养士四十年,此刻才知道失于姑息,一旦临敌,不能为我东向发一矢,难欲坚壁,谁是可为我守土的?”
  石(君页)知道大势已去,黯然叩别御座;出宫四顾,茫茫然无所适从,思量了半天,连家都不回,弃去官服,悄然投青城山而去。
17
  受命草拟降表的李昊,心中不知是何滋味?一支笔用来草降表,是文人的奇耻大辱;而自己竟两逢其事,一身蒙垢,百死莫赎,四十年的家国兴亡,为个人带来奇异的遭遇;只好说是造化弄人,除却认命,别无选择。
  于是他从尘封的书橱中,找出一张泛成黄色的纸;那是他为前蜀后主王衍向后唐庄宗所草的降表底稿,文未注明“乙酉年”;今年天干又逢“乙”,好算得很,相隔四十一年。
  “谁想得到?”他容颜惨淡地自语:“四十一年前的旧稿,竟可以为今日的蓝本!”
  细细一想,才知旧稿无用,王衍投降后唐庄宗李存勖,不过是一隅之地的分合;而如今投降宋朝,是五代十国归于大一统的开始,这是历史的伟业,何必戚戚?
  转念到此,颓唐的精神一振,丢开旧稿,重新构思,从统一海宇上着眼,凌空落墨,提笔便写:
  臣用三皇御宇,万邦归有道之君;五帝垂衣,六
  合顺无为之化。其或未知历数,犹昧存亡,至兴
  天讨之师,实惧霆临之罪。敬祈英睿,俯听微衷。
  这是一个“帽子”,念了一遍,觉得“微衷”二字,不似乞降的语气;既已俯首称臣,总得为保全官家的眷口设想,措词何防恭顺,才有实益,因而将“微衷”改为“哀鸣”,接着便为孟昶叙来历:
  伏念生自并门,长于蜀地,幸以先君之基构,得
  从幼岁以纂承;只知四序以推迁,不识三天之改
  卜。
  幼年接位,不识大势;这样的说法,李昊自觉相当得体。想了想,以下就该“颂圣”了:
  皇帝明光出震,盛德居乾,声教被于退荒,度泽
  流于中外。当凝旒玉殿之始,缺以小事大之仪。
  何以缺乏“以小事大之仪”?这得想个理由。李昊括笔沉吟着;把已写下来的几段念了一遍,发觉有一句不妥,“盛德居乾”,把宋朝的年号嵌在里面,原该是很俏皮的说法,但“乾德”也是前蜀的年号,是不是有忌讳呢?
  最好是不用,怕会弄巧成拙。但这一句也实在无可更易,姑且留着再说。再想“缺以小事大之仪”的理由,不妨托词于道路艰难,关塞阻隔,于是接着又写:
  盖蜀地居偏僻,阻隔徽猷,已惭先见之明,因有
  后时之责。今则皇威赫怒,圣路风行;干戈所指
  而无前,鼙鼓才临而自溃。山河郡县,半入于提
  封;将卒仓储,尽归于图籍。
  这后半段一气而下,把王昭远骂了个痛快,李昊算是出了胸头的一口恶气。然后用“但念”一转,叙入乞降的本意:
  但念臣中外二百余口,慈母七十余年,日承训抚
  之恩,粗效孝爱之道,实愿克终甘旨,冀保衰龄;
  其次则期子孙之团圆,守血食之祭祀。伏包容之
  若地。盖之如天,特轸仁慈,以宽危辱。
  写到这里应该结束了。李昊通盘考虑了一下,认为援引古人来作比,希望获得一个封号,为必不可缺的一笔;蜀中有刘阿斗现成的例子在,再找一个陈后主作配:
  臣辄敢征其故实,上渎震聪:窃念刘禅有“安
  乐”之封,叔宝有“长城”之号。背思归款,得
  获生全,顾眇昧之余魂,得保全而为幸,庶使先
  君陵庙,不为樵采之场;老母庭除,且有问安之
  便。见今保全府库,巡遏军城,不使毁伤,终期
  照临。车书混其文轨,正朔术于灵台,敢布腹心,
  恭听赦宥。
  写完天色已经微明,因为孟昶曾当面叮嘱,既已愿订城下之盟,则降表宜早早送出,免得百姓受苦;所以李昊对草稿不暇仔细推敲,加冠束带,准备进宫。
  出门一朝,只见对面照墙下有人围聚着在看什么,望见李昊出府,匆匆散去;现出照墙上贴着一长条纸,大书六字:“世修降表李家”。仆从也是刚刚发见,遮掩不及,尽落入李昊眼中。
  这就像在他当胸硬揍了一拳,李昊陡觉血气翻腾,喉头似有腥味,嘴一张,呕出一口血来。
  “唉!”他闭上眼睛,挤出两滴眼泪,然后有气无力地说道:“把这个送进宫去!”
  降表送进宫,当天就以薛涛遗制的蜀笺,恭楷抄缮,盖上国玺。送到王全斌军营中。
  王全斌的大军,这时已进驻龙城,离成都只有一百多里路。降表一到,全军欢呼;但王全斌却不敢大意,派人接待来使以外,立即召集高级将领到大帐议事。
  传观了降表,个个喜形于色,也个个在心中盘算,如何取得首先进成都的第一功?但先要考虑的是投降的诚意。
  “我总有些不大相信,”王全斌微皱着眉说:“孟昶父子四十年休养生息,不应该垮得如此之快!成都城内,到底情况如何?不要中了他的伏!”
  “是的。”副都部署崔彦进别有用心,故意附和着王全斌说:“须防降表有诈!为今之计,仍须临以精兵,我愿带所部人马作前驱。”
  “不,不!”都监王仁赡也是别有用心的:“副帅不宜轻出,还是让我去。”
  王全斌对崔、王两人的操守性情是知道的,一个好聚财货,一个放不过子女玉帛;这样抢着要去,其心不问可知,只是不便明言,所以对他们的自告奋勇,且不置可否。
  “各位对此还有什么看法?尽管请说。”他看着大家问。
  “照我看,孟昶确是势穷力竭,不得不降;孟昶父子只是中四十年休养生息,不是生聚教训,士无斗志,民耽逸乐,不会有诈降设伏之事。”马军都监康延泽很有把握地说。
  “我跟延泽的看法相同。”马军都指挥使史延德提出他问道奇袭青缰店、搜索王昭远的经验说:“孟昶所重用的只是一个王昭远,而此人之窝囊异乎寻常。降表中所谓‘鼙鼓绕临而自溃’确为蜀军的写照。我不相信孟昶还有背城借一的勇气,以及诈降设伏的魄力。”
  “这话说得不错。”王全斌深深点头:“孟昶所重用的只是一个王昭远,王昭远既垮,孟昶还能倚恃什么人设此奇计?不过,兵法‘多算胜’,我们不能不把各方面都顾到。现在,事情已经明白了,既然孟昶已经‘保全府库,巡遏军城’,成都的秩序不必担心,亦不必先遣大军作前站,我想请延泽为我走一趟!”
  这个人选,没人提出异议,此不仅因为出于主帅的命令,而且也因为康延泽最宜担任这样的任务——李处耘平湖湘,先派康延泽去安抚高继冲;结果完全掌握了对方的情况,使得大军能够顺利进驻,为平湖湘的首功。就是康延泽自己,也觉得当仁不让,所以起身答道:“延泽遵令!请指示任务。”
  “任务不外两点:第一、安抚孟昶;第二、了解成都城内的情况,跟平湖湘那一次一样。”
  “是!”康延泽想了一下说:“事不宜迟,我即日带一百弟兄出发。明天回来覆命。”
  “须防万一有诈。”崔彦进接口说道:“似乎应另有接应的部队。”
  “也好!”王全斌下令:“请张先锋带马、步军各一千,在成都以北接应;非得康都监的通知,不得进入成都。”
  “是!”先锋都指挥使张凝起身接令。
  “你们两位先请吧,各自部署,立刻就走。”
  于是康、张二人退出大帐,约定了联络的信号,点齐人马,先后出发。康延泽由孟昶的使者伊审征陪同,率领一百轻装健儿,星夜疾驰,当天傍晚,就到了成都,在李昊饯别王昭远的武担山下驻札。
  “康将军,何不此刻就进城?”
  “不!”康延泽答复伊审征,“蜀主虽降,我须以礼谒见旧暮进谒非礼,等到明天上午的好!”
  “是,是!上国礼仪,不胜钦佩!”伊审征躬身答道:“既如此,明日黎明,我来奉迎。”
  “好,明日一早,敬候大驾。”
  等伊审征离去,康延泽立即召集部下讲话,他说这一百弟兄,代表大宋正规的部队,而且也是与蜀中百姓第一次正式接触;第一个印象最要紧,务必振作精神,恪守军纪,要让百姓们衷心敬爱。这不但为了宣扬天威,也是为了自己取得百姓的支持,才能获得安全与方便。
  于是在武担山下划定一隅之地札营,虽只有一百人,依然旗号鲜明,警戒严密。当地老百姓先存着一个“敌军”的观念,只好奇地在远处张望;看看宋军的行事,与他们平日所见的军队,’大不相同,敌视的观念减轻,好奇的兴趣加浓,渐渐便有人走了过来。
  康延泽早就派了了解蜀中风土人情,能言善道,一姓张、一姓李的两名供奉官等在那里,看见百姓接近营区,先就含笑日迎,接着便搭上了话,以采买军需杂物为名,张供奉官结识了一个活泼的少年;李供奉官则央求一个看上去很忠厚的中年人,相偕入镇——只带银子不带刀,深入民间去做联络的工作。
  到得上灯时,张、李两供奉官先后回营来见康延泽,报告此行所得的了解。在琐琐碎碎的谈话中,康延泽得到两个很清楚的印象;第一是蜀主孟昶的投降,决非使诈,因为太子元结的出师,实在是一场笑话,孟昶根本就不懂什么叫军事;否则不会派王昭远这样的妄人、元(吉吉)这样的纨绔挂帅御敌。由此可见,即令有人献策,诈骗宋军入成都,关城聚歼,孟昶亦无力来执行这样的计划。
  其次,他发觉蜀中百姓对孟昶极其爱戴,所以虽是亡国之主,仍旧不可轻视;倘或对孟昶有所不利或者不礼貌,必定激起民间的反感,甚至造成动乱。同样地,要驾驭蜀中百姓,最简单的办法莫如利用孟昶,通过孟昶来发布命令,民间自然贴服。
  于是康延泽决定:宁愿委屈自己,以使臣的礼节谒见孟昶。
  第二天一早,孟昶派了刚刚逃回成都的李廷珪,随带十口羊、十头猪、两百瓶御窖酒,一面犒劳宋军,一面来迎接康延泽进宫。
  相见之下,李廷珪满面羞渐,自称“败军之将”,一直低着头说话;康延泽见此光景,越不敢稍露骄色,拉着他的手,如老友重逢般,殷殷问候,表现了异常友好的态度。
  这样,李廷珪才渐渐显得从容了,等家暄告一段落,他谈入正题:“康将军,敝国君臣,渴望瞻仰丰采,就请进城吧!”
  “我也久仰成都锦绣平原,能有今日之游,平生之快。”康延泽答道:“自然,先要谒见官家。”
  这里的“官家”,当然是李廷珪的“官家”;听得这样的称呼,他大感欣慰——他一直担心的是:怕康延泽以征服者自居,与蜀主相见,礼节言词,过于高亢,令人难堪。在初见面时,看到康延泽接待的态度,已稍觉放心,此刻再有此表示,竟可说是大出意外了。
  “康将军!若蒙留得亡国之主一分体面,蜀中黎庶,同感大德。”说着,他跪了下去。
  “何必行此大礼!”康延泽避在一边,双手扶起李廷玻,安慰他说:“李公尽请放心!蜀主仁厚,天下皆知,我自然也要敬重。”
  于是康延泽选了八名随从,一起进城;临行之前,为防万一,密密嘱咐统带那一百健儿的军头,日中一定回营,如果蜀主留宴,也必派人通知,以随身所佩一块玉块为信物;倘无消息,立即派一匹快马,去通知准备接应的先锋都指挥使张凝。
  安排好了应变的处置,康延泽才由李廷珪陪着,策马进城;但见市容壮丽、人物潇洒,依然熙熙攘攘地各安生计,看不出什么兵临城下、人心惶惶的景像,使得康延泽在惊异之外,有着更多的快慰,因为皇帝所希望的就是在这样的局面之下,把西蜀纳入版图。
  这时宫中已有一拨、一拨地近卫官员迎了出来;就是没有礼官,因为从未订过这种仪礼。最后到了宫门口,只见一位王者衣冠的中年人,当先伫立;李廷珪首先下马,康延泽也与从人都勒住了马头。
  “康将军!”李廷珪站在马前说:“彭王迎候!”
  康延泽知道,这是孟昶的弟弟彭王仁裕;见他已缓步走了过来,便也下了马往前走。
  等李廷珪为双方引见,康延泽以军礼致敬,喊一声:“殿下。”
  “康将军!”彭王本然答道:“敝国国主,请在便殿相见。”
  “是!”康延泽从容回顾,向李廷珪说道:“我的从人就在宫门待命好了。”
  “请放心!我会派人照料。”
  于是康延泽向随从交代了一句,只身进入蜀宫;千门万户,一时也辨不清方向,最让康延泽注目的是,宫殿檐下,都悬着花灯。强敌压境,国都将破,犹有元宵张灯的闲情逸致,这样的国王,不作降王何待?
  也不知走了多少路,来到一处花木扶疏的便殿;踏上丹墀,朝里望去,看见宝座空着,西面主位站着一排人,最上首的一位,四十多岁,身材发福;脸上的气色极坏,加以蹰躇的神情,望之不似人君,但必是蜀王孟昶无疑。
  “康将军请!”李廷珪大声肃客,同时也表示通报。
  于是那一排人中,末尾的那个迎了出来;看他须眉皆白,已经七十开外,康延泽猜想他大概是李昊。
  果然不错,是奉召力疾来陪侍的李昊,他拱手一揖,自己报了名;康延泽念他年长,还以长揖,喊他一声:“李学士。”
  “康将军!”李昊问道:“今日不知以何种礼节,谒见敝国国主?请明示。”
  康延泽觉得他这一问,似乎无礼;但想到“各为其主”这句话,也就心平气和了,略想一想朗然答道:“蜀主归顺,不失王封,康某尊以藩王之礼。”
  李昊深为满意,又是一揖,含笑扬手,肃客入殿!
  “大宋使臣、内染院使康延泽,叩见殿下!”康延泽朝空着的宝座行礼。
  孟昶虚扶一扶,作为还礼,接着踏出来两步,很艰涩地说道:“受康将军的尊称,实在惭愧,请以平礼相见。”说着拱一拱手。
  “不敢!”康延泽依旧朝上还礼;然后转过脸来看侧立着的一排人。
  “廷珪,”孟昶说道:“你为康将军弓悦。”
  于是李廷珪依序介绍:孟昶二弟雅王仁贽、幼弟嘉王仁操、太子元(吉吉)和他的弟弟褒王元珏。
  识见元(吉吉),康延泽跟他开了个玩笑:“原来是‘元帅’,从今以后。再无与‘元帅’一较身手的机会,倒是可惜了。”
  元(吉吉)大窘,其余的人也都苦笑;但由于这个笑话,气氛反倒显得活泼了,“请康将军偏殿待茶吧!”孟昶看着李廷珪说。
  进入偏殿的,只有孟昶和仁贽、李昊、李廷珪;宾主二人相对而坐,其余的都侍立在孟昶身后。
  片刻的沉默以后,孟昶力持着镇静说:“我的表文,王将军想来已转送汴梁了?”
  “是,”康延泽答道:“天下应定于一,周世宗在日,即有此志;宋代周而兴,欲成未竟之功,与殿下共享太平之福。大军出师之前,陛下命人在京城右掖门外,南临御河,轩敞之处,起造巨宅,共有五百余间,专待殿下奉母完居。”
  说到“奉母”二字,孟昶站了起来,他显然为康延泽这番话所感动,灰败的脸色中,微微浅红,眼中也有了光芒,是惭愧、凄惶、安慰混和在一起的神色。
  “多谢!”他说:“官家长厚,我也听人说过。亡国之主,只是老母在堂,不得不苟且偷生;将来能有一席之地,容老母安度余年,便已心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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